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1 四月/六月

第11章 第10章 天吾 真正流血的真正革命

轉車。深繪里說。然後再度牽起天吾的手。電車即將到達立川車站。 下了電車,上下樓梯轉移到不同月台之間,深繪里仍一直沒放開天吾的手。從周圍的人眼裡看來,兩個人一定是像感情很好的戀人吧。雖然年齡相差不少,不過天吾看來比實際年齡輕。以身形的差別來看,一定也會讓旁觀者不禁微笑。春天星期日早晨的幸福約會。 不過在握著他的手的深繪里手中,感覺不到像對異性的情愛般的成分。她以一定的力道繼續握著他的手。在她的手指問,有類似醫師探測患者脈搏的,職業性的周到細密。或許這位少女正試圖透過手指和手掌的接觸,來交流語言所無法傳達的訊息。天吾忽然這樣想。不過假如其中確實有這樣的作為,那與其稱為交流不如說更接近單向通行。天吾心中的什麼,或許深繪里可以透過她的手掌吸取感知,但天吾卻無法讀到深繪里的心。不過天吾並不介意。因為不管什麼被讀取,自己都沒有什麼不方便被深繪里知道的事情或感情。

不管怎麼樣,這位少女即使並沒有性的意識,但對自己應該懷有某種程度的好感。天吾這樣推測。至少應該沒有壞印象。要不然,不管她有什麼打算,應該都不會這樣長久繼續握著他的手。 兩個人轉到青梅線的月台,上了在那裡等著的起站電車。雖然是星期天,車內卻出乎意料之外的擁擠,有不少做登山打扮的老人和家庭。兩個人沒有座位,並排站在門口附近。 他們好像是來遠足的。天吾環視車內一圈說。 可以握著你的手。深繪里問天吾。上了電車之後,深繪里依然沒有放掉天吾的手。 當然可以。天吾說。 深繪里好像放心了似的,就那樣繼續握著天吾的手。她的手指和手掌依然滑溜溜的,完全沒有流汗。 那手好像還繼續在他的內部探尋著、確認著什麼。

不再害怕。她省略問號地問。 覺得不再害怕了。天吾回答。並沒有說謊。襲擊他的星期天早晨的恐慌,或許由於被深繪里握著手的關係,確實失去威力。已經不再流汗,也聽不見強力的悸動了。幻覺不再來訪。呼吸也恢復平常安穩的呼吸了。 太好了。深繪里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 天吾也覺得太好了。 空中傳來以快速簡單口氣播出的電車即將開車的廣播,電車終於像疲弊的大型動物醒過來搖動身體那樣,車廂門發出呼嚕呼嚕誇張的聲音關上了。電車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慢慢離開月台。 天吾一面和深繪里手握著手,一面眺望窗外的風景。剛開始是相當平常的住宅區風景。但隨著前進之後,武藏野的平坦風景漸漸轉變成可以明顯看見山的風景。從東青梅站開始往前鐵軌變成單線。在那裡換乘四節車廂的電車後,周圍的山存在感又再逐漸增加一些。從這一帶開始已經不屬於都心的通勤圈。山的肌理雖然還殘留著冬季的枯枝色調,但常綠樹的綠意也開始鮮明地映入眼簾。每到一站,車門開啟時,就知道空氣的氣味變了。也許因為心理作用,聲響也好像不同了。沿線田園明顯多起來,農家風格的建築物也增加了。小卡車的數量逐漸超越私家轎車。來到好遠的地方了啊,天吾想。到底要去到哪裡呢?

