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25章 第24章 天吾 不是這裡的世界是什麼意思呢?

星期四從早上就開始下雨。雖然下得不算大,卻是帶有非常執拗性質的雨。從前一天過午開始就一次也沒停過。才想到差不多該停了時,雨腳又像想起來似的開始轉強。七月已經過中旬了,梅雨卻還完全看不到即將結束的跡象。天空像加了蓋子般黑暗,全世界都帶著沉重的溼氣。 快到中午時,天吾穿上雨衣戴上帽子,想到附近去買東西,看見信箱裡有附硬墊的茶色厚信封。信封上沒有郵戳,也沒貼郵票。沒寫地址。沒有寄件人姓名。正面中央用原子筆寫著小而僵硬的字:天吾。好像在乾黏土上用釘子刻出來般的字體。好像是深繪里所寫的字。打開信封時,裡面放著一卷看來極公事性的TDK六十分鐘的錄音帶。沒有附信或便條或任何東西。沒有盒子,錄音帶也沒貼標籤。

天吾猶豫一下,決定不去買東西,轉回房間聽那卷錄音帶。他把那錄音帶拿起來在空中照著看看,然後搖了幾次。雖然帶有幾分謎的意味,但怎麼看都是大量生產品。看起來,如果播出錄音帶應該不會爆炸。 他脫下雨衣,把收錄音機放在廚房桌上。把錄音帶從信封裡拿出來,設定好。為了可能有必要記錄,準備了便條紙和原子筆。看看周圍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按下播放按鈕。 剛開始聽不見任何聲音。無聲的部分繼續了一陣子。開始想到會不會只是空白帶時,忽然聽見喀啦喀啦的背景音。好像是拉椅子的聲音。也聽得見輕輕乾咳(似的)。然後深繪里唐突地開始說話。 天吾。深繪里像在試發音那樣地說。深繪里正式叫天吾的名字,在天吾的記憶裡,這恐怕還是第一次。

她再一次乾咳,有一點緊張的樣子。 如果能寫信的話就好了,但因為不能所以就用錄音。與其打電話不如這樣比較能輕鬆說。電話不知道有沒有被竊聽。請等下我喝一口水。 聽得見深繪里拿起玻璃杯,喝一口,再把那(大概)放回桌上的聲音。缺乏重音和問號和句讀點的,她獨特的說話方式,錄進錄音帶後,比實際對話時給聽的人更不平常的印象。甚至可以說是非現實的。不過總之在錄音帶上和對話時不一樣,她會把幾個句子累積起來說了。 聽到我失蹤的事。你可能正在擔心。不過沒問題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沒有危險的地方。我想告訴你這件事。本來是不可以的但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十秒的沉默) 有人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裡。老師向警察提出我的搜索申請。

但是警察並沒有開始行動。小孩離家出走並不稀奇。所以我暫時在這裡安靜等著。 (十五秒的沉默) 這是很遠的地方如果不在外面到處走的話誰也不會發現。非常遠。薊幫我送這錄音帶。用郵寄的不好。不得不很小心。等一下,我檢查一下有沒有錄進去。 (喀答一聲。稍停一下。再發出聲音) 沒問題有錄進去。 聽得見遠處在叫小孩的聲音。也聽得見微弱的音樂。可能是從開著的窗戶傳來的聲音。附近也許有幼稚園。 上次謝謝你讓我住你家。有必要這樣做。也有必要知道你。謝謝你讀書給我聽。吉利亞克人很吸引我。吉利亞克人為什麼不走寬廣的道路而要走森林裡的泥地呢? (天吾在那後面悄悄加上問號) 道路雖然方便但吉利亞克人還是離開道路走在森林裡比較輕鬆。要走在道路上的話就要從一開始就重新學走路。要重新學走路的話其他事情也不得不重新學起。我無法像吉利亞克人那樣生活。不喜歡經常被男人毆打。也不喜歡有很多蛆的不乾淨的生活。不過我也不太喜歡走在很寬的道路上。我要再喝水。

