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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

龍眠 宮部美幸 12989 2023-02-05
  一早就被電話吵醒。   那是熬夜校完稿子的早晨,我摸索著抓起枕邊的電話,聽到了佳菜子的聲音。   高坂先生嗎?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告訴妳,我閉著眼睛說。什麼事都不重要了。不管妳做了什麼,我都原諒妳。妳不用道歉,也不要放在心上。拜拜,我要睡了。   等一下!不要掛!我有急事。   是嗎?我好想睡覺。   好啦!真的是急事!有客人找你!他一大早就來了,比我還早。是個男生。說一定要見你。他的臉色蒼白,好可憐。好啦,你趕快起床啦!   這次是稻村慎司。      我已經保證不再見他了。我一邊換衣服,腦子裡一直想著這件事。我甚至想到要打電話給織田直也。   但這實在太荒唐了。我可是個大人了,況且,我也聽了織田那番順理成章的謎底揭曉,這次可不會再上當了。

  最後,我獨自來到公司。我告訴自己,絕不罵慎司,也不會生氣地告訴他我什麼都知道了。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讓我很感興趣,我想要聽聽他這次找我有什麼目的。   上午九點的編輯部和熬夜時的編輯部迥然不同,可能是因為不再煙霧彌漫的關係吧。佳菜子正一手拿著抹布打掃,一看到我,立刻跑了過來。   真新奇咧,我對她說。很久沒有體會這種心情了。但通勤的電車還真是要命。小佳,妳每天早晨都這麼擠電車嗎?   你的腦筋還管用吧,佳菜子看了我一眼。他在會客室等你。你要喝咖啡嗎?   給我來一噸吧。   或許只是偶然,慎司坐的正是直也之前坐的位子。他膝蓋併攏,縮著肩膀。這一陣子,來找我的青少年好像身體都不太好。

  對不起。他突然開了口,搖晃地站了起來。   一大早就被人連聲道歉,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神父。你怎麼了?   我睡不著,慎司一屁股坐了下來。我一直放心不下。   他有黑眼圈,臉頰也好像瘦了一圈。我還真有點為他擔心。   你有好好吃飯嗎?   慎司搖了搖頭。   學校呢?   今天我請了假。   我看也是這樣比較好。回去吃點東西,好好睡一天覺,精神會好一點。   慎司雙眼佈滿血絲仰視著我說:那個孩子的屍體找到了,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但那兩個人還沒有主動出面嗎?   我又點了點頭。   因為我的關係?   不是。   不,我知道是我造成的。   我嘆了口氣,用力地坐了下來。沙發也發出了像嘆氣般的聲音。

  如果是你造成的話,你準備怎麼做呢?   慎司靜默不語。   你也無能為力,是不是?既然無能為力,就代表這不是你的責任。   至少望月大輔的死不是慎司的責任。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忘了吧。這是最好的方法。   我忘不了。   那就努力忘記。學校不是教過你們嗎?努力最重要。   你在開玩笑吧。我覺得你很奇怪,為什麼老是說這種敷衍的話?   我昨晚熬夜。人累到某種程度,腦子裡會產生嗎啡,所以我現在其實high得很。   慎司的臉色更蒼白了,一語不發。我移開視線。   看來我對這個少年還是有一點生氣。我為他看起來不像是騙人的孩子感到生氣;為他看起來是那麼真誠感到生氣。

  為他怎麼看都不像是說謊感到生氣。   終於慎司輕聲地說:我知道了。   什麼?   你見過直也了。   這就像第一個上場的打者就擊出全壘打一樣,我根本無暇裝傻。   一聲敲門聲後,佳菜子端著托盤走進來,這時我剛好開口說:誰啊?   佳菜子嚇了一跳,這我不用正眼看就知道。   慎司急了起來,你明明知道我在說誰。他來過這裡了,對不對?我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做。直也對你說了什麼?   我攤開手說:我問你,你說的到底是誰?   慎司注視著我,提高了分貝說:姊姊!   佳菜子又嚇了一跳,應了一聲是。   最近是不是有一個像學生一樣的男生來找高坂先生?   佳菜子低頭看著我。我沒有抬頭看她,但用側臉示意她別回答。我相信她看懂了。

