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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神秘回聲 塔娜.法蘭琪 13656 2023-02-05
  我這個人睡覺和駱駝一樣:能睡的時候盡量睡,有事做就能長時間熬夜。那天晚上,我整夜沒有闔眼,望著窗戶下濃黑一團的手提箱,一邊聽老爸打呼,一邊整理思緒,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可能性太多,像義大利麵一樣糾結不清,但有兩個特別突出。第一個是我餵給家人的版本,算是老調重彈。蘿西決定一個人走,因此很早便藏好手提箱,以便快速脫身,不被家人和我發現。   她回去拿了箱子,放好字條之後,被迫改走後院,因為我在路上盯著。將提箱扔過圍牆會發出太多聲音,於是她將箱子放回之前的藏匿處,然後拔腿離開(就是我聽見後院裡的窸窣和重擊聲響),迎向閃亮的新生活。   這個說法幾近完美,解釋了所有事情,除了一點:船票。就算蘿西計畫跳過不搭晨班渡輪,暫避風頭一、兩天,免得我像《慾望街車》裡的史坦利殺到碼頭,她也會想辦法處理那張票,不是更換,就是賣了。那兩張票花了我們一週薪水的大部分,她絕不會放著它們在壁爐後方腐爛,除非她別無選擇。另外一個版本是謝伊和潔姬提的,即使兩人角度不同。有人半路攔住蘿西,而她當時不是要執行版本一,就是準備和我碰面。

  我選擇和版本一妥協。它在我心裡待了大半輩子,早已佔據一個舒服的小角落,有如深得難以拔出的子彈,只要不去碰,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尖銳。版本二卻將我的整顆心徹底炸開。   那是星期六傍晚,關鍵日前一天,我最後一次見到蘿西。我正要去工作。我有個朋友叫威吉,是停車場夜班警衛,他有個朋友叫史提佛,是夜總會保鑣。只要史提佛休假,威吉就代他班,而我代威吉的班。所有人都有錢拿,每個人都開心。   蘿西頭髮蓬鬆,雙唇水潤光澤,身上飄著讓人傻笑的花香,靠在四號門前的扶手上,和伊美達.提尼和曼蒂.庫倫一起等茱莉.諾蘭下來。   天氣很冷,薄霧模糊了空氣,蘿西雙手縮進袖子裡,不停朝手呵氣,伊美達蹦蹦跳跳保持溫暖,三個小孩在馬路盡頭玩路燈鞦韆。茱莉房裡大聲飄出<墮落的愛>,空氣彌漫著週六夜的刺激,有如蘋果酒嘶嘶作響,散發香氣,令人沉醉。

  法蘭西斯.麥奇來了,曼蒂戳了戳兩個女孩的胸骨,對著空氣說:那頭髮,他還以為自己多帥呢,對吧?   嗨,姑娘們。我朝她們咧嘴微笑。   曼蒂個子小皮膚黑,身上只看得到穗飾和石洗牛仔布。她完全不理我。還好他不是冰淇淋,否則一定把自己舔死。她對兩位女同伴說。   我比較希望有人舔我。我挑著眉毛說,三個女孩立刻尖叫。   法蘭克,過來,伊美達撩動她燙過的頭髮,大聲喊我:曼蒂想知道!   曼蒂尖叫一聲,伸手去摀伊美達的嘴巴。伊美達身子一閃說:曼蒂要問你   妳閉嘴!   蘿西笑了,伊美達抓住曼蒂的雙手往旁邊拉。她想問你家的那個傢伙想不想去看電影。   伊美達和蘿西咯咯笑,曼蒂雙手貼著臉頰:伊美達,妳可惡!我臉都紅了!

  妳是應該臉紅,我對她說:老牛吃嫩草,他才剛開始刮鬍子,妳知不知道?   蘿西笑彎了腰。不是他!不是凱文!   她是說謝伊!伊美達喘著氣說:謝伊想不想她笑得說不下去。曼蒂高聲尖叫,又將臉埋進手裡。   我很懷疑,我遺憾搖頭說。麥奇家的男人向來對女人很有一套,但謝伊更是出類拔萃。由於從小看著他,因此當我年紀稍長,漸通人事,還以為喜歡的女孩都會自己投懷送抱。蘿西曾說,謝伊只要瞄女孩一眼,女孩胸罩就會彈開。我想我們家謝伊可能比較喜歡男人,妳知道我的意思吧?   三個女孩又放聲尖叫。老天,我真是愛死剛出門的姊妹淘了,簡直像包好的禮物一樣完美,繽紛得有如彩虹,只需要用力一擠,看哪一個是你的。我知道三人之中最棒的女孩屬於我,想到就讓我自以為是史提夫.麥昆,身旁有輛機車,能夠載著蘿西飛越屋頂。曼蒂大喊:我要告訴謝伊,說你這樣講!

