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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

龍眠 宮部美幸 9678 2023-02-05
  把你的手給我。慎司說。   我們離開餐廳,走了一段路,來到大馬路旁一片寬敞的工地。附近沒有人,兩台推土機的鏟斗懸在半空中。空氣中混雜著雨和泥土的味道。   慎司默默地走在我前面,他說就在這裡好了,便在蓋著塑膠布的建材堆上坐了下來,然後要我伸出手來。   當然,只要我能夠幫得上忙,我一定會拉你一把。我把兩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低頭看著他說道。   他苦笑著說:不是這個意思。沒錯,我雖然想要你幫我,但現在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的想要你把手伸出來,或者應該說請你把手拿出來。   我還是不瞭解他的意思,於是慎司好像有點為難似地停頓了一下,他說:這麼說吧。高坂先生,請你讓我握著你的手。   我有點被嚇到了。慎司雖然臉上堆著笑容,但眼神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我的手嗎?   對。   我把右手從口袋裡伸出來,張開手掌,看了一下,然後伸到他面前說道:如果你想要用這招泡女孩子的話,我勸你最好再想想其他更好的台詞。   慎司像握手那樣,慢慢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小,像女孩子的手一樣又滑又暖。   他轉過臉去,緊抿著嘴唇,注視著遠方,彷彿在巡視整個工地。他肩膀用力地喘了一下,然後,我覺得他我覺得他彷彿消失了。   雖然他坐在我面前,但他所釋放的人的感覺、體溫、呼吸似乎完全消失了。日後當我回想起這一幕,努力想要用言語形容時,也只能想到這些字眼。慎司似乎靈魂出竅了,往和我不同座標的地方消失。   同時我感覺自己好像變小了。腳底下的感觸、吹拂在臉上的颱風尾變得很輕,我好像身在此處而又不在此處,而且正越來越遠,好像自己被身體內部吸了進去,只留下表皮下的神經末梢。

  遠遠地傳來隱隱約約的車水馬龍的聲音,以及潺潺的流水聲。   (這裡離大馬路很近,萬一有人過來的話就完了。)   傳來一陣小孩子高亢的笑聲,隨即又消失了,然後是有人用力關上車門的聲音。   (你可以看到什麼?看得到嗎?)   小時候慎司開口了,好像在唱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似的,帶著些微的抑揚頓挫說道:小時候十歲或者十一歲吧你背著學校規定的白色背包但不是國中生那時候,你出了車禍,對不對?   我大吃一驚,睜大眼睛。我站穩腳跟,周圍的雜音也和慎司的聲音一起回到了現實。   但是他仍然握著我的手,眼神和剛才一樣,在半夢半醒間;略長的劉海被風吹亂了,垂在額頭上。他的臉突然顯得很孩子氣。

  卡車兩噸的深綠色卡車。載著木材,是裁成四塊的木材,樹皮還沒剝掉,切口流下的樹脂凝結了。在小路上三叉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著紅色T恤你沒有想到會被捲進車下。因為你站得很遠你只是站在遠處看著,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雞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樣子像極了吸毒者恍惚時飛起來的時候沉浸在藥物溫柔的銀色夢幻中時的表情。   我本能地感覺到危險,想要把手抽回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兩隻手原本就黏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來。   慎司的聲調突然提高了,變成訓斥的口氣,語氣中帶著略微的顫抖。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不能靠近大卡車,否則會被捲進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訴過你,大卡車轉彎時,後輪的軌道會比前輪大很多

  雖然我不願意相信,但慎司的聲音和我記憶深處的母親的聲音如出一轍我十歲時的母親,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著淡妝時的母親。慎司的聲音變成了母親的聲音,和我記憶中的母親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但是,你的傷勢並不嚴重,慎司又恢復了他原來的聲音。也只住院一個月。至於為什麼?那是因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軟。很柔軟,像起司一樣柔軟。   他說完輕輕地咂了一下舌頭。不記得是誰也有這樣的習慣。那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已經忘卻的記憶。慎司就像我和這個人的共同朋友,好像想要藉由模仿這個人的動作逗我發笑似的,很自然地咂著舌頭。   但你現在仍然對大卡車敬而遠之,開車上路時,會避免和大卡車並排。當時你的左小腿脛骨斷了,現在一看到綠色的卡車,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你曾對某個人說過這句話吧某個人這個人就是小枝子。

