已經是第六節課快結束的時間了,雖然心想即使現在去也不一定遇得到,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顯然我沒猜對,結果反而更好。
慎司正在操場上,身上穿著運動服,和將近三十名男學生一起做精神操。我注意到那個膝蓋被泥土弄髒的學生。
我隔著柵欄看到所有學生在老師的一聲令下,開始倒立,由於沒有人扶著,許多孩子都沒法做。但個頭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老師大聲地數到三十,在這當中,慎司穩穩當當的,完全沒有搖晃,聽到老師喊停,他才放下雙腿,輕盈地站了起來,接著他就看到我了。
他一聽到解散的聲音立刻跑了過來,邊跑邊揮著手,指了指左側的小門。我往小門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轉過身來。
嚇了我一跳。他開口就這麼說。他把手肘架在高度到他胸部的鐵欄杆上,探出身子。
你來很久了嗎?
差不多十分鐘。你好厲害。
什麼厲害?
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體操隊的。他笑了笑。他的額頭上冒著汗,運動後臉頰也特別紅。雖然還有黑眼圈,但表情開朗多了。
其實,也只能算是體操同好會,如果連倒立也不會,早就被踢出來了。
你不用換衣服嗎?
不用。等一下要去參加社團活動。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銀杏的黃色落葉,一挪動腳,就傳來沙沙的聲響。
直也不見了。
慎司輕輕地抬起眼來,他似乎沒有感到意外,倒像在問那又怎樣?
他經常這樣嗎?
他常換工作,也常換住的地方。這次應該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麼和他聯絡的?
慎司舉起手摸了摸散亂的頭髮,他說:通常都是直也打電話給我,而且我們也不常見面。
你不知道他住哪裡嗎?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
不知道,沒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要聯絡他,要怎麼聯絡?
慎司垂下眼睛,然後一臉嚴肅地抬頭看著我說:我會呼喚他。
他就會聽得到嗎?
他點了點頭說:高坂先生,你之前不是問我是否曾和別人交流?當時我無法明確回答你,是因為我不敢說那就是交流。
為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我想要見直也時,他就會打電話給我,或者當我覺得直也今天可能會去公園時,果然就在公園看到他了通常都是這樣。我從來沒有明確地發出趕快和我聯絡之類的電波。
但他還是可以感應到?
對。我想應該是直也的能力比我強的關係。我做不到的事他都可以做到。
比方說?
慎司一臉沉思的表情說:你想知道嗎?不怕又把你搞糊塗了。
反正我已經一片混亂了。沒關係,你說吧。他還做得到什麼?
慎司遲疑了一下說:可以移位。
什麼?
意念移位(teleportation)。聽起來好像在瞎扯,但這是真的。我見識過一次。
也就是說,可以從A地向B地移動嗎?
對。他說這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不能隨便鬧著玩。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從公園一端的長椅上到另一端的鞦韆上。我也想試試,但沒有成功。我沒有那種能力。
真可惜。我說。雖然我這話發自肺腑,但聽起來也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還好你不是說,如果可以的話,坐電車就不用錢了,也不用怕遲到之類的無聊話。
我只能乾咳幾下,掩飾自己的心虛。
你剛才說的公園,就是你上次說想要冷靜時去的那個兒童公園嗎?
對。那裡照不到太陽,周圍也沒有什麼住宅,感覺有點陰森,所以很少有大人帶小孩子去那裡玩,平時幾乎沒有人,我們可以完全放鬆。
嗯。我把一隻手插進褲袋裡,不經意地抬頭仰望天空。可不可以請你再試一次?我希望你幫我把他叫到公園。我有很多事想問他,況且他的氣色也很不好,也許需要幫助。
慎司把下巴擱在鐵欄杆上,喃喃地說:你見過我爸了。
他的視線落在我手上提的紙袋上。
紙袋裡放著慎司國小和國中時代的相簿。稻村德雄特地回家拿了這些相簿,我全數借走。
(慎司和老師不太合,好像就是合不來。但有幾個好朋友。請你找其中的一個問一問慎司的情況。)
我很小心地不讓慎司看到紙袋裡的東西,但還是被他發現了。
你透視到的?還是看到的?
透視到的。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很沒禮貌。他小聲地笑了笑。你準備調查我?
是調查你們。
謝謝。
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出足以讓你道謝的結論。
知道,我知道。
他絲毫沒有擔心的樣子。
你去聽了巴哈了嗎?
我搖了搖頭說:我怕自己會在中途打瞌睡。
是嗎?即使這樣,那個姊姊應該也不會生氣。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她喜歡你。
你最好少做這種事。
慎司有點慌了,我並不是故意的。昨天早上我去編輯部時,一看到那個姊姊,我就察覺到了。強烈得好像雪崩一樣,她滿腦子想的一定都是這件事。
他停頓了一下,我沒騙你。但我不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會好好反省。
她是單戀,好可憐慎司說完,用腳尖踢著地上的落葉。
最近,你整天都豎著天線嗎?你不是說只要好好控制就不會聽到任何聲音嗎?
