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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重返人間 妮基.法蘭齊 5828 2023-02-05
  我花了二點八英鎊搭地鐵,還在一個街頭藝人的小提琴盒裡投入一枚二十便士的銅板,他就站在電扶梯下方演奏《昨天》,試圖吸引那些魚貫走過他身旁準備下班回家的人潮。我抵達坎寧頓時又花了五英鎊買一瓶紅酒。這時我身上只有七英鎊,就塞在我的後口袋內,我三不五時就觸碰一下以確定錢還在,共是一張摺疊起的紙鈔和五枚硬幣。此外,我有一個塑膠袋,裡頭裝滿了六天前我被人發現時所穿的那些我毫無印象的衣服,跟一個地球儀。我沿著街道蹣跚而行,頭壓低避風,鼻子通紅,感覺既輕便又岌岌可危。彷彿我卸下了昔日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後,落得一身輕,令人難以捉摸,也可能像根羽毛般隨風飄逝。   我曾想像過這種情景:拎著一瓶酒走過冷洌的街道造訪一個摯愛的友人。如今我則不斷四顧張望想要看清走在我身旁及身後的是什麼人。我為何不曾注意過人們看起來有多奇怪,尤其在冬季他們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通風時?我的舊鞋不斷地在冰面上打滑。有位和我一起過馬路的男士曾伸手想攙扶我,我猛然將手臂扯開,他錯愕地望著我。

  要在家,要在家,要在家。我按著莎蒂位於地下室的住處門鈴時說著。我應該先打電話的。她若不在家或出遠門了該如何是好?但她不曾在這個時段出門,琵芭只有六或七週大,莎蒂也是個偏好足不出戶的宅女。我再按一次門鈴。   來了!一個聲音叫道。我可以隔著毛玻璃看到她的身影。誰啊?   我。艾比。   艾比!我還以為妳還在住院呢!等一下。   我聽到她邊咒罵著邊手忙腳亂地撥弄門鎖,然後門推開了,她也現身了,琵芭抱在懷中,用厚毛巾裹著擠得皺巴巴的粉紅色臉蛋露出一丁點。   我正在幫她洗澡她開口,然後頓了一下。天啊!看看妳!   我應該先打電話的。我只是不好意思,我必須和妳見個面。   天啊!她又說了一次,退開來讓我進門。

  莎蒂將門帶上時一股酸中帶甜的熱氣朝我迎面撲來。芥末、爽身粉、牛奶、嘔吐物、肥皂諸味雜陳。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真幸福,我說著,將臉孔朝琵芭湊過去。哈囉,小甜甜,記得我嗎?琵芭張開嘴,我可以沿著她潔淨的粉紅色喉管看見她的扁桃腺。她只輕輕呀唔了一聲。記不得?我說。也罷,那其實也不足為奇。我也不確定我是否記得我自己。   妳到底是出了什麼事?莎蒂問道。她將琵芭再抱緊些並以母性的本能輕輕搖晃。妳看起來   我知道,慘不忍睹。我將地球儀擺在餐桌上。這個送給琵芭。   要我幫妳弄點什麼吃的?來,坐這裡。把那些嬰兒服挪開。   我能不能要點餅乾或吐司什麼的?我覺得有點虛軟無力。   當然可以。天啊,妳到底是怎麼了?琵芭開始哭鬧,莎蒂將她抱高到下巴處。噓,好了,沒事了,她以悠緩單調的聲音輕輕哼著,在琵芭出生前我們從來沒有聽過她那種聲音。好了,好了,我的小寶寶。

  妳得先哄哄她。我這個不速之客來的不是時候。   她餓了。   那就先餵她吧。我可以等一下。   確定嗎?妳知道東西擺的地方,幫我們各泡杯茶吧。我想應該還有些消化餅,找找看。   我帶了瓶酒來。   我餵母奶,不宜喝酒,真的。   妳喝一杯就好,其餘的由我來。   我先幫她換尿布,然後在這裡餵她。我要聽詳細始末。天啊,妳好瘦。妳到底是瘦了多少?   莎蒂?   怎樣?她在門口處轉過身來。   我能在此暫住嗎?   暫住?   幾天就行。   當然。不過老實說我倒很訝異妳想要住這裡。記得,只有沙發,而且彈簧也塌了,妳也知道琵芭半夜會醒來。   無所謂。   妳上次也這麼說,直到發生那件事。

  上次?   是啊。她疑惑地望著我。   我記不得了。   什麼?   我記不得了。我再說一次。我累得都快癱了。   好吧,那妳就別拘束,莎蒂說:我就回來。頂多五分鐘。   我將那瓶酒打開斟出兩杯。我自行舉杯啜了一口,立刻感到一陣暈眩。我得吃點東西。我在櫥櫃裡翻找出一包鹹醋口味的洋芋片,站著就吃將起來,塞得滿嘴。我謹慎地又啜了口酒,然後再坐到沙發上。我的頭抽痛,雙眼因疲憊而灼痛,我身側的傷處仍會刺痛。在這裡溫暖又安全,極為愜意,在這間地下室,嬰兒服披晾在暖氣爐上,桌上還有一大瓶火焰般的深橘色菊花。   還好吧?莎蒂回來了。她坐在我身旁,將襯衫鈕扣解開,胸罩卸下。她將琵芭抱向她乳房,然後嘆了口氣,靠躺在椅子上。好吧,告訴我。是那個死泰利,對不對?妳的臉好慘,還在瘀青。妳真不該回去的。我還以為妳去度假了。