不用擔心。深繪里好像讀出天吾的心似地說。 天吾默默點頭。覺得現在好像要去提親,見對方的父母似的,他想。 兩個人在一個叫做二俁尾的車站下車。車站的名字沒聽過。相當奇怪的名字。小小的木造舊車站,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有五個左右的乘客在那裡下車。沒有人上車。人們為了在空氣清新的山路走路而來到二俁尾。絕對沒有人是為了看《夢幻騎士》的公演,或到以狂野著名的迪斯可舞廳,或看Aston Martin英國跑車展示中心,或以焗龍蝦聞名的法國餐廳為目標而來到二俁尾的。看看下車的人的穿著就可以知道。 車站前沒有稱得上商店的店,也沒什麼人,不過還是停了一輛計程車。可能是配合電車到站時間而來的。深繪里輕輕敲了車窗。門開了,她上了車。並招手要天吾也上車。車門關上,深繪里簡短指示司機目的地,司機點頭。

在計程車上時間並不算長,但路線卻非常複雜。爬上危險的山丘,下了危險的斜坡,通過難以錯車的農道般的狹小道路。彎路和轉角特別多。但在那樣的地方司機都不太減速,天吾提心吊膽,不得不一直緊緊抓著車門上的握把。接著計程車開上像滑雪道般陡峭得驚人的斜坡,在一個小山頂般的地方才終於停了下來。與其說搭了計程車不如說感覺像搭了遊樂場的遊樂器那樣。天吾從皮夾拿出兩張千圓鈔票,找回零錢和收據。 在那古老的日本房子前面,停著短型黑色MITSUBISHI Pajero,和大型綠色Jaguar。Pajero擦得閃閃發亮,Jaguar則是舊型的,厚厚地積了一層白灰,都快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擋風玻璃也很髒,看來好像很久沒開了。空氣新鮮得驚人,周遭一片寂靜。為了配合,連聽覺都不得不調整的深深寂靜。天空彷彿穿透了般高,露出的肌膚可以直接感受到陽光溫柔的暖意。偶爾傳來沒聽慣的鳥的尖銳啼聲。眼睛卻見不到鳥的蹤影。

這是一棟頗具風格的大宅院。似乎是相當久以前興建的,不過保存整理得很好。庭園樹木也修剪得很美。由於修剪得太仔細了,有幾棵樹看來甚至像塑膠製的一樣。大松樹在地面投下寬大的樹影。視野相當遼闊,但極目所見,周遭竟看不見任何人家。會特地選在這樣不方便的地方興建住宅,一定是相當討厭跟別人接觸的人物吧,天吾推測。 深繪里喀啦喀啦地拉開沒上鎖的玄關門走進去,示意要天吾也跟著進來。沒有任何人出來迎接。他們在相當寬闊的安靜玄關脫下鞋子,走上擦得亮亮的冷冷走廊進入客廳。客廳窗外的層層山巒看起來就像是全景模型。也看得見反射著陽光、蜿蜓蛇行的河流。好美麗的視野,但天吾卻沒有享受那視野的悠閒心情。深繪里讓天吾在大沙發坐下後,什麼也沒說便離開房間。沙發有古老時代的氣味。至於是多古老時代的,天吾則沒有概念。

客廳完全沒有裝飾的感覺。在一張厚厚的木板所做成的矮桌上,完全沒有擺放任何東西。沒有菸灰缸,沒有鋪桌巾。牆上也沒有掛畫。沒有時鐘和月曆。沒有一個花瓶。沒有邊櫃之類的。也沒有放雜誌和書。鋪著褪色的,連花紋都已經看不出來的舊時代的地毯上,只放著一組同樣老舊的沙發而已。一張天吾正坐著的皮筏般的大沙發,和三張單人沙發有很大的開放型暖爐,但沒有最近在那裡燒過火的痕跡。已經四月中旬了,房間裡還冷冷的。冬天裡久久滲透著的冷似乎還固執地留著。自從這個房間下定決心不歡迎任何人造訪之後,看來似乎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歲月了。深繪里回來,依然一言不發地在天吾旁邊坐下 長久之間兩個人都沒開口。深繪里窩在自己一個人的謎樣的世界。天吾一面安靜地深呼吸一面讓心情鎮定下來。除了偶爾聽得見遠方鳥的啼聲之外,房間裡始終靜悄悄的。側耳傾聽時,天吾可以感覺到那寂靜中似乎含有幾種意味。不只是沒有任何聲音而已。就像沉默本身其實正在述說著自己的什麼那樣。天吾沒有用意地看了一下手錶。抬起頭看看窗外的風景,然後又再看看手錶。時間幾乎沒有經過。星期天早晨的時間只會過得很慢。

