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樣，身材優美的女秘書給哈羅德．桂康索端來了下午茶。
謝謝，愛莉斯小姐。今天我要早點回家。
我覺得您根本就不該來，桂康索先生。愛莉斯小姐說，您看上去還是很虛弱。
我沒事。
哈羅德．桂康索嘴上雖然那樣說，卻真的感覺很虛弱，毫無疑問，他近來夠倒楣的了。唉，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真是不可思議，他沮喪地想。奧菲本來不該死，死的該是老頭子才是。畢竟，他有七十三還是七十四歲來著？又病了好幾年。如果有人該送命的話，那就是老頭子了。但偏偏不是，偏偏是奧菲。就哈羅德所知，奧菲這傢伙雖然瘦削，但身體又結實又健康，也沒什麼大病。
他靠回椅背上，歎了一口氣。那女孩說得沒錯，他的確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但他還是想回辦公室，想看看業務進展如何。情況相當不妙啊！這一切他環視四周。陳設富麗堂皇的辦公室，家具是用白色木料做的，還泛著亮光，新潮的椅子價格不菲，一切都透出欣欣向榮的景象。這是好事啊！奧菲就錯在這一點上！如果你看上去一副事業發達的樣子，那別人就會以為你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也就沒有財務穩不穩定的流言蜚語了。然而這種如履薄冰的狀況也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死的不是奧菲，而是父親就好了！老頭子當然早就該死了。他的事業可以依靠老頭子中毒致死而重振雄風的！是啊，如果他父親死了唉，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頭等大事仍然是要絲毫不露憂慮之色，要保持事業成功的表象，不能像可憐的奧菲，總是一副寒酸相，看著就缺乏辦事能力，他倒也的確如此。他是一個三流的投機商人，從來沒有膽量賺大錢，只會跟一幫不可靠的人鬼混，做些投機買賣，從來不肯對自己經營的事業負起責任，只在邊緣上打轉。結果怎麼樣呢？短時間內腰纏萬貫，隨後又是窮困潦倒，就這樣周而復始。奧菲真是沒有長遠眼光。從整體來看，他並不覺得奧菲的死是什麼大損失。他從來沒特別喜歡過奧菲，況且奧菲這個障礙去掉之後，從他祖父那兒繼承到的遺產也可以大為增加，不是分成五份而是四份了。這相當不錯。
哈羅德的臉色開朗了一些，他起身拿了帽子和大衣，離開了辦公室。最好先放鬆一兩天，他現在感覺還不是很好。汽車正在下面等著，他駕駛著車子在倫敦的行人和車輛中迂迴前進，很快就到了家。
他的男僕達爾開了門。
夫人剛剛回來，先生。
哈羅德愣愣地盯了他一會兒。艾麗！天哪！艾麗今天回來？他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幸好達爾提醒了他。如果他上樓看到她，露出一臉驚詫的表情，那可不太好。艾麗和他對於彼此的感情都不抱太大的幻想，也許艾麗喜歡他吧？他也不知道。
大致來說，艾麗令他很失望。當然他從來沒有愛過她，不過她儘管相貌普通，倒也是個可親的女人，而且她的家庭和社會關係對他很有用處。但也或許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有用，因為婚後他就一直假設著孩子出生後的情況，想像孩子們會攀上一門好親戚。但他們沒有一兒半女，只有他和艾麗一起慢慢變老，他們在共同生活中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也沒有特別的樂趣可言。
她經常外出跟親戚們住一段時間，冬天則通常去里維拉。這種生活對她很適合，她也很能適應。
他上樓走進客廳，向艾麗問好，他總是很注意細節的。
你回來了，我親愛的。真抱歉，我在城裏有事被耽擱了，沒能去接你，於是盡快地趕回家了。聖拉斐爾怎麼樣？
艾麗告訴他聖拉斐爾的情形。她身材很瘦，沙土色的頭髮，鼻梁有些拱起，褐色的眼睛中有種茫然的神色。她說話的聲調顯示出良好的教養，卻未免有些單調和沒精打采。有了一個愉快的假期啦，過英吉利海峽風浪有些大啦，渡過多佛海峽像往常一樣不好受啦
你應該乘飛機回來，哈羅德照例說，那就省事多了。
我也知道，但我不喜歡坐飛機。我從來沒坐過，那會讓我神經緊張。
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哈羅德說。
艾麗．桂康索夫人沒有回答。可能她在生活中的問題不是如何節約時間，而是如何打發時間吧。她彬彬有禮地問起丈夫的健康狀況。
艾瑪的電報嚇了我一大跳，我以為你們都病了呢。
是的，是的。哈羅德答道。
那天我在報紙上看到，艾麗說，有一家旅館裏四十個人同時食物中毒。我覺得冰箱這種東西很危險，大家貯藏東西的時間太長了。