  蘿西攫住我的目光,偷偷瞧我一眼。等曼蒂告訴謝伊的時候,我們兩個早就遠渡重洋了。   隨便妳,我說:別告訴我媽就好,要說最好謹慎一點。   曼蒂會讓他轉性的,對吧?   我向老天爺發誓,伊美達   這時,三號的門開了,戴利先生走出來。他捲起褲管,交叉雙臂靠著門框。   我說:晚安,戴利先生。他置之不理。   曼蒂和伊美達轉頭看著蘿西。蘿西說:我們在等茱莉。   很好,戴利先生說:我和你們一起等。他從襯衫口袋掏出一根壓扁的香煙,開始小心翼翼撫平。曼蒂撚起套頭衫的毛球仔細打量,伊美達將裙子拉直。   那一晚,就連戴利先生都讓我滿心歡喜。想到他週日醒來的表情是原因之一,但不只如此。我說:戴利先生,你今晚似乎盛裝打扮,難道也要去迪斯可?

  戴利先生下巴一抽,但目光還是黏著三個女孩。媽的希特勒!蘿西雙手插進外套口袋,暗暗罵了一句。   伊美達說:我們去看茱莉為什麼拖這麼久,好不好?   蘿西聳聳肩說:都可以。   拜拜,法蘭克,曼蒂露出酒窩,朝我大膽一笑:代我問候謝伊。   蘿西轉身離開之前,抿起嘴唇朝我瞇了一眼,只有短短一秒,表示眨眼和親吻,接著跑上四號的台階,奔進漆黑的走道消失不見,從此離開我的生命。   接下來有無數的夜,我睜大雙眼裹著睡袋,置身凱斯.穆恩與發臭的搖滾樂手之間,將那最後五分鐘切成碎片,尋找蛛絲馬跡。我覺得自己就要瘋了。其中一定有什麼,絕對有,但我敢對著日曆上的所有聖人起誓,我沒有漏掉一絲一毫。而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並沒有瘋,也不是全天下最好騙的笨蛋。我甚至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對的。瘋狂和睿智只有一線之隔。

  字條裡沒有半句話是對我說的,完全沒有。我一直自以為是,畢竟她甩掉的人是我。但我們原本的計畫就得甩掉許多人,在那天晚上。字條可能留給她的家人或姊妹淘,甚至整個忠誠之地。   我們以前的房間傳來老爸的聲音,像是被人勒死的水牛。凱文翻了個身,在夢中喃喃自語,伸直手臂猛搥我的腳踝。雨勢變得大而持續,滲入黑夜。   我說過,我喜歡趕在意外的前面。因此,我必須設法擺脫蘿西沒能活著離開忠誠之地的想法,起碼撐過這個週末。      隔天一早,等我說服戴利家將手提箱交到我手上,而且不需要報警,我就得找曼蒂、伊美達和茱莉談談。   老媽大約七點起床。雖然下著雨,但她起身時,我還是聽見床墊彈簧吱嘎幾聲。走進廚房之前,老媽繞到起居室門口待了好一會兒,看著我和凱文,天曉得她在想什麼。我閉著眼睛。後來她哼了一聲,微微帶著嫌惡,接著便走開了。

  早餐多得嚇人:雞蛋、鹹肉片、香腸、血腸、炸麵包和炸番茄。這樣的陣仗絕對意有所指,但我不曉得意思是你看,我們沒有你也過得很好或雖然你不值得,但我還是為你做牛做馬,還是假如你吃到心臟病發,咱們就算扯平了。   沒有人提起手提箱,大夥兒顯然都在扮演一家和樂。我無所謂。凱文將手邊食物統統掃進嘴裡,不時隔桌偷瞄我,像個見到陌生人的小孩。老爸默默吃著,要添食物的時候才會嘟囔幾聲。我一眼盯著窗外,開始朝老媽下手。   直接問她只會讓我罪孽深重:你對我們不聞不問了二十二年,現在竟然想知道諾蘭家的事,就這樣反覆跳針。想進入老媽的資料庫,必須靠否定法。前一天晚上,我發現五號漆成特別可愛的粉紅色,肯定讓不少人抓狂。五號粉刷得不錯。我說,讓她有東西反駁。

  凱文滿臉驚訝,用你瘋了嗎的眼神看我。感覺像天線寶寶吐在牆上。他咬著炸麵包說。   老媽的嘴唇抿到看不見了。   雅痞,她說了一句,彷彿那是某種病。他們是做資訊產業的,我說那一對,誰曉得什麼意思。我說了你一定不信,他們找了個安親保母(譯註:aupa一r,法文互助互惠之意,讓年輕人住在寄宿家庭,以照顧家庭裡小朋友的方式交換食宿,亦有愛培、安親天使的說法。),你聽過沒有?一個年輕女孩,俄國還是哪裡來的,反正就是那一帶。我這輩子都唸不出她的名字。小孩才一歲,可愛得很,但只有週末才能見到爹地或媽咪。我不曉得他們幹嘛要生孩子,實在不懂。   我適時出聲表示詫異:霍利家的人呢?他們去哪兒了?還有穆里根太太?

