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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3

龍眠 宮部美幸 6837 2023-02-05
  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雨終於停了。   颱風似乎只以暴風圈邊緣掃過關東地區,即使半夜在戶外時,也完全沒有感覺到曾進入颱風眼。強勁的西風才見緩和,立刻就變成了東風,不一會兒又變得靜悄悄了。   雨停了,這對在一旁觀看搜尋進度來說雖然方便許多,但搜尋工作卻一點也不輕鬆。流入下水道的水不僅沒有減少,反而不斷增加。一名水利局的人員說,不知道是造路時的疏失還是計算失誤,這條路呈凹月型,所以馬路中央的人孔蓋打開時,水便一直往下流。   七點半時,警方決定只留下幾位警員警戒,其他人撤離現場。他們可能要研擬新的計劃,擴大搜尋範圍。看來終於要去污水處理場的取水口張網子了。   於是,我也回了旅館。我渾身都濕透了,如果就這一身去抱緊某個人,對方一定會溺斃吧。我每走一步,橡膠雨鞋裡也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

  昨晚的櫃檯夥計還在那裡,正和一個看起來也像是員工的中年婦人聊天。他一看到我便立刻站了起來。   找到了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櫃檯夥計垂頭喪氣,中年婦人一邊說著唉!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一邊走進裡面的通道。   那個歐巴桑是這裡的清潔計時工,和失蹤的那個孩子住同一個社區。   櫃檯夥計說完,幫我把手從連帽外套中拉了出來。   聽說那個社區已經亂成一團。有幾個人幫忙四處尋找了一下結果只找到那隻貓。   我驚訝地看著他,貓?   對。那隻叫小白的貓。   還活著嗎?   當然。動物的生命力都很強。   無論對望月夫婦而言,或是對小白來說,這都是最壞的結果。   其實那個社區不能養貓,可見大家都沒有遵守規定。聽說那孩子很喜歡那隻貓。

  你家呢?有沒有養寵物。   我老媽說有我這隻動物就夠煩了。   那你不妨給她養那隻貓。   我接過他幫我烘乾的衣服,走向電梯,突然感到累壞了。走進房間,慎司已經起床了,不,他好像一整晚都沒闔眼。   還沒找到嗎?   對。   我逕自走進浴室,打開浴缸的水龍頭。我一摸到熱水,手臂立刻起了雞皮疙瘩,抖個不停,可見我的身體已經冷到了極點。我腦子裡正想著望月大輔應該也像我一樣冰冷,根本沒聽到慎司在叫我。   什麼事?   他站在浴室門口旁邊。   櫃檯的人說,雖然退房時間是十點,但只要不被老闆發現,下午再退房也沒有關係。高坂先生,你最好先睡一下。   只要洗個澡,精神就來了。不早一點回去,你父母會擔心,而且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裡。

  我在現場看到了《亞羅》總公司分社的記者,我請他在案情有進展時和我聯絡。   你可不要告訴我說天氣變好了你要騎腳踏車回家。我可是和你父親約好了。   這時我才想起來,對了,要記得去把腳踏車找回來。   對,我知道。我現在就去。   你知道地方嗎?   知道。半夜時,我向櫃檯的人借了地圖查過了。   應該離這裡很遠吧?   還好。雖然要走過去,但回來的時候就可以騎了,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回來。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慎司似乎心意已定,我有點訝異。   不用這麼麻煩,等一下開車繞過去就好了   開車過去才麻煩。開過去那裡,等於往回走。沒關係,我很快就回來。   他說完便匆匆忙忙地走出去,留下我獨自面對浴室的蒸氣。雖然只是一件小事,我卻無法釋懷,而且事後聽他告訴我非去不可的理由時,就更加耿耿於懷了。

     在我洗完澡,換了衣服,才稍稍恢復活著的感覺時,慎司回來了。但比他原來說的時間多了一倍,距離他出門已經過了四十分鐘,而且他的臉色鐵青。   即使我問他沒有找到腳踏車嗎,他也完全沒有反應。好像非得在他面前用力拍一下手,才能喚回他的意識似的。   然而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只是抱著手,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突然點了點頭,回答:噢,對,找到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打到偏遠地區的國際電話似的。   還好嗎?我以為他發燒了,所以這麼問他。   什麼?他反問我。   什麼什麼,當然是問你還好嗎?   我?我有什麼不對勁嗎?   雖然他渾身都不對勁,但他的眼睛很清澈,而且站得也很直。   稻村慎司!

