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24章 第24章 天吾 趁著還有溫度

天吾搭上午從東京站開出的特快車,往館山出發。在館山轉每站停車的普通車,來到千倉。美麗晴朗的早晨。沒有風,海上也幾乎看不見什麼浪。夏天已經遠去,短袖襯衫上添一件薄棉夾克剛剛好。海水浴的客人蹤影消失的海邊村莊,比預料中悠閒,看不見什麼人影。好像真的變成貓之村了似的,天吾想。 在車站前簡單用過餐,再搭計程車。到療養院時已經一點多了。和上次同一位中年護士在服務台迎接天吾。就是昨天晚上接電話的女士。田村護士。她還記得天吾的臉,比第一次的時候稍微親切一點。甚至稍微面帶微笑了。天吾這次穿了比較得體的服裝,可能多少也有影響。 她先帶天吾到餐廳,端出咖啡來。請在這裡等一下。醫師稍後就到。她說。十分鐘左右之後主治醫師,一面用毛巾擦著手一面走過來。粗硬的頭髮開始混有些白髮,年齡大約五十歲上下。好像正在做什麼工作,沒穿白袍。穿著灰色汗衫,和成套的灰色吸汗長褲,舊慢跑鞋,體格很好,看起來與其說是療養院的醫師,不如說是從職棒二軍怎麼也升不上去的大學體育系的教練似的。

醫師說的話,和昨天晚上在電話上說的大致相同。很遺憾現在這時候,醫學上幾乎沒辦法幫得上忙,醫師很遺憾地說。從表情和用語來看,他的心情像是真的。 只能由兒子對父親開口說話,鼓勵鼓勵他,讓他湧起活下去的慾望,其他好像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說的話父親能聽得見嗎?天吾問。 醫師一面喝著微溫的日本茶一面臉色為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父親處於昏睡狀態。叫他時身體也完全沒有反應。不過就算深深的昏睡狀態,有人還是可以聽見周圍人的說話聲音,也有人可以理解那內容。 可是看起來分不出那差別吧。 分不出來。 我可以在這裡待到傍晚六點半左右。天吾說。在那之間我會在父親身邊,試著盡量跟他說話。 如果有什麼反應的話請告訴我。醫師說。我會在附近。

年輕的護士,帶天吾到父親沉睡的房間。她的名牌上寫著安達。父親被移到新棟的單人房。這是重度患者的那棟樓。齒輪已經又往前進了一格。從這裡再往前就沒地方可以移了。狹小細長,冷漠無趣的房間,床就占掉了將近房間面積的一半空間。窗外具有防風功能的松林廣闊地延伸。茂密的松林看來像是將那療養院和有生氣的現實世界分隔的巨大隔牆般。護士出去之後,只剩下天吾和面向天花板昏睡著的父親兩個人。他在床邊放著的木製小凳上坐下來,看著父親的臉。 床的枕邊放著點滴用的架子,點滴袋裡的液體正從管子送進手腕的血管。尿道也插著尿管。不過看起來排尿量少得驚人。父親比上個月見到時,看來又縮小了一圈。肉完全削掉的臉頰和下顎,大約長出兩天份的白鬍子。本來眼睛就比較深陷的,那深陷又比以前更深了。甚至令人想到有必要用什麼專門的工具,把眼球從那洞穴中拉出到前面來的地步。兩眼的眼皮在那深穴中,像車庫捲門拉下了般堅固地閉著,嘴巴微微半張著。聽不見呼吸聲,但耳朵湊近時可以感覺到空氣的輕微波動。那裡正在祕密進行著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命水準的活動。

對天吾來說,可以非常真實地感受到,昨天夜裡的電話中醫師口中所說就像列車逐漸降低速度朝向停止時那樣的說法。父親這班列車正在緩緩降低速度,等待慣性到達盡頭,在什麼也沒有的空曠平原的正中央即將安靜停止。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車內,已經都沒有乘客了。列車即使就這樣停止,也沒有人會抱怨。 非說一點什麼話不可,天吾想。不過要說什麼,如何說,以什麼樣的聲音說才好?天吾不知道。即使想說,腦海裡也完全浮不出有意義的話。 爸爸。他暫且小聲耳語般說。但接下來的話卻接不上。 他從小凳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草坪整理得很好的庭園,和松林上方廣闊延伸的高空。很大的天線上停著一隻烏鴉,身上一面承受著陽光,一面思慮深沉地睥睨著周遭。床的枕邊放著附有鬧鐘的電晶體收音機。父親對那些機能都不再需要了。

