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太多事要做,太多枝微末節要顧。我的任務就是在腦中拼湊一切,我很清楚只要一件事出紕漏,我就會徹底崩盤。一旦啟動,計時器就開始滴答作響,我也就不能停了。不過,我發現我還滿會處理危機的。
全家四分五裂的同時,要不為人知地執行計畫,就變得易如反掌。我簡直像是隱形人。莉亞火冒三丈地瞪著邁爾斯。邁爾斯望著艾絲翠,盡量不去理睬莉亞。歐文也望著艾絲翠。艾絲翠回望歐文,雖然她還不明白,但她其實也目睹了展現在眼前的奇觀。琵琶一如往常,眼裡只有自己。達利歐啥也不看,但即使他靜心觀看,依舊視若無睹。被人海扁一頓之後,他情況變得更糟。恐懼使他更昏頭。天曉得麥克在看什麼?好吧,小梅在注意我,不過她是個笨蛋:她只看自己想看的東西。而每件事、每個人都逃不過我的法眼。我蓄勢待發,等時機對了就要出手一擊。在此同時,是我打電話給記者爆艾絲翠的料,也是我激起莉亞的恨意。局勢由我掌控。
搬家清倉大拍賣的那晚,似乎一切都得心應手、水到渠成。我在這邊引發猜疑,在那邊掀起敵意,同時又假扮好好先生、和事佬與貼心可靠的呆頭鵝。我真想把事實告訴他們,只為一窺他們臉上的表情。我好似一位魔術師,我好想告訴他們戲法是怎麼變的、他們又有多容易上當。
我把琵琶引到莉亞的那袋衣物,將達利歐拐到邁爾斯的鞋子。當喧嘩漸起、暴力場面愈演愈烈,我若無其事地把艾絲翠的單車推到前院中央,任人順手牽羊。後來想想,我決定將拍賣的收入中飽私囊多虧了莉亞的衣服,錢比我想像中還多然後把空撲滿扔進灌木叢。
家門前有一場宛如森林大火的失控拍賣會。我只要袖手旁觀即可。莉亞跟人群中央的一位壯碩黑人女子扭打。達利歐跟琵琶在一旁幸災樂禍地觀望。歐文正在拍照。我跨步向前,手往莉亞肩上一搭,我是熱心助人的達維啊。我覺得腳邊有東西叮噹作響,所以低頭一看。我小心翼翼地跪下,拾起莉亞掉的一串鑰匙。我把它們放進口袋。嗯,我該拿這玩意兒怎麼辦呢?
我運氣愈來愈好了。因為莉亞把琵琶跟歐文上床的事告訴艾絲翠。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說的。就像一顆小小的炸彈投向已經傷殘暈眩的眾人。當艾絲翠走出房門(昂首闊步地離開,這才是我的乖女孩),每個人目送她遠去時,我知道下手的時候到了。
當晚我沒有入睡,睡不著也不想睡。我知道這是我人生中的分水嶺,明天過後一切將別開生面。我必須享受這一刻,而非浪費在昏睡之中。我幫大家泡了大杯的茶,告訴他們不要緊,退一步就能海闊天空,後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面帶愧色、可憐兮兮地回到各自的房間。我聽見他們拖著腳步在迴廊走動;在浴室裡嗽口、咳嗽;在床上抽著鼻子、翻來覆去。也聽到了邁爾斯的鼾聲。許久過後,我聽到艾絲翠回來了。她迅速輕巧地上樓,我可以想像她的面容:嚴肅卻不煩惱,並且繃緊下巴。我一度想去找她。或許她會向我傾訴她的感受,在我肩上垂淚。我可以緊摟著她,最後沿著她下頜的輪廓或脖子的彎處親吻。她那纖細的脖子啊。不,這樣行不通的。
等到家裡全都暗了下來、悄然無息,我知道唯一醒著的就是我,於是我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雙手撐著膝蓋、呼吸平穩、眼睛盯著房門上方的牆壁。我感覺自己坐著的同時,身體變得更為高大強壯,每一次的吐納都使我更加強而有力、做足準備。從前種種一點一滴地流逝:老爸不願相認;在學校遭到霸凌;奉承眼睛如牛眼般大而鼓出的老媽;急於討好別人;被琵琶羞辱;跟梅蘭妮那種貨色而非艾絲翠那種女孩交往;長久以來一直假扮別人的那個達維,終於要結束他的苦日子了。
黎明時分,我謹慎地盥洗及刮鬍子,再下樓為自己烤一片吐司,不過咬了一口我就扔到垃圾桶。在事情了結以前,不准進食或睡覺。艾絲翠通常是全家第一個起床的,今天早晨也不例外。
要來杯咖啡嗎?她走進廚房時,我問她。她剛洗完澡,深色頭髮依舊濕答答的,不過已經換上汗衫、短褲準備上班了。她容光煥發、脂粉未施。我看著她小腿的古銅色肌膚,光這樣注視就教我雙眼灼熱了。為了忍著任務即將完成而湧出的淚水,我的雙頰刺痛不已。
謝了,達維。你起得好早。
我睡不著。
我也是。好險撐到星期五了,她走了幾步,把通往花園的門推開,今天天氣會很好哦。
是嗎?
