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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4

龍眠 宮部美幸 5834 2023-02-05
  我必須請教專家的意見。   才想到這裡,就遇到了問題,因為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領域的專家。   這不是核能發電、消費稅或是修訂憲法之類的問題。如果是核能發電的問題,雖然會有贊成和反對兩派意見,但在蒐集基本知識和資料的階段,不會有太大的差異性。如果不是以相同的基本知識和資料為出發點,就表示有所偏頗了,根本沒什麼好談的。   然而特異功能是一個連到底存不存在都還沒有得到確認的問題。無論是大家公認的專家,或是自稱為專家研究者,不管站在肯定或否定的一方,雙方的起點就已經是分歧的了。一般人根本無法判斷肯定一方手上資料的可信度是多少,也無法知道否定一方所蒐集的事實是否受到了他所抱持的成見的影響。無論請教哪一方的意見,只會讓我目前的狀態更混亂而已。

  但是我還是將買來的書的作者和譯者列成一張清單,勾出有可能直接見面瞭解情況的人選。然後把貼滿便利貼、折得一塌糊塗的書裝進紙箱,走出會議室,回到編輯部,塞在桌子底下。   用完功了嗎?端坐在鄰桌的生駒悟郎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大概都已經下班了,辦公室裡空蕩蕩的,佳菜子也走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只開了生駒座位的那一半,另一半已經關掉了。   你還真認真呢。生駒說完,大聲地打著呵欠,伸了一個懶腰。那樣子像極了熊卡通電影裡出現的熊五郎。   他是個成衣絕對穿不下的大個子,雖說我是個價值和體重相當的記者是他的口頭禪,但照他太太的說法,他身體裡的焦油和尼古丁也和體重成正比,是個超級大菸槍。眼前他泛黃的手指上就夾著一根Hi Light。在桌子角落堆積如山的資料上有一個搖搖欲墜的菸灰缸,裡面當然堆滿了菸蒂。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那個菸灰缸如果掉了下來,我的膝蓋一定遭殃,於是我先將菸蒂倒進垃圾桶,這才坐回旋轉椅上。   生駒笑嘻嘻地說:旁邊坐個愛乾淨的人真好。   看來,你很想死於肺癌咧!   才不是呢!我老爸既不抽菸,也不喝酒,卻因為肝癌很早就過世了。想到我老爸臨死前一定很後悔,我就同情得不得了,所以我並不是在抽菸,我是在向我爸上香。   聽你在那裡鬼扯。我笑著拿出自己的菸。   要是你娶了一個在大學時參加辯論社的老婆,如果不用理論武裝自己的話,恐怕連吃頓飯都不得安寧。怎麼了,你破戒了嗎?   算是中場休息吧。   別戒了,別戒了。反正,你坐在我旁邊,還不是要吸二手菸?

  他露齒笑著,捺熄了手上的菸後,隨即又拿出一根。生駒剛買新房子,據他說他太太怕他把今年春天剛落成的新家牆壁弄髒了,所以只要他一點菸就會被趕到陽台。如果此話屬實,那生駒不就整天都要站在陽台了嗎?這傢伙整天胡說八道。   你在忙什麼?   生駒的桌上攤著一本週刊雜誌,聽我這麼一問,立刻翻開封面讓我看。原來是《週刊文春》。   最近他們在做美容整型的系列特輯。雖然都是些可怕的案例,但也很有趣。我想帶回去給我家的由美子看看。   由美子是生駒的長女,應該還在讀高中。   給由美子看?你又在搞什麼?   生駒誇張地皺著臉說:她說不喜歡自己的鼻子,想去整型。我告訴她,等她長大了,鼻子自然會變挺,但她一點都聽不進去。

  我去過他家兩、三次,見過他女兒。生駒由美子繼承了母親的優點,是個漂亮的女生,長大後絕對是個美女。   你應該告訴她,根本不需要整型。   父母的話,她根本聽不進去。這種年紀的孩子,凡事只相信自己。   那你就告訴她,現在她的骨骼還沒有定型,即使整了型也沒有用。   她會反問你,難道要我的青春過得這麼灰暗嗎?我告訴你,現在的青春只到二十歲而已。她還反譏說:爸爸,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嗎?我問她萬一爸爸死了,你們要怎麼生活時,她竟然頂我一句反正有保險嘛。   叛逆期嘛。   我快氣昏了,所以我告訴她爸爸最大的樂趣就是偷看妳洗澡,結果,從那之後,她每次洗澡都把門鎖得緊緊的,連燈也不開。我上廁所經過走廊時,她就像被強暴似地哇哇大叫。為什麼女孩子都那麼死心眼?