我是天吾。剛從東京來。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他還站在窗邊,以俯視父親的樣子說。完全沒有反應。他所發出的聲音瞬間震動了空氣之後,便不留形跡地被吸進牢牢盤踞在房間裡的空白中去了。 這個男人準備死去,天吾想。只要看那深陷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經決心結束生命了。然後閉上眼睛,落入深深的睡眠。不管跟他說什麼,不管怎麼鼓勵他,大概都不可能推翻那決心了吧。在醫學上看來還活著。但對這個男人來說人生已經終了。而且在他心中已經沒有殘留任何想努力延長生命的理由和意志了。天吾能做的,只有尊重父親的希望,讓他安靜安心地死去而已 這個男人的臉上表情非常安穩。現在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痛苦的樣子 就像醫師在電話上說的那樣,那是唯一值得安慰的。

雖然如此天吾還是不得不對父親說 一點什麼。有一點是因為那是跟醫師約定過的事。醫師好像是以個為人父母者般的心情照顧著父親的。 另外一點是,還有想不到完全吻合的表達法禮貌上的問。天吾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跟父親說話了 。連日常對話都沒有好好交談。最後談話大概是初中生的時候。在那之後天吾幾乎沒有再走進家裡,就算有事回家也盡量避免和父親照面。 但這個男人現在,正持續陷入深深的昏睡狀態,在他眼前靜悄悄地準備死去。事實上等於已經講白了自己不是天吾的真正父親,因此肩膀上的重擔終於可以卸下,看起來也有點鬆一口氣的樣子。我們各自都卸下了肩上的重擔。在到達極限之前。 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但在戶籍上把天吾當親生兒子,並照顧他到能夠自力更生為止的就是這個男人。有這樣的恩情。這一路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是想著什麼活著的,應該有義務把這些向他做一個報告。天吾這樣想。不,不能說是義務,這終究是禮貌上的問題。和所說的話有沒有進入對方耳裡,和那有沒有什麼用處,都沒有關係。

天吾再一次在床邊的矮凳子上坐下來,開始述說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的梗概。從高中入學,搬出家裡住進柔道社的宿舍過團體生活開始說起。從那時候開始他的生活,和父親的生活幾乎失去一切交集,兩個人彼此都變成處於完全和對方無關的狀態。那樣巨大的空白也許應該盡量填滿比較好。 然而天吾對於高中時代的生活,覺得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他進入千葉縣內以柔道強著名的私立高中。本來可以輕鬆進入程度更好的高中的,不過這所高中所提出的條件最好。除了免學費的優惠之外,還備有供三餐的宿舍。天吾成為該校柔道社的核心選手,在練習的空檔讀書(不必特別用功,在那個學校就可以輕鬆保持頂尖級的成績),放假時就和社團的同學們一起去做苦力勞動的打工賺一點零用錢。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總之每天過著從早到晚被時間追著跑的日子。關於三年的高中生活,除了忙碌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事。既沒有特別快樂的事,也沒有特別親的朋友。學校的校規很多,完全無法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和柔道社的同伴雖然隨性地配合大家來往著,但基本上並不投合。老實說,天吾從來沒有真正熱衷地投入柔道這種競技中。只是為了能自力更生地活下去有必要在柔道上留下好成績,因此為了不讓周圍的人失望,而認真練習而已。那與其說是一種運動不如說是為了求生存的現實性的方便手段。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工作。真想早一刻從這樣的地方畢業。一面想過更正常的生活,他一面度過高中三年。