  姊姊,慎司站了起來,走近佳菜子。他來過了?對不對?   佳菜子後退地慢慢向我靠近。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肘上,將她推向門的方向。不好意思,妳先出去吧。   姊姊!   妳先出去,知道了嗎?   佳菜子六神無主地點了點頭,幾乎是跑著出去的。慎司欠身轉頭看著我,聲嘶力竭地叫著:太過分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壞心眼?直也對你說了什麼?   那一瞬間,我感到的不是生氣,而是一種幾近厭惡的情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碰上這種麻煩事!   坐下。   慎司沒有聽從。   我拜託你坐下。   他這才終於坐了下來,但嘴唇仍然不停地顫抖。我等他像啜泣般的喘息聲稍稍平息後,才開口說:你聽著,我的年紀差不多大你一倍。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但仍然繼續說著。   雖然比我更年長的男人會覺得我還年輕,但我比你和織田直也活得更久了,所以頭腦也更僵硬,我跟不上你們的腳步。   但慎司只對織田直也這個名字有反應。   我就知道,他來過了對不對?   對,來過了。他都告訴我了。   他說我是假的,對不對?   對,沒錯。他的話合情合理,我也證實了。   出乎意料的是,慎司竟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好笑嗎?真的很可笑。我也很想笑,但我笑不出來。我沒辦法笑著陪你們玩。我有一大堆工作要做,雖然我也不知道是為誰忙。不,我工作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維持生計。你應該聽得懂吧?   慎司用力地點點頭。   所以,我們就有話直說吧。現在,最為難的是我,因為我還曾經真的相信了你。

  慎司終於抬起頭。   沒錯,我相信了。我原本不想說的,但我真的相信了。因為,在當時的狀況下,那是最合理的解釋。我告訴自己,這個世上有那麼一件無法用理論解釋的事也無妨。我們不是經常這麼聽說嗎?住在遠方的朋友臨死前來道別,或是夢中的情境變成事實。每個人都聽說過這種事吧?所以我覺得自己也遇上了。事實上我還為你擔心,如果你真的有特異功能,活下去是多麼艱辛的一件事。   慎司眨了眨眼睛,再度垂下了眼。   結果呢?自稱是你表哥的直也來找我,他說你是個崇拜特異功能的騙子。而且,他成功地解釋了所有的事,還叫我不要再和你有任何牽扯。但是,你今天又來找我,問我為什麼不相信你。請你告訴我,你們到底想把我怎麼樣?

  一陣漫長的沉默。佳菜子不知道在做什麼,連個腳步聲也沒有。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相信我。慎司說著,雙手用力搓著臉。就只是這樣而已。因為我說的才是實話。   那你告訴我,直也為什麼要說謊?   因為他也和我一樣,也有特異功能。   我靜靜地看著慎司,我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莫比爾帶(註:Mobius band,德國數學家莫比爾於一八五八年發現將細長紙帶的一邊扭轉一八○度後,將兩端黏起所形成的曲面,無正反之分,既無起點,也無終點。)。   慎司娓娓道來,始終保持念誦般的口吻。   他不是我的表哥,可能他覺得說是我表哥的話比較說得通,所以才會這麼說吧。他是我至今為止遇到的第一個和我有著同樣能力的人,但是直也的功力比我更強。

  他說他們認識兩年了。   我是在新宿的紀伊國屋書店認識他的。那家書店不是經常像擠公車一樣水洩不通嗎?我當時不知道想去買什麼,我已經忘了,總之我在書店裡晃來晃去,結果聽到了他的聲音。   他說是在腦子裡聽到了他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之後露出好久不見的笑容。   去人多擁擠的地方雖然很令人興奮,但也很累。如果不好好控制這種能力,就會掃瞄到所有的東西。只要稍不留神,就會和旁邊的人的頻率相同,感受到他的想法。該怎麼比喻高坂先生,你有沒有參加過輪唱?   輪唱?唱歌的輪唱嗎?   對啊,就像輪唱寧靜湖畔森林之歌之類的。   我打著拍子哼了起來,慎司笑了。   有啊。在學校時曾唱過,只不過唱得很不好就是了。

  我也唱得很爛,很容易受旁邊的人影響。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在人群當中嗎?   對。即使想要按照自己的節拍唱,卻不知不覺唱成旁邊的人的節拍了,但馬上就意識到不對勁,立刻調回自己原來的節拍,但是,沒多久便又唱成別人的節拍。在人群中,就像輪唱一樣,會漸漸失去自己的節奏嚴重的時候,會忘記自己原本要買的東西,卻買回別人要買的東西。直也稱這種情況為迷失在別人的思考中。   慎司呼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遇到直也時,才剛學會控制這種能力的方法,所以即使很吃力,我還是很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就好像剛學會騎腳踏車時,很想要騎著腳踏車到處跑一樣。