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下班回家,把撞歪的單車從掛鉤取下仔細檢查。我的愛車慘不忍睹,前輪變形,連轉都不能轉,前叉也彎了,鏈條垂在腳蹬周圍。不過問題大概就僅止於此。我馬上拆掉毀損的分叉桿,裝進塑膠購物袋,騎車去艾塞克斯路,找我那開自行車行的朋友傑瑞。他想賣我碳素纖維的替代品,不過所費不貲,價錢比一整台單車還貴。
不是說別人會賠妳錢嗎?他說。
她嘴巴上是這麼說的。我說。
嗯,這樣哦。他說。
我現在連向她要錢都有困難。
他看起來困惑不解,等我從架上挑了個陽春的分叉桿,他更是露出一臉哀傷。不過當我買了一個全新的車輪、一段鏈條以及一頂安全帽,他又頓時笑逐顏開。他好心要幫我組裝,不過我只相信自己,不想讓其他人碰我的單車,於是我把輪子跟分叉桿搖搖欲墜地放在坎貝爾借我的單車把手上,就這樣左搖右晃地騎回家。
氣候仍然溫暖,陽光依舊普照,所以我將單車、新零件和我的工具擺在後院。我從腳蹬上拉開鏈條,將它從齒輪上拆下。我打算好好享受組裝的樂趣。接著,我聽到一個聲音:需要幫忙嗎?
原來是邁爾斯。他手拿一瓶啤酒,從廚房走出來,往達利歐保證會修理的搖晃長凳一坐。邁爾斯分好幾集講過一個他對機械或電子器材有多不擅長的冷笑話。那其實並非謙遜之辭:因為他在市中心上班,當個股票分析師,以致或多或少有些裝腔作勢,他自比為住在一架高人一等的飛機上,而我們其他人則做些通馬桶、換保險絲的次等卑賤工作。
我可以幫妳拆下齒輪,他咧嘴笑道,它們需要重新校準。我可以調整鏈輪。妳的曲柄有點令人擔心。
我不耐煩地打量他。你要碎碎唸一整個晚上嗎?
抱歉,他說,我只是喜歡看妳工作。妳看起來好他頓了一下,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好能幹。要喝啤酒嗎?
等我組裝完畢,會喝一瓶當作獎賞。
我安裝分叉桿,不太情願地讓邁爾斯幫忙支撐它,以便我更換把手、頂蓋、壓縮螺栓以及龍頭蓋。
妳怎麼能記得零件該裝在哪裡?他問我。
因為我有興趣。我說。
我只在乎能否從甲地到乙地。而且最好是開車。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我一邊問,一邊插入新車輪。
什麼多少時間?
在你把我們趕出家門之前。
我沒要把你們趕出家門。
好吧,在你要處置我們之前。
妳知道嗎?邁爾斯輕聲細語,彷彿在自言自語,有時我會想可能存在著另一個平行的宇宙。
我一度以為他在賣弄哲學,討論量子物理學之類的玩意兒,於是對他皺起眉頭。
他屈身湊近,我能從他深褐色的雙眸看見自己臉龐的倒影。我變得緊張,得費點工夫才有辦法按捺遠離他或別過目光的念頭。艾絲翠,妳有沒有過這種感受?
什麼感受?