有可能。哈羅德接腔。
他該不該提砒霜中毒的事呢？他注視著艾麗，覺得不能那樣做。在艾麗的世界裏是沒有砒霜下毒這回事的，那只會在報紙上讀到，而不會發生在自己和家人身上。但它的確在桂康索家發生了
他去房間躺了一兩個小時，才換衣服用晚餐，進餐時他和妻子面對面地坐在一起，繼續禮貌地說著同樣的話題：聖拉斐爾的熟人和朋友。
門廳桌子上有你一個小包裹。艾麗說。
是嗎？我沒注意到。
有人告訴我一件怪事，好像是說，有人在一個倉房裏發現一個女人被謀殺了。她說是在鹿瑟福莊園，我想一定是別的鹿瑟福莊園。
不。哈羅德說，不是別的地方，真的就在我們家的倉房裏。
真的嗎？哈羅德！鹿瑟福莊園的倉房裏有個女人被謀殺了？你怎麼絕口不提呢！
唔，其實也沒發生多久。哈羅德說，這事說來也讓人很不舒服。當然，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媒體對此大做文章，我們也得應付警方什麼的。
真讓人不舒服。他們發現是誰殺的了嗎？她敷衍地加了一句，表示自己很感興趣。
還沒有。哈羅德回答。
是什麼樣的女人？
沒人知道。不過可以看出是個法國人。
哦，法國人。除了社會階層不同之外，艾麗的腔調與培肯警官如出一轍。那一定讓你們很煩惱吧？她問。
他們走出飯廳，進了小書房，他們單獨相處時經常坐在那兒。哈羅德到這時已是筋疲力盡。我得早點去睡覺，他想。
他從門廳桌上拿了妻子剛才提到過的小包裹。包裹很小，乾乾淨淨地用蠟封上，包紮得一絲不苟。哈羅德在壁爐邊常用的椅子上坐下，把它拆開。
裏面裝了個小藥盒，上面貼著每晚兩片的標籤。還有一張上頭印著布拉漢頓藥房的小便箋，寫著遵昆珀醫生醫囑謹寄的字樣。
哈羅德．桂康索雙眉緊鎖，打開盒子看著藥片。是的，好像跟他以前服用的藥是相同的，但他記得昆珀醫生說過不用再吃了。昆珀醫生是這樣說的：現在你不需要它們了。
這是什麼，親愛的？艾麗問道，看你一臉憂慮的樣子。
哦，只是些藥片。以前我一直在晚上服用，但我記得醫生說過不用再吃了。
他的妻子溫和地說：
也許他說的是，不要忘了吃吧。
也許吧。哈羅德半信半疑地說。
他看了看艾麗，她也正在注視著他。有一刻，他忽然想知道他並不是經常想了解艾麗的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溫和的注視沒有給他任何解答，她的眼睛就像空屋上的窗子，空空盪盪。艾麗對他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感覺？她曾經愛過他嗎？也許吧。她是不是因為厭倦了貧困的生活，覺得他在倫敦混得不錯才嫁給他的呢？唔，從總體來看，她已經徹底擺脫貧窮了。她在倫敦有汽車和房子，喜歡的時候可以出國旅行，可以買昂貴的衣服，不過天知道那些衣服在她身上穿成了什麼樣子。是的，她整體上過得還是不錯的。但他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這樣認為。她當然不是真心喜歡他，他也不是。兩人沒有任何共同點，沒有共同話題，沒有可一起分享的回憶。如果他們有孩子偏偏他們又沒有。真是怪事，家裏除了小伊迪絲的兒子外，再也沒有別的孩子了。小伊迪絲是個傻姑娘，在戰時愚蠢而草率地結了婚。唔，他給過她忠告的。
他說：
這些年輕飛行員是不錯，朝氣蓬勃，充滿魅力和勇氣等等等等。但你要知道，他們在平和時期卻會變成一無是處，可能還養活不了你呢。
伊迪絲說，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愛布萊恩，布萊恩也愛她，況且他也許很快就會為國犧牲，為什麼他們不能即時享受快樂呢？一旦隨時隨地都會化成炮灰，考慮將來又有什麼用？伊迪絲還說，其實將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反正總有一天他們會繼承祖父所有的遺產。
哈羅德坐在椅子裏不安地動來動去。真的，他祖父的遺囑真是惡毒！它讓他們大家都拴在一根繩子上。那份遺囑沒有讓任何人感到快樂。孫子們不快樂，他們的父親也為此怒火中燒。老傢伙是不打算死了，所以他才悉心保養自己；可是他必須馬上死，一定要馬上死。否則重重心事再次從哈羅德心頭閃過，弄得他很不舒服，他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頭暈目眩。
他注意到艾麗仍然在注視著他，那雙看似茫然又若有所思的眼睛讓他渾身不自在。
我該上床休息了。他說，明天就出城去。
是啊。艾麗說，這想法不錯。我想醫生一定會先叫你要放鬆些的。
醫生總是那麼說的！
別忘了吃藥，親愛的。艾麗說著拿起藥盒遞給他。
他道了聲晚安就上樓去了。是的，他需要吃藥。也許過早停止服藥是個錯誤。他取出兩片，倒了杯水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