  隨後慎司猛然放開我的手,他很用力,幾乎是甩開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點因為反作用力從塑膠布上滑下來。   我們都靜止不動,但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好像隨著預備,砰的口令,我們兩個人開始跑向某個地方,比賽誰先回到原點一樣。平時不曾注意到底在哪裡的心臟也強烈地表達出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內拼命搏動。   你我用左手背壓住顫抖的下巴說:你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慎司這才調整坐姿,吞了好幾次口水,痛苦地乾咳著。   我也嚇了一跳,他凝視著剛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覺好像燙傷了一樣。我是第一次這樣,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壓力太大了或許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跨出一步。如果對方不是這麼瘦弱的少年,我一定會抓著他的衣領扁他一頓。

  你到底在說什麼?   慎司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用純潔無邪的眼睛看著我。   我剛才是不是說對了?   什麼   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說中了?   這是個不容妥協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妥協,因為他說的完全正確。   我點了點頭地說:的確,我小時候曾經被卡車輾過。卡車倒車時,我被後輪捲了進去。那時候剛好放學,就在離我家不遠的三叉路口。當時的情況我記不太清楚了,不過,事後聽說是載木材的貨車。   當時你應該看到了貨車上的木材,因為那裡留下來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記憶裡。   我頓時啞口無言,無話可說似地攤開雙手,我的?   對。   我的記憶裡?   我看到了。就像從磁片讀取資料一樣。

  我哈哈笑了兩聲,但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笑聲。   怎麼可能?   我可以。   慎司站了起來,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於是他把雙手放在背後。   我不會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這麼認真嚐試。   嚐試什麼?   像剛才那樣。我稱之為掃瞄,就是電腦斷層掃瞄的那個掃瞄。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地說:我很少這麼做。很累,而且我很討厭。但剛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這麼做,你就不會相信我。   你想要讓我相信你什麼?   慎司搖搖晃晃地走了兩、三步,然後彷彿心意已決似地轉過身來。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麼叫特異功能嗎?   我整個人僵住了。   即使你不知道這個名稱也沒關係,你只要認識我就行了。因為慎司的眼神透著一絲哀愁。我就是這種人。

     很久以後,當我有機會和慎司單獨交談,問當時在他的眼裡覺得我顯得多愚蠢時,他笑著說:該怎麼說打個比方吧,就像聽到醫生宣布你懷孕了時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貼切,但更正確地說,我不僅被醫生告知懷孕了,好像還覺得害喜。雖然我用笑來掩飾,嘴巴上說你在開玩笑嗎,但身體忠實地反應出來,我無法掩飾的部分已經反應出某些不容忽視的東西。   然而在那個當下,這種情感隱藏在潛意識裡。在表層的意識中,是因為出其不意地聽到小枝子這個名字,令我大感震驚。這個我努力想要忘記,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名字,經過漫長的時間和遙遠的距離,竟然從這個與我偶然相識、根本不可能認識她的少年口中說了出來,令我感到驚慌。

  我並不是因為相信他說自己是特異功能者而感到驚慌,只是為了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現了不可能存在的東西而感到驚慌。所以,我當然開始思考事情背後真正的目的。   當我從錯愕中清醒過來時,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慎司問我:你要不要坐下來?   看你的樣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搖了搖頭。或許,我只是下意識地抵抗。我沒關係。   是嗎?那我坐囉。慎司一屁股坐在塑膠布上。我的膝蓋抖個不停。   他坐在那裡,抬頭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個有常識的人的理智,慎司則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終於,他露出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對不起,他用雙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對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處了?