在人群中,時而運用能力,時而控制能力,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所以我常常這麼做,然後就感應到直也了。   怎麼個感應?你剛才說聽到了他的聲音,對不對?   對,我聽到了,但不是耳朵聽到的。   他說什麼?   那時候,他正為錢發愁,為錢傷透了腦筋。   為了錢?但是兩年前他應該還是學生吧?他家人呢?   他國中畢業後就離家出走了,之後就一直獨自生活,自己照顧自己。   對我說我是自由業時的織田直也,身上穿著露出膝蓋的牛仔褲搭配一件在這個季節顯得有點單薄的襯衫,的確是有點寒酸。   他為什麼離家出走?你有沒有問他原因?   慎司突然拉高了分貝,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他有特異功能。   他的語氣似乎在說,你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而且直也的能力比我強。正因為能力更強,所以常常會失控。他的運氣不好,如果像我一樣,至少親戚中有一個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情況應該會好一點。但他一直獨自苦惱著,再加上他家裡也很不平靜,他父母離了婚,為了財產的事爭執不休,在這種環境下,即使一般的孩子也會受不了,更何況是特異功能的人,怎麼可能待得下去!   看到我一言不發,慎司或許是為自己的激動感到不好意思,尷尬地低著頭說:對不起,我那麼激動。   沒關係,不要介意。   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害怕,很擔心有一天,我也會和家人無法相處下去。他的臉上露出十足落寞的表情。不僅是家人,我擔心和所有的人都無法和睦相處   你擔心你會變得很孤單嗎?   對即使現在,我也覺得自己很難交到朋友。   我想起了在採訪那個有一長串名字的婦女會的代表時所想的事。   是因為會聽到一些你根本不想聽的真心話嗎?   對,就是這樣。   但你只要控制自己不要聽不就好了嗎?   話雖如此慎司垂下了眼睛。高坂先生,請你回想一下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假設有一個漂亮女生的日記就放在你面前,你又可以在別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看這本日記的話,你會怎麼做?你難道會因為不能侵犯別人的隱私就絕對不去碰嗎?   我笑了。我恐怕沒這麼老實。   慎司也笑了。可不是嗎?我也一樣。一旦在意對方更不要說是喜歡的對象就想要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正因為知道自己做得到,所以就無法克制了。   然後呢?當你掃瞄後,結果會怎樣呢?就滿意了嗎?還是大部分都讓你很失望?   不知道通常我覺得大部分時候都會讓我失望   他瞇著眼睛,好像要把像針一樣細的東西穿過非常窄的地方似的。有時候也會遇到很幸運的事。去年聖誕節,我想送禮物給女朋友。我想了很久,後來覺得自己很笨,只要去探探她的心不就好了嗎?   你掃瞄你女朋友了嗎?   對。我邀她去溜冰。這個方法不錯吧?她是個很可愛、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但運動神經很差,即使抓著我,也溜不到一公尺。   結果你看到了什麼?我興致勃勃地問。   她為我打了一件毛衣,還有她想要化妝品,想要一套和她姊姊一樣的化妝品。但那種化妝品一瓶就很貴,所以我只買了乳液和化妝水送她。   她很高興吧?   剛開始啦,他輕聲地說道。剛開始她還很高興,但慢慢地,她的態度就變得很奇怪現在回想起來,是因為我太常做這種事了。比方,我們不是會一起去看電影嗎,在決定到底要看什麼電影時我就會想不知道她想看什麼?是這一部還是那一部?最後會選擇她想看的那一部   那很好啊,現在這個年頭,體貼的男生比較受歡迎。   我很輕鬆地說道,但慎司卻沒有笑。   她說我真讓人毛骨悚然。   我收起笑容。   她說:你怎麼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心思,真讓人毛骨悚然。她還說:你有時候會露出一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表情,我才不要這樣。   慎司略帶自嘲地哼著鼻子笑,嘆了口氣。   就這樣,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之後就沒有再交過女朋友。我也覺得害怕,害怕交了新的女朋友,又會重蹈覆轍。害怕自己敵不過誘惑,又想知道女朋友的一切,最後又被對方嫌棄。   老是重蹈覆轍,他小聲地這麼嘀咕著。   男性的朋友也一樣。