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15章 第15章 青豆 幽靈出現的時間終於要開始了

青豆從衣櫥裡拿出備用毯子,蓋住男人龐大的身軀。然後再用手指按一次脖子,確認過動脈的跳動已經完全消失。那被稱為領導的人物已經移動到別的世界。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世界。不過確定不是1Q84年。而且在這邊的世界,他已經變成被稱為死者的存在了。連微弱的聲音都沒發出,簡直像感覺到寒氣般身體瞬間微微抽動一下而已,那個男人跨過了分隔生與死的分水嶺。一滴血也沒出。現在他已經從一切痛苦中解放出來,俯臥在藍色瑜伽墊上無聲地死亡。她的工作就像平常那樣快速、確實。 青豆把針尖插進軟木栓,放進硬盒子。收進健身袋。從塑膠化妝包拿出海克勒&寇奇手槍,插進運動褲的腰帶。安全裝置已經解除,子彈送進彈膛。抵在背脊的金屬堅硬的觸感讓她鬆一口氣。走到窗邊去拉上厚厚的窗簾,讓房間再度暗下來。

然後提起健身袋,走向房門。手搭在門把上回過頭,再看一眼黑暗中俯臥著的巨大男人的身影。看來只像是熟睡著。就像第一眼看到時那樣。這個世界上只有青豆一個人知道他已經喪命了。不,大概Little People也知道。所以他們才會停止雷鳴。因為知道事到如今再發出那樣的警告也沒有用了。他們所選出的代理人生命已經斷絕了。 青豆打開門,一面側開眼睛一面踏進明亮的房間。不出聲地悄悄關上房門。和尚頭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桌上放著客房服務點來的咖啡壺,和裝有三明治的大托盤。三明治只減少一半。旁邊放著兩個尚未用過的咖啡杯。馬尾巴在門邊擺著的洛可可風椅子上,和剛才一樣挺直背坐著。兩個人似乎都長久保持一樣的姿勢,在無言中度過時間似的。房間裡散發著這種保存著的空氣。

青豆進入客廳後,和尚頭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回碟子,安靜站起來。 結束了。青豆說。現在正在睡覺。我想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他肌肉的負擔也太大了。就讓他好好睡吧。 正在睡嗎? 睡得很熟。青豆說。 和尚頭直直地看著青豆的臉。直探視到她的眼睛深處。然後像在檢查有沒有改變似的把視線慢慢往下移到腳尖為止,再抬起眼睛看臉。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很多人在肌肉的強烈緊張解除之後,會因此陷入熟睡。並不是特別的事情。 和尚頭走到隔開客廳和臥室的門口,安靜地轉動門把,把門打開一小縫探視一下。為了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時可以立刻掏出手槍,青豆把右手插在運動褲的腰間。男人探視過情況十秒鐘左右,終於收回臉,關上門。

大概會睡多久?他問青豆。總不能就那樣讓他睡在地上。 兩小時左右應該會醒來。在那之前請盡量讓他保持那樣的姿勢。 和尚頭看看手錶,確認時間。然後輕輕點頭。 知道了。暫時讓他保持那樣。和尚頭說。妳要沖個澡嗎? 不用沖澡。不過請讓我再換一次衣服。 當然。請用化妝室。 青豆可能的話也不必換衣服,只想早一刻離開這個房間。不過為了不讓對方懷疑。來的時候既然換過衣服。回去的時候還是有必要同樣地換衣服。她到浴室去脫下運動衣褲。脫下汗溼的內衣褲,用浴巾擦過身上的汗之後,換上新的內衣褲。然後穿上原來穿的棉長褲和白襯衫。手槍藏進長褲的腰帶下,從外面看不見地夾著。各個角度動一動身體,確認動作看不出不自然的地方。用肥皂洗過臉,拿梳子梳過頭髮。然後朝著洗臉台的大鏡子,從各個角度使勁皺起臉,為了放鬆因緊張而僵硬的肌肉。這樣做一陣子之後恢復了平常的臉色。長久持續皺著眉臉之後,要想起平常的臉是什麼樣子還花了點時間。不過試了幾次沒成效之後,總算找到安定的模樣。青豆睨著鏡子,仔細檢查那張臉。沒問題,她想。是平常的臉。甚至可以面帶微笑了。手不抖。視線也確實。恢復成平常冷靜的青豆小姐。