  度假?我反問。   妳說妳要安排一段假期的。她說。   沒有假期。我說。   他這次又幹了什麼好事?   誰?   泰利啊。她瞟了我一眼。妳沒事吧?   妳為什麼會認為是泰利?   顯而易見。尤其在發生了上次那件事之後。噢,艾比。   妳說上次是什麼意思?   就是他打妳那次。   那麼說他確實有打我。   是啊。下手好狠。艾比?妳應當記得的。   反正妳就說說看吧。   她望著我,大惑不解,還以為我在開玩笑。   這就怪了。妳和他起了口角,他揍妳,妳離開他來投靠我。妳說這一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妳的態度堅決,其實幾乎是興奮難抑,甚至可稱為樂不可支。那麼說妳又回去了?

  沒有,我搖頭。至少,我不知道有。不過不是他。   妳這樣很不合情理。她蹙眉瞅了我一眼,然後轉回頭望著琵芭。   我的頭部被打,我說。如今我失憶了。我記不得離開泰利,或來妳這裡,或任何事情。   她噘起嘴吹口哨般咻了一聲。我不知道那是表示震驚或是難以置信。妳是說,妳有腦震盪或什麼的?   差不多。   所以妳是真的記不得?   我真的記不得。   妳記不得離開泰利?   記不得。   或是到我這裡來?   記不得。   或是再搬出去?   我有再搬出去?我想我應當有這裡沒有我的東西,有嗎?我搬到哪裡去了?   妳真的記不得了?   記不得。這句話我說得夠煩了。

  妳搬到席拉和蓋伊家。   所以我是星期天搬過去的?   我猜是吧。是的,應該沒錯。那段時間的星期幾我幾乎全都搞混了。   而且妳沒再見過我,我是說,直到現在?   沒有。我還以為妳出遠門了。   噢,也罷。   艾比,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事情的詳細始末。   詳細始末。我啜了口酒再望著她,她則輕聲哄著寶寶。我迫不及待想要找人談談,盡情傾訴我所遭遇的一切、黑暗中的驚恐、羞恥、恐怖至極的孤寂、形同死亡的感受。我得找人談談警方的事以及他們將我的情緒反過頭來當成對我不利的證據我需要有人對我有堅若磐石的信心。如果他們沒有我將酒一飲而盡,再倒了些。若莎蒂無此信心,誰有?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與我交情最深厚的老朋友。鮑伯甩了她時她就是來投靠我,當時她已懷了八月身孕。若連莎蒂都不相信我,誰會信?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向莎蒂娓娓道出一切。那座平台、絞索、頭套、桶子、黑暗中哮喘般的笑聲。以及我如何知道我會死。她靜靜聆聽沒有打岔,只是偶爾發出微弱的驚訝聲,或自顧呢喃兩句。我沒哭。我原以為我會哭,然後她會摟住我、像撫摸琵芭般撫著我的頭髮。但我眼睛乾澀,到目前為止都心如止水,平心靜氣地述說我的遭遇。我該不會是瘋了吧?我以這句話做結束。   他們不相信妳!他們怎麼可以不相信妳?那些王八蛋!   他們認為我處於極為脆弱的情況,會胡思亂想。   妳怎麼可能編造得出像這樣的故事?拜託,妳又怎麼會想要杜撰這種事?   我不知道。想要逃避,想吸引人注意。無論是什麼理由。   可是為什麼?他們為什麼不相信妳?她仍不肯罷休。

  因為沒有證據。我無奈地說。   什麼都沒有?   沒有。毫無線索。   噢。我們默然不語坐了幾秒鐘。那妳現在到底要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從何開始,莎蒂。我是說,我真的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我明天一早起來,也茫無頭緒不知要去哪裡、該去找誰、甚至不知道我應該是誰。我有如從零開始。一片空白。我無法告訴妳那感覺有多怪,有多恐怖。那有如是專門設計來將我逼瘋的一場實驗。   妳一定對他們很火大。   是的,沒錯。   也嚇壞了。   沒錯。溫暖的房間突然覺得冷颼颼。   因為,莎蒂循著她的思路說下去:因為如果妳說的是真的,那他仍在外頭。他或許仍在找妳。   對啊,我說。正是如此。不過我們兩人都已經聽到她說了那個字眼:如果。如果這整個故事不是我編造出來的。我望著她,而她則將眼瞼垂下來,再度用她的娃娃音跟琵芭說話,雖然此時琵芭已經睡著了,她的頭像喝醉了般往後仰,她的小嘴微張,上唇還有一滴奶水。