  是。他回答得心不在焉的。   你身體沒有問題嗎?   沒有。他點了點頭,嘴角露出微笑。他似乎清醒過來了。櫃檯的人說可以到隔壁的餐廳吃早餐。   是嗎?我找不到其他的話說,於是站了起來。那我們走吧。   但慎司沒有跟上來。我在門口轉過身來,看到他還站在原地,看著我剛才坐的椅子。他微微地張著嘴,那種神情就像一邊走路一邊背英文單字的學生一樣,腦子裡思索著某件事,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慎司頭也不回,突然叫了一聲高坂先生。   啊?   他又閉了嘴。我將一隻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叉在腰上,心想他是癲癇發作了嗎?   高坂先生。   有!   停頓了片刻,慎司才轉過頭看著我。

  那個   我等了好久,他也沒說什麼。我揚起眉毛,問道:什麼事?   那一剎那,慎司吞了一下口水,好像把已經到喉嚨的什麼東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領帶歪了。   我大失所望,一時無法理解他的意思。   什麼?   你的領帶歪掉了。   他說得沒錯,不知道是不是被櫃檯夥計燙壞了,我的領帶偏向一旁。   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嗎?   嗯。   我知道他在說謊,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他在說謊,慎司想要說的事根本和領帶無關。   還有其他的嗎?如果我褲子穿反了,要趁我走出去之前告訴我。   沒有了。   他說完便向門口走來,臉上已不再顯得迷茫,總之我鐵定錯過了什麼。   餐廳和商務旅館只有一條小路之隔,餐廳所在的那幢房子比商務旅館更老舊。餐廳裡有四個雅座和吧檯,一台十四吋的舊式電視機擺在餐廳的一個角落,正在播放新聞。靠牆的兩個雅座都已經有客人了,一桌是一對男女,另一桌是兩個男人面對面而坐。

  我才剛在靠窗的雅座坐下,一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年輕貌美的服務生沒拿菜單就走了過來,她說:早餐只有一種。   看起來好像是。   所有的客人都吃著相同的料理。   但咖啡可以免費續杯。說完,她嫣然一笑接著說:先生,你的領帶歪掉了。   我不耐煩地拿下領帶,塞進了口袋。坐在斜對面的慎司眼珠子轉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也沒有笑。   女服務生離開片刻後,很快便端來兩杯熱咖啡。真是太感謝了。她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探出身子,悄聲地問:先生,你是《亞羅》雜誌的記者,對不對?   我嚇了一跳。   妳怎麼知道?   我聽小狸說的。我告訴你,聽說那一桌的兩個男人也是某報社的記者,你們應該是競爭對手吧?要不要我幫你去打聽一點消息?