  房東把房子賣了,霍利家只好搬去塔拉。我在這間房子把你們五個拉拔長大,從來不需要安親保母。我敢用性命打賭,那小孩一定是靠無痛分娩生的。   老爸放下手邊的香腸問我:你以為現在是西元幾年?穆里根太太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都他媽的八十九了。   聽到這句話,老媽立刻忘了那對無痛分娩的雅痞。她最喜歡死亡。來吧,猜猜還有誰死了。凱文翻了翻白眼。   誰?我立刻順水推舟。   諾蘭先生。一輩子沒生過病,結果有一天望完彌撒,從教會回家就掛了。心臟病,非常猛。你覺得怎麼樣?   諾蘭先生,很好。開場白來了。真慘,我說:願神讓他安息。我以前常和茱莉玩在一起,很久以前。她後來怎麼了?   史利哥,老媽說,語氣陰沉滿足,彷彿她講的是西伯利亞。她挖了一大塊炸餐點到盤子裡,坐到餐桌邊。她的話匣子打開了。跟工廠一起搬了。她有來參加葬禮,整張臉像是大象屁股,被助曬器搞的。你現在都去哪裡望彌撒,法蘭西斯?

  老爸哼了一聲。不一定,我回答:曼蒂.庫倫呢?她還在這裡嗎?那個黑黑的小不點,喜歡過謝伊的?   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謝伊?凱文咧嘴笑著說:我長大想把馬子,全靠當年追不到謝伊的女孩子練習。   老爸說:色胚,你們幾個都是。我想他是讚許的意思。   結果他現在變成這副德行,老媽說:曼蒂嫁給一個住在新街的好男人,現在是布洛菲太太了。他們有兩個小孩,還有一輛車。假如他肯動一下手指,這些現在都是他的。還有你,小子她用叉子指著凱文:你要是不小心一點,也會變得和你老哥一樣。   凱文埋頭吃飯。我很好。   你遲早必須定下來,不可能開心一輩子。你幾歲了?   沒被這波砲火波及,讓我有些不安。不是覺得被冷落,而是又開始擔心潔姬的嘴巴。   曼蒂還住在這裡嗎?我應該去看看她,趁我在這裡的時候。   她還住九號,老媽立刻答腔:庫倫夫婦住一樓,其他兩層給曼蒂和她家人住,方便她照顧爸爸和媽媽。我說曼蒂,她是個好女孩,每週三都帶她媽媽到診所看診,看骨頭,還有星期五   起初,我只在大雨規律的窸窣聲中聽見微微的噼啪聲。我不再聽老媽講什麼。涉水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且不只一人。說話聲。我放下刀叉,朝窗邊走去(法蘭西斯.麥奇,你到底在幹什麼?)。事隔多年,諾拉.戴利走路的樣子還是和她姊姊一模一樣。   我說:我需要垃圾袋。   我煮的東西,你都沒吃,老媽火冒三丈,拿刀指著我的盤子。你給我坐下來,把食物吃完。   我晚點再吃,妳把垃圾袋收在哪裡?   老媽收起雙下巴,準備大吵一架。我不曉得你平常怎麼過日子,但只要和我在一個屋簷下,就不准浪費好食物。把東西吃完,有事之後再問。   老媽,我沒時間抬槓,戴利家回來了。我打開以前放垃圾袋的抽屜,結果塞滿了摺好的不知道什麼東西,全都是蕾絲。   把抽屜關上!你以為你還住在這裡   凱文那機靈鬼,把頭壓得低低的。你憑什麼認為戴利家想見到你這張醜臉?老爸插嘴道:說不定他們認為都是你的錯。   像貴族一樣大搖大擺   是有可能,我同意,一邊拉開其他抽屜:但我還是要拿手提箱給他們看,而且不想讓它被雨淋到。媽的,到底在哪裡我找來找去,只看到家具亮光蠟,多得可以開工廠了。   嘴巴乾淨點!怎麼,瞧不起炸番茄!   老爸說:等一下,等我穿好鞋子,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麥特.戴利的表情。奧莉薇亞竟然要我介紹家人給荷莉認識?不了,謝謝。我說。   你自己在家裡都吃什麼早餐?魚子醬嗎?   法蘭克,凱文受不了了:在水槽底下。   我打開櫥櫃,謝天謝地,寶物就在裡頭:一捲垃圾袋。我撕了一個走向起居室,一邊問凱文說:想跟我一起去嗎?老爸說得對,戴利家不大可能歡迎我,但除非事情有變,沒有人討厭凱文。   凱文馬上將椅子往後推說:靠,謝了。   到了起居室,我用垃圾袋包住手提箱,儘可能小心。老媽還在嘮叨:凱文.文森.麥奇,你屁股給我立刻坐回椅子上我說:天哪,我不記得家裡這麼瘋狂。   凱文聳聳肩,套上夾克說:我們一走,他們就會靜下來了。   