  什麼痛處?   讓高坂先生如此難受的應該是一個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頓了幾秒後,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都寫在臉上了,即使不是特異功能者,也看得出來吧。   我擠出一個笑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為了面子,我必須冷靜下來。對方不過是個孩子。   那是以前一個朋友的名字。我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被你這麼突然一說,我嚇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次,但沒有繼續說下去。很明顯的,他是有所顧忌。   如果我不說實話,就無法揭穿他的詐術。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決定不再逞強,誠實地面對他。其實這或許是更逞強的行為。   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的名字。我們訂了婚,但因為發生了一點事,分手了。現在她應該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可能已經有小孩了吧。當然,我並不知道她在哪裡。   我瞭解了。慎司抱著頭,用力地點了點頭。我下次不會再問了,我保證,絕對、絕對不問了。   他很嚴肅地對我發誓,反而讓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對她那麼戀戀不捨嗎?我還沒有忘記她嗎?我對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讓不小心說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後悔莫及嗎?   我覺得很丟臉,也很不堪,所以說話的語氣也跟著粗暴起來。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要坦白說你是她的遠親的話,最好趁早。   慎司抬起頭,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怎麼可能這麼荒謬?   我怎麼知道?如果你認識她的話,說中我小時候的事就沒什麼好稀奇的了,因為我曾經告訴她很多我小時候的事。   一個記憶令人不悅地閃過我的腦海,清晰得讓我差一點脫口而出對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時,她問我左小腿上的是什麼傷,我就告訴過她了。   你快說啊。我低聲說道,心裡越想越生氣。說啊,你到底在玩什麼騙術?你接近我有什麼目的?   剎那間,慎司的臉上沒了表情。   騙術?   對啊。   我為什麼要對你玩騙術?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啊。   我毫不掩飾我的怒氣,甚至帶有一點挑釁的味道。然而他並沒有理會我的挑釁,依然坐在那裡,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才不是什麼騙子。如果你以為我喜歡這樣,那就表示你是個死腦筋的大笨蛋。   你說什麼?   驚訝之餘,我渾身的血都衝到了頭上。我上前一步,抓住了慎司的胸口,但我在緊要關頭克制住,因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掃瞄的話,慎司雖然有點躊躇,但還是慢慢地搖了搖頭。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他的臉上有一種即使拼命克制仍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優越感,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勝利表情。如今我才瞭解,這正是隔絕特異功能者和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厚實屏障。   誰會相信這種事?我撂下這句話,便轉過身去,背對著慎司。   請你聽我把話說完,再決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記者,怎麼可以剝奪我的發言權?   你還真狂   沒錯,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騙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緊牙,轉過身去。   你聽我說。   慎司又恢復了柔弱的語氣,他看起來很瘦小,好像變成了比十六歲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能力。我是在國小五年級的時候,才明確意識到自己可以看透別人的心思。我每次都可以猜中老師下一個會點到哪一個同學的名字。   我用鼻子哼、哼地笑著,這種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可能是因為緊張的關係,第六感就特別強。每個人都有這種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師暑假時想要請假去哪裡玩嗎?知道她要和誰去嗎?也知道老師因為和一名學生的父親偷偷約會過,所以心裡感到很愧疚嗎?還可以知道老師在教我們乘法時,腦子裡卻懊惱如果薪水再多一點,就可以買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間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籌到三百萬頭期款就好了之類的事嗎?   一陣沉默。遠處傳來兩聲急促的喇叭聲。   就是這樣,慎司點了點頭。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而且我也知道一般人無法像我這樣知道那麼多事,所以我好害怕。