妳知道的。被那些可能發生也可以發生的事所困擾。
沒有。
那些應該發生的事。
我現在要把單車裝好。
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我曾經想像過這些事。當時我們經濟拮据,卻不以為苦。妳還記得那場反戰遊行嗎?我們凱旋而歸,一起吃碳烤,然後因為嗑藥,躺在草地上恍惚失神。
顯然我們阻止戰爭的苦心最後還是付諸流水。
那妳還記得我們剛開始談戀愛的經過嗎?我們相識多年,然後突然天雷勾動地火,成了一對情侶。艾絲翠跟邁爾斯。邁爾斯跟艾絲翠。我不用轉頭就知道妳待在屋裡。我可以感覺到妳的存在。妳知道嗎?現在我還是有這種能力。那段時光真美好,不是嗎?我還是難以忘記,也始終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非得分手不可。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這裡只有我和妳,盡情享受兩人世界。
我放下手中的螺絲起子,盯著他瞧。一瞬間,有好幾種情緒在我腦中閃現。首先是困惑感,不敢相信我們對相同的往事,居然能有如此南轅北轍的解讀。邁爾斯的版本中,我們談了一場激情的戀愛,唯一的妨礙是我的自相矛盾,以及被獨立自主所誤導的、不夠成熟的渴望。不過在我的版本,這段關係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我們初相識的時候,他算是個環保鬥士,也是我第一個熱衷政治的朋友。他為我呈現一個嶄新的世界,而且剛開始,他給我留下迷人卻又神祕的印象。他之所以為我傾心,是因為他以為我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然後他耗盡心力,試圖把我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一個負責、喜歡居家生活、準備安定下來的女人。這就好像他試著把我引進一個他早就計畫好的未來:然而,我並不想要去那裡。我對我的現況很滿意。
第二種情緒是焦慮,因為邁爾斯是我的朋友:在我們成為情侶之前,他一直是個可以有話直說的朋友。在我們分手之後,他是我複雜難懂的朋友,而如今我終於明白這幾個月以來我不斷試圖置若罔聞的事實:那就是我讓他為情所困,而他依舊為我受苦。當這段戀情畫下句點,我表示願意搬走,但他堅稱只要我們順其自然,繼續同住就不是問題,而我也相信這番說詞。我第三種情緒是純然的憤怒。這是最好應付的情緒,於是我順理成章地大爆發。這就是你要把我們趕走的原因嗎?我咄咄逼人地問他,因為我們分手了?
我們沒有分手。是妳硬是要喊停的。可是有時候我覺得這段感情沒有結束。沒有真正結束。我們之間餘情未了。妳一定也感覺到了。我知道妳有感覺。
不,邁爾斯,我急迫地說,你不要這樣。
我以為時間會扭轉一切,讓一切回歸正常,但我一點都沒變。內心深處的我,還是原本的我。
我很抱歉。
不要關上心門。
我的心門早就關閉了,我以最堅定的口吻說,如果我沒把話說清楚,那算我的錯。聽著,我把手搭在他胳臂上才一下子,就趕緊移開。你也知道我其實不適合你。你比我優秀太多了。
我不想要比妳優秀。
才怪。你看看我們兩個。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你得到熱愛的工作,前程似錦、無可限量。你是個大人,邁爾斯,你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麼。我不像你。我根本不曉得未來的方向。我只是個繞著倫敦送包裹、還在追尋自我的單車快遞員。
所以問題的癥結就只是這個?我們的外在條件?
不,不只如此。我不懂你為什麼會突然瘋言瘋語。邁爾斯,你現在跟莉亞在一起。她冰雪聰明、明豔動人,而你們也要同居了。你不該跟我說這些話。這樣不公平。
只要妳跟我說還有一絲希望,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我就會告訴莉亞
哈囉,莉亞興高采烈地打聲招呼,身穿時髦幹練的工作套裝,一手拿著公事包,腋下夾著報紙,宛若閃爍著微光的幽魂出現在我們面前。嗨,親愛的。她脫掉夾克,坐在邁爾斯身旁,屈身向前,意猶未盡地在他臉頰種下一吻。接著她對我綻露笑容,唇紅齒白、肌膚嫩滑,身上帶有微微的蘋果香,反觀邁爾斯渾身啤酒味,而我則是汗水跟單車潤滑油的味道。妳手好巧哦。我連輪子有小洞都不會修,只能送到車行去。以前我覺得是該學學DIY,但是後來想一想,如果時間就是金錢,那我自己動手修東西就叫作浪費錢。
這就要看妳怎麼衡量時間的價錢了。我一邊說一邊把新的鏈條繞在鏈環上。我盡量不去看她,但心裡忍不住想,她有聽到剛才的對話嗎?