  妳晚餐想吃什麼?她問。妳想必餓壞了。   我不打算轉移話題。妳不知道是否該相信我,對吧?   別瞎扯了,艾比。我當然相信妳。當然。百分之百。   謝了。不過我知道,而她也知道我知道:她其實並不確定。疑心的種子已經播下,而且會不斷成長茁壯。誰能怪她?是我怪誕詭譎的故事有違常情。如果我是她,我也會懷疑的。   莎蒂將琵芭抱上床時我下廚張羅晚餐。培根三明治,用的是我先抹了奶油的白吐司,很有嚼勁也帶鹹味,還泡了兩大杯茶。經歷了那些事而且可能還會歷史重演,現在能置身於此宛如是進了避難所,不過當晚我在莎蒂凹凸不平的沙發上輾轉反側,睡不安穩,幾度由狂奔、絆倒、墜落的夢境中驚醒,我的心狂跳、滿頭汗水。琵芭也常會醒來,號啕大哭。這房子的隔間很薄,我們有如睡在同一個房間一般。我一早就會離開。我無法再在這裡待上一夜。   妳上次也是這麼說。隔天清晨六點我跟莎蒂說我將離去時她爽朗地說。她看起來神清氣爽。她的棕髮柔軟蓬鬆,滿臉紅潤。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辦到的。我至少得睡上八小時,星期天最好能睡足十至十二小時。我會到席拉與蓋伊的住處;他們有空房。等我想出要怎麼辦再說。   這句話妳上次也說過了。   那麼說,這想必是個好主意。      我一大早就前往席拉與蓋伊的住處,夜間又多下了些雪,觸目所及連垃圾箱、甚至是破舊的車子在柔和的光線下看來都很美。我用走的,途中在一家麵包店買了三個牛角麵包當伴手禮,故而我如今身上只剩五點二英鎊。今天我要打電話給銀行。我的帳戶是幾號?我一陣驚慌,唯恐想不起帳號,更何況我生活中有許多部分如今都已消失,彷彿有一個刪除的游標在我的腦中隨意亂刪。   我去敲他們房門時還不到七點鐘,樓上的窗帘全都是拉下的。我基於禮貌等了好一會兒,然後再度敲門,敲得更久也更大聲。我由門邊往後退再往上仰望。有一面窗帘掀開一角。一張臉和裸露的肩膀由窗戶出現。   席拉與莎蒂和我相識已大半輩子了。我們三人在校時是經常吵吵鬧鬧、分分合合的死黨。不過我們一起度過了年少輕狂的歲月:考試、經期、男友、期望。如今莎蒂已有個寶寶,席拉則有個老公,而我呃,我目前似乎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除了一個故事。我奮力朝窗戶揮手,席拉也由蹙眉怒目轉為滿臉訝異與關懷。她的臉縮回窗帘內,幾分鐘後她就穿著一件白色的寬鬆浴袍站在門口,她的黑髮繫成馬尾,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我將那袋牛角麵包塞進她手中。   抱歉,我說。若先打電話過來怕會太早。我能進來嗎?   妳看來像鬼一樣,她說。妳的臉怎麼了?   我這次將整個故事的過程精簡了一番,只提重點。我在提及警方時只含糊帶過。我想席拉與蓋伊必是聽得滿頭霧水,不過他們表現出熱情得有點過頭的情義相挺與歡迎,關懷備至地請我喝咖啡、泡熱水澡、淋浴、資助我金錢、衣服,任我使用他們的電話、車子、客房,想用多久就多久。   當然,我們還得去上班。就將這裡當成妳自己家吧。   我有沒有留什麼東西在這裡?   這裡?沒有。或許會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到處擺。   那我上次待了多久?只有一晚?   不是。呃,算是吧,我想。   什麼意思,算是?   妳星期天住在這裡,然後妳星期一沒有回來。妳來電話說要住在別的地方。然後妳在星期二將妳的東西都搬走了。妳留了張字條給我們,以及兩瓶名貴的美酒。   那我後來是到哪裡去了?   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能告訴我的只有我曾極度亢奮,纏著他們熬夜直至星期一凌晨,喝酒聊天及為隨後的生活擬訂美好的計畫,然後在隔天就離開了。他們在向我述說此事時曾偷偷交換了下眼神,也不曉得他們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沒提。我是不是表現得很失態,吐在地毯上?我回到廚房時他們剛好準備要出門上班。他們正壓低聲音匆匆交頭接耳,一看到我就噤聲不語並朝我笑了笑,佯裝他們只是在安排當天晚上的活動。   他們也一樣,我想,於是我將眼光別開,彷彿什麼都沒注意到。情況就會變成如此,尤其在席拉與蓋伊和莎蒂談過後,然後他們也都會告訴珞冰,接著再向卡拉、喬伊和山姆通風報信。我可以想像他們相互打電話。你聽說了沒?好可怕喔!你有何看法,我是說,真正的想法?我不會告訴別人。   問題是,友誼也全都是爾虞我詐。你不會想知道朋友們是怎麼向其他友人談起你。你不會想知道他們真正的想法或他們到底有多忠誠信實。你在考驗他們之前要三思而行,你或許不會樂見試探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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