但進了大學之後他還繼續參加柔道社。基本上過著和高中一樣的生活。因為只要繼續參加柔道社的活動,就可以住進宿舍,不愁睡覺的地方和吃的問題(不過只是最低水準)。雖然領獎學金,但光靠獎學金實在無法生活。所以有必要繼續參加柔道社。當然主修數學。因為稍加用功了,所以在大學成績也很好,指導教授還勸他進研究所。不過隨著升上三、四年級,天吾心中已經急速喪失對研究數學這門學問的熱情。雖然依舊喜歡數學本身,但無論如何不想把那研究當成職業。跟柔道的情況一樣。以業餘愛好者來參與固然很好,但要一輩子投入其中則沒有那個資質和意願。自己也知道。 對數學的關心變淡了,大學畢業又迫在眼前,繼續學柔道的理由消失之後,天吾完全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該往什麼路走才好。他的人生好像失去中心了似的。雖然本來就是沒有目標的人生,不過以前別人對他有所期待和要求,為回應那個,他的人生也就忙得團團轉。然而那要求和期待一旦消失之後,就沒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東西了。沒有人生的目的。沒有一個親密的朋友。他被留在像風停了般的靜謐中,對任何事情都無法好好集中精神。

在唸大學的時候有幾個女朋友,也有性經驗。天吾在一般的定義上不算英俊,也沒有社交個性,說話並不特別有趣。經常為錢傷腦筋,對穿著並不虛榮。但就像某種植物的氣味會吸引蛾接近那樣,天吾能夠吸引某種女性接近。而且相當強烈。 二十歲的時候(和對學問上的數學閒始失去興趣幾乎同時期)他發現這個事實。自己即使什麼都不做,也一定有女性會關心他並接近。她們想被他粗壯的手臂擁抱。或者至少,被這樣做不會抗拒。剛開始他還不太理解這樣的結構,感到相當困惑,但終於學會了類似竅門的東西,可以開始巧妙地運用那能力了。而且從此以後,天吾幾乎關始不愁缺少女性了。但他自己對那樣的女性,並沒有積極懷有戀愛的感情。只是跟她們交往,擁有肉體關係而已。只是彼此填滿空白而已。要說不可思議也很不可思議,對於深受他吸引的女性,他從來沒有一次真心被對方強烈吸引過。

天吾把這些經過,對著沒有意識的父親說。剛開始一面選擇用語一面慢慢說,不久就開始順暢起來,最後帶著若干熱情說了。關於性的問題他也盡量坦白。天吾想,現在也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了。父親的姿勢沒有改變,依舊仰臥著繼續深深的睡眠。呼吸也沒有改變。 快三點時護士走過來,換過點滴液的袋子,也把積多的尿袋換新,量過體溫。體格結實的三十幾歲的護士。胸部很大。名牌寫著大村。頭髮緊密地束起來,上面插著原子筆。 有沒有什麼變化?她用那原子筆在紙夾的表格中一面記錄數字,一面問天吾。 沒有。一直在睡覺。天吾說。 如果有什麼,請按那個按鈕。她指著垂在枕頭邊的呼叫按鈕。然後把原子筆再插進頭髮裡。 知道了。 護士出去一會兒之後,門上有短短的敲門聲,戴眼鏡的田村護士從門口露臉。

要不要吃東西。到餐廳去可以吃一點什麼。 謝謝。不過肚子還不餓。天吾說。 您父親的情況怎麼樣? 天吾點頭。我一直跟他說話。不過不知道他聽得見或聽不見。 對他說話是好事。她說。然後好像鼓勵似地微笑。沒問題,您父親一定聽得見。 她把門悄悄帶上。狹小的病房裡,又只剩下天吾和父親兩個人。 天吾繼續說。 大學畢業,在東京都內的補習班上班,開始教數學。他並不是眾所寄望的數學神童,也不是前途有望的柔道選手。只是補習班的講師。不過這樣天吾很高興。他在那裡終於可以喘一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必顧慮別人,可以自己一個人過自由的生活了。 他終於開始寫小說。寫了幾個作品,去投稿出版社的新人獎。不久認識一位叫小松的有怪癖的編輯,交給他一個叫做深繪里(深田繪里子)的十七歲少女所寫的《空氣蛹》的改寫工作。深繪里雖然創作了故事,卻沒有寫文章的能力,所以天吾接下那份工作。他把那工作做得很好,作品得到文學雜誌的新人獎,印成書,造成大暢銷。《空氣蛹》變得太過於話題性了,被評審委員敬而遠之,沒有能夠得到芥川獎,不過借小松的坦白形容的話,書暢銷到不需要那種東西的地步。 天吾沒有自信,自己說的事情有沒有傳進父親耳裡。就算有傳進耳朵,也無法知道他能否理解。既沒有反應,也沒有感覺。而且就算他理解了,也不知道父親對那種事情有沒有興趣。或許只覺得好煩也不一定。別人的人生怎麼樣都無所謂,還是讓我就這樣繼續清靜地睡覺吧,也許他這樣想。