  我想像著他描述的情景,不禁笑了起來。好久沒有這麼放聲大笑了。   這可不是笑話。真是的!   生駒氣鼓鼓地說著,眼睛卻帶著笑意。雖然他整天抱怨,但我很清楚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家男人。我想,他的履歷表上家庭成員的關係欄上,一定寫著愛妻和愛女吧。當然啦,我並沒有確認過這件事。   你終於笑了。生駒蹺著腳,大大的腳趾頭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這一陣子,你整天臭著一張臉,好像每天都去向牙醫報到一樣,而且是那種被拔掉臼齒的表情,還是說你患了尿道結石?   怎麼可能!我仰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不過,老實說,我還真是傷透了腦筋。   那還用說,看你的臉就知道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很嚴肅地說最後那句話。

  生駒悟郎四十七歲,是比我更資深的雜誌記者,也是個狠角色。他最初在批發關係企業的專業報紙當記者,之後待過的出版社和雜誌社多得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如果是他的話,告訴他也無妨不,應該說他是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目前涉入的事寫成報導,或是當作可以大肆炒作的題材,因此我很怕萬一被其他記者聽到後,會對我說:這很有趣啊,我們來寫這個吧。我極力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但生駒不一樣,他口風很緊。我環顧四周,再度確認沒有其他人後,把臉轉向他。   生駒很機靈,立刻問我: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嗎?   盡可能不想讓別人知道。因為太刺激了,我們雜誌社應該會有人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包括今天傍晚有關佳菜子的事。這期間生駒至少將十支菸化成了灰。   他聽完後把手上的那根菸在菸灰缸裡捺熄,第一次沒有再點燃下一根,而把大手放在桌子上。   很嚴重喔。他大大地呼了一口氣說道。   我就說嘛。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小孩子對任何事都很認真,所以才傷腦筋。即使是玩也很認真。   我可不覺得他是鬧著玩的。他太投入了。   不,我不這麼認為。正因為很投入,所以才好玩;正因為喜歡,才會很投入。   我挑了挑眉毛地說: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騙局?   我的確這麼認為。生駒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想,那個叫織田直也說的話應該是真的,他的話很合情合理。但問題是要怎麼讓稻村慎司瞭解這一點。

  音樂會的票的事要怎麼解釋?   生駒聳起厚實的肩膀說:在你被叫醒趕來這裡之前,只有稻村慎司和她兩個人,可能是那個時候他看到小佳手上的票。而且,這個女孩子很可能一個人在偷偷練習準備對你說的話。這個女孩子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尤其是最近這半個月,更是卯足了勁,簡直就像脖子上掛著一塊我想要和高坂昭吾上床的牌子。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吧?   我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我點點頭。   我女兒也和她的年齡差不多,所以我很清楚。這是一種病,每個人都會患的。生駒坐直了身體,手抱在後腦勺上。椅子發出吱、吱的聲音。該怎麼說她不是愛上你這個男人,那只是一種幻覺。可能是她的好朋友和年齡相差很多的男人結婚,她受到了影響,一個人做起夢來了。過一陣子她就會清醒了。

  他噗哧地笑了出來。如果她喜歡的是井出或森尾,他說了兩個年輕簽約記者的名字。我就不會袖手旁觀了,我一定會找她,好好地幫她洗腦。吃虧的永遠是女人,男人都是狡猾的傢伙,萬一發生了什麼事,後悔的絕對是小佳。但你不會那麼邪,不會趁人之危。你太老實了,即使以前吃過女人的虧,也不至於產生報復的念頭,你沒有   那個膽。我搶先說了。生駒豪爽地笑了。   是嗎?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男人,這點錯不了。我老婆也這麼覺得。無論男人或女人,受到傷害之後,有的人會變溫柔,有些人則會變殘酷。我老婆說你屬於前者。   她真是個好人。   如果有人要她這種二手貨,我隨時可以出讓。他又言不由衷了。