過了十分鐘左右後,沒有預告,門唐突地打開,一個瘦瘦的男人以匆忙的腳步走進客廳。年齡大約六十五歲左右。身高約一六○公分,但因體態良好,所以看來並不感覺窮酸。背脊像有鐵柱穿過般挺得筆直,下顎往後收得緊緊的。眉毛濃密,好像要威脅人似的,戴著漆黑的粗框眼鏡。這個人物的動作,令人想到一切部分都壓縮緊密的精緻機械。一切都沒有多餘,所有部位都有效地咬合著。天吾想站起來打招呼,對方迅速用手示意他就那樣坐著。天吾站起一半又依指示重新坐下時,對方也像跟他競爭般在對面的單人沙發椅上快速坐下。然後男人有一會兒之間,什麼也沒說地只注視著天吾的臉。雖然不是銳利的眼光,不過卻是毫不懈怠地看遍所有角落的眼光。眼睛有時瞇細,又再睜大。像攝影師在調整鏡頭的光圈時那樣。

男人在白襯衫上穿一件深綠色毛衣,深灰色毛長褲。看起來都是像日常就這樣已經穿了十年的衣服。穿起來舒適貼身,不過已經有幾分舊了。可能是不太在意穿著的人。而且,周圍可能也沒有會幫他留意的人吧。頭髮開始變薄,因而強調出前後比較長的頭型。臉頰瘦削,顎骨呈方形。只有孩子氣的豐滿小嘴唇,和整體印象不太合。好些地方有沒刮乾淨的鬍子。不過可能只因光線的關係看起來才這樣的也不一定。從窗戶照進來的山地陽光,成分和天吾平常看慣的陽光似乎有幾分不同。 很抱歉,勞駕你特地來到這麼遠的地方。那個男人的說話方式中有特殊的抑揚頓挫。長久習慣在不特定多數人前說話的人的講話方式。而且可能還是理論性的話題。因為某種原因不太可能離開這裡,所以只好特地勞駕你到這裡來。

天吾說一點都不麻煩。並報了名字。也為沒有名片而道歉。 我姓Ebisuno。對方說。我也沒有名片。 Ebisuno先生嗎?天吾反問。 大家都叫我老師。連親生女兒也稱呼我老師。 字怎麼寫? 這個姓很罕見。偶爾才會看到。繪里,妳把字寫給人家看。 深繪里點頭,拿出記事本般的東西,用原子筆在白紙上慢慢的花時間寫出:戎野。好像用鐵釘刻在瓦片上那樣的字。不過也算自有一種味道。 以英語來說是field of savages。我以前是專攻文化人類學的,名字和那學問相當適合。老師說。嘴角並露出幾分類似笑意的表情。雖然如此,眼睛的不懈怠依然絲毫不變。不過很久以前就已經和研究生活絕緣了。現在做的是和那無關的事情。轉移到另一種field of savages的生活。

確實是很罕見的姓,不過天吾記得聽過這姓。一九六○年代後半,確實有過一位姓戎野的著名學者。出過幾本書,當時評價相當好。雖然不知道細節是什麼樣內容的書,只有名字還留在記憶的角落。不過在不知不覺問就不再聽到那名字了。 我想我聽過您的大名。天吾試探著說。 有可能。老師好像在談不在場的別人時那樣,望著遠方說。不管怎麼樣,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覺到坐在旁邊深繪里的安靜氣息。緩慢而深沉的呼吸。 川奈天吾先生。老師好像在讀出名牌那樣說。 是的。天吾說。 你在大學專攻數學,現在在代代木的補習班當數學老師。老師說。不過另一方面也在寫小說。這些我是之前從繪里那邊聽來的,這樣對嗎? 沒錯。天吾說。 你看起來既不像數學老師,也不像小說家啊。 天吾苦笑著說:不久前,才剛聽人說過同樣的話。一定是體型的關係吧。 我說這話並沒有惡意。老師說。然後用手指推一下黑眼鏡框的鼻樑。不像什麼絕對不是壞事。因為這表示還沒有被框架框住。 您這麼說是我的榮幸,不過我還沒有當上小說家。只是在試著寫小說而已。 試著? 也就是正在做各種嘗試錯誤。 原來如此。老師說。然後好像剛剛才發現室內很冷似的雙手輕輕搓著。還有據我聽到的是,繪里所寫的小說,你要幫忙修改成更完整的作品,讓她去拿文藝雜誌的新人獎。想讓這孩子以一個作家身分在世間嶄露頭角。可以這樣解釋嗎? 天吾慎重地選擇著用語。基本上正如您所說的。這是姓小松的編輯所想的計畫。我不知道,這種計畫實際上是不是能順利推展。也不知道道義上對不對。這件事我所參與的,只有把<空氣蛹>這部作品的文章實際上改寫的部分而已。也就是單純的技術者。關於其他部分則由那位小松先生負責。 老師暫時集中精神思考。在安靜的室內,好像可以聽到他的頭在旋轉的聲音。然後老師說:是那位姓小松的編輯想到這個計畫,而你則由技術層面從旁協助。 是的。 我本來是學者,老實說對小說之類的並沒有熱心去讀。所以不太知道小說世界的慣例,不過你們正要做的事情,對我來說總覺得聽起來像是一種詐欺行為。