不過以天吾來說,總之只能把腦子裡浮現的事情繼續說出來。在這狹小的病房面對面,也想不起其他事情可做。 父親依然輕微動一下都沒有。他那一對眼睛,在黑暗的深穴底下堅硬地閉著。看起來也像開始下雪,洞口被白白地堵住,只是在靜靜地等待著似的。 我現在還不能算順利,不過如果可能我想靠寫作生活下去。不是靠改寫別人的作品,而是把自己想寫的東西以自己想寫的方式寫出來。寫文章,尤其是寫小說,我想是適合我的個性的。有想做的事情是一件好事。我心裡也終於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寫出來的東西雖然還沒標上名字印刷出來,不過可能以後會吧。自己說有點不妥,不過我想以寫的方面來說,我的能力絕對不差。也有編輯肯定我。這方面我倒不太擔心。 而且我好像具有接受者的資質,可能應該這樣補充說明。總之,甚至在現實上都被拉進自己所寫的小說的世界裡去了。不過這麼麻煩的事情總不能在這裡開始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決定改變話題。 對我來說最沉痛的事情,我想是過去我沒辦法認真愛誰。有生以來,我從來沒有無條件地喜歡過一個人。從來沒有為了這個對象可以拋棄自己的心情。一次也沒有。 天吾一面這樣說,一面想,眼前這個窮酸樣的老人的人生過程中,有沒有真心愛過誰呢?或許他是認真愛天吾的母親的。所以才能在明知沒有血緣的情況下,把幼小的天吾當自己的孩子般扶養長大。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在精神上就過著比天吾更充實的人生了。 不過有一個例外,有一個女孩子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在市川讀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時的同班同學。對,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被那個女孩子非常強烈地吸引。一直想著那個女孩子,現在還經常想。 不過我跟那個女孩子幾乎沒有說過話。她中途就轉學,從此也沒有再見過。不過最近因為一件事情,我開始想要找找看她的行蹤,終於留意到自己需要她。想跟她見面談各種事情。但終究找不到那個女孩的行蹤。我應該從更早以前就開始找的。那樣事情可能就會簡單一點。 天吾在這裡暫時沉默下來。並等自己到現在為止所說的事情在父親的頭腦裡安頓下來。與其這麼說, 不如說等那些事情在他自己的頭腦裡安頓下來。然後再繼續說: 是的,我對這種事情非常膽小。例如沒有去查自己的戶籍也是同樣的原因。母親真的去世了嗎?如果想查的話應該很簡單就查得到。只要去區公所看紀錄立刻就知道了。實際上也好幾次想去查。也真的走到區公所了。不過我總是沒辦法申請文件。害怕事實在自己眼前攤開來。害怕自己會親手對那個採取衝動的反應。所以一直等著有一天順其自然地,在某種契機下自然明白過來。 天吾嘆一口氣。 先不提那件事,我應該早一點開始找那個女孩子的。繞了好大一圈。不過我很難付諸行動。我,該怎麼說才好呢?我內心的問題就是很膽小。這是致命的問題點。 天吾從矮凳上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松林 。風停了。也聽不見海鳴。 隻大貓走在庭園。從腹部下垂的情況來看,是懷孕的樣子 貓在樹根的地方躺下,張開腳開始舔著肚子他還倚靠著窗邊,轉頭對父親說: 不過和那不同的是,我的人生最近好像終於有了變化 。我有這種感覺。老實說,我長久以來覺得很恨父親 從小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不應該生活在那樣淒慘狹小的地方,心想自己應該適合生活在更好的環境。 覺得被這樣對待是不太公平的 。同班同學看起來都過著很幸福、很滿足的生活。比我能力和資質都差的同學,卻過著我所無法比的輕鬆快樂的生活。那時候真希望如果您不是我的父親就好了。這一定是某種錯誤,您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經常這樣想像。我們應該沒有血緣關係。 天吾再看一次窗外,看見貓的身影。貓不知道自己被看著,還泰然自若地舔著那隆起的肚子。