深繪里在喝水。有一陣子沉默的時間,玻璃杯發出喀答的聲音放回桌上。然後有用手指擦嘴唇的時問。這位少女難道不知道錄音機有暫停鍵嗎? 我不見了你可能很傷腦筋。不過我並不想成為小說家。以後也不打算再寫什麼。關於吉利亞克人我請薊幫我查。薊到圖書館去查。吉利亞克人住在薩哈林,和愛奴和美國印地安人一樣沒有文字。也沒有留下紀錄。我也一樣。一旦成為文字那已經不是我的話了。你很巧妙地把那轉變為文字,我想誰都沒辦法像你那樣巧妙。不過那已經不是我的話了。不過不用擔心。這不怪你。只是離開寬闊的道路走著而已。 到這裡深繪里又停了一下。天吾想像著那位少女在離開寬廣的道路的地方,獨自一個人默默走著的光景。 老師擁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不過Little People也不輸他地擁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裡要小心。重要的東西在森林裡。森林裡有Little People。要不受Little People傷害,必須找到Little People所沒有的東西。那樣就可以安全地穿過森林。

深繪里只有在這個地方幾乎一口氣地說完之後,大大地深呼吸一下。因為沒有從麥克風別開臉就這樣做,因此錄下像陣風吹過大樓谷間般的聲音。等這收斂之後,接下來聽得見遠方有汽車喇叭鳴響的聲音。大型卡車特有的,霧笛般深沉的聲音。短促的兩聲。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離幹線道路不遠的地方。 (乾咳)聲音開始沙啞。謝謝你擔心我。謝謝你喜歡我的胸部曲線,讓我住你家,借我睡衣。可能暫時不能見面。把Little People寫成文字,Little People可能在生氣也不一定。不過不用擔心。我很習慣森林。再見。 在這裡發出聲音,錄音結束了。 天吾按了按鍵把錄音帶停下,倒帶到最前面。一面聽著從屋簷落下的雨滴聲,一面深呼吸幾次,把手上的塑膠原子筆一圈又一圈地弄轉著。然後把原子筆放在桌上。天吾終究沒有寫下任何紀錄。只安靜入神地聽著深繪里那和平常一樣獨特的說話聲。不過不需要記錄,深繪里訊息的重點很清楚。

(1)她不是被綁架,只是暫時躲藏在什麼地方而已。不用擔心。 (2)她不打算再出書。她的故事是口述的東西。不習慣印成文字。 (3)Little People擁有不輸給戎野老師的智慧和力量。要小心。 這三點是她要傳達的重點。其他還有吉利亞克人的事。不得不離開寬廣的道路走的一群人。 天吾到廚房泡咖啡。然後一面喝著咖啡,一面不經意地望著卡式錄音帶。然後從頭開始再聽一次錄音帶。這次為了慎重起見,在好些地方按下暫停鍵,將要點簡單寫下來。然後過目寫下的內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新發現。 深繪里是不是一開始就列出簡單的備忘項目,再根據那個說的呢?天吾不認為這樣。她不是這種人。而是現場實況錄的(連暫停鍵都沒有按),一定是想到什麼就朝麥克風說出來。

她到底在什麼樣的地方?錄下來的背景音,並沒有帶給天吾多少暗示。遠遠有門砰一下關上的聲音。好像從敞開的窗戶傳來小孩的叫聲。幼稚園?大卡車的喇叭聲。深繪里所在的地方似乎並非很深的森林裡。感覺像是某個都會的一角。時間可能是早晨的較遲,或下午。有關門聲,可能表示她不是一個人而已。 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就是深繪里是自己選擇那個地方藏身的。並不是被誰強迫錄下的錄音帶。聽聲音和說話方式就知道。雖然開頭部分聽得出多少有點緊張,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是自由地朝麥克風,說著自己想說的事。 老師擁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不過Little People也不輸他地擁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裡要小心。重要的東西在森林裡。森林裡有Little People。要不受Little People傷害,必須找到Little People所沒有的東西。那樣就可以安全地穿過森林。

天吾重新播放一次這部分看看。深繪里這部分說得有幾分快。句子和句子間的間隔也稍微短一點。Little People對天吾,和對戎野老師,都可能有害。但在深繪里的口氣裡,聽不出把Little People當成邪惡東西的意味。從她的說法,感覺他們似乎是可以轉變的中立性存在似的。另外一個地方,也讓天吾特別注意到。 把Little People寫成文字,Little People可能在生氣也不一定。 如果鬥Little People真的生氣的話,那生氣的對象中當然也應該包含天吾在內。因為他正是把他們的存在化為文字的形式,傳播到世間的主謀者之一。就算辯解說沒有惡意,他們一定也不會聽。 Little People到底會帶給人們什麼樣的傷害呢?但這種事天吾不可能知道。天吾把錄音帶重新倒帶一次,放進信封收進抽屜。再一次穿上風衣,戴上帽子,在下個不停的雨中出去買東西。