  在《亞羅》,生駒是唯一清楚知道我和相馬小枝子之間的事的人。   一進這家雜誌社,我就經常和他一起採訪。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喝到第幾回,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時,他突然問了我。   (我聽到傳聞了,但我這個人不相信傳聞。而且,不管你是因為什麼理由被調職,都和我無關。但那些雜音太吵了。那些傳聞到底是真的還是那些人信口雌黃亂說的,你只要回答我這個就行了。)   然而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他默不作聲地聽我說完,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今天,是他第一次提到這件事。   我給你一句忠告,不能把他的每句話都拿來玩味。我說的不是小佳,而是那個說自己有特異功能的少年。生駒站了起來,恢復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小事情是可以動手腳的,必須看整體。熱中這種事的小孩往往計劃綿密得令人訝異,把大人耍得團團轉。如果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可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   慎司是騙子嗎?我抬頭看著天花板。老舊的日光燈管有許多黑點,看起來像黑色蟲子的屍骸。他是個問題兒童嗎?   你不希望是這樣,對不對?   我不禁苦笑地說:沒錯。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在適當的時候踩剎車,事情就會變得更糟。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因為我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我訝異地看著他,生駒收起渾圓的下巴,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我覺得這是我一輩子也難以洗刷的污點。   那是在昭和四十九年,正當那場特異功能熱潮時生駒娓娓道來。   當時,我工作的那家雜誌社和《週刊朝日》對立,站在支持那些彎曲湯匙小孩的立場,為他們拍手叫好。事實上,他們的演技真的堪稱一流。你知道嗎?那是演技。我們都被他們迷惑了。但朝日的採訪很徹底,不斷揭露真相。原本我們就沒有認真投入,當社會上的風向逐漸改變時,情勢對我們越來越不利。有一天總編突然說:該管管那些和我們接觸的孩子了,讓他們說出來吧。   說出來?   對。要讓他們招供,到目前為止是怎麼讓我們上當的。   要讓他們承認自己說謊嗎?   生駒那張大臉陰沉起來。就是這樣。他無奈地擠出這幾個字。我們應該放過他們的,應該告訴他們:不好意思,差不多就到這裡為止吧。我們雜誌的發行量開始減少了,叔叔們都很傷腦筋。遊戲結束了。再見了。我們應該這麼做的。朝日當然可以高枕無憂,因為他們一開始就明確表達了反對的立場。但我們卻表達支持的立場,誰會想到某一天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把孩子們放在刀俎上宰割,這就是所謂的讓本雜誌記者大驚失色的完美騙局,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令人作嘔。   生駒好像要吐痰似地把頭偏了過去,手伸向Hi Light。   過了一會兒,我問:結果呢?   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後回答:有人死了。   小孩子嗎?   對。從學校的屋頂上跳了下來。我們搭起梯子,讓他們不斷往上爬,然後突然告訴他們,可以了,我們不想玩了,把梯子抽走了。他們當然只能往下跳。他們不過是十歲的小孩。   十歲的孩子,他不斷這麼重複著。   我絕不想再碰這種事了。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想要洗手不幹,離開這一行。什麼狗屁報導,根本是為了增加發行量而不惜犧牲小孩。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明一暗地眨著眼睛。可能是燈管快壞了,也可能是感應到了燈下人的神經。   結果,我還是擺脫不了這一行,可見我的罪孽有多深重。   生駒苦笑著。當笑容在他臉上消失後,他的臉隨即又恢復了兩個女兒的父親和記者的模樣。   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這種事再度發生。根本沒有什麼特異功能,那只是一場夢,大人的夢。小孩子看到大人在做夢時,就會想要調皮一下,實現大人的夢想。他們很冷靜,在那之前還很冷靜,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大人夢醒時會有怎樣的結果,因為,對小孩子來說,夢是不會醒的。   生駒抬起眼睛直視著我。   你要救救稻村慎司,要把他從沉醉的夢裡拉出來。雖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卻非做不可。所謂萬事皆因緣,他正在尋求你的協助。正因為這樣,你就必須有所作為。當然,只要能夠狠下心,你也可以袖手旁觀。但我想你是做不到的,你是不是很擔心?   我移開視線,看著菸蒂仍然冒著煙的菸灰缸。菸灰缸裡青煙裊裊。   正因為你會為他擔心,所以才不知道該怎麼辦。生駒繼續說道。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是,我經常覺得,這個世界之所以能夠天下太平,一定有某種特殊的安排。所以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所謂的重擔,總會落在能夠承擔這份重擔的人肩上,如今你肩負著稻村慎司這個孩子的未來。   我抬起了頭說:但是,我具體該怎麼做?我真的已經被他們搞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不要受到眼前的事影響,要從外圍進攻。十六歲的少年有十六年的歷史,如果他真的有特異功能,就應該留下相應的歷史。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絕對錯不了。你可以去調查一下,聽聽他身邊的人的說法。家人也好,朋友也可以,或者可以找他的老師。當然,也要問織田直也,要更仔細地詢問他的意見,關鍵很可能就在他的手上。   他用肥嘟嘟的手指了指自己地說:當然,只要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絕對鼎力相助。或許也可以幫你找兩、三個處理過這一類問題的可靠人選,所以這方面的事就交給我,怎麼樣?   清醒一下吧!生駒又叮嚀了一句,才終於住口。他想了一會兒之後又說:如果做完所有的調查,仍然有某些地方讓我覺得他們可能真的有特異功能不,除非他們有特異功能,我就二話不說地戒菸。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怎麼樣?敢不敢賭?   我雙手仍然抱在胸前,點了點頭說:好,賭就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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