天吾一面看貓一面繼續說: 我現在已經不再想那種事了。已經不再那樣想了。我現在認為自己處於合適的環境,擁有適合自己的父親了。我沒說謊。照實說的話,就是我以前是個無聊的人,以前是個沒有價值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自己一直在糟蹋自己。 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小時候的我確實是個數學神童。自己也覺得那是不簡單的才能。大家都對我另眼看待,寵愛有加。不過那個終究是,無法發展到某個有意義地步的才能。那是只限於那裡有的而已。我從小就身材高大、柔道很強。在縣比賽時經常得到好成績。但是進到更寬廣的世界時,比我強的柔道選手要多少有多少。在大學就沒有被選為全國大會的代表選手。我因此深受打擊,有一段時期變得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不過這是當然的事 因為實際上就什麼都不是。 天吾打開自己帶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然後又在矮凳上坐下來 上次也說過了,我很感謝您。我想我不是您真正的孩子。幾乎可以這樣確信。而對於您能夠扶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我很感謝。一個男人要獨自扶養小孩應該不簡單。帶著我去到處收NHK的收訊費,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厭煩,心很痛。只是討厭的記憶而已。不過那對您來說,是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可以和我溝通的手段吧。該怎麼說才好呢?那是對您來說做得最好的事情。是您和社會唯一有交集般的情況。一定是想讓我看到那工作現場吧。到現在我可以明白了。當然可能也含有帶著小孩比較容易收到錢的打算在內。不過應該不只是那樣而已。 天吾再停頓一下,讓自己所說的事情逐漸進入父親的腦子裡。並在那之問整理自己的想法。 不過小時候當然不懂那樣的事情。只覺得羞恥、難過而已。星期天同班同學正在快樂玩耍時,自己卻必須跟您到處去收費。每到星期天就討厭得不得了。不過現在某種程度已經可以了解了。我不敢說您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但我的心卻受傷了。那對小孩來說是太辛苦了。不過那是已經過去的事情。現在可以不用在意了。而且我覺得也因為這樣自己變得比較強悍了。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不是輕鬆的事。我親身學到這件事。 天吾攤開雙手,看了手掌一會兒。 我以後也會想辦法好好活下去。可能比以前更好,我想我可以不用再無謂地繞路活下去了。爸爸從今以後想怎麼樣,我不知道。也許想就這樣安靜地,一直睡在這裡也不一定。不想再醒來。如果您想那樣的話,就那樣做吧。如果您希望那樣的話,我也無法打攪您。只能讓您好好的睡。不過那個歸那個,面對著您我想還是先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事情。我現在所想的事情。您可能並沒有想聽這些。如果是這樣的話,給您添麻煩了我覺得很抱歉。不過不管怎麼樣,已經沒有可說的事情了。我覺得說了比較好的事情,大概都說了。不再吵您了。接下來您可以好好地睡了。 五點過後頭髮上插著原子筆的大村護士又來了,檢查點滴的狀況。這次沒有量體溫。 有沒有什麼變化? 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只是繼續在睡覺。天吾說。 護士點點頭。醫師過一會兒會來。川奈先生,今天可以在這裡留到幾點左右? 天吾看看手錶。我想搭傍晚七點前的電車。所以可以留到六點半左右。 護士在表格上登記完畢後,又把原子筆插回頭髮裡。 我從中午過後就一直跟他說話。不過他好像什麼也聽不見。天吾說。 護士說:我們在接受護理教育時,學到一件事情。就是明朗的話可以明朗地震動耳鼓膜。明朗的話有明朗的震動。無論那內容對方能不能理解,鼓膜都可以物理性地明朗震動。