  我轉頭看了看靠牆的那兩個人,我不認識他們。   探聽?探聽什麼?   關於人孔事件的獨家啊!   我差一點認真了起來,他們說找到那個孩子了嗎?   這倒沒說,女服務生把嗓門壓得更低了,她把臉湊到我旁邊說道:但是,這種時候記者不是都會相互打聽情報的嗎?   日報的記者的確會這樣。   如果有值得打聽的消息的話   包在我身上。   廚房傳來喊叫聲,她急忙離開了。慎司看著她遠去。   她看太多連續劇了。   聽我這麼一說,慎司呆然地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   她會要求你讓她當封面女郎。   怎麼可能。   真的,我就是知道。   他一臉嚴肅地說完,用手指揉著眼眶周圍。我好像開始不受制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也就沒有搭腔。慎司紅著眼眶,好像在讀別人寫好的文章似地快速說:小狸是那個櫃檯夥計的綽號,因為她覺得他長得很像狸貓。那名女服務生有時會和他約會,缺錢的時候,就在那個飯店的一○二開房間。   我笑著說:你昨晚和櫃檯夥計聊一整晚嗎?   慎司搖了搖頭地說:他只給我看了地圖而已。但我就是知道。   這一次是我迷失了方向。   慎司張開了眼睛,在我開口之前,他急忙說道:等一下,我正在整理思緒。我不曾這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我把手放在桌子上,看著他的臉。   我知道了。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了。所以,你先別說話。慎司好像頻頻點頭似地顫抖著,然後喃喃地說:我好像處在開放狀態。這是我第一次這樣。