那天晚上九點過後小松打電話來。那時候也從拿起聽筒前,就知道是小松打來的。天吾正在床上讀著書。讓鈴響了三次之後才慢慢起床,到廚房的桌前拿起聽筒。 嗨,天吾。小松說。現在,在喝酒嗎? 沒有,我沒喝。 聽過這件事之後,可能會想喝酒。小松說。 想必是愉快的事吧。 怎麼說呢?我想可能沒那麼愉快喲。如果以反諷式可笑點來說或許有幾分吧。 就像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那樣。 沒錯,小松說:像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那樣。說得妙。天吾的形容經常那麼簡潔而得體。 天吾沉默著。小松繼續。 事情變得有點麻煩了。因為戎野老師提出了深繪里的搜索申請,警察開始正式搜索。不過警察可能也還不至於真正用力搜索。因為並沒有開出贖身價碼啊。只想先丟在一邊,但如果真出事了也不好看所以暫且做出有在動的樣子吧。只是媒體可沒那麼簡單放過。我這裡也有幾家報紙來詢問。我當然始終以什麼都不知道的姿態應付過去。因為現在這時候也沒什麼可說的。他們現在已經知道深繪里和戎野老師的關係,而且應該已經查出革命家雙親經歷之類的底細。這些事實可能也會陸續見報。問題是週刊雜誌。自由作者和記者,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那樣聚集而來。那些傢伙都是手腕高強,咬住不放的。畢竟他們就靠這個吃飯。誰還管什麼隱私權和節度分寸的。雖然同樣是寫文章的,但和天吾這樣溫文敦厚的文學青年可不一樣噢。