我錯了嗎? 不,沒錯。我聽起來也這樣覺得。天吾說。 老師輕輕皺起眉頭。可是你對這計畫一方面在道德上存疑,一方面卻還想積極參與。 不能說積極,不過確實打算參與。 那是為什麼呢? 那是我在這一星期之間,反覆問自己的疑問。天吾老實說。 老師和深繪里默默等著天吾繼續說。 天吾說:我所有的理性、常識和本能,都告訴我趕快從這件事情抽手比較好。我本來是一個慎重而合乎常識的人。不喜歡賭博和冒險。甚至算是膽小的。不過只有這一次,對小松先生提出的這危險話題,無論如何都無法說不。理由只有一個,因為我的心被<空氣蛹>這作品強烈吸引。如果是別的作品,我會二話不說早就推辭了。 老師暫時稀奇地看著天吾的臉。也就是說你對計畫詐欺的部分沒興趣,但對作品的改寫這件事非常感興趣。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比非常感興趣更強烈。如果<空氣蛹>不得不改寫的話,以我來說,很不願意把這工作委由他人之手來做。 原來如此。老師說。而且好像嘴裡誤含了什麼酸東西似的表情。原來如此。你的心情我好像大致可以理解了。那麼小松這位人物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是金錢,還是名望? 老實說,小松先生的心情我也不太了解。天吾說。不過跟金錢或名望比起來,我想他的動機可能是更大的東西。 例如? 他本人可能不會承認,不過小松先生也是被文學所魅惑的人之一。這種人所追求的,只有一件事情。一生之中就算只有一件也好,希望能找到貨真價實的好作品。把那放在托盤上呈獻給世人。 老師暫時望著天吾的臉。然後說:換句話說你們各自有不同的動機。既不是金錢也不是名望的動機。 我想是這樣。 不過不管動機的性質怎麼樣,正如你自己說的,這是相當危險的計畫。如果在某個階段事跡敗露了,那一定會成為醜聞,遭到世間非議的應該不只你們兩位。或許會讓繪里的人生在十七歲時就受到致命傷。那是我對這件事最憂慮的地方。 您的擔心是當然的。天吾點頭後說:正如您所說的那樣。 又黑又濃的一對眉毛間隔縮到一公分左右。儘管如此,就算結果繪里會陷入危險,你也希望能由你親手改寫<空氣蛹>嗎? 就像剛才也說過的那樣,因為那心情是從理性和常識所無法觸及的地方出來的。以我來說,當然也希望能盡量保護繪里小姐。不過也不能保證,對她不會造成危害。那會變成說謊。 原來如此。老師說。然後好像要讓論旨告一段落似的乾咳一聲。不管怎麼說,你好像是個誠實的人。 至少我想盡可能坦白。 老師好像在看沒看慣的東西似的,望著放在長褲膝上的自己的雙手好半晌。看看手背,再翻過來看看手掌。然後抬起臉來說:那麼,這位小松編輯認為這個計畫真的能順利推展嗎? 他的意見是事情一定會有兩面。天吾說:好的一面,和不太壞的一面,這兩個。 老師笑了。相當特別的見解。小松這個人物是樂天派,還是自信家,他屬於哪一種? 都不是。只是憤世嫉俗而已。 老師輕輕搖頭。這位人物開始憤世嫉俗起來,就變成樂天派,或自信家了。是嗎? 或許有這種傾向。 好像是個挺麻煩的人。 是相當麻煩的人。天吾說。不過並不愚蠢。 老師慢慢吐一口氣。然後轉向深繪里的方向。繪里,怎麼樣?妳對這個計畫怎麼想? 深繪里暫時凝視著空中無名的一點。然後說:這樣就好。 老師把深繪里簡潔的發言,補上必要的話。也就是說,讓這個人改寫<空氣蛹>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深繪里說。 這樣一來,說不定妳會遇到麻煩呢。 深繪里沒有回答這個。只把毛衣領口的地方,拉攏得比之前更緊而已。不過這個動作明白顯示她的決心不受動搖。 這孩子可能是對的。老師放棄了似地說。 天吾看看深繪里握成拳頭的小巧雙手。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老師對天吾說。你和這位姓小松的人物,正想把<空氣蛹>推出來,把繪里包裝成小說家。不過這孩子有閱讀障礙的傾向。Dyslexia。你知道這件事嗎? 剛才在電車上,已經了解大概的情形了。 可能是先天的。因此,在學校一直被認為智能遲緩,實際上是腦筋很好的孩子。