我有說你們可以下桌了嗎?法蘭西斯?凱文?你們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媽的閉嘴!老爸對老媽說:我正在吃飯。   老爸沒有提高音量,起碼還沒,但我聽了還是下顎一緊,同時看見凱文不由自主閉上眼睛。   我們走吧,我說:我想在諾拉離開之前和她聊聊。      我雙臂捧著箱子輕輕下樓,努力不讓證物受損,凱文替我扶門。街上空空蕩蕩,戴利全家已經消失在三號裡。強風掃過路面,有如巨手抵住我的胸口,阻擋我的去向。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父母親就和戴利夫婦彼此憎恨,理由成千上百,外人想要了解只會搞到血管爆炸。我和蘿西交往之初曾經刺探過,想了解戴利先生為什麼聽了大動肝火。但我敢說自己只抓到一點皮毛。   戴利家的男人在健力士工作,這是一個原因。這份差事讓他們高人一等:工作穩定,福利優渥,還有機會往上爬。蘿西的老爸晚上修課,說他要在生產線力爭上游。我聽潔姬說他最近當上小主管,還向房東買下他們住的房子。我爸媽不喜歡有想法的人,戴利家討厭失業酗酒的廢物。據我媽的說法,嫉妒也脫不了關係。她大氣不喘就生了五個孩子,泰瑞莎.戴利再怎麼努力卻只生了兩個女兒,一男未得。不過你要是讓她講下去,她就會開始提起戴利太太多次流產的故事。   老媽和戴利太太平常會聊天。女人喜歡貼身憎恨對方,這樣攻擊的力道才強。我從來沒見過老爸和戴利先生對話超過兩個字。兩人最接近溝通的狀態(是因為工作,還是生育方面的嫉妒,我不曉得)每年只有一、兩回,就是當老爸喝得太醉,搖搖晃晃過門不入,跑到三號去的時候。他會在路上顛顛倒倒,猛踹欄杆,吼著要麥特.戴利像個男人出來和他打一架,直到老媽和謝伊(要是老媽去辦公室當清潔工,就由卡梅兒、謝伊和我)出去說服他回家。遇到這種情況,你可以感覺整條街都豎起耳朵竊竊私語,幸災樂禍。但戴利家從來不開窗,也不開燈。最困難的就是扶老爸繞過樓梯的轉角。   我們冒雨跑到三號門口。待會兒進去之後,凱文敲門時,我對他說:由你負責開口。   他嚇了一跳。我?為什麼是我?   幫個忙,就跟他們說箱子是怎麼找到的,之後再由我接手。   他看來不大高興,但我們家小凱一向喜歡討人歡心,而且他還來不及想出不傷和氣的辦法要我有事自理,房門就開了,戴利太太探頭出來。   凱文,她說:你好她認出我,雙眼圓睜,打嗝似的喘息一聲。   我柔聲細氣說:戴利太太,很抱歉打擾您,我們方便進去嗎?   她一手摀住胸口,小凱之前提到她的指甲,果然沒錯。我不   只要是警察,都曉得怎麼進猶豫不決的人家裡。我只是不想讓箱子淋雨,我假裝拿不穩手提箱說:我覺得您和戴利先生應該看一下這個箱子,這很重要。   凱文在我後頭,神情侷促不安。戴利太太朝樓梯上方張口大喊:麥特!眼睛始終盯著我們。   媽?諾拉從起居室出來說。她已經長大了,身上那件洋裝就是證明。是誰天哪,法蘭西斯?   如假包換。嗨,諾拉。   老天。諾拉說了一句,眼神越過我的肩頭向樓梯瞄去。   在我印象中,戴利先生是穿著開襟毛衣的阿諾.史瓦辛格。沒想到他個子不高,纖瘦結實,腰桿筆直,頭髮剪得很短,下顎線條剛硬。他打量我,下顎收得更緊,接著對我說:我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我朝凱文瞟了一眼。戴利先生,他急急接口:我們真的、真的需要給您看一樣東西。   你想拿什麼東西給我們看都行,但你哥哥必須滾出我家。   我知道不行。他其實不必來,只是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這事很重要,真的,我們能不能拜託?   凱文太棒了,雙腳左右踮步,擠出疲憊的眼神,看來尷尬、笨拙又焦急,趕走他就像趕走毛茸茸的大牧羊犬一樣殘忍。難怪這小子會做業務。我們並不想打擾兩位,他低聲下氣加了一句,加強效果。但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五分鐘就好?   過了半晌,戴利先生神情僵硬,百般不願點了點頭。要是有凱文充氣娃娃,我一定會花錢買一個放在後車廂,隨時應付緊急狀況。   