所以我最好也要多注意是嗎? 沒錯。要有覺悟,對周圍提高警覺比較好。因為不知道會從什麼地方跑出嗅覺靈敏的傢伙。 天吾在腦子裡想像,小船旁邊圍著鯊魚群的情景。但那看起來只是一張沒有附帶妙語說明的一格漫畫而已。深繪里說:必須找出Little People所沒有的東西才行。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不過小松先生,事情會變成這樣,是不是早就在戎野老師的計畫中呢? 啊,有可能。小松說。我們可能只是被迂迴地利用了而已。不過從一開始我們就有點知道對方的想法了。因為老師並沒有隱瞞自己的意圖。在這層意義上,可以說是公平交易。那時候我們也可以拒絕說:老師,這件事情很危險咯。我們不能參加。如果是一般正常編輯一定會這樣做。不過我這個人天吾也知道的,不能稱為正常編輯。當時事態已經箭在弦上了,這邊也有所指望。所以防守就有點疏忽了吧。 話筒沉默下來。短暫而緊密的沉默。 天吾開口了。換句話說小松先生所擬的計畫,中途好像被戎野老師的計畫搶走了似的變相了。 也可以這樣說吧。換句話說那邊的意圖比較強烈地表現出來。 天吾說:戎野老師認為這個騷動能順利平息嗎? 戎野老師當然認為能。他是有遠見的人,也很有自信。也許像他想的那樣順利。不過如果這次的騷動,甚至超過戎野老師所想像的話,或許會變得不可收拾。不管多麼傑出的人,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你最好繫緊安全帶。 小松先生,如果一起搭乘的飛機墜落的話,怎麼繫安全帶都沒有用的。 不過可以安心哪。 天吾不禁微笑起來。雖然是無力的微笑。那是這件事的重點嗎?雖然絕不愉快,卻可能含有若干反諷式可笑點? 我覺得很抱歉把你捲進這種事情。老實說。小松以缺乏表情的聲音說。 我沒關係。反正我沒有失去了會傷腦筋的東西。沒有家人,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未來,反倒該擔心的是深繪里。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 我當然也擔心這個。不可能不擔心。但我們現在在這裡想東想西的,也沒有用啊,天吾。總之暫時,我們只能考慮被強風吹襲時,為了免於被吹走,只好把身體牢牢綁在堅固的地方。暫時最好仔細讀報紙喔。 我最近,注意每天看報紙。 那就好。小松說。不過關於深繪里的行蹤,有沒有想到什麼線索?不管什麼都行。 什麼也沒有。天吾說。他不擅長說謊。而且小松有很靈的第六感。不過小松似乎沒有發現天吾聲音的微妙震動。自己的事情已經夠他傷腦筋了吧。 如果有什麼消息再聯絡。小松這樣說完掛上電話。 放下聽筒後天吾首先做的是,拿出玻璃杯,注入兩公分左右波本威士忌。正如小松說的那樣,講完電話後會需要喝酒。 星期五女朋友照常來到他的住處。雨已經停了,天空還毫無間隙地覆蓋著灰色的雲。兩個人吃過一點輕食,就上床。天吾在做愛中也斷斷續續地想起各種事情,但那並不減損性行為所帶來的肉體上的喜悅。她像平常那樣巧妙地把天吾身上一星期份的性慾引出來,俐落地處理好。而她自己也從中嚐到充分的滿足。就像能從帳簿數字的複雜操作中找出無上喜悅的能幹會計師那樣。雖然如此,她似乎還是看穿了,天吾正在為其他的什麼事而分心。 最近威士忌好像減少相當多。她說。像要品嚐愛的餘韻般,手搭在天吾厚實的胸部。無名指上戴著小巧,但光輝的鑽石結婚戒指。她說的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放在架子上的Wild Turkey威士忌瓶子。和比自己年輕的男人擁有性關係的中年女性多半會的那樣,她眼睛也特別留意各種風景的細微變化。 最近,常常在半夜醒來。 不是在戀愛吧? 天吾搖搖頭。沒有戀愛。 工作不順利嗎? 工作目前進行得很順利。至少有某部分在進行。 雖然如此,好像還是有什麼掛心的地方。 是嗎?只是睡不好而已。以前很少這樣。我本來屬於睡覺的時候都睡得很沉的類型。 可憐的天吾。她說,用沒戴戒指那邊的手掌溫柔地按撫著天吾的睪丸。那麼,會做討厭的夢嗎? 幾乎沒作夢。天吾說。這是事實。 我經常作夢。而且是同樣的夢作好幾次。在夢中自己都會發現:我以前作過這個夢啊!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例如什麼樣的夢? 例如,嗯,森林裡的小屋的夢。 森林裡的小屋。天吾說。他想起森林裡的人。吉利亞克人,Little People,還有深繪里。那是什 麼樣的小屋? 你真的想聽那個故事嗎?別人的夢不會無聊嗎? 不,不會。如果方便的話,我好想聽。天吾老實說。 我在森林裡一個人走著。不是像格林童話中糖果屋的兄妹韓塞爾和葛蕾特迷路那樣,深不可測的不祥森林。而是輕量級的明朗森林。午後,溫暖而舒服,我在那裡輕鬆地走著。然後看見前方有一棟小房子。有煙囪,有小陽台,窗戶上掛著格子布的窗簾。換句話說外觀相當友善。我敲敲門,說:有人在嗎?但沒有回答。重新更用力地再敲一次之後,門自己開了。原來門沒有關好。我走進屋裡。你好,有沒有人在?我要進去了喔。一面這樣說著。 她一面溫柔地撫摸著睪丸,一面看天吾的臉。到這裡的氣氛你明白嗎? 明白。 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屋。