有些老師很擺明地避開我。雖然我並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臉上會有一絲優越感,意思是說,不管你想什麼,我都知道   我雖然沒說話,但我同意他所說的。因為我也曾在他的臉上看過那種表情在那片工地上。   (如果你不想被掃瞄的話,最好不要碰我。)   先撇開這一切不談不去思考到底要相信織田直也還是稻村慎司只是從一般的角度來思考,假設真的有特異功能的人,那麼,毫無疑問的,慎司現在所說的就是他們內心所承受的極其現實的問題。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很驚訝於他的創造力和想像力。假設他的特異功能是裝出來的,那麼,我覺得這並不是他刻意裝出來的,倒像是下意識的自我暗示。如果只是演戲,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深入而具體的洞察力。   假設他的特異功能是裝出來的?我不由自主地對自己設立的這個前提苦笑了起來。我又在原地繞圈圈了。   你笑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我連說謊都來不及,只好老實地告訴他:我被你們搞糊塗了,不知道該相信誰。   我想也是,真對不起。他低頭向我道歉。別說你會搞糊塗,就連一些專門研究的學者也會被徹頭徹尾的假特異功能的人騙得團團轉,等到真的有特異功能的人出現時,卻又錯過了。當初的尤利,蓋勒(註:Yuri Gellar,以色列人,曾在一九七○年代引起憑空弄彎湯匙等特異功能熱潮。)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是假的嘛,對不對?   他是個如假包換的騙子。慎司一臉不屑,緊抿著嘴角。對了,直也舉了哪些地方證明我說謊?我把遇到你的事和那天晚上的事都告訴他了,他要怎麼推翻我?   在我說明的時候,慎司一言不發地垂著眼,一動也不動地聽著。當我說到四月五日號的《亞羅》時,他突然張開了眼睛。   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而且我也沒看到你的腿傷。   但是,你不覺得報導的內容和你所說的太像了嗎?簡直一模一樣。   慎司猛嚥了幾次口水,一副拼命思考的樣子。   可見直也有多認真,到處尋找根本不存在的反面證據。   這也不成這兩件事相似的理由吧?簡直太巧合了。   慎司心慌意亂地搓著大腿,舔了舔嘴唇。   唯一有可能的慎司抬起了頭。   你說說看。   高坂先生,車禍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對不對?你自己也已經忘了細節。但在今年,為了四月五日的報導,你又刻意地回憶了當時的情景。   沒錯。   你把車禍當時的情況告訴了別人。當你說出來時,等於是重新整理了記憶,然後就以重新整理的內容保存了下來。下次在叫出相同的記憶時,就會以這種重新整理的內容呈現。所以,我在掃瞄你時讀取到有關車禍的記憶和你為了四月五日那一期的報導時所說的內容相同,一點都不足為奇,反而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皺著眉頭,慎司一臉擔心地問:你聽不懂嗎?   不,我聽得懂。   但是,我總覺得他的話充滿了狡辯。   我也說不清楚。慎司無可奈何地垂下肩膀。   還有其他的事呢?比方,我上衣襯裡上有縫補的那件事呢?   關於這件事,如果慎司沒有親眼看到並告訴織田直也的話,就無法自圓其說了。   慎司一臉痛苦的樣子,但終於承認了:那是我看到的。   是嗎?   但這和我掃瞄到小枝子的名字那事沒有關係!   這樣的辯解在法庭上應該行不通吧。   關於櫃檯夥計的事,我也可以說明清楚。那天晚上,女服務生來飯店櫃檯玩,他們兩個在櫃檯聊了很久,但我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絕對沒有!我去櫃檯拿烘乾的衣服時,只有櫃檯夥計一個人在那裡,我摸到櫃檯時,讀到了他們的談話!所以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聽我說   我知道了。這些細節不重要,只會把我搞糊塗而已。我只問你一件重要的事,請你回答我。   慎司一臉怒色地說:什麼事?   織田直也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跑來告訴我你騙了我?   慎司縮了縮下巴,毫不猶豫地說:因為他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別人知道他有特異功能。   我的心頭一緊,因為我想起了直也的話。   (即使真的有特異功能這樣的人,他一定會害怕得躲起來。)   但這是你的事,和他沒有關係。   