他們帶我們走進起居室,感覺比老媽家的客廳明亮,東西也少。素色嗶嘰地毯,牆壁沒貼壁紙,只用乳白色油漆粉刷,掛著一張若望保祿二世肖像和一張裱框工會海報,房裡看不到花邊盤墊或石膏鴨。   我們小時候常在左鄰右舍的家裡跑進跑出,但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房間。我一直希望他們邀我進來,就像你極度渴望一樣東西,別人卻告訴你不夠資格,讓你更加心癢難熬。然而,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場景。我想像的是自己一手摟著蘿西,她手戴戒指,身上一件昂貴外套,肚子裡懷了孩子,臉上笑容燦爛。   諾拉要我們坐在咖啡桌旁,我發現她想去拿茶和餅乾,但又打消念頭。我將提箱放在桌上,刻意裝模作樣戴上手套(戴利先生一家可能只寧願見到警察,也不要見到麥奇家的人),將垃圾袋拆開。你們之前看過這個箱子嗎?我問。   沉默了一秒。接著,戴利太太輕喟一聲,既像喘息又像呻吟,同時去抓提箱。我即時伸手阻止:我得請您別碰這個箱子。   戴利先生啞著嗓子:哪裡他從齒縫吸一口氣說: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我問:你們認得這個箱子嗎?   是我的,戴利太太緊握關節說:蜜月旅行買的。   你是在哪裡拿到的?戴利先生說,音量稍微提高,臉龐脹成不健康的紅色。   我眉毛一挑,向凱文使了個眼色。整體而言,他說得很好,講了建築工人、出生證明和電話。我像講解救生衣的空服員出示箱裡的東西,一邊觀察戴利家的反應。   我離開那年,諾拉大約十三、四歲,還是個肩膀渾圓、矮矮胖胖的小女孩,頭髮又鬈又曲,對自己過早發育的身材一點也不滿意。不過,結局倒是皆大歡喜。如今她身材和蘿西一樣讓人眼睛發直,雖然不再豐腴,但性感依舊。   在這個少女刻意不吃不喝,永遠暴躁易怒的時代,這樣的身材已經不復見了。她比蘿西矮了三、五公分,深棕色頭髮和灰眼眸也不像蘿西色彩繽紛,但兩人還是頗為神似。正面看不覺得,乍看就會搞混。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雷同,而是肩膀的角度與脖子的弧線,還有她聽人說話的姿態:完全靜止,手掌包著另一隻手的手肘,眼睛直直盯著凱文。很少人能坐著不動聽人說話。蘿西是第一名。   戴利太太也變了。   我還記得她脾氣火爆,時常在門前的台階抽煙,翹起一邊臀部坐上欄杆,用雙關語讓我們男孩子聽得面紅耳赤,在她嘶啞的笑聲中落荒而逃。或許因為蘿西離開,或許因為戴利先生和二十二年的歲月,讓她整個人洩了氣,彎腰駝背,眼窩下垂,感覺很需要抗焦慮藥振奮一下。   然而,最讓我在意的,是我青少年時期沒從年輕的戴利太太身上看出來的一件事:除去藍色眼影、爆炸頭和輕微的瘋狂,她就是蘿西的倒影。而我一旦看出兩人的相似,便再也無法視若無睹,就像閃過眼前的全息相片,怎麼瞄都看得見。假如蘿西沒死,多年下來可能變得和她母親一樣,想到這點就讓我神經緊張。   不過,我越看戴利先生,就越覺得他像他自己。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毛背心換過一兩枚釦子,耳鬢毛髮修剪整齊,鬍子剛刮。他昨晚一定帶著刮鬍刀到諾拉家,在她載他們回家之前刮好鬍子。   戴利太太身體抽搐,嗚咽一聲咬住自己的手,看我翻動手提箱。諾拉深呼吸一、兩回,仰頭用力眨眼。戴利先生表情完全不變,只有臉色越來越白。當我舉起出生證明,他臉頰肌肉抽動一下,僅此而已。   凱文交代完畢瞄了我一眼,想確定做對沒有。我將蘿西的佩斯利螺紋襯衫收進箱子,將蓋子闔上。屋裡徹底沉寂了幾秒。   之後,戴利太太呼吸困難地說:但箱子怎麼會跑到十六號?蘿西不是帶著它到英國去了?   她語氣裡的確定讓我心跳暫停。我問:妳怎麼知道?   她瞪大眼睛:因為箱子在她離開之後就不見了。   妳怎麼確定她去了英國?   當然,因為她留了字條給我們,向我們道別。蕭內希家的年輕人和莎莉.荷恩家的一個小孩拿來的,在她離開隔天。他們在十六號發現的,上頭清楚寫著她去英國了。我們起先以為你和她戴利先生微微一晃,動作氣憤僵硬。