蓋得非常簡單。有小廚房,有床,有餐廳。正中央有燒柴的暖爐,桌上整齊地排著四人份的食物。盤子上正冒著白色熱氣。然而屋裡沒有一個人。菜都做好了,大家正要開動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異樣的事情,例如像怪物忽然出現,大家慌忙往外逃出去那樣的感覺。不過椅子並沒有弄亂。一切都是平穩的,不可思議地保持日常的樣子。只是人不在而已。 桌上有什麼樣的菜? 她歪著頭。這個想不起來了。這麼說,是什麼菜呢?不過,在那裡食物的內容不是問題。還熱騰騰的剛做好才是問題。不管怎麼樣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等著住在那裡的家人回來。那時候我有必要等他們回來。為什麼必要則不清楚。因為是夢中嘛,一切事情並沒有確實附帶說明。可能想問他們回程的路怎麼走,或不能不得到某個東西,之類的事情。於是總之,我就一直等著他們回來。可是不管怎麼等,都沒有人回來。食物繼續冒著熱氣。看著那個。我肚子開始覺得非常餓。不過不管多餓,那家人不在,總不能擅自吃起桌上的東西。會這樣想對嗎? 我想大概會這樣想。天吾說。因為是夢中的事,所以我也不是那麼有自信。 不過在東等西等之間天就黑了。小屋裡也暗了下來。周圍的森林越變越暗。我想把小屋裡的燈點亮,但不知道該怎麼點法。我漸漸不安起來。然後忽然發現一件事情。很不可思議,從食物冒起來的熱氣的量絲毫沒有減少。過了幾小時了,食物全都還熱騰騰的。於是我才開始想真奇怪。有什麼不對勁。到這裡夢就結束了。 後來發生什麼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想後來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她說。天黑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我在那莫名其妙的小屋裡一個人孤零零的。正要發生什麼事。感覺好像不是太好的事。可是每次夢到這裡就結束了。而且重複作同樣的夢,好幾次又好幾次。 她停止撫摸睪丸,把臉頰貼在天吾的胸上。那夢或許在暗示著什麼。 例如什麼樣的事? 她沒有回答。反過來問:天吾,你想聽這個夢最可怕的部分是什麼地方嗎? 想聽。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時,那口氣就像越過狹小海峽吹過來的熱風般碰到天吾的乳頭。那就是,我自己可能就是那個怪物也不一定。有一次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就因為我走進來了,看到的人就匆匆忙忙地中斷用餐,從家裡逃出去。而且只要我在那裡,那些人就不能回來。但雖然如此,我還是不得不在小屋裡一直繼續等著他們回家。這樣想起來就非常恐怖。簡直就沒救了嘛。 或者,天吾說:那裡是妳家,妳在等著逃出去的自己也不一定。 這樣說出口之後,天吾發現不該說這種話的。但一旦說出口的話就收不回來了。她長久沉默不語。然後使勁地握他的睪丸。力量大得讓他無法呼吸的地步。 你為什麼說這麼過分的話? 沒什麼意思啊。只是忽然想到而已。天吾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她把握著睪丸的手鬆開,嘆一口氣。然後說:這次換你說說你的夢吧。天吾所作的夢的故事。 天吾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後說:剛才也說過了我幾乎不作夢的。尤其是最近。 總會作一點吧。因為世界上找不到完全不作夢的人。你那樣說,佛洛依德博士會很難過喔。 可能有作,只是一醒過來就不記得夢的事了。就算留下好像作過什麼夢的感覺,內容卻完全想不起來。 她把變軟後的天吾的陰莖放在手掌裡,慎重地衡量著那重量。就像那重量述說著某種重要事實似的。那麼,不談夢也好。談談你現在寫的小說。 現在寫的小說,可能的話我不想談。 嘿,我又不是要你把故事從頭到尾全部說出來。我不會這樣要求的。我很了解天吾雖然體格高大卻是非常敏感的青年。所以只要提到道具的一部分也沒關係,一點故事分出來的小插曲也可以,不管講一點什麼都行。把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知道的事情,只對我說出來。因為你對我說了太過分的話,所以我要你給我一點補償。我說的意思你懂嗎? 我想大概懂。天吾以沒有自信的聲音說。 那麼,說吧。 陰莖還在她的手掌上,天吾說:那是有關我自己的故事。或者以我自己為主角的誰的故事。 大概是這樣吧。女朋友說。那麼,我有沒有在那故事裡出現? 沒有。因為我所在的不是這裡的世界。 不是這裡的世界裡沒有我。 不只是妳。這個世界的人,都不在不是這裡的世界。 不是這裡的世界,和這裡的世界有什麼不同?現在自己在哪一邊的世界,你能分得出來嗎? 分得出來呀。因為是我寫的。 我說的是,對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例如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忽然弄錯了進入那邊的世界的話。 