所以我們不管患者聽得見或聽不見,總之都要對他們大聲說出明朗的事情,老師這樣教我們。因為不管理論怎麼樣,這是一定有用的事情,憑經驗我也這樣覺得。 天吾對這個想了一下。謝謝。天吾說。大村護士輕輕點點頭,快步走出房間。 天吾和父親從此以後保持長久的沉默。天吾已經沒有話可說了。不過沉默並不會不舒服。午後的陽光漸漸變淡,周遭散發著黃昏夕暮的氣息。最後的日照在房間裡,無聲中悄悄地移動著。 天吾忽然想到,有兩個月亮的事情有沒有告訴父親?好像還沒有說。天吾現在活在天空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天吾想說:那看幾次都覺得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風景噢。不過他覺得現在在這裡提到這種事情大概也不能怎麼樣吧。天空不管有幾個月亮,父親可能都無所謂了那是天吾從今以後必須一個人面對的問題。 而且在這個世界(或那個世界)月亮只有一個,或有兩個,或有三個,結果天吾這個人都只有一個有什麼不同呢?不管在哪裡,天吾都只是天吾。擁有特有的問題,擁有特有的資質,同樣的那個人而已。對,事情的重點不在月亮。在他自己本身。 三十分鐘左右之後大村護士再度出現,她的頭髮上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沒有插原子筆了。原子筆到哪兒去了?不知怎麼很在意這件事。兩個男職員推著輪床一起出現。兩個都身材矮胖,膚色略黑。而且完全不開口。看起來也有點像外國人。 川奈先生,我們必須帶您的父親去檢查室。在那之間您可以在這裡等候嗎?護士說。 天吾看一下手錶。是不是有哪裡情況不好? 護士搖搖頭。不,不是這樣。因為這個房間沒有檢查的儀器,所以要搬到那邊去而已。不是特別的事情。檢查之後醫師應該有話跟您說。 明白了。我在這裡等。 到餐廳有熱茶可以喝。不妨休息一下啊。 謝謝。天吾說。 兩個男人把父親瘦弱的身體,連帶點滴管子,一起輕輕抱起來移到輪床上。兩個人帶著點滴架一起把床推到走廊上。手法非常俐落。而且依然始終沒有說話。 不會花太久時間。護士說。 然而父親卻很久都沒回來。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漸漸轉弱。但天吾沒有開房間的燈。因為覺得開燈的話,在那裡的某種重要東西就會受到損傷似的。 床上父親的身體留下凹痕。父親應該沒有多少體重了,還是把那清楚的形體留下痕跡。在望著那凹痕之間,天吾開始感覺到自己好像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留在這個世界了。甚至覺得一旦天黑之後,黎明會不會不再來臨? 他在小凳子上坐下,周遭一面被染成夕暮將臨的顏色,天吾一面保持同樣的姿勢長久落入沉思。然後忽然,想到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把身體沉入漫無目的的空白中而已。他慢慢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洗手間去方便。也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用手巾擦臉,在鏡子裡照自己的臉看看。想起護士說的話,到下面的餐廳喝熱的日本茶。 消磨了二十分鐘左右回到房間時,父親還沒有被送回來。但代替的,是在父親所留下的床凹痕上,放著一個沒見過的白色物體。 那全長約有一公尺四十或五十公分,畫出美麗而光滑的曲線。猛一看類似花生殼的形狀,表面覆蓋著柔軟而短的羽毛般的東西。而且那羽毛發出微微的,沒有不均勻斑點的光滑的光輝。在一刻刻暗下來的房間裡,淡淡的帶有青色的光薄薄地包著那個物體。簡直像填滿父親所留下的個人暫時性空間般,床上靜悄悄地躺著那個。天吾在門口停下腳步,手還留在門把上注視著那不可思議的物體一會兒。他的嘴唇想動,話語卻出不來。 這到底是什麼?天吾佇立在那裡瞇起眼睛,問自己。為什麼把這樣的東西放在這裡代替父親呢?看一眼就知道這不是醫師或護士帶進來的東西。那周圍散發著超越現實位相關係的,某種特殊的空氣。 然後天吾猛然發現。是空氣蛹。 天吾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空氣蛹。