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念書的時候,用的是大衛而非達維這個名字,老師們都把我當作笨蛋。我那平胸高個兒、愛上嗝屁作家的英文老師,說我缺乏想像力、我的創意寫作只是苦幹實幹硬寫出來的作品。我的法文老師根本不知道有我這號人物。我總是坐在教室後排,被人忽視。我的科學老師稱我認真,設計與科技老師誇我能幹,數學老師則說我是名平庸的學生。這個嘛,現在我可不平庸囉,跟平庸完全沾不上邊。我是萬中選一。
我花了點時間才抓到訣竅。那晚我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不斷做紛擾的怪夢。我全身不自然地警覺而顫動;只要聽見嘎吱聲或窸窣作響,我就驚嚇不已。我聆聽屋外馬路上的腳步聲,靜靜等待,想知道會不會有人在我們家門口駐足;在此同時,我的皮膚感到陣陣刺痛。我不曉得體內猛烈悸動、眼珠後方的顫動,究竟是出於興奮還是恐懼。我在黎明時分醒來,比家裡所有人都更早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不過我在房裡窩了很久才下樓。我身穿藍色襯衫跟牛仔褲,站在鏡前,在臉頰上拍了刮鬍水,練習我靦腆稚氣的笑容。我坐在床上,背挺直,雙手擱在膝上,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我聽見艾絲翠起床,用完浴室後下樓。廚房依稀傳來人聲;她、琵琶跟別人:八成是琵琶昨晚帶回家的那個男的。我起身站在窗畔,目送艾絲翠出門。儘管她還是微微一瘸一拐,即使從頂樓,我也能看見她臉上的瘀傷,她仍然步履輕盈、抬頭挺胸。她走在街上。到了佩姬家門前。毫不猶豫地經過。
我待在原處。郵差極為緩慢地來到這條馬路,在每戶人家前停留。我屏息注視他在郵袋裡翻找、取出兩個信封、推開五十四號的大門。他經過垃圾桶、在暖和的氣候下搔腦袋瓜、把郵件塞進信箱、再走回馬路。我看見他打了個呵欠,並感覺到我臉上綻露的一抹微笑。我得忍住自己大聲叫喊的衝動:他跟她的屍體只有咫尺之遙,卻啥也沒看見。隔壁的麥克咳了幾聲、發出呻吟。這個家的牆壁實在太薄了。
平時我雖然不喜歡吃早餐,那天早上卻很餓。我下樓時,只見琵琶跟一個顴骨突出的高個男待在廚房。他一身帥勁十足的服裝,神經兮兮地把玩領帶,一下把結拉緊,一下又鬆開。我猜他結婚了。結了婚,才會這麼鬼鬼祟祟的;他比我還緊張。琵琶看起來像是好好地睡上幾小時了。她穿了一襲灰色套裝,裙子不過膝,白色襯衫有一顆很礙眼的鈕釦沒扣,所以我可以看見她胸罩摺邊的頂部;她的秀髮盤在頭頂,幾縷髮絲巧妙地垂下,框住她的臉龐。她塗上唇膏的嘴,拋給我一個燦爛的微笑,並介紹那個男的給我認識,原來他叫傑夫,正準備出門。
你們覺不覺得昨晚有點吵?我說這句話是要測試他們,但琵琶毫無反應,傑夫則是羞紅了臉;他一定以為我在指他們倆。我在冰箱裡找到半包培根,紙盒裡還剩過了保存期限的兩顆蛋,於是我幫自己煎培根配蛋,加上燉豆、烤麵包和一大杯牛奶咖啡。這是我吃過最棒的一頓早餐,吃到一半的時候,麥克跟歐文下樓了,後者蓬頭垢面、沒刮鬍子,但似乎是刻意營造、不自然的頹廢。大家不太說話,不過早上他們本來話就不多。我看得出來沒有一個人起疑。我真想說些什麼,來擊碎他們那一臉沾沾自喜、自鳴得意的表情。
我出門工作時,以最緩慢的步伐經過五十四號門牌,瞄了一眼垃圾桶。一想到不能在附近目睹她的屍首被人發現,我就感到萬分沮喪;等我走到馬路盡頭,一副漏掉什麼東西似地,又折返她家門前,再一次經過隱蔽的屍體。一整天,我的心都因這個祕密而震顫不已,我跟陷入情海的戀人一樣興奮到無心工作,索性就提早下班。在佩姬的屍首被人發現以前,我就像是寫了封可能改變人生卻又不寄出去的信,真難熬。
五點半,我在我家那條路的盡頭下了公車,也就在此刻瞧見了清潔隊員。我嚇得呆若木雞,心跳加速,口乾舌燥,感覺整條路先是縮小,又在我眼前擴張。人行道上有兩位清潔隊員,他們拖著垃圾桶,裝到清潔車後頭。目前他們只清到第二十八號。在炎炎夏日,任誰都能聞到臭氣薰天的垃圾。這種差事我永遠都做不來。除非走到絕路,否則誰會願意應付腐肉跟嬰兒尿布?他們看來好像心情不錯。其中一個還在吹口哨。