擁有很深的智慧。不過雖然如此,她有dyslexia的事,以保守來說,對你們所想的計畫應該會有不太好的影響。 知道這個事實的人,總共有幾個? 除了她本人,就三個。老師說:我和我女兒薊,然後你。其他沒有人知道。 繪里小姐上的學校,老師不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鄉下的小學校。應該是聽都沒聽過dyslexia這個字吧。而且她上學也只有很短期間。 那麼或許可以巧妙隱藏。 老師像在估價似地暫時看著天吾的臉。 繪里好像很信任你。他稍後對天吾說。不知道為什麼。不過 天吾默默地等待他接下去說。 不過,我信任繪里。所以如果她說可以把作品交給你的話,我也只好認可。不過如果你真的打算要進行這個計畫的話,不得不先知道有關她的幾個事實。老師好像發現了細小的毛屑般,用手輕輕拂了幾次長褲的右膝一帶。關於這孩子是在什麼地方度過什麼樣的童年的,以及我為什麼會收養深繪里,雖然說來話長。 請告訴我。天吾說。 深繪里在天吾身旁重新坐好。她又再把毛衣領子用雙手抓緊,在脖子的地方合攏起來。 好吧。老師說。話題回到六○年代。繪里的父親和我是老交情的好朋友。我比他大十歲左右,不過我們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學系教書。個性和世界觀雖然相當不同,但不知怎麼卻很投緣。我們兩個人都晚婚,婚後不久都生了女兒。因為同樣住在宿舍,所以兩家人來往密切。工作也進行順利。我們當時以所謂新銳學者的形象嶄露頭角。也常常在媒體上露面。那是個朝氣蓬勃、充滿趣味的時代。 然而隨著六○年代接近尾聲,世間卻逐漸開始變得烏煙瘴氣起來。七○年有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學生運動高張,有大學封鎖,有學生和機動隊的衝突,有血淋淋的內部抗爭,也死了人。因為發生這麼多麻煩事,我決定從大學退下來。原本我就跟學院派不合,到了那時候更深深感到厭煩。順體制也好反體制也好,都無所謂了。反正都只是組織和組織的對抗而已。而且不管是大是小,我對組織這東西根本就不信任。看你的樣子,那時候應該還不是大學生吧。 我上大學時,騷動已經完全平息了。 所謂的節慶之後。 正是這樣。 老師把雙手高舉到空中一會兒,然後放下在膝上。我從大學退下來,繪里的父親也在兩年後離開大學。他當時信奉毛澤東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因為文化大革命有多殘酷、多不人道的一面,這些資訊當時並沒有傳進我們耳裡。對部分知識份子而言,高唱毛語錄甚至是一種知性的時髦。他組織了一部分的學生,在校內搞起模仿紅衛兵的先鋒部隊,參加大學的罷課。也有人信奉他,從其他大學過來加入他的組織。而且他所率領的支部一時之問規模變得相當大。在校方的要求之下機動隊衝入大學,躲在裡面的他和學生們被一起逮捕,被問以刑事罪。事實上並被學校解雇。繪里因為還小,可能不記得這些了。 深繪里沉默不語。 深田保是她父親的名字,不過他離開大學之後,就率領了紅衛兵部隊的核心分子,也就是十個左右的學生進了高島塾。這些學生大半都是被大學開除的,暫時需要個棲身的地方。高島是個不錯的棲身地。這在當時的媒體也稍微造成話題。你知道嗎? 天吾搖搖頭。這件事我不知道。 深田家族也一起行動。也就是說太太和這位繪里。全家人都進了高島。你知道高島塾的事吧? 知道大約的情況。天吾說。他們是類似公社的組織,完全過共同生活,以農業維持生計。也致力於酪農,規模是全國性的。完全不承認私有財產,擁有的東西都要變成共有的。 沒錯。深田在這種高島的體制中追尋烏托邦的理想。老師臉色嚴肅地說。不過當然不用說,所謂的烏托邦,在任何世界都不存在。就像煉金術和永動機到處都不存在一樣。高島的做法,以我看來,等於在製造什麼都不會想的機器人。從人的頭腦,取出自己思考的配線。就像喬治.歐威爾寫在小說上的世界一樣。不過就像你可能也知道的那樣,這個世界上也有不少傢伙是主動追求那種腦死狀況的。因為那樣怎麼說都比較輕鬆啊。可以不必考慮任何麻煩的事,只要默默地照上面的吩咐去做就行了。