不過和尚頭剛才一直注視著從臥室剛出來時的她的臉。他也許看到眼淚的痕跡了。因為她哭了很久,所以應該留下些許形跡。這麼一想青豆心情不安起來。為什麼做肌肉的伸展時非要流淚不可呢?對方可能覺得奇怪。可能懷疑會不會發生什麼異樣的事情?然後他可能打開臥室的門,重新去確認領導的樣子,發現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 青豆把手放在腰後,確認手槍的把手。一定要鎮定才行,她想。不可以害怕。一害怕就會在臉上顯現出來,那會讓對方起疑心。 她一面想到最惡劣的狀況,左手一面提起健身袋,小心地走出浴室。右手可以立刻伸出拿槍。不過房間裡並沒有異樣。和尚頭雙手交抱地站在房間正中央,瞇著眼睛正在思考什麼。馬尾巴依然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冷靜地觀察著房間裡。他像轟炸機的機關槍手那樣,擁有一對安靜的眼睛。習慣孤獨地,一直看著藍天。眼睛已經染成天空的顏色。累了吧。和尚頭說。要不要喝一杯咖啡?吃一點三明治?

青豆說:謝謝。不過不用。剛做完工作肚子不餓。一小時後才會漸漸有一點食慾。 和尚頭點點頭。然後從上衣暗袋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在手上確認過那重量之後,才交給青豆。 男人說:很失禮,不過應該比談的價錢加了許多。就像剛才向您報告過的那樣,這次的事情還請務必對外保密。 封口費是嗎?青豆開玩笑地說。 給您多添一些麻煩,的意思。男人仍然沒微笑地說。 這跟金額無關我會嚴格保守祕密。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事情不會對外洩漏。青豆說。然後收到的信封就那樣放進健身袋裡。需不需要收據? 和尚頭搖搖頭。不用。這是只限於我們之間的事。妳也沒有必要把這個申報為收入。 青豆默默點頭。 相當費力吧?和尚頭試探地問道。

比平常費力。她說。 因為不是一般人。 好像是這樣。 無可代替的寶貴的人。他說。而且長久以來直受到強烈的肉體痛苦所折磨。換句話說,他一身承擔了我們的苦和痛。那樣的痛如果能減輕一點就好了,這是我們的願望。 因為不知道根本原因,所以很難明確地說。青豆一面選擇用語一面說。不過我想痛應該是減輕一些了。 和尚頭點頭。看起來,妳好像也消耗了不少體力。 可能是這樣。她說。 在青豆和和尚頭談話之間,馬尾巴坐在門邊,無言地觀察著房問裡。臉不動,只有眼睛動著。完全看不出表情的變化。也不知道兩個人的談話有沒有進入他的耳裡。孤獨、沉默,在在都小心注意。在雲間尋找著敵人的戰鬥機微小的機影。那最初看來只有芥子粒一般小。

青豆有點猶豫之後,問和尚頭:恕我多管閒事,不過請問喝咖啡和吃火腿三明治,會不會違反教團的戒律? 和尚頭轉過頭,看看桌上擺著咖啡壺和三明治的托盤。然後嘴唇稍微浮現類似微笑的表情。 我們的教團並沒有那麼嚴格的戒律。酒和菸大致上是禁止的。性方面某種程度也有限制。不過對食物比較自由。平常只吃比較簡單的東西,但咖啡和三明治都沒有禁止。 青豆沒有發表意見,只點點頭。 因為收了很多人,所以當然需要某種程度的戒律。不過如果眼光過於專注在固定的形式,會迷失本來的目的。戒律和教義終究只是順勢而為的東西。重要的不是框框,而是裡面的東西。 而且領導會在當中傳授內容是嗎? 是的。他可以聽到我們的耳朵所聽不到的聲音。是很特別的人。和尚頭再一次看青豆的眼睛。然後說:今天辛苦妳了。雨也正好停了。