我站在原地,點了一根香菸。我獨處時很少抽菸,哈草多半是為了遞給別人;不過眼前似乎是個特殊情況,我手上必須找點事來做。等清潔隊員走到第五十二號門牌,我又開始慢慢沿著馬路走,直到近得可以辨識他們的動靜。然後我停下腳步,假裝在綁鞋帶。五十四號門牌。好戲上場。兩個垃圾桶,綠的裝資源回收,藍的裝一般垃圾,都被拉到人行道,往垃圾車上倒。幾張紙屑跟一瓶洗髮精空罐掉在柏油碎石路上。一群年輕人昂首闊步地經過。
其中一位清潔隊員轉身去撿我昨晚拉去掩蓋屍體的垃圾袋。他兩手抓著袋子束緊的部位,然後一肩扛起。這個動作幾近滑稽。他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久,然後叫他的工作夥伴過來,用手比了一比。現在我可以看到佩姬的一條腿,以及司機從座位跳下車。接著就是喊叫和騷動。
消息像是變魔術般迅速散播。約莫一分鐘左右,便來了三、四十個人,呈半圓形圍在屍體旁邊,每個人不是大聲嚷嚷、目瞪口呆,就是拿手機撥號碼。他們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雖然他們緊貼著彼此,卻沒人敢太過靠近。彷彿有條無法跨越的界線,將活人與死人一分為二。只有我跨過那條線。我加入人群,站在後方從其他人的肩膀凝視他們目光的焦點。說真的,她跟昨晚我扔下她的樣子相去無幾。變得比較不像女人,反倒像是東西。
我聽到警笛聲,便從容不迫地走開,進入艾絲翠偶爾會跟琵琶光顧的一家小咖啡館啜飲一杯茶。茶是一種寧靜的飲品。
那種感覺就像是當管弦樂團的指揮。我回家後跟達利歐說街上出事了,他又轉告麥克,然後他們就外出一探究竟,回來時也感染了群眾的興奮氛圍。
可能有人被搶劫之類的。達利歐說,而我嘖了一、兩聲。
或者更嚴重,麥克說,有人被殺了。街上的人是這麼說的。我學電影中演員聽到壞消息所做出的反應,用手搗上嘴巴。
在我們這條街?我問道。
我演過頭了嗎?好像沒這回事。我覺得要是一直隱忍,我會爆炸。不過要告訴誰呢?當然是艾絲翠囉:告知她這項消息的人非得是我不可,於是我打到她的手機。她人正在馬與騎士酒吧,但是我建議她最好先回家。不過我沒告訴她原因,因為我想親眼目睹她耳聞這樁悲劇的表情。沒想到艾絲翠回家後不久又出門了,似乎對整起事件沒啥興趣,徒留我暗自失望,遺憾這個計畫沒有成功奏效。當邁爾斯回家,我說服他和琵琶跟我一起去看看佩姬如今已被封鎖隔離的家。即便救護車走了,警車卻依舊駐守,我走向一名年輕的員警,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場意外。他說。
有人被殺嗎?街頭巷尾是這麼傳的。
他只是望著我。
是誰被殺啊?住在這兒的人嗎?我們也住在這條路上,所以無論是誰,都算是鄰居。
發生了一場意外。他口風很緊,只點到為止。一場意外。
好了啦,達維,反正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琵琶一邊說,一邊圈著我的胳臂,把我拉開,你現在住的是倫敦,不是小鎮。本來就會發生這種事。你會習慣的啦。
可是,還是很難以置信,對不對?我說,就發生在我們身邊。
那三位來家裡拜訪的員警全都讓我感到無害,尤其是領頭的普瑞伯警官。他說他叫吉姆,對大家微笑的神情就像是要來跟我們交朋友。他身材肥胖,有張圓臉和一個又大又扁的鼻子。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他喜歡我。我風度翩翩,又一副想幫忙的樣子,反觀其他人,他顯然把他們當作烏合之眾。說真的,我對這點不感到意外。達利歐聲嘶力竭又焦躁不安。麥克則是沉默到粗魯的地步。邁爾斯一臉無趣。琵琶調情調過頭了,我一度看見普瑞伯跟他的一位同事互換眼神。員警前腳才到,邁爾斯的女友莉亞也跟著進門,不過她把他們全當成空氣,這也算她厲害,畢竟樓下擠得滿滿的。我倒茶給他們喝,後來他們掏出筆記本,坐在桌前,問我們昨晚有無聽見任何不尋常的動靜。
沒有,達利歐說,啥都沒有。
這附近本來就滿吵的。琵琶補充道。
夜裡我聽見有人在叫嚷。我說。
什麼時候的事?