我小時候常在教室裡尿褲子,或是上課時想上廁所,還為此被同學們嘲笑。其實這都是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別人在想什麼,就好像對方親口告訴我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催促他繼續往下說,然後呢?   然後慎司舔了舔嘴唇,閉上眼睛,讓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實在害怕得不得了,於是告訴了我父親。我以為他一定會很生氣。因為這太不尋常了,對小孩子來說,不尋常的事就等於壞事。但我父親並沒有生氣,他靜靜地聽我說完,第二天向學校請了假,帶我到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親戚家裡。   那個人是慎司父親的姑姑,當時七十二歲,沒有親人,一個人住。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親沒有向姑婆打招呼,劈頭就說:明子姑姑,我兒子慎司好像和妳一樣。   慎司張開了眼睛,姑婆讓我進了房間,一直看著我的臉。我這才知道,具有這種能力的並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為什麼會知道?因為姑婆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卻可以和我交談。她對我說:好可憐。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說我好可憐。我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那時候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正因為有姑婆的關係,我才能撐到今天。   撐到今天?   沒錯。他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想天生具有這種能力的孩子,遠遠超出人們的想像。雖然估總人口的比例很少,但我覺得應該比生下龍鳳胎的機率更高。但這種孩子要長大很不容易,因為往往會被這種能力壓垮。   這是我前所未聞的理論。   我笑著說,但慎司不以為意,他很認真。   不,我天生具有這種能力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事實上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這是一種潛能。然而大部分的人都缺乏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很少有孩子天生就同時具備這種能力和表現這種能力的能力。只有同時具備這兩種能力的人才能稱為特異功能者。   特異功能的能力會在十一、二歲左右,也就是所謂的第二性徵期時有突飛猛進的發展,我也一樣。就像藝術才華或是運動能力等其他能力一樣,到了這個年齡,連小孩子本身也可以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比方,素描畫得比別人好;跑得比任何人快;別人要練好幾次,他只要一次就夠了。這不就是才能嗎?大人不也常說:這孩子很有畫畫的天份,和親戚裡的某某人一樣。他有這方面的才華,應該和遺傳有關吧。   喂,等一下   這種能力也一樣。慎司不讓我插嘴,繼續往下說。特異功能也和其他才華一樣,有些人有,也有些人沒有。然而即使有這種能力,如果不練習就會被埋沒,只要多加練習,就可以精益求精。   假設某個特異功能者的能力很小,當事人不喜歡這種能力,或是周圍的環境不佳,導致無法充分發揮這種能力時,也不會產生什麼不良的後果。就好像有人具有可以成為舉世聞名的畫家的繪畫才華,如果他本身不想畫畫,一輩子從不拿畫筆,也可以過著平靜、幸福的生活,對不對?但是,如果特異功能者與生俱來的能力十分強烈,無法就此被埋沒時,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假若當事人不拼命練習到能操控自如就很可能喪命!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連篇,但姑且讓他先把話說完,所以我不發一語地看著慎司的臉,但他顯得很焦躁,嘴唇不斷地抽動。   我雖然靠明子姑婆的協助,得以活了下來,但活得並不輕鬆。姑婆教我怎麼控制這種能力,但這並不像學聽寫那麼簡單,最後還是要靠自己摸索。   操控?要怎麼操控?我想讓話題聚焦,所以向他發問。難道要在背上裝一個開關嗎?   你遇到自己無法相信的事就只會用鬼扯蛋來掩飾嗎?   我聳聳肩說:抱歉啦!   明子姑婆曾經帶我去國際長途電話公司看拋物線型天線。然後對我說:小慎,你的大腦裡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他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腦門。也就是說,我是接收器,一個巨大的接收器。所以你說得沒錯,學習操控就是為自己做一個開關,能夠根據實際需要隨意開關。但在做這件事時,精神必須很集中。你瞭解嗎?   我看著腳上的泥巴,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以前,我們雜誌在做竊聽的專題時   是。   我曾經在報導上寫過,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是竊聽的理想標的。也曾採訪了一位喜歡竊聽的行家,他大放厥詞地說,每個人都可以接收電波,事實上,真的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就像兩個人面對面交談一樣。   雖然現在汽車電話和無線電話都很普及,但當時無線電話才剛上市,我本身對電波一竅不通,所以當時聽了他那番話令我驚慌失色。   是不是可以這麼比喻?只要能夠找到頻率,就可以聽到所有的內容。   即使頻率不合,慎司糾正我。我只要打開自己的開關就可以聽到,但如果對方發出的信號不夠強,有時候會聽不太清楚或是模糊掉了。   