在《空氣蛹》的小說裡他詳細地用文章描寫,但當然沒有親眼見過實物,也沒有想到那是實際存在的東西。但眼前在這裡的,正是他在腦子裡所想像,並描寫出來的一樣的空氣蛹。胃裡有被金屬配件擰緊的強烈既視感。總之天吾走進房間,把門關上。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然後把口中積的唾液吞進去。喉嚨深處發出不自然的聲音。 天吾慢慢靠近床,隔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仔細用心觀察那空氣蛹的模樣。並確認那就和天吾寫小說時所描繪的空氣蛹完全一樣的形狀。他在以文章描寫空氣蛹的形狀之前,先用鉛筆簡單畫出素描。把自己心中有的印象化為視覺形體。再把那轉換成文章。在《空氣蛹》改稿工作進行之問,他一直把那張畫用圖釘釘在書桌前的牆上。那形狀與其說是蛹,不如說更接近繭。不過對深繪里來說(還有對天吾來說)那是只能以空氣蛹的名字來稱呼的東西。 當時空氣蛹的外表特徵,許多都是天吾自己創作、附加的。例如中央部分優美的凹入,兩端加上隆起的裝飾性圓瘤。這些都是天吾想到的。深繪里在原創的說話中沒有提到。對深繪里來說所謂空氣蛹始終就是空氣蛹,換句話說是介於具象和概念中間的東西,似乎沒有感覺到有把那個用語言形容出來的必要。因此天吾不得不自己思考那詳細的形狀。而且現在天吾所目擊的空氣蛹,中央部分確實有凹入的曲線,兩端則附有美麗的圓瘤。 這和我素描畫出、文章寫出的空氣蛹一模一樣啊,天吾想。和浮在天上的月亮的情況一樣。他化為文章的形狀,不知道為什麼連細部都照樣變成現實的東西。原因和結果錯綜顛倒了。 四肢的神經有扭曲般的奇怪感覺,皮膚起雞皮疙瘩。這裡的世界到哪裡是現實的,從哪裡是虛構的,已經分不清了。到底到什麼地方是深繪里的東西,從什麼地方開始是天吾的東西?還有從什麼地方開始是我們的東西? 蛹的最上面部分朝著縱向,正裂開一條縫。空氣蛹現在好像要分成兩半似的。上面出現兩公分左右的縫隙。彎身探看時,好像可以看出裡面有什麼東西。不過天吾沒有這個勇氣。他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肩膀一面微微上下動著調整呼吸,一面凝視著空氣蛹。那白色蛹一面發出淡淡的光,一面在那裡安靜不動。那就像被交付的數學題目般,安靜等待天吾的接近。 空氣蛹裡到底有什麼? 那個到底想讓他看見什麼? 在《空氣蛹》裡,少女主角在那裡看見了自己的分身。Daughter。然後少女留下了Daughter,一個人逃出公社。但天吾的空氣蛹(那可能是他自己的空氣蛹,天吾直覺地判斷),到底有什麼在裡面?那是善的東西?還是惡的東西?而且到底是誰把這空氣蛹送進這裡來的?天吾很清楚,自己被要求採取行動。但無論如何還沒有足夠的勇氣,站起來去探望蛹的內側。天吾在害怕。那蛹裡面的什麼東西,可能會傷害自己。可能會大為改變自己的人生。想到這裡,坐在小凳子上的天吾,身體像無處可逃的人那樣僵硬起來。在那裡的是,讓他沒有去調查父母的戶籍,讓他沒有去尋找青豆行蹤的同一種畏懼。為自己所準備的空氣蛹裡面有什麼?他不想知道。如果能不知道就過去的話,他希望能放過他。如果可能,他想立刻從這個房間出走,就那樣搭上電車回東京去。而且閉上眼睛、塞住耳朵,逃進只有自己的小小世界去。 但是天吾也知道,那樣不行。如果沒有目睹那裡面東西的模樣就這樣離開這裡的話,我一定會一輩子後悔。眼睛躲開了那什麼,我一定會永遠無法饒恕自己。 天吾長久坐在那凳子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既不能往前進,也不能往後退。雙手交叉抱著膝蓋,注視著床上的空氣蛹,不時逃避地轉眼眺望窗外。太陽已經西沉,淡淡的夕暮餘暉緩緩包圍著松林。依舊沒有風。也聽不見海浪聲。不可思議的安靜。而且房間隨著黑暗的加深,那白色物體所發出的光也變得更亮,更鮮明了。天吾可以感覺到那個本身像是活著的東西似的。那裡有生命的安穩光輝,有固有的溫暖有祕密的聲響。 天吾終於下定決心從凳子上站起來,彎身到床上。不可能就這樣逃走。不能永遠像小孩那樣,從眼前有的東西掉頭避開地活下去。唯有知道真相,才能為人帶來正確的力量。那不管是什麼樣的真相。 空氣蛹的裂縫還和剛才一樣不變地在那裡。那縫隙沒有比之前大也沒有比之前小。瞇細眼睛從縫隙往裡面窺探,但看不到裡面有什麼。