不,這對我們來說都一樣。我們雖然是朋友,但對這件事的看法南轅北轍。   慎司在膝蓋上握緊拳頭。   我認為,應該充分運用這種天生的能力,如果能夠對別人有所幫助,就要盡一份心力,否則就失去了意義。如果我們只是為了承受這種能力所帶來的痛苦,又何必活在這個世上?在國外,有特異功能的人會協助警方辦案,正大光明、公開地協助。雖然日本還無法立刻做到這種程度,但我認為只要有機會,就應該充分發揮這種能力。只不過這次都怪我太幼稚了,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後來他連聲音都顫抖了。   但直也不這麼認為。他滿腦子都想著要逃避。我也能夠理解他的想法,因為他遇到很多不好的事,他的這種能力讓他經歷了太多不愉快的事,讓他無法繼續住在家裡,工作也無法持久,所以經常為錢發愁,也居無定所。我第一次遇到他時,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也沒有工作他正苦惱著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如乾脆死了算了,只要死了,就可以和這種能力一刀兩斷。我聽到了他的想法。當時他正靠在文庫本的書架上,臉上的神情好像真的快死了一樣。   我想起織田直也那張消瘦、沒有血色的臉。   他工作都待不久,是因為他經常掃瞄周圍的人。假設他在便利商店工作,比方,有一天晚上,收銀機裡的錢與帳目不合。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腦子裡想東想西的。直也那個樣子看起來好像生病了一樣,學校又愛上不上的,所以很容易受到懷疑,但是大家都不會明說。然而,即使別人不說出來,直也也聽得到,因為那些聲音會灌進他的耳朵。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這種事時,他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不是被別人逼走,是直也把自己逼走的。這種事一再上演就叫做惡性循環。   那麼,不掃瞄不就好了?   當然,慎司有點不太高興。只要能克制住好奇心的話那就好了。然而要做到這一點,並不是容易的事。直也比我更難。因為他的能力比我強多了,我剛才也說了,他缺乏一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從一開始,他就是孤獨的,所以至今仍然沒有學會控制這種能力。他把持不住這種能力。   開放的狀態。我想起了這句話,不禁渾身打顫。   那很可怕。每天都會過得很辛苦。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幫他,但什麼忙都幫不上。似乎難以啟齒似地,慎司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他告訴我,他曾經花錢買過一次女人。   我大吃一驚。我並不是被買春的事嚇到,而是我可以猜到事情的發展。   你應該可以想到發生了什麼事吧?我看你的臉就知道。慎司挖苦地笑著。雖然直也笑著告訴我這件事,但我眼前一片漆黑。因為在他做那件事時,那個女人從頭到尾,心裡都在說,啊,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慎司用力地甩著頭,不停地說著討厭、討厭。之後突然閉了嘴,停頓片刻之後,又靜靜地開了口。   結果,他說他再也做不下去了。他還說光是這種慾求得不到滿足就會讓他早死。   我本來想要說一句瀟灑的話打發過去,卻不知該說什麼,因為這一切未免太血淋淋了。   他還警告我,最好也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他說,這種時候,人內心的想法絕對假不了,不可能每一次都會令人滿意的。   應該是這樣吧。   我心中的疑問就像飛標一樣,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弧又轉了回來。他們到底會過什麼樣的婚姻生活?   有時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種幸福。正因為不能理解,才能保持平常心,生活才得以過下去。   像他那樣,根本沒辦法談戀愛,就連我也覺得自己沒辦法談戀愛。而且直也人太好了,也無法狠到去作姦犯科。   所以我很擔心他。慎司突然提高聲音。我不是開玩笑,照這樣下去,他撐不了太久的,很快就會損耗掉。他整天都處於開放的狀態,幾乎到了危險的狀態。也因為這樣,他的身體越來越差,當他身體變差,就更無法控制了,又更處於開放的狀態。所以,他很想要改變,希望有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另一方面直也又很害怕、很抗拒這種能力,絕不在別人面前表現出這種能力。