不愁沒飯吃。對於追求這種環境的人來說,高島塾或許確實是烏托邦。 不過深田並不是這種人。他是要徹底用自己的頭腦思考事情的人。以這個為專門職業活到現在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對高島那樣的地方感到滿足。當然這種事深田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只是被大學趕出來,領著一群理論派的學生,走投無路,暫且選這裡當避難的地方。說得更明白的話,他所求的,是高島這種組織系統的know︱how。首先最重要的,是必須讓他們學會農業技術才行。深田和學生們都是都市長大的,對農業的做法一竅不通。就像我對火箭工學一竅不通一樣。因此有必要完全從初步開始學起,親身體驗,把知識和技術學會。有關農產運銷的結構、自給自足的可能性和極限,共同生活的具體規則等,該學的事情非常多。在高島裡生活了兩年多,能學的都學會了。他們是只要想學就能比別人學得快的人。也正確分析過高島的優點和缺點。然後深田就帶著自己的一派人離開高島,獨立出去。 在高島很快樂。深繪里說。 老師微笑。對小孩來說,一定是很快樂的地方吧。不過成長到某個年齡,開始產生自我之後,對很多小孩來說高島的生活卻變成近乎人問地獄了。因為自己頭腦裡想要思考事情的自然欲望,會被上面來的力量強迫壓制掉。說起來,那就像頭腦的纏足一樣。 ㄔㄢ ㄗㄨ。深繪里問。 以前的中國,會將幼小女孩的腳勉強塞進小鞋子裡,讓它長不大。天吾說明。 深繪里什麼也沒說,想像著那光景。 老師繼續:深田所率領的分離派的核心,當然就是那些一直和他一起行動像紅衛兵的原來學生,此外也出現一些想加入他們團隊的人,分離派像滾雪球般膨脹起來,人數比預料的多。雖然懷著理想進入高島,卻有不少人不滿意那裡的狀況而感到失望。其中也有些成員是抱著想過嬉皮式社群生活的,有些是在大學紛爭中受到挫折的左翼分子,有些是對到處可見的現實生活感到不滿,想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進高島的。有單身的,有像深田這樣攜家帶眷的。可以說是由形形色色的成員湊合而成的一個大家庭。深田擔任他們的領導。他是個天生的領導者。就像率領以色列人的摩西那樣。頭腦清晰、辯才無礙、判斷力卓越。也具備領袖氣質。身材魁梧。對了,就像你一樣的體格。人們當然把他擁護在團隊的中心,服從他的判斷。 老師攤開雙手,比出那個男人的身體有多大。深繪里望一眼那雙手的寬度,然後看看天吾的身體。不過什麼也沒說。 深田和我,個性和體格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群眾領導者,我是天生獨行的一匹狼。他是個政治性人物,我則是徹底的非政治人。他個子高大,我個子小。他長得英俊適合出場亮相,我長得頭形奇怪是個不足取的學者。不過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互相認同,彼此信任。不是誇張,我們是彼此一生唯一的朋友。 深田保所率領的團隊在山梨縣的山中,找到一個符合目的人煙稀少的村子。那個村子找不到願意繼續經營農業的年輕人,只靠留下來的老人無法再做粗重的農田工作,幾乎變成廢村。他們在那裡以等於免費的價格買到了耕地和房子。還附有塑膠布溫室。地方政府也以接手既有農地繼續從事農業為條件,發給他們補助金。至少最初幾年,也享受到減稅優待。除此之外,深田還有類似個人的資金來源。至於那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什麼類的錢,戎野老師也不清楚。 關於那資金來源,深田口風很緊,對誰都沒有透露祕密。不過總之是從某處來的。深田為了建立公社的需要,募集了相當數目的資金。他們以這資金買齊了各種農機具,購入建築材料,儲蓄準備金。自己動手修改既存的房舍,建立起三十個成員能生活的設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他們開始以先驅的名字稱呼這新生的公社。 