裡面是暗的,中間好像覆蓋著薄膜的樣子。天吾調整呼吸,確定指尖沒有顫抖。然後把手伸進那兩公分的空間裡,像打開往兩邊開的門扉時那樣,慢慢往左右推開。沒有遇到抵抗,也沒有聲音,輕鬆地開了。簡直像一直在等候著他的手來揭開似的。 現在空氣蛹自己所發出的光,像雪光般從內部柔和地映照出來。就算稱不上十分亮的光度,也能認出裡面東西的模樣了。 天吾看出在裡面的,是美麗的十歲少女。 少女沉睡著。穿著看來像睡衣般沒有裝飾的素簡白色連身洋裝,小巧的雙手重疊放在平坦的胸上。那是誰呢?天吾看一眼就知道了。清瘦的臉,嘴唇像用尺畫出來般的一直線。形狀美好而光滑的額頭上,披著筆直剪齊的瀏海。像在求著什麼似地悄悄朝向空中的小鼻子。兩側的頰骨有幾分往橫向伸展。眼瞼閉著,但張開時會出現什麼樣的一對眼睛,他知道。沒有理由不知道。這二十年間,他一直在心裡懷著那個少女的倩影活著過來的。 青豆,天吾脫口而出。 少女深深地睡著。好像無比深沉的自然睡眠。呼吸也只有非常微弱而已。她的心臟只有人的耳朵所無法傳到的不可靠的跳動而已。她身上似乎沒有足以抬起眼瞼的力氣。時候還沒到。她的意識不在這裡,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雖然如此,天吾口中的話語還是可以輕微震動少女的耳鼓膜。那是她的名字。 青豆在遙遠的地方聽到那呼喚的聲音。天吾,她想。也清楚地這樣說出口。但是那話語,沒有讓空氣蛹中少女的嘴唇動起來。因而也無法傳到天吾的耳裡。 天吾像靈魂被奪走的人那樣,只是一面淺淺地重複著呼吸,一面不厭倦地注視著少女的臉。少女的臉看起來非常安詳。看不出絲毫悲哀或痛苦或不安的影子。看來小小的薄唇好像現在就要悄悄動起來,說出某種有意義的話似的。那眼瞼好像立刻就要張開似的。天吾真心祈禱能夠這樣。雖然沒有正確的祈禱文,他的心卻在空中紡出無形的祈禱,但看不出少女有從睡眠中醒來的跡象。 青豆,天吾試著再呼喚一次。 有好多話非向青豆說不可。也有非向她傳達不可的心情。他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懷著那個活著過來。但現在在這裡天吾能做的,只有在口中呼喚名字而已。 青豆,他呼喚著。 然後鼓起勇氣伸出手,觸摸空氣蛹中躺著的少女的手。把自己成人的大手輕輕重疊在那小手上。那小手以前,曾經緊緊握住十歲的天吾的手。那手直接來找他,帶給他鼓勵。在淡淡的光內側睡著的少女的手上,毫無疑問有生命的溫度。青豆特地到這裡來為他傳達那暖意。天吾這樣想。那是她二十年前,在那教室裡遞給他包裹的意思。他終於可以打開那包裹,親眼看到那內容了。 青豆,天吾說。我一定會找到妳。 空氣蛹的光輝緩緩失去,像被吸進夕暮的黑暗中般消失了,少女青豆的姿影也同樣消失之後,那是不是現實上發生的事情變得無法適當判斷之後,天吾的手指上依然留下那小手的觸感,和親密的溫度。 那可能永遠不會消失。天吾在往東京的特快車上這樣想。過去的二十年間,天吾伴隨著那少女的手所留下的觸感的記憶活著過來。從今以後應該也可以同樣地,和這新的溫度一起活下去。 特快車沿著緊鄰山的海岸線,畫出一道大大的曲線時,看得見天空並排浮著兩個月亮。在安靜的海上,他們清楚地浮著。大的黃色月亮,和小的綠色月亮。輪廓始終鮮明,然而無法掌握距離感。受到那光照射的海面的小波浪,像破碎散落的玻璃片般神祕地閃著光。列車經過兩個月亮之後,隨著轉彎的曲線在窗外緩緩移動,那細碎的光點留下無言的暗示,終於從視野中消失。 看不見月亮之後,溫度再度回到胸口。那就像旅人的前方看得見的小燈火那樣,雖然微弱卻能夠傳達約定的確實溫度。 從現在開始要活在這個世界,天吾閉起眼睛想著。他還不知道,那是基於什麼樣的原理動著的,什麼樣結構的世界。也無法預測,在那裡今後將會發生什麼。不過那都沒關係。不必害怕。就算有什麼在等著,他也要在這兩個月亮的世界活下去,繼續找出該走的路來。只要不忘記這溫度,只要不失去這個心。 他那樣閉著眼睛好一陣子。終於張開眼睛,注視著窗外初秋夜晚的黑暗。已經看不見海了。 去找青豆吧,天吾重新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不管那是什麼樣的世界,不管她變成誰。 (BOOK 2終) 本作品中也使用了一九八四年當時還沒有的語句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