戴利太太匆匆眨了眨眼睛,沒往下說。   我假裝沒注意。嗯,我想大家都這麼認為,我語氣輕鬆說:你們什麼時候發現我們沒在一起?   沒人回答,於是諾拉說:好久了,可能有十五年吧,在我結婚之前。我有天在店裡遇見潔姬,她說她又和你聯絡上了,你住在都柏林。她說蘿西自己一個人走了,沒有跟你同行,她目光從我身上飄向手提箱,又飄回我身上,眼睛忽然睜大:你認為你覺得她去哪裡了?   我還沒有任何想法,我用最和悅的官腔回答,彷彿蘿西是一般失蹤女孩。除非多知道一點訊息。蘿西離家之後,有給你們任何音訊嗎?電話、信件或遇到某人於是託他向你們傳話?   這時,戴利太太脫口而出:當然沒有。我們當時還沒有電話,她怎麼可能打過來?後來裝了電話,我就去找你媽咪、潔姬和卡梅兒說,我說,要是妳們家的法蘭西斯和妳們聯絡,記得來找我,告訴他這個號碼,要他叫蘿西打電話回家,就算講個一分鐘也好,不管是耶誕節或不過,我一聽說她沒有和你一起走,就知道她不會打來,因為她根本不曉得這個號碼,不是嗎?她可以寫信,但蘿西,她做事總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不過,我二月就要六十五歲了,她會寄卡片來的,她不會錯過的   她的語氣變得又尖又急,帶著一絲不悅。戴利先生握住她的手,握了一會兒,她咬緊雙唇,而凱文似乎想融進沙發座墊裡,希望消失不見。   諾拉輕聲說: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我們起初以為她匆匆瞄了一眼她父親。她應該覺得蘿西和我私奔之後,一定以為會被斷絕關係。但即使當我們知道你沒有和她在一起,還是認為她在英國。戴利太太微微仰頭,抹去一滴淚水。   所以,就這樣了:我沒辦法速戰速決,和我家人揮手道別,將昨晚從我心裡抹去,回到我個人的近正常狀態;我也沒機會灌醉諾拉,哄出蘿西的電話號碼。戴利先生沒有看著任何人,語氣沉重說:我們必須報警。   我想藏住自己眼神裡的懷疑,可惜差了一點。對,是可以報警沒錯。我家人的第一直覺也是如此,但我想你們更應該想清楚,到底要不要這麼做。   他狐疑看我一眼,問:為什麼不?   我嘆息一聲,伸手拂過頭髮。聽我說,我說:我很想告訴你們警方會非常重視這件事,但沒辦法。可以的話,我很希望箱子接受指紋和血跡鑑識,這還是最起碼的戴利太太將臉埋在手裡驚聲尖叫,但這麼一來,得先有案件編號,好讓案子分派給某位警探,而警探必須提出申請才會進行鑑識。但我現在可以告訴各位,這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投入大量資源,去辦一個或許連犯罪都算不上的案子。懸案組、失蹤人口組和一般勤務組肯定會互踢皮球,踢上好幾個月,直到他們覺得無聊為止。他們會雙手一攤,將它扔到地下室某處的檔案櫃裡。你們必須有心理準備。   諾拉問:但你呢?你難道不能申請鑑識?   我遺憾地搖頭說:照規定不行,沒辦法。這件事再怎麼牽,也不可能由我組裡負責。只要進入警察系統,我就無能為力了。   可是,諾拉坐直身子,一臉機敏看著我說:萬一不走警察系統,只交給你呢?你能不能有沒有辦法可以?   妳說靠關係,私下進行?我揚起眉毛,作勢思考。嗯,我想應該可以,但你們必須確定想要這麼做才行。   我想。諾拉說得毫不猶豫。當機立斷,和蘿西一樣。除非你不願意幫忙,法蘭西斯。但假如你有辦法,那就拜託。   戴利太太點點頭,從袖管摸出面紙擤了鼻子。難道她不在英國?真的嗎?   她在求我,語氣令人心痛。凱文身體一顫。有可能,我柔聲回答:沒錯。假如你們將這件事交給我,我想我應該可以順帶調查。   喔,天哪,戴利太太悄聲說:喔,天哪   我問:戴利先生?   漫長的沉默。戴利先生雙手交握夾在兩膝之間,靜靜注視提箱,彷彿沒有聽見。   最後他終於開口,對我說:我不喜歡你,討厭你和你家人,這點不用掩藏。   嗯,我說:我發現了。但我今天來,不是以麥奇家的身分,而是我身為警官,或許能協助您找到您的女兒。   暗中、檯面下、走後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顯然如此,我說,對他溫和一笑:但情況會變,這一回我們站在同一邊。   