剛才好大的雷聲啊。青豆說。 非常大。和尚頭說。不過看起來他對雷和雨並沒有特別興趣似的。 青豆點點頭提著健身袋,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和尚頭從後面叫住她。聲音尖銳。 青豆在房間中央站住,轉身回頭。心臟發出尖銳乾脆的聲音。她右手若無其事地放在腰間。 瑜伽墊子。那個年輕男子說。妳忘記帶走瑜伽墊子。還鋪在臥室的地上。 青豆微笑。他現在正在上面熟睡,總不能把身體移開拿走。如果不介意就送給你們。並不是貴重的東西,而且已經用舊了。如果不需要就丟掉好了。 和尚頭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頭。辛苦了。他說。 青豆走近門口時,馬尾巴從椅子上站起來,為她開門。然後輕輕點頭。這個人始終一句話也沒開口,青豆想。她點頭答禮。正要從他面前通過。

然而那一瞬間,暴力性念頭像強烈的電流般貫穿青豆的皮膚。馬尾巴的手忽然伸出來,要抓住她的右腕。那應該是非常迅速而確實的動作。快得可以抓住空中的蒼蠅。如此活生生的瞬間跡象。青豆全身肌肉僵住。起雞皮疙瘩,心臟停了一拍。呼吸窒息,冰蟲爬過背脊。意識曝曬在強烈的白熱光下。在這裡如果被這個男人抓住右腕的話,手沒辦法拔槍。那樣一來我就沒有勝算了。這個男人感覺到我做了什麼。憑直覺認知到這個房間裡發生了什麼。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卻是非常不妥的事。他的本能告訴他:非逮住這個女人不可。把她扳倒在地,全力以體重制服,先把肩膀關節往外扯。直覺這樣命令他,不過那終究只是直覺而已。沒有確實證據。如果只是錯覺的話,處境就非常尷尬了。他強烈地猶豫,然後終於放棄。下判斷和指示的畢竟是和尚頭,他沒有這個資格。他拼命壓制住右手的衝動,放鬆肩膀的力量。青豆可以清楚感覺到馬尾巴的意識在那一秒或兩秒之問所通過的一連串過程。