不曉得。抱歉。我只知道醒來之後聽見人聲,不過也沒啥特別的。就像琵琶說的,這條街本來就不平靜。我頂多只能說那是天黑過後的事。
天黑,普瑞伯陰鬱地說,漫不經心地在他的本子上記錄,所以一共就是你們七個?
不包括我,莉亞說,我不住這裡。
是還沒而已。達利歐低聲說,然後緊張兮兮地傻笑。
艾絲翠也在家,我說,她現在出門去了。還有我打住不前,望著琵琶。
就沒了,她斷然地說,我們家裡聚會辦到蠻晚。她對我綻露笑顏,諒我也不敢反駁她,我則回以一個慰藉的微笑,向她傳達:達維既友善又可靠,絕對不會洩露她的祕密。
沒人發現任何異乎尋常的事?
沒。麥克說。這大概是警方上門盤問的整個過程中,他所說的唯一一個字。
死者是誰?歐文問道。
一位名叫瑪格麗特.法雷爾的女士。你們有誰認識她嗎?
我們全都互換探詢的眼色,然後搖搖頭。不,我們不認識名叫瑪格麗特.法雷爾的女士。
真教人沮喪,對不對?我說,她住的地方只離我們幾戶遠,但我們卻連她姓啥名誰都不曉得?直到她不在了才知道這號人物。我悲傷地搖了搖頭。
傳言是真的嗎?似乎有人在地下室正面的垃圾桶發現她的屍首。警方說是清潔隊員找到她的。琵琶問道。她被殺了之後屍體棄置於她家垃圾桶後?
恐怕是這樣沒錯。
好恐怖哦。
但是你們會將凶手繩之以法的。我說。
我們會盡力而為。他闔上筆記本,站起身子。其他警官會記錄你們的姓名跟電話。假如你們想起什麼,請立刻跟警方聯繫。他取出一張名片,將它放在桌上。
祝你們好運,我說,但願警方早日破案。
當晚最精采的高潮在稍晚到來。艾絲翠回家了,而歐文不知跑到哪兒去。我們都坐在樓下,雖然漫無目的,卻還不願就寢。我坐在艾絲翠的隔壁,三不五時變換一下姿勢,這樣手臂就能碰到她沒有衣物包覆的金黃色胳臂。我假裝讀葡萄牙文,艾絲翠則在翻閱一本雜誌,邁爾斯打開電視,我們一塊兒收看某個居家裝潢節目的尾聲和另一個烹飪節目的起頭,只見一個滿臉笑容的女人正在料理一道精緻美食,任憑她的長髮垂落。邁爾斯轉台,某部電影才正要開始,雖然我們意興闌珊、沒人想看,卻也懶得把它關掉。突然達利歐衝進客廳,興奮地像個孩子。
快開電視!
電視已經開了。邁爾斯說。
瑪格麗特.法雷爾的屍首已於昨天傍晚被人發現,得年五十七歲。警方已展開凶殺案的偵查
我的時間必須拿捏得宜。我等了一會兒,這時琵琶說:瑪格麗特.法雷爾就是佩姬!
佩姬!艾絲翠覆述道。
於是我開啟話閘子,驚懼地壓低音量。我們昨晚看到她了啊。我跟達利歐還有艾絲翠。親眼看到她啦。
我不得不說自己幹得實在太漂亮了。打網球的人講究球拍上最有效的擊球點,以及完美擊球的震顫。這句話說得自然而然,恰到好處。我挪了一下身子,感受艾絲翠溫暖而鮮活的皮膚貼著我,她香甜的秀髮輕拂我的臉頰。我閉上眼,細細品味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