是啊。看看霧氣在草上蒸發的樣子。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
我看得出來經歷昨晚的那場災難,她正在努力強顏歡笑,但我還是給她一次機會。艾絲翠,昨晚的事,我很遺憾。她聳聳肩,不過我繼續往下說:跟妳說,我覺得歐文是個白痴,而且
可是我不想知道。她堅定冷淡地說。
就這樣。她最後一次機會用完了。她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我雙頰一紅。
要吃吐司嗎?我勉為其難地說。
我待會兒再買東西吃。祝你一天順利。
好。嗯,艾絲翠,妳也是。騎單車要小心哦。
我已經沒單車了,她說,你忘了嗎?
抱歉,我說,那妳打算怎麼辦?
再去跟坎貝爾借車囉。
她笑了笑,甩甩腦袋。不好意思,剛剛對你很凶。她對我甜美地一笑,隨後走出廚房,一次跨兩階樓梯。我聽見她開門接著把門帶上。
我待在原處,目送邁爾斯一反常態,連杯茶都沒喝就出門。當琵琶優雅端莊地現身,我為她泡了杯咖啡。莉亞幹練敏捷地走進廚房:深褐色V領上衣配一片裙洋裝、低調的眼影、輕薄短小的公事包,完全是傲視一切的模樣。
早安。我說。
她不甩我。
咖啡?不加奶精,對吧?
她開始就著碗將蘋果切片,然後加了一把麥麩和一匙優格。
好健康哦。我說。
她還是沒吭聲。
今天上班會很忙吧,莉亞?
超忙。她邊說邊把木屑般的食物匆匆塞進嘴裡。
要待在那裡一整天嗎?
是啊。
昨天的事,妳還好吧?
她愣了一下,看著我。我怎麼可能會好?
說得也對。我說。
別逼我說話,她說著說著,便起身在洗碗槽前洗碗,我要走了。
晚點見。
再說吧。
然後她也出門了。
我回到樓上。達利歐跟麥克還在睡覺,不過我聽到歐文在房裡走動的聲音算那個傢伙走運,因為以我現在的心情,我大可改變心意,選他當替死鬼,誰教他要用髒手碰我的艾絲翠。我戴上手套,在放內衣的抽屜深處翻找用來裝英格麗.德.索托耳環的薄紗小包裹。我取出文鎮和英格麗的邀請函,再從同一個抽屜一雙捲成球狀的襪子裡掏出佩姬.法雷爾雅緻的手表和項鍊。這麼多的東西,都是我在他們愚鈍的鼻頭前吊著的胡蘿蔔。我拿衛生紙將它們擦拭乾淨,然後盡可能靜默無聲地下樓,走進邁爾斯房裡,然後把門關上。我將耳環裝進只剩幾根火柴的火柴盒,再把盒子放在壁爐架上;將佩姬的東西塞到他的一雙襪子裡。我在內心暗忖:真是對稱哪。我把文鎮放進他的一隻鞋裡。此時我聽見歐文下樓走向廚房,便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床邊有本黑色的筆記本。我知道那是邁爾斯的通訊錄,因為幾天前我才從裡面抄下莉亞的住址。我把英格麗.德.索托的邀請函當作書籤塞進去。會不會太招搖啦?等到確定附近沒人,我返回房間拿夾克,檢查莉亞的鑰匙確實置於口袋。是時候出發了。
莉亞的房子已經準備出售。令我惱火的是,最近的電話亭居然不能用,我只好走了快要十分鐘左右的路,找到另一個電話亭。我打去坎貝爾的辦公室,當他接起電話,我說:喂,請問是快遞公司嗎?
我從電話簿黃頁找到你們的電話。麻煩你,我想找人取件。愈快愈好。
請問地址是?
我給他莉亞的地址。
請問要送到哪兒?
霍爾本。我一邊說,一邊感覺腦袋的齒輪在轉動。
是獨棟房屋還是公寓?
獨棟房屋。有門鈴。不過我有一項請求。我馬上就要出門了,所以不會在家,但是我太太在。希望你別見怪,她身體一直不好,如果你送派女的快遞員,她會比較有安全感。不曉得能不能這樣做?
坎貝爾顯然有些不耐煩,另一方面又堅稱沒關係;但是我這回扮演的是關心愛妻到神經質地步的老公兼顧客,而顧客永遠是對的;坎貝爾終於承認:有的,他有一名女的快遞員,以及:好的,他會派她去。我太太得等久一點。我說:不要緊,沒關係。反正我太太沒別的事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