你不是不碰到對方就無法讀到對方的心思嗎?就像剛才對我做的那樣。   慎司搖了搖頭。不是的。接觸的時候可以讀取得更精確,其實只要站在我旁邊我就可以讀取,比如我在搭電車時,我發現坐在我前面的中年男人一邊看英文報,腦子卻想一些很下流的事。   那很好玩。   偶爾啦,偶爾而已。他笑了笑。剛才那個女服務生的情形也是一樣。那時我正逐漸進入開放的狀態,所以立刻發現她在想什麼。   (可不可以讓我上封面?)   你說的開放,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個喔,慎司的嘴唇微微發抖,似乎身體還在打著寒戰。那很可怕,處於一個完全失控的狀態,開關失靈了。該怎麼說,變成一種來者不拒的狀態,可以聽到周圍所有的聲音,就像海嘯一樣。   什麼時候會發生這種情況?   今天是我第一次經歷但當我情緒不穩定或是身體虛弱時他側了側頭。我也不太清楚。總之,這種能力會橫衝直撞,完全不聽我的使喚。   我回想起剛才在餐廳時的情況。   在肉體上也很痛苦嗎?   那當然。對心臟造成的負擔最大。   所以即使不是開放的狀態,如果不停地打開開關的話   慎司笑了一下,如果我想自殺的話,就會這麼做。   我可以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他的故作輕鬆。然而我還是認為這是巧妙的騙術為什麼要對我使用這種騙術?我滿腦子只有這個想法。   可是故事編得很成功,非常成功。   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說你可以像讀取磁片的資料一樣讀取人的記憶?   是。慎司坐直了。   是讀人的記憶而不是感情和思念嗎?   對。   難道不是所謂的心電感應嗎?我一直以為看透人心的能力稱為心電感應呢!   慎司突如其來地問我:高坂先生,你現在在想什麼?   啊?   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不以為然地回答:想什麼就在想我問你的話,否則我怎麼會說出來呢?   不是的。慎司搖著頭。不是的。大腦的容量沒那麼小。你的確思考了問我的問題,但也同時想了很多其他的事感覺有點冷,會不會是感冒了、天氣好不容易放晴、不知道有沒有找到望月大輔、早知道就不要讓這個叫稻村慎司的人搭便車了等等。你同時思考這麼多的事,只是沒有意識到罷了,而且在此同時你還不斷回顧過去的記憶。因為,如果沒有過去的經驗做為比較的對象就無法進行思考,所以對大腦來說,並不存在現在這個時間。   你從哪裡學到這些的?   我沒有學。因為沒有人把這些東西整理成正統的學問。我是看了一些書,但大部分都是從自己的經驗中歸納出來的。所謂讀心,其實就是讀取記憶。我在掃瞄你的時候,也同時看到你第四次戒菸已經戒兩個月了、孩提時代的意外,以及昨天和家人大吵一架,讓你心裡很不高興這些事都糾結在一起。剛才我只是從中抓出一個我最容易捕捉的一件事而已,所以,我不是同時說出你十歲時發生的意外,和長大以後把傷痕給女朋友看時所說的那番話嗎?雖然在時間上,兩件事相隔將近二十年,但在你的記憶裡,把這兩件事放在同一個記憶格裡。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會在馬路邊聽了一堂大腦生理學的課,而且是被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小毛頭上了一課。   所以我做的和心電感應不同,當然應該也有心電感應,當我遇到具有相同能力的人時,應該可以進行交流。   說完,他緘默片刻,彷彿在回憶某個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你認識其他像你一樣的人嗎?   不。他連忙搖頭。我不認識。   他否定得有點倉促,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問號。慎司繼續說道:所以,我稱之為掃瞄。有些認真研究這個領域的學者也稱之為精神智能。   他輕輕晃了晃肩,也有人稱之為透視。我覺得這個名字也很貼切。我告訴你,我不僅可以掃瞄人,還可以掃瞄物體物質。   物體也有記憶嗎?   當然有。物體上也留下了有關主人的感情和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會以畫面的方式甦醒過來。記憶其實就是影像。雖然混雜在一起,但很鮮明。   記憶是影像。關於這一點只有這一點,我似乎能夠理解。   當我碰到物體時,我就可以看到對了,就像有人剛坐過的椅子上還有餘溫一樣。但篩選時比較困難。   篩選什麼?   製作這張椅子的人留下的記憶、搬運者的記憶、以及剛才坐過的人的記憶,不是有很多不同的記憶嗎?要我從中進行篩選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最強烈的那一個總會先跳出來。   慎司閉口不語,用一副你還有什麼問題嗎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老師在訓笨學生。   嗯。我雙手抱胸俯視著他。然後呢?辯方意見說完了嗎?還是說你是檢方?反正都無所謂啦,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把戲?又對我長篇大論?   你不相信我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是拍電視的。   慎司的表情嚴肅起來。他突然抬起頭來說道:紅色保時捷。   什麼?   紅色保時捷九一一,是川崎的車牌。雖然我沒辦法看到完整的車牌,但駕駛穿著一雙旁邊有藍線條的球鞋是年輕的男人,兩個男人;另外一個穿著連帽的紅色外套。兩個人好像在趕路。   我上下打量著他,他盯著我的臉點了點頭,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   沒錯,就是他們把人孔蓋打開的,就是他們殺了那個孩子。你是記者,應該知道怎麼找到他們,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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