雖然我很希望可以為他創造某種機會,他卻一概拒絕。他抖著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閉上眼睛說道:再說,這次的事,因為我的好事而壞了事。好難,真的好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一陣沉默。慎司好像心臟病發作似地喘著氣。   你還好吧?   我問他,他沒有立刻回答。   不,我沒事。過了好久,他終於抬起頭回答。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問:有沒有想過去拜訪研究機構?   慎司點了點頭說:但是,要去哪裡呢?我聽說防衛廳有這方面的研究,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而且我們也不希望被當作武器研究,絕對不要。   可是媒體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那當然,絕對是這樣。慎司笑得很僵硬。我知道,所以我才不知道該怎麼辦。   聽他說完了長長的故事,最後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相信眼前這個縮著肩膀、看起來很受打擊的少年?或是把他當成神經病。   我的理性讓我偏向後者,畢竟織田直也的證據很具震撼力,也很清楚明瞭。所以相信織田直也這一方比較輕鬆。   然而   我會考慮看看。   聽我這麼一說,慎司眨了眨佈滿血絲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你們做什麼,也沒把握。但也許會有什麼法子吧。那你呢?你要不要先冷靜一下?   嗯。   那就這樣吧。   好。   慎司慢慢站了起來。我原以為他會摔倒,但他站得很穩。   不管是望月大輔的事,還是人孔的事,都不要再放在心上了。那已經和你無關了,知道嗎?   我知道。   慎司走向門口時突然說:差不多七成和三成吧。   什麼?   你有七成不相信吧?   雖然猜得很準,但我已經累了,而且慎司看起來更累。   好了,我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努力把話說得溫和些。別再說了。至少現在別說了,好不好?   他用力點了點頭。   走出會客室,佳菜子坐在櫃檯前,一臉害怕地看著我們。慎司一直低著頭,但走過她身旁時突然抬起了頭。   剛才嚇到妳了,實在很抱歉。   佳菜子仍然一臉錯愕,但反射性地回答:不,別客氣。   我把慎司送上計程車,叫他回家後打電話給我。我回到編輯部,看到主編已經進了辦公室。   這麼早就來了?   如果老婆和女兒一直在枕邊唸著要你重新投保,你還睡得著嗎?   哈哈。   笑吧,你只有現在還笑得出來。接著他用下巴示意佳菜子的方向。我聽說了,你最近開設了青少年諮詢專線。   不好意思。   沒關係,但我要抽成。發生了什麼事?   看我吞吞吐吐的樣子,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   好吧,等你理出頭緒再告訴我。看樣子還要等上好一陣子。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鬍子都白了。   我急忙去盥洗室確認,原來是騙我的,真是個令人受不了的歐吉桑。待我板著臉回到辦公室,他還笑我活該。      四十分鐘後,慎司打了電話給我。我問他是否需要和他的父母談一談時,他卻說:請你不要為我擔心,我會照顧自己。謝謝你的計程車券,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很了不起的大人物,給我用太浪費了。   別擔心。反正那又不是我的錢。   高坂先生,那個姊姊說,你剛熬夜校完稿子,應該可以休息幾天吧?   對啊。   那,如果順利的話,今天晚上可以去聽巴哈了。   巴哈?古典音樂那個巴哈嗎?   對,她會說朋友因為智齒腫起來不能去了,一個人去聽又很沒意思。其實,她是騙你的,她一開始就買了兩張票。是在山多利音樂廳喲!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我利用上午的空檔逛了幾家書店,買了一大堆關於特異功能的書。我沒想到市面上竟然出版那麼多這方面的書。   在討論下一次的特輯內容,以及安排採訪時,我仍然掛念著這件事。四點多時,終於忙完了,我霸佔了會議室,開始看那一大堆剛買回來的書。   當我把書放在一起時,看到了一個叫科林‧威爾遜(註:Colin Henry Wilson,英國小說家、評論家。)的作者名字,這位特立獨行的威爾遜似乎是這方面的權威,他很認真地驗證每一件事。   相對的也有些書籍證明了所有的特異功能都是騙術。