慎司聳了聳白色運動服下的肩膀說:天線一直都豎著,而且第一次去的地方,一定會拼命地搜尋,就好像太空人在走出太空艙之前,都會先派出探測器四處探測一下。
我從上衣口袋拿出名片,在背面寫上住家電話,交給了他。
你找到直也時,立刻打電話給我。我不在編輯部的話就打到家裡。任何時間都沒有關係。但請你務必要用電話,即使你對著天空大叫,我也聽不到。
我知道。慎司笑得連鼻子都皺了起來。
你好像比上次精神多了。
是嗎?嗯,是好一點。可能是天氣的關係吧,這種天氣真的很舒服。
他把腳跨在鐵欄杆上,伸直雙手,抬頭仰望萬里晴空。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間平安依舊(譯註:英國詩人Robert Browning的詩句,原文為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我哇了一聲。
很奇怪嗎?我還是學生,當然會引用。
他跳下鐵欄杆,說了聲拜拜,便跑遠了。我看著他的白色運動服消失在灰色的校舍中,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編輯部,主編突然把我叫了過去。他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一下,便穿過已經開始工作的雜亂辦公室,大步朝影印室走去。
我追上了他,我說:正好,我想要請年假。
主編停下腳步。我這才發現,原來主編的身高和慎司差不多。但主編看起來壯,或許可以證明他精力充沛吧。
什麼事?
我想請年假。
我是問你有什麼事需要請年假。
因為我想調查一件還不知道能不能寫成報導的事。
他的蓮霧鼻哼了一聲地問道:青少年諮詢的那件事嗎?
對。
那件事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等你有結果時再告訴我。
我也打算這麼做,但很可能到時候沒辦法寫成報導。
怎麼會有東西沒辦法寫?你這個笨蛋!他抬起鬍子刮得一乾二淨的下巴說道。報導能不能登,輪不到你決定,是我來決定的。
但是,這段時間我來上班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連會議也不參加。
我是故意不參加的。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目前準備做什麼嗎?
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個不慎打死嬰兒的案子?
主編沒有說話,他那張佳菜子背地裡稱為車輪餅的圓臉氣歪了。
我剛才看到桑原拍的照片了。
那個特輯只要兩個人就可以搞定。
我知道。所以
不准請年假。不管你說什麼都不行、不行,我不會同意的,你就別再說了。這段時間,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管你。等你完成以後再告訴我,就這麼決定!
你真大方。
只有在帶著漂亮美眉去南方度假時才需要請年假。笨蛋。
我還以為以前就是因為老是幹這種勾當,才沒辦法當上主編的。
如果連這種勾當也沒幹過,就算當上了主編,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我噗哧地笑了出來地說:主編,我看你很樂在其中啊!
樂你個頭,我只是中毒了。
他不以為然地說完後,突然住了口,迅速地看了四周。走廊上沒有半個人。
聽說又寄來第七封了?他的表情很嚴肅。生駒告訴我的,他很擔心你。我也開始擔心起來了,聽說這次有寫東西?
對,有啊。
聽說是個恨字。
對。
你真的沒做什麼壞事嗎?不如趁現在趕快招供,怎麼樣?
我也很想招供,但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嗎?一點頭緒都沒有?
被人這麼一問,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任誰都一樣吧。
幹我們這一行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與人結怨,主編自言自語地說道。況且你以前是在社會組工作的,未必是在我們這裡和人結下的樑子。你有沒有想過?
如果真是這樣,應該不會等到現在才寄。
主編抱著胳膊說:誰都無法預測憤怒會在什麼時候發酵。很可能在你幾乎已經忘了這件事的時候突地開始作用,然後在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時爆發了。
沒這麼誇張吧?應該只是惡作劇而已。
最好是。但即使是惡作劇,總要有個理由。你別忘了,對方可是指名找你喲。
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獵裝夾克的特約記者經過,我們讓了路。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真的啦。
主編忿忿地嘆了一口氣說:反正最近自己小心點。要像千金小姐一樣,不能一個人走夜路,晚上睡覺要鎖門。
說著說著,他自己先笑了出來。
我問你,你真的沒欠別人錢嗎?
沒有啊。每次賒帳,我都用你的名義。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你這個天殺的!
桌上堆滿了生駒幫我列印的資料,光看完這些資料就要花很多時間。
生駒原本在打電話,見我坐下,他便放下了電話。
我找到上次和你提過的那位警官了,他說。雖然我還沒有直接和他聯絡上,但聽說他已經退休,現在和女兒、女婿一起住在小田原。我明天就會去找他。
去小田原的話,來回差不多要耗上一整天。你沒問題嗎?
生駒的採訪小組正在準備即將到來的十一月十二日即位大典(註:平成二年(一九九○),平成天皇即位大典。)的相關連載報導。剛好最近一陣皇室熱,所以是很受讀者歡迎的內容。
沒關係。我們人手多,可以搞定。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
在我簡單地說明時,他一直歪著大大的腦袋聽著。手上當然夾著Hi Light。
不妙喔!他回答得乾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位姑婆。
我挑起眉毛地說:你連這一點也懷疑?
當然。不過,無論有沒有這個人,反正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在開始看他幫我列印的資料前,我又試著撥直也留的那個電話號碼,還是沒有人接。我看著時鐘,每隔三十分鐘就打一通,在第四次撥打時,電話鈴聲響了十次左右,第一次聽到了接電話的聲音。
有人接了。我話聲甫落,在一旁翻著慎司相簿的生駒俐落地拿起了旁邊的電話。
喂?
只聽見電話那一端傳來一陣雜音。像是金屬吱吱嘰嘰的、碰罐子聲音。我叫了很多次,都沒有人回答。但是我可以感覺到電話那一端有人。
喂?是織田嗎?聽到的話請回答喂?
我用力地大叫,最後只聽到對方略帶遲疑地掛上了電話。
我和生駒面面相覷。
絕對是有人接了電話,但為什麼不說話?
會不會是小孩子?
現在的小孩子,才剛學會說話,就會說喂、喂了。
我又打了一次,這次沒有人接。
算了,以後再打吧。不是約好六點和織田直也的女朋友見面嗎?先去見她。生駒站了起來。
你也要去嗎?
那當然。他拉了拉皮帶。我怎麼可能錯過和年輕美眉見面的機會?乾脆請她吃頓晚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