先驅?天吾想。聽過這名字。不過想不起是在哪裡聽到的。記憶無法追溯。那使他的神經前所未有地焦躁。老師繼續說: 在適應新土地的前幾年,公社的營運想必會很艱辛,深田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然而事情卻比預料的進行順利。一則是蒙老天爺幫忙,一則是附近居民也伸出援手。大家對領導者深田的誠實人格懷有好感,看到先驅的年輕成員們揮著汗認真投入農業的姿態,也打心底感到佩服。當地的鄉親經常會過去看看,提供他們各種有用的建言。就這樣,他們親身學會有關農業的實地知識,體會到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基本上他們把在高島所學到的know︱how,在先驅照樣襲用,但也在幾個地方加上自己獨創的工夫。例如換成完全有機農法。不用化學殺蟲劑,只用有機肥料栽培蔬菜。而且以都會的富裕階層為對象開始進行宅配的郵購販賣。因為這樣才能提高利潤。也就是所謂生態農業的先驅。著眼點很好。因為很多成員是都市長大的,非常了解都市人需要什麼。為了獲得沒有污染,新鮮而美味的蔬菜,都市人願意支付比較貴的價錢。他們跟宅配業者簽約,簡化配送流程,建立起能夠快速將食品送達都會的獨立系統。沾有泥土、大小不一的蔬菜反而成為賣點,也是他們帶頭開始的。 我造訪過幾次深田的農場,和他談過。老師說。他在那裡得到新的環境,在那裡嘗試新的可能性,看起來非常生氣蓬勃。那一段日子對深田來說可能是最平穩而充滿希望的時代。家人看來也都很適應新生活的樣子。 聽到先驅農場的好評,希望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透過郵購,這名字也漸漸被世間知道,以公社生活的成功範例登上了媒體。世間有不少被金錢和資訊所追逐逼迫,想逃離現實世界,在自然環境中揮汗勞動的人,先驅正好吸引了這個階層。有一些希望進來的人前來,必須接受面談和審查,看來能發揮功用的才讓他們加入。並不是來者不拒一律接受。成員的素質和道德必須保持一定的高度。他們歡迎有農業技術在身的人,和能夠耐得住嚴格肉體勞動的健康人。男女比例希望接近一半一半,所以女性也受歡迎。人數增加之後,農場規模也隨之擴大,但附近仍有不少剩餘的耕地和房舍,因此要擴大設施並不困難。農場成員剛開始以單身年輕人為中心,後來攜家帶眷加入的人也逐漸增加。參與計畫的新成員中,也有受過高等教育從事專門職業的人。例如醫師、工程師、教師、會計師等。這些人受到共同體的歡迎。因為專門技術能派上用場。 在這公社裡也採用高島那樣的原始共產制的系統嗎?天吾提出問題。 老師搖搖頭。不,深田沒有採用財產共有制。他在政治上雖然激進,卻也是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他所追求的目標是更寬鬆和緩的共同體。建立像螞蟻窩般的社會,並不是他的目標。他採取的方式,是把整體分割成幾個單位,在那單位中過著寬鬆和緩的共同生活。承認私有財產,某種程度也做報酬分配。如果對自己所屬的單位不滿,也可以移動到其他單位。如果想離開先驅這個團體也可以自由離開。和外部可以自由交流,幾乎也沒有實施思想教育和類似洗腦的事情。採取這種通風良好的自然體制,勞動效率會比較高,這是他在高島時所學到的。 在深田的指導下,先驅農場的營運順利地上軌道。但社群卻逐漸清楚地畫分成兩個派別。這樣的分裂,只要深田設定採取寬鬆和緩的單位制,是不可避免的。一個是武鬥派,以深田以前所組織的紅衛兵單位為核心的革命取向團隊。他們把農業公社的生活,始終視為革命的預備階段。一面從事農業一面潛伏著,等到時機來臨,就要拿起武器站起來這是他們不可動搖的姿態。 另一派是穩健派,在反資本主義體制這一點上和武鬥派是共通的,但和政治則保持距離,以在自然中過自給自足的共同生活為理想。人數以穩健派在農場內占多數。武鬥派和穩健派就像水和油不相容一樣。平日在從事農業工作時,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沒有發生問題,但在社群的整體營運方針上要有某種決定時,意見卻經常分成兩派。