是嗎?   您最好這麼想,我說:因為我是您手上最好的牌了,要不要隨您。   他抬頭和我四目交會,用探尋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我挺直腰桿,擠出參加家長會時的正經面孔。最後,他猛力點了點頭,用不是那麼感激的語氣說:做吧,盡你可能。麻煩你。   好,我掏出記事本說:我要你們說明蘿西離開的情形,從她走的前一天開始,越詳細越好,拜託。   就像所有走失孩子的家庭,一切往事都牢記在他們心裡曾經有一個男的死於吸毒過量,他母親拿兒子當天早上喝水用的杯子給我看。那一天是降臨節,星期日,早晨寒氣逼人,天空灰白一片,呼出來的空氣像霧一樣浮著。   蘿西前一天晚上很早回家,因此和家人一起參加早上九點的彌撒。如果她週六玩得很晚,就會睡到中午才去參加禮拜。回家之後,他們炸了點東西當早餐。那年頭在彌撒之前吃飯,下回就得向神父告解個沒完。   蘿西從後院拿衣服進來燙,她母親洗碗盤,兩人討論什麼時候該買耶誕晚餐要吃的火腿。聽到這裡,想到她冷靜討論一頓她不打算吃的晚餐,心裡其實想著與我共度兩人耶誕,讓我不禁屏息。   接近中午,姊妹倆走到新街去接奶奶來吃週日大餐,之後全家看了一會兒電視。戴利家比我們這些老粗高出一截,這又是一個例子:他們有自己的電視。反向觀察有錢人家很有意思,許多細微的差異我幾乎都忘了,這會兒又重新發現。   那天剩下的時間沒什麼特別,女孩送奶奶回家,諾拉去找兩、三個同伴玩,蘿西回房間讀書,或許打包行李和寫字條,也可能坐在床邊不停深呼吸。之後是下午茶、繼續做家事、看更多電視,還有教諾拉寫數學作業。   那一整天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蘿西心懷計謀。   天使,戴利太太黯然說道:一整個星期,她就像天使一樣,我早該看出來的。   諾拉十點半左右上床,其他人十一點過後。蘿西和她老爸隔天一早還得工作。姊妹倆共用後面的臥房,父母親睡另一間。沒有,戴利家沒有沙發床,謝謝各位。   諾拉記得聽見蘿西換睡衣的窸窣聲,還有她上床前說了一句晚安,之後就印象全無了。她沒聽見蘿西下床,也沒聽見她換衣服、溜出房間和走出公寓。   我睡得像個死人似的,那幾年,諾拉語帶反駁,彷彿這些年承受了許多責難:我還是青少年,你也知道青少年是什麼樣子隔天早上,戴利太太去喊女兒起床時,蘿西已經不見了。   他們起初並不擔心,和馬路對面的我家差不多。我感覺戴利先生對於現代年輕人毫不體貼頗有微詞,但也僅此而已。一九八〇年代的都柏林安全得跟家裡一樣。他們以為蘿西有事提早出門,為了女孩才有的神秘理由去和其他女孩見面。就在蘿西剛剛錯過早餐之後,蕭內希家的兩個男孩和貝利.荷恩帶著字條出現了。   大冷天的星期一清晨,他們三個一早跑到十六號做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我敢說不是大麻,就是黃色書刊。那裡藏了兩、三本珍貴的雜誌讓大家輪流分享,是一年前某人的表哥去英國弄回來的。總之,事情就是那時暴露的。戴利家的說法沒有凱文的生動,他們描述期間,凱文瞄了我一、兩眼,但大致內容是一樣的。      我朝手提箱努了努下巴:手提箱放在哪裡?   女孩的房間,戴利太太摀著臉說:蘿西拿來放她多餘的衣服和舊玩具之類的,我們那時還沒有壁櫥,沒有人有   你們回想一下,有誰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到箱子是什麼時候?   沒有人記得。諾拉說:可能是好幾個月前,蘿西將手提箱放在她床底下,只有她把箱子拖出來拿東西,我才會看到它。   箱子裡的東西呢?你們還記得最後一次看到蘿西使用箱裡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例如放那些錄音帶,或是穿那些衣服。   一片沉默。接著,諾拉突然脊背一直,音調拉高一截說:隨身聽。我星期四看到,就在她離開三天前。我放學回家會從她床頭櫃拿出那台隨身聽,放她的錄音帶,直到她下班回來。要是被她抓到,她會拍我耳朵,但還是很值得。最好聽的音樂都在她的   妳非常肯定是星期四看到的,為什麼?   