對,她說,確實如此。
於是這段未完的對話就硬生生地中斷。邁爾斯坐著看我工作。莉亞表面上在看報,卻三不五時地抬頭,瞇眼偷瞄我們倆的一舉一動。我覺得自己像是關在動物園的牢籠,任憑人們透過圍欄觀賞。
妳還沒準備好的話,不用急著搬走。邁爾斯說;他終於回答那個引發深情告白的問題。
三個月的時間,我們不都說好了嗎?莉亞說,她連頭都懶得從報紙前抬起。
我不記得了。邁爾斯低聲咕噥。
我的意思是,你們早就不是學生了,莉亞說,總不能一輩子這樣賴在別人家吧。邁爾斯肯留你們住那麼多年,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雖不發一語,卻給邁爾斯一個蘊含譏諷的眼神。
嚴格來說,邁爾斯說,他們有付房租,還幫忙處理家務。
如果你指的是達利歐的DIY,我就不確定它是不是必要的附加價值了。
鏈條上好了,我對著運轉的零件噴灑潤滑油,接著舉起單車讓後輪離地,並搖動腳蹬,讓車輪快轉發出朦朧的銀光。這幅畫面好美。喝啤酒的時間到了。
那個女的叫什麼來著?莉亞問道,遇害身亡的那個。
佩姬。我說。
法雷爾,邁爾斯說,瑪格麗特.法雷爾。
警方已經逮捕一些嫌犯了。
邁爾斯把報紙搶去看。沒什麼進展嘛,他說,四個青少年,基於法律的保護原則,無法公布姓名。他們因為涉嫌搶劫及謀殺瑪格麗特.法雷爾而被捕。這個嘛,其實也不難想像他們是打哪兒來的。
打哪兒來的?莉亞問他。
別墅區的惡少。了不起罰兩個星期的社區服務就沒事了。
那謀財就好了,我說,何必要害命啊?
這才是恐怖的地方,邁爾斯嚴酷地說,他們八成用手機錄下了整個行凶過程。
凶殺案就在身邊的感覺真詭異,我說,我們對案情一無所知,而且大概以後也不會有更多的了解。那些小鬼應該不出幾個月的時間就會認罪,然後結案,我們再也不會聽說關於這個案子的任何消息。
也沒什麼好聽說的。邁爾斯說。
結果我跟邁爾斯都錯了。在過了打掃、購物、參加兩場派對、跟索爾看了部電影的三天三夜之後,我又跟另一位探員共處一室。普瑞伯警官在櫃台跟我碰面後,帶我進偵訊室。我獨自一人坐在裡面,環顧四周好一會兒。這裡幾乎沒啥好看的,沒有窗戶,也沒掛照片。牆壁被塗成米黃色,地上鋪了那種方便清潔又不顯髒污的斑點亞麻油地氈,一張桌子旁邊放了兩把壓模塑膠椅,另外還有兩把備用椅子則是靠牆堆放。
突然,房門開了,有人探頭進來。貝兒小姐?
我就是艾絲翠.貝兒。
一個塊頭很大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他穿了一套略嫌小的灰色西裝,以致顯得身材更形魁偉。他幾近全禿,僅剩的頭髮也剪得很短。我是米契爾探長,他說,謝謝妳抽空過來。
我很意外。我說。
他走過來,往我對面一坐。怎麼說?
我告訴過員警,我已經沒啥好說的,後來我又聽說有人被捕,還以為這起凶殺案大概就這樣結案了。
他將身子往後靠,雙手交叉抵著後腦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今天早上我們起訴了四個小混混
那何必還要?
罪名是強行聞入他人物產,也就是法雷爾太太的車。
倘若那是他們幹的,殺人滅口的也一定是同一批人。
有人給妳倒咖啡了嗎?
有。
待會兒可能會請妳填一份問卷,做為日後警方改善大眾服務的參考。表格上會問到妳是否覺得自在、警方有無提供餐點、飲料等問題。
這個嘛,你們對我招呼都滿周到的。
很高興聽妳這麼說。
你剛提到那起凶殺案。
哦,對。米契爾說,我們在威廉.莫里斯公寓的不同出入口,都架設了攝影機。攝影機記錄這四個人於晚間十一點四十分,在離開別墅區的途中經過戴森街,接著我們又發現他們在十四分鐘後折返,互相傳遞從法雷爾太太車上順手牽羊的一瓶白佳地蘭姆酒。
所以真是他們幹的。
他們沒有毀損車門而入,因為車門似乎沒鎖可能是經妳一撞,結果壞了關不上。他們沒偷CD隨身聽,但這件事請妳先別對外透露。不過他們偷走了她採買的東西,取走兩瓶酒跟她接在車用充電器上的手機。
聽起來不值得為這點小東西就萌生殺念啊。
米契爾聳聳肩。我辦的第一起凶殺案中,有個孩子因為不肯交出他的午餐錢,就被同學殺害。總之呢,收據還在其中一只購物袋中。這足以證明法雷爾太太在晚間七點二十八分才結束了特易購的採買行程。妳是什麼時候看見她的?