這些書也很有說服力,還用圖解的方式說明把湯匙弄彎只需要初步的技術罷了。   我去茶水間偷了兩把湯匙,按圖解試試看。看看為什麼那些小孩會深受這種事吸引而無法自拔。   一陣敲門聲後,佳菜子探頭進來。   可不可以打擾你一下?   請進。   你在幹嘛?   沒什麼。我還是覺得不太好意思。我在做一些學術性的實驗。   佳菜子靠過來,看了看散在桌上的書名。特異功能?好討厭,你不適合玩這種東西啦。   不好意思。   是不是弄彎湯匙?只要丟到肩膀後面,就可以弄彎了。以前流行過。   以佳菜子的年齡不可能知道昭和四十九年的那股熱潮,還是說這種事可以歷久不衰?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彎給你看。佳菜子拿走了我手上的湯匙,嘿地一聲丟了出去。湯匙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我急忙撿了起來。   你看,是不是彎了?   的確是比沒有丟的那個湯匙稍微彎了一點。   妳這麼用力丟,什麼東西都可以弄彎。   說得也是,她笑了。但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只要一說到特異功能,大家就會立刻想到彎湯匙,就算把湯匙弄彎了,那又怎麼樣?   可不是嗎?只要仔細研究,看一下相關資料,就可以發現這種偷天換日很荒謬。但問題是這根本和能不能弄彎湯匙無關。   可能是因為比較簡單,也比較容易察覺到吧。   只是這樣嗎?那腳踏車輪上的鋼條也可以啊。如果我有特異功能,就會選擇弄彎更有意義的東西。   好啊,彎吧,彎吧,把什麼都弄彎吧。要不要試試都廳新辦公大樓上的巨塔?如果可以把巨塔弄彎的話,大家都會很高興吧。   你把我當成金剛了嗎?佳菜子笑了起來,然後嘟起了嘴,表情嚴肅起來。   我先要弄彎妳的肚臍。妳的肚臍很彎(註:雙關語,也有彆扭的意思。),只要往反方向再彎一下,就可以變正常了。 那要先去彎一下主編的十二指腸,或許可以嚇得他把潰瘍治好。   哇,好噁心!   她顯得很興奮。我把湯匙丟在桌上,抬頭看著她。   怎樣?   什麼怎樣?   妳不是有事找我嗎?   啊,對啊。   她突然認真起來。雖然只有一剎那,但我覺得自己好像知道她想要說什麼,心裡不禁慌了起來。   上次的信又來了嗎?   什麼?不,不是那件事。   她將雙手放在背後,誇張地聳了聳肩,卻又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嗯你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嚇了一跳,並不是因為她邀我的關係,而是我想起了慎司的電話。   做什麼?   我有音樂會的票。兩張。   (如果順利的話,今天晚上可以聽到巴哈。)   本來我約好和朋友一起去,但她突然打電話說有事不能去了。這樣不是很浪費嗎?一個人去又很無聊,在整個編輯部裡,聽古典音樂的只有你高坂先生和網野先生。網野先生才剛結婚,我不喜歡搞婚外情。   雖然她半開玩笑地說著,但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那個攝影師說得沒錯,她真的是個純真、可愛的女生。   不行嗎?位子很不錯喲,音樂廳也很漂亮。   在哪裡?   山多利音樂廳。   我又嚇了一跳。   我腦海裡又響起了慎司的聲音今天晚上可以聽到巴哈。   你不是三成信七成不信嗎?那就秀一個殺手鐧給你看嘛。   高坂先生?佳菜子探頭看著我。怎麼了?你怎麼做出這麼可怕的表情?   對不起,我沒有看佳菜子,反射性地回答。今天晚上不行,我已經有約了。   是嗎?她小聲地說。那就沒辦法了,我去約別人看看。   (其實她一開始就買了兩張票。)   小佳。   她已經走了門口,聽到我的叫聲,轉過身來。   什麼事?   妳朋友為什麼突然不能去了?   佳菜子顯得很狼狽。這個女孩真的還只是個孩子,想必她曾經想了很多理由,正準備從中挑選個一個。   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能說,不能說,但還是無法抵擋想要確認的誘惑。   是不是智齒腫了?   佳菜子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不容易才啞著聲音說:對啊,你怎麼知道?   她氣歪了嘴,說了一句你好壞,便關上了門。我聽到她跑出去的聲音。   原來,可以這麼輕易就傷了一個人。   (她說我會露出一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表情,好噁心。)   我第一次感到膝蓋顫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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