  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昨天晚上還覺得他是個活潑的少年,難道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女服務生端著托盤走了過來,微微張著嘴,一副準備向閨中好友分享八卦的樣子。她把托盤放在桌上,像剛才那樣湊到我的面前,用氣聲說:他們是東京日報的。   在她的呼吸中散發著甜甜的口香糖味道。我也學她的樣子輕聲問:他們有沒有什麼消息?   那個小孩是為了找他養的貓,才會掉進人孔。   是嗎?還有沒有其他的消息?   他爸爸在市公所戶政課工作。   是嗎?   好可憐,他媽媽幾乎抓狂了,聽說已經被送進了醫院。   這些事我都已經知道了,但我仍然露出欽佩的樣子說:妳真厲害。   女服務生更貼近了過來,我幾乎可以從她的領口看到她的胸部。   有用嗎?   有啊,妳真善解人意。但對方可是大報社。   她一臉曖昧地彈了一下我襯衫的領子,我總是比較幫帥哥的忙。   不敢當,不敢當。我笑著說道。但是我們雜誌的封面不會用非專業的女孩。   女服務生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說:搞什麼嘛!   不好意思。   你怎麼知道的?做一下好事又不會怎樣。   正當她轉過身去,我用手指勾住她的圍裙口袋,拉住了她。我想起了一件事。   那妳就好事做到底吧。他們知道那個孩子在找的貓叫什麼名字嗎?   她轉了一下眼珠子,我怎麼知道。   妳要不要幫我去問問看?   她立刻在腦子裡盤算著,你要給我小費嗎?   我點了點頭,她一搖一擺地走開了。她是有目的的,所以被她說是帥哥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我看著那個女服務生,她拿著一個大大的銀色水壺走向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那一桌。在幫他們倒水的時候,和他們簡短交談了兩、三句,逗得其中一名記者哈哈大笑,隨後她回到吧檯旁的固定位置,放下了水壺。   這次她沒有走過來,就站在那裡,不出聲地動著嘴巴說小、白。我輕輕地舉了舉手。   那隻貓叫小白。   慎司雙手抱著身體,只轉動著眼珠子看著我。   你不是說牠叫莫尼卡嗎?   因為,那個孩子這麼叫牠。   然而昨天晚上他說是聽到別的警官這麼說的。我探出身子說:什麼   慎司冷不防地站了起來,但動作很遲鈍。   我想吐。   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就像參加聯誼時喝多了的大學生。他雙手抱著胃,站起來的時候把椅子弄得碰碰作響,他走到通道上,準備走出店外。剛才的女服務生驚訝地跑了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我也站了起來。   你不舒服嗎?   女服務生看著慎司的臉,之後又瞪著我,意思是說都是你的錯。我一臉錯愕地站在那裡,只能像傻瓜一樣看著她。   廁所在哪裡?慎司一臉痛苦,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那裡。   女服務生指著吧檯左側的門,慎司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當我靠近想要攙扶他時,他卻丟下一句:不要碰我。   我沒事,應該很快就好了。請你等一下。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堅決,讓人不禁聽命於他。我和女服務生都縮回了手。慎司消失在門的那一端。   我的人生路走得並不平坦,但還是第一次被人嚴詞拒絕不要碰我,讓我覺得很受打擊。女服務生似乎也有同感,人就怔在那兒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不要碰我。   是嗎?   對啊。雖然我曾罵過別人:不要碰我,你這個色老頭。   是對色狼說的吧?   對啊,在酒廊裡。   那還怎麼做下去啊?   所以我才來做女服務生啊。   她氣沖沖地走了,我腦中一片空白地坐在椅子上。東京日報的兩名記者也轉過頭來看熱鬧,但立刻不感興趣地轉過頭去,其中一人拿著帳單站了起來。   早餐的土司和炒蛋已經涼了,沙拉也變得水水的。我根本沒有食欲。我的心裡開始有些不安起來,雖然很想抽菸,但還是拼命克制下來,喝了一口咖啡。   慎司沒有回來。   另一對男女也起身離開了店裡。十四吋的電視開始播報新聞,但影像很不清楚。這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己簡直笨到家了。我重重地放下咖啡杯,把那個女服務生嚇了一大跳。   先生?   她三步併兩步地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這次輪到你發作了嗎?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他?   難道是他幹的?   我瞥了一眼仍然緊閉的廁所的門。女服務生雙手抱在胸前端詳著我。   沒事,我慢慢地說。謝謝。   她微偏著頭走進了廚房。她似乎下定決心,不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   這樣最好。別人不知道最好。   是慎司!是他把人孔蓋打開的。我不知道他這麼做有什麼意圖,還是只是惡作劇而已。但他打開了蓋子,然後離開。當他在雨中徘徊時,看到了那個撐著黃色雨傘的小孩,嘴裡不停地叫著莫尼卡。那小孩或許學著大人在叫貓時彈舌頭或是喵喵叫。然而那時候慎司也沒有多想什麼。那時候   慎司一定是迷了路,在原地轉來轉去,結果坐上了我的車子,剛好回到他之前打開人孔蓋的地方。於是我不得不停下車來,這才發現黃色的雨傘,這時慎司才發現自己闖禍了。   我想起來了。當我把黃色雨傘拿給他時,他一副心臟病發作的樣子。   還有,他鐵青著臉問能不能找到兇手時的情景,以及一整晚都無法入睡的事,還有他出門去拿腳踏車,臉色蒼白地回來後,一切就不對勁了。   當時他一定是回到了現場,他一定是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現在他更因為無法承受罪惡感而亂了方寸。   這時廁所的門打開了,慎司走了出來。他面如土色,但身體挺得很直,走路也沒有搖晃。   我的目光看著他步步走近,當他回到座位後,我仍然注視著他。慎司抬起了頭,他的眼神很正常。   有那麼一剎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眼底深處。沒錯,就是看穿。那種感覺就像考試時想作弊,一抬頭發現監考老師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可以看穿你腦袋裡的東西,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但是我還是說出了口,是你幹的,對不對?   慎司靜默不語,可是他眼睛周圍的緊張感消失了。我覺得自己中了賓果。   我現在才發現應該是這樣,你一定覺得我少根筋,對不對?   我勉強自己維持像慈父般溫柔的聲音。但慎司搖了搖頭。   不對。   不對   令人驚訝的是,他輕輕地笑了。他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根本不是這樣。唉,怎麼會變成這樣。太好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慎司又搖了搖頭,突然抬起了頭。   我們走吧。我們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有話要告訴你。   我環視空無一人的餐廳,這裡不行嗎?   我現在好像處於開放的狀態,許多東西都會跑進來,感覺很不舒服。我想要去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   我丈二金剛似地摸不著頭腦地跟著他走了出去。我也有點失神了,連之前約定的小費也忘了給那個女服務生。她站在窗邊,雙手抱在胸前,怒目圓睜地目送著我們。或許,她沒有對我們翻白眼,我們就該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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