快八點的時候。
妳馬上就會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們在法雷爾太太家門前地下室,發現她的屍首半掩在垃圾桶後頭。她遭人勒斃,同時現場留有行搶的跡象。她的錢包遭竊,而且據她丈夫所言,她的手表跟項鍊也不見了。此外,她車門沒鎖,家中的防盜警鈴則處於正常狀態運作。這樣妳聽懂了嗎?
不是很懂。我說。
此時房門開了,普瑞伯警官拿了用塑膠馬克杯裝的咖啡進來。他將咖啡、兩小顆奶油球、兩包糖和盛了兩塊消化餅乾的碟子放在桌上。不曉得妳需不需要加糖或奶精,他說,也不知道妳是不是餓了。
黑咖啡就好。我邊說邊啜飲一口。咖啡微溫,因泡得太久而顯得味苦。
普瑞伯沒有離開,他取了角落的一把椅子坐下。米契爾對他比了個手勢,繼續往下說:八點鐘左右,法雷爾太太打開車門,接著妳迎頭撞上。她前來探視、深表歉意,但後來妳的室友現身事發現場,並接手照顧妳。是這樣沒錯吧?
達利歐跟達維原本就坐在階梯上呃閒聊,他們目睹了意外經過,然後過來扶我。
法雷爾太太採買的物品還在車上。她任由妳室友扶妳回家。接下來她做了什麼?
我猜應該是回家吧。
應該把大包小包提回家,對吧?不過據我們所知,她根本沒回車上把購物袋提出來,也根本沒開自家大門。當晚她丈夫外宿,而別墅區的那些小伙子卻是一直到四小時後才出現。
我沉思片刻。但是,他們也有可能先襲擊她、藏匿她的屍首,之後再趁著夜色,回來洗劫她的座車。
米契爾原本冷酷的面孔露出燦爛的笑容,他望向對桌回以微笑的普瑞伯。這也算是項推論,他說,很爛的推論。不過終究是項推論。
你們請我過來,應該不是要問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吧。
只要能提供任何線索,我們都感激不盡,米契爾說,不過真正令我感興趣的,是妳到底看見了什麼。
問題在於,我說,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也為此感到非常遺憾。
可是妳在現場啊,米契爾說,事發當時妳在現場。
接著是冗長的沉默。
我很抱歉,我說,我實在很想說:問我什麼都行,就是別問我看到什麼。我記憶力好得驚人。你可以問我第一天上小學的事,以及此後度過的每個假期。我到下週也都還能記得你領帶的顏色。可是撞上法雷爾太太車門的那個瞬間,我卻什麼都不記得。我甚至不曉得車主是她。我撞上車門、跌到地上、聽到有人向我道歉、然後被拖進屋內。整段記憶宛若一張影印模糊、後來又褪了色的傳真紙。你當然可以用放大鏡閱讀,但看到的只會是混亂不清、一片朦朧。
我以為米契爾會因此沮喪或發火。我料想他會把我當作壞女孩般,打發我回家。但他只是微微一笑。貝兒小姐,別擔心,他說,跟某些目擊者相比,妳簡直就是記憶高手。我會帶另一名警官進來,請將妳所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她會記錄下來。
應該不會很久吧。我說。
他再次展露笑顏。
哦,會,絕對會很久。
警察一直給我一種模糊而抽象的印象。我一看見警車的藍光在黑暗中閃爍,或者看見走在街頭的警察,就會略顯焦慮,彷彿我可能做錯了什麼事卻不自知,而他們只要目光一掃,就會在我臉上瞧見犯罪者會露出的鬼祟表情。接連好幾個晚上,我看見警察在梅特蘭路和哈克尼市攔下路過的黑人青少年,進行搜查,或是手持劈啪作響的無線電對講機,兩兩成雙地催促著爛醉如泥的酒鬼和昏沉失神的毒蟲進入警車。在佩姬凶殺案之前,我從未進過派出所,唯一的例外就是掛失錢包,但即便是那次的經驗,我也頂多是到派出所的櫃台。我不確定自己期待看到什麼,但令我困窘且詫異的是,警察似乎跟正常人沒兩樣,既不粗魯野蠻,也不是種族主義者,既非不學無術,也不陰險狡詐只是一群有點無聊、心神煩擾的男男女女,在思索交班之後要做什麼才好。
我們三個之中,跟員警對談有障礙的肯定非達利歐莫屬。
他們才不管你有沒有嗑藥,在我們接受第二次審訊之前,達維如是說,他們只在乎是誰殺了佩姬。妳說對不對,艾絲翠?