因為我是那天向她借的。每週四和五,蘿西會和伊美達.提尼一起走路上下班你還記得伊美達嗎?她在工廠做縫紉,和蘿西一樣因此不用隨身聽。其他幾天,伊美達和蘿西不同班,蘿西自己走路去,所以會帶隨身聽。   戴利先生漠然地說:她當然記得,因為蘿西跑掉之後,我隔了很久才允許諾拉出去閒晃。我們管得太鬆,結果失去一個女兒,我可不想冒險失去第二個。   有道理,我點頭同意,彷彿這麼做再正常也不過。星期四下午之後,你們都不記得再看到箱子裡的東西了?   全部搖頭。假如蘿西星期四下午還沒打包,那要親自去藏手提箱就有點難度了,尤其她老爸又像隻杜賓犬。雖然差別不大,但有人替她藏匿箱子的機率似乎越來越高。   我問:你們有沒有察覺誰在她身邊出沒,會去騷擾她的?有誰讓你們擔心?   戴利先生的眼神說:除了你還有誰?但他沒有講出口,而是平平地說:我要是發現有誰騷擾她,早就處理了。   有和誰起過爭執或鬧出問題嗎?   她沒跟我們說。這種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誰不曉得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對父母親向來三緘其口。   我說:最後一件事,接著伸手從外套撈出一疊大小剛好裝得下快照的封套,遞了三封給他們:你們有誰認得這個女人嗎?   戴利一家瞪大眼睛,但沒有啊的反應,或許因為相片裡的女人是內布拉斯加州的高中代數老師,而相片是我從網路下載的。我到哪裡都帶著菲菲(相片裡的女人),相片白邊很寬,不用小心翼翼捏著邊緣,加上她是地球上容貌最模糊的人,讓人非得仔細看(或許還得用上拇指與食指)才能確定不認識她。我一直沒給菲菲一個確定的身分,而她今天要幫我查出戴利一家是不是碰過那只手提箱。   即使機率微乎其微,但我的偵探天線告訴我,蘿西還是可能決定和我一起離開。要是她信守我們的計畫,不用躲我,她的行動路線應該和我一樣:踏出家門,走下樓梯,直奔忠誠之地。但是那一整晚,路上的每一寸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卻始終不曾看到那扇門打開。   那時,戴利家住在三號一樓,頂樓是哈里森姊妹,三個很容易太激動的老處女,只要幫她們按摩就能拿到糖和麵包。還有薇若妮卡.克洛帝,這個又病又可憐的小女人和又病又可憐的兒子住在地下室,說她丈夫是業務員,經常出差。換句話說,要是有人能在蘿西出門和我碰面之前攔下她,這人此刻一定坐在我和凱文對面。   戴利一家三口看來真的非常驚訝與不安,但這有許多種可能。諾拉個頭不小,又正是難相處的年紀。戴利太太已經有點瘋癲,戴利先生有百分百的火爆脾氣,和我百分百不合,而且渾身肌肉。蘿西塊頭不小,而她老爸就算不是阿諾,也是家裡唯一有辦法處置蘿西屍體的人。   戴利太太神色緊張,抬頭問我說:呃,這女人是誰?我從來沒見過她。你認為傷害我們家蘿西的人可能是她?她看起來好小,不是嗎?蘿西很強壯,不可能   我相信她和蘿西沒有關聯,我老實告訴她,同時將相片收進封套塞回口袋擺好:   只是不想錯過任何可能。   諾拉說:但你認為有人傷害她。   現在還言之過早,我說:我會找人調查,隨時通知你們最新進展。我想我已經有足夠的資料可以著手,謝謝你們撥空回答。凱文聽了立刻像腳下裝了彈簧似的,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脫下手套,和他們握手告別。我沒問電話號碼沒必要逼得太緊也沒問他們是不是還留著字條。想起再見到字條就讓我下顎一緊。   戴利先生送我們出門。到了門邊,他忽然對我說:她從來沒寫信回家,我們還以為是你不准她寫。   這麼說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最後一擊。蘿西從來不讓任何人阻止她想做的事,我說:我一有新消息,就會來找你們。戴利先生將門關上,我聽見一個女人開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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