我想大概分得出來。天吾說。例如,不是這裡的世界有兩個月亮。所以可以知道不同。 天空掛著兩個月亮的世界這設定是從《空氣蛹》移過來的。關於那個世界天吾想寫出更長更複雜的故事而且是他自己的故事。設定相同,日後可能會有問題。不過天吾現在,無論如何都想寫寫看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的故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考慮算了。 她說:換句話說一到晚上抬頭看天空,如果浮著兩個月亮的話,就知道:啊,這裡就是不是這裡的世界對嗎? 因為那是記號。 那兩個月亮不會重疊起來嗎?她問。 天吾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兩個月亮之間經常保持一定的距離。 女朋友暫時一個人想了一下那個世界的事情。她的手指在天吾裸露的胸上描繪著什麼圖形。 嘿,你知道英語中的lunatic和insane有什麼不同嗎?她問。 兩者都是造成精神異常狀態的形容詞。詳細的差別不清楚。 insane可能是天生就頭腦有問題。可以考慮最好能接受專門的治療。相對的所謂lunatic則是月亮引起的,也就是因為月神Luna而一時失去控制。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如果被認定是lunatic的人即使犯了某種罪,那罪的處罰也可以減輕一等。理由是那與其說是本人的責任,不如說是受到月光誘惑的結果。雖然難以相信,但這種法律實際上是存在的噢。換句話說,月亮讓人的精神狂亂這件事,在法律上是曾經被承認的。 妳怎麼知道這種事情?天吾驚訝地問。 不用這麼驚訝吧。我比你多活了十年哪。所以,比你知道多一點事情也不奇怪。 確實沒錯,天吾承認。 正確說的話,是在日本女子大學的英文課上學到的。那是關於狄更斯作品的選讀課。老師很怪,盡說一些和小說無關的閒話。那麼我想說的是,現在只有一個月亮已經夠讓人狂亂了,如果天上高掛著兩個月亮的話,人的頭腦豈不是要更狂亂了嗎?潮水的漲潮退潮也會改變,女人的生理不順應該也會增加。我想不正常的事會一一出現。 天吾想了一下。或許確實這樣。 在那個世界,人們經常頭腦有問題嗎? 不,並沒有。頭腦沒有問題。不如說,和在這裡的我們大體上做著一樣的事情。 她柔軟地握著天吾的陰莖。在不是這裡的世界,人們和在這裡的世界的我們大體上做著同樣的事情。那麼,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 在不是這裡的世界的意義,在於可以改寫這裡的世界的過去。天吾說。 可以隨心所欲地,依照自己喜歡地改寫過去嗎? 對。 你想改寫過去嗎? 妳不想改寫過去嗎? 她搖搖頭。過去或歷史,那種東西我一點都不想改寫。我想改寫的是,現在在這裡的現在喲。 不過如果改寫了過去的話,當然現在也會改變。因為現在是由過去的累積所形成的。 她又深深嘆一口氣。然後把載著天吾陰莖的手掌上下動幾次。像在做電梯的試驗運轉般。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說。你是過去的數學神童、柔道上段高手,也在寫長篇小說。雖然如此,你對這個世界的事情卻什麼都不懂。一件也不懂。 被這樣截然斷定,天吾卻沒有感到驚訝。最近對天吾來說,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可以說已經成為常態了。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新發現。 不過沒關係,什麼都不懂也沒關係。年長的女朋友改變身體的方向,把乳房壓在天吾身上。天吾,你是每天每天繼續寫著長長的小說,在作夢的補習班數學老師。就一直繼續這樣吧。我相當喜歡你的雞雞。形狀大小和手感都喜歡。硬的時候軟的時候。生病的時候健康的時候。而且最近一段時間,只屬於我一個人。對嗎?真的? 沒錯。天吾承認。 嘿,我是個嫉妒心很強的人,以前說過了吧? 聽說過啊。嫉妒之深超越理論。 超越所有的理論。從以前到現在一貫這樣。然後她的手指慢慢開始立體地動起來。馬上讓你再硬起來一次。對這一點有沒有什麼異議? 沒什麼異議,天吾說。 現在在想什麼? 妳是大學生,正在日本女子大學上著英國文學課。 課文是狄更斯的《馬丁.柴澤維特》(Martin Chuzzlewit)。我十八歲,穿著有摺邊的可愛洋裝,頭髮綁著馬尾巴。是非常認真的學生,當時還是處女。好像在講前世的事情似的,總之對lunatic和insane的不同,是上大學的最初所學到的知識。怎麼樣,光想像就會興奮嗎? 當然。他閉起眼睛,想像有摺邊的洋裝和馬尾巴。非常認真的學生還是處女。但嫉妒很深超越任何理論。照亮狄更斯的倫敦的月亮。徘徊在那裡的insane的人們,和lunatic的人們。他們戴著很像的帽子,留著很像的鬍子,要從什麼地方區分才好呢?一閉上眼睛,現在自己屬於哪個世界,天吾已經失去自信了。 (BOOK 1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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