這我曉得,達利歐說,但我有種預感我會突然冷汗直冒、承認自己吸毒。我曾經聽說有人通過海關,雖然沒有人對他感興趣,他卻出人意料地放聲大哭,坦承把古柯鹼藏在隨身攜帶的刀叉餐具組底層。
刀叉餐具組?達維問道。
對,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一定會招出什麼事。我有這個預感。他們只要把目光對準我,我就會崩潰。
真正的重點是,我說,有人遇害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我已經把所知的一切都跟他們說啦。
那就再說一遍。然後在文件末端簽名,就能一了百了。
想當然耳,事情絕對沒有那麼單純。有人在距離我們住家幾公尺的地方,在跟我們說完話的幾分鐘後,慘遭謀殺。這幾乎就像她在我們的眼前遇害,只是我們渾然無所覺。我認得她的長相、知道她的姓名。每當我經過她家,就會特地低頭往放置垃圾桶,也就是塞著她屍首的凹室一望,想像她被棄屍的畫面。兩天過後,那個空間開始堆滿鮮花和短箋;過了約莫一個星期,鮮花漸漸在玻璃包裝紙中腐爛,散發一種令我窒息作嘔的甜臭味。我望著街道上的路人,望著少年幫派在氣候宜人的傍晚到處閒晃,不曉得其中有沒有人是凶手,或者有沒有人知情未報。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梅特蘭路是個蠻荒老舊的區域,但這裡始終是我的家園,而且我在這裡感到安全。曾經看來毫無異狀的事物,如今卻彌漫著險惡的氣息。只要天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我的心跳就會加速;暗影似乎在移動,人臉也變得邪惡。流言蜚語傳遍大街小巷:丈夫被捕並且遭到指控;丈夫獲釋;警方知道是別墅區的哪群幫派幹的,但是證據不足;毒品也牽涉其中:歹徒搶錯人了;那只是一場意外。她被射殺、刺死、勒斃、被強暴、遭到石塊重擊頭部。我甚至聽說她的一隻手被剁了下來。好像每個人都是無所不知的神探。每個人都跟佩姬熟得不得了。人們記起從沒跟她說過的對話。連招呼都沒跟她打過的人也紛紛懷念起她。連招呼都沒跟我打過的人,現在竟對我展開人肉搜索,因為我撞上她打開的車門,跌得頭昏腦脹、髒話不絕於口,所以我儼然成了一位明星目擊證人,成了每個人都該認識的大人物。
在此同時,另一項改變也正在成形,侵入家中。我們一夕之間變成臨時房客。幾天前,我還把大夥想成是我陰陽怪氣、三教九流的另類家人。如今他們卻恢復為個別的、不相干的外人,我不禁想:一年過後,我還能認得你們嗎?我會跟誰保持聯絡?我確定不會跟琵琶失聯;說不定之後我還會邀她一起合租公寓。至於邁爾斯,我也一樣肯定不會斷了聯繫即便他是對我舊情難忘的前男友,以及把我驅逐出境的房東;即便他是跟高薪建築師交往的高薪經濟學者,而且在斯托克紐因頓邊界擁有羨煞旁人的房產,而我只是個單車快遞員。但是,達利歐跟達維,我就沒那麼有把握了。我可以想像漸漸跟他們疏遠,只在比較重要的約會空檔小聚片刻、喝個一、兩杯,然後碰面的間隔愈來愈長,彼此的共同點縮減為一連串有趣的共有回憶。或許最後他們會成為我在酒吧巧遇、親吻臉頰、打聲招呼的對象,而我會答應不久後打個電話給他們。我也很難想像之後還會跟麥克聯絡我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都覺得沒什麼交集了。至於歐文,我甚至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他,不過非常確定他對我沒有好感。又或者他只是把我當作隱形人,甚至根本懶得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