往往找不到折衷讓步的餘地。這時就會發生激烈爭論。這樣一來公社的分裂只 是時間的問題了。 隨著時間的過去,處在中間的人被接受的餘地漸漸變窄。終於深田也被逼到最後不得不選擇一個立場的地步。那時候他也大致覺悟到,一九七○年代的日本沒有發動革命的空間和局勢。而且他本來放在念頭的,是可能性的革命,進一步來說,是比喻的、假設的革命。他相信這種反體制、破壞性的思想的發動,對健全社會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所謂健全的香料。然而他所率領的學生們所追求的,卻是真正流血的真正革命。當然深田也有責任。搭上時代的潮流發出令人熱血奔騰的言論,把不著邊際的神話灌輸到學生的頭腦裡。卻沒說這只是作作樣子的革命噢。他是一個誠實的男人,頭腦也很好。以學者來說是優秀的。但遺憾的是,有過於善辯而自我陶醉的傾向,也看得出缺乏深層內省和實證的地方。 就這樣,先驅公社分裂為二。穩健派以先驅的名字繼續留在最初的村莊,武鬥派則移到距離五公里外的廢村去,以那裡為革命運動的據點。深田一家和其他所有帶著家眷的都決定留在先驅。那大致上是友好的分離。建立分支公社所需要的資金,深田似乎也從某個地方募集來。分離後兩個農場表面上也維持著互相協助的關係。彼此交換必要物資,生產的東西以經濟為理由也利用相同的流通管道。微小的共同體為了生存下去,還是有必要彼此互助。 然而舊的先驅和新的分支公社之間,隨著時間的過去人員的往來事實上卻逐漸斷絕了。因為他們的目標未免差異太大。只是深田,和他以前所率領的先銳學生們之間,分離後仍繼續保持聯繫。深田對他們還有強烈的責任感。因為原本就是由他所組織,帶到這山梨縣的山中來的成員。不能因為自己的方便就隨便把他們趕出去。再加上分支公社,也需要深田所掌握的祕密資金來源。 深田可以說處於一種分裂狀態。老師說。他已經不再打從心底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了。但話說回來,也不能全盤否定。要全盤否定革命,等於在全盤否定他過去所度過的歲月,在大家面前承認自己的錯誤。這他辦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強無法這麼做,而且想到如果自己退下的話,學生們之間一定會產生混亂。因為在那階段,深田對學生們某種程度還擁有控制力量。 因此他在先驅和分派公社之間過著來來往往的生活。深田擔任先驅的領導,另一方面也擔任武鬥派分支公社的顧問。內心已經對革命不相信的人,還要繼續對人們發表革命理論。分支公社的成員們在農事之外,還要嚴格實施武鬥訓練和思想教育。而且政治上,和深田的意思相反,越來越尖銳化。這個公社徹底採取祕密主義,完全不讓外人進入。公安警察把高唱武裝革命的他們列為需要注意的團體放在和緩監視之下。 老師再看了長褲的膝上一次。然後抬起臉來。 先驅分裂是一九七六年的事。繪里從先驅逃出來,到我們家來是在那翌年。而且從那時候開始,分支公社開始用起黎明這個新名字。 天吾抬起頭,瞇細眼睛。請等一下。他說。黎明。記得確實也聽過這個名字。然而記憶不知道怎麼非常模糊而無從掌握。他能伸手觸及的,只是像事實的東西的幾個曖昧片段而已。這個黎明是不是在不久以前,發生過很大的事件? 沒錯。戎野老師說。而且以之前沒有的認真眼光轉向天吾。在本栖湖附近的山中和警察部隊發生槍戰。就是那個著名的黎明啊。當然。 槍戰,天吾想。記得聽過這件事。是一個大事件。但不知道為什麼卻想不起那細節。事情的前後混淆不清。要勉強回想時,全身就有一種像被強烈扭曲般的感覺。簡直像上半身和下半身各自朝相反方向扭轉似的。頭的中心隱隱作痛,周圍的空氣急速變稀薄。好像在水中時那樣聲音悶在裡面。現在那個發作好像就要來襲了似的。 怎麼了嗎?老師似乎擔心地問。那聲音從非常遠的地方傳來。 天吾搖搖頭。然後擠出聲音。沒問題。一下子就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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