青豆踏上鋪著地毯的走廊。頭也不回地朝向電梯,淡然地走過那筆直的走廊。馬尾巴似乎把頭伸出門外,以眼睛追逐著她的動作。青豆的背持續感覺到,那銳利如刀的視線。全身肌肉雖然非常不自在,卻絕對不回頭。不能回頭。轉過走廊轉角,才總算鬆一口氣。但還不能安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按了電梯下樓的按鈕,在等電梯來之前(等了近乎一輩子的時間),手繞到後面握著手槍的把手。如果馬尾巴改變心意從後面追來的話,可以隨時拔槍。在他那強壯的手抓住自己的身體之前,必須毫不猶豫地射擊對方。或毫不猶豫地射擊自己。該選擇哪一邊?青豆還無法判斷。可能到最後都無法判斷。 不過沒有人從後面追來。飯店的走廊依然靜悄悄的。電梯門發出叮一聲開了,青豆走進去。按了大廳的樓層,等門關上。然後一面咬著嘴唇一面睨著樓層數的顯示。走出電梯,穿過寬廣的大廳,在門外坐上候客計程車。雨已經完全停了,但車子簡直像穿過水中而來似的全身滴著水滴。到新宿西口,青豆說。計程車開動離開飯店後,她身上積存的空氣才大大地往外吐出來。然後閉上眼睛,讓腦袋放空。暫時什麼都不想想了。 感到強烈的曙心。有一股胃裡的東西全部湧上喉頭似的感覺。不過總算壓回去。按下按鈕讓車窗半開,把潮溼的夜晚空氣吸進肺的深處。身體靠在椅背,深呼吸幾次。口中有不祥的氣味。體內有什麼開始腐敗般的氣味。 她忽然想起往棉長褲口袋裡探尋,發現裡面有兩片口香糖。用輕微顫抖的手剝開包裝紙,送進口中慢慢嚼起來。薄荷口香糖。好懷念的香氣。那總算好好地安撫了神經。在動著下顎之間,口中討厭的氣味也逐漸淡掉了。並不是我體內有什麼真的在腐敗。只是恐懼讓我變怪了而已。 不過總之這樣一切都結束了,青豆想。我已經不必再殺人了。而且我做了正確的事。青豆對自己這樣說。那個男人被殺是當然的,是應得的報應,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而且雖然是碰巧的他本人也強烈要求被殺。我依照對方的希望讓他安詳地死去。沒有做錯事。只是違法而已。 不過不管怎麼對自己這樣說,內心深處還是無法接受。她剛剛才把一個不尋常的人親手殺掉。還清楚記得,銳利的針尖無聲地沉進那個男人的脖子的觸感。那有不尋常的手感。讓青豆的心相當亂。她攤開兩隻手掌望了一會兒。有什麼不一樣。和平常完全不一樣。但看不出到底是怎麼個不一樣。 如果相信那個男人說的話,她所殺害的是一個預言者。神的聲音的託付者。不過那聲音的主人不是神。可能是Little People。預言者同時也是王,王被殺是命中注定的。換句話說她是命運所派來的刺客。而且由於她以暴力消除了那王者兼預言者的存在,世界的善惡才得以保持平衡。結果,她必須死去。不過那時候她做了一個交易。由於她殺害了那個男人,實際上也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天吾的命因此將得救。那是交易的條件。如果相信那個男人所說的話。 不過青豆基本上不能不相信他說的話。他既不是狂熱信徒,而且即將死的人是不會說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話有說服力。像巨大的錨那樣具有沉重的說服力。所有的船都擁有大小和重量相應的錨。無論他做過多可怕的事,那個男人確實是令人聯想到大船的人。青豆不得不承認。 她不讓司機看見地把海克勒&寇奇手槍從腰帶拔出,開啟安全裝置收進化妝包。五百公克左右堅固、致命的重量從她身上解除。 剛才的雷聲好厲害啊。雨也好大。司機說。 雷聲?青豆說。那感覺像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似的。雖然是才三十分鐘前的事。這麼說來雷是響過。是啊。好響亮的雷聲。 氣象預告上完全沒提到這種事。還說一整天都會是好天氣呢。 她腦筋轉著。該說點什麼才好。但話無法順利浮現。大腦的反應好像變遲鈍了似的。她說:因為氣象預告不準。 司機從後視鏡瞄一眼青豆。可能說話的方式有一點不自然吧。司機說:聽說路上積水,流進地下鐵赤坂見附的車站裡,鐵軌都泡水了。因為在狹小的地區集中降雨的關係。銀座線和丸之內線暫時停止行駛。剛才廣播的新聞報導這樣說。 由於下了大豪雨,地下鐵停止行駛。這對我的行動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嗎?腦袋要趕快轉才行。我要到新宿車站去,從投幣式置物櫃拿出旅行袋和側背包。然後打電話給Tamaru,聽取指示。如果那是必須從新宿搭乘丸之內線的話,事情可能就有點麻煩了。能用來逃脫的時間只有兩小時。過了兩小時,他們就會對領導沒有醒來感到可疑,應該會走進隔壁房間去看看樣子,發現那個男人已經斷氣了。他們會立刻開始行動。 丸之內線還沒開始動嗎?青豆問司機。 不知道動了沒有。要不要聽廣播的新聞報導? 好啊,麻煩你。 根據領導的說法,是Little People把那雷雨帶來的。他們在赤坂見附附近的狹窄地方集中降下豪雨,因此造成地下鐵停駛。青豆搖搖頭。其中也許有什麼企圖。事情不一定能照計畫順利進行。 司機把廣播調到NHK。正在播音樂節目。一九六○年代後半流行的,日本歌手唱的民謠特集。青豆小時候在廣播上聽過這些歌還模糊記得,但完全不覺得懷念。心中反而湧起不快的感覺。那些曲子讓她想起的,都是一些不想憶起的往事。忍著聽了一會兒那節目,怎麼等都沒有關於地下鐵行駛狀況的新聞。 對不起。不必了,請把廣播關掉。青豆說。總之還是到新宿車站去看情形好了。 司機把廣播關掉。新宿車站,一定人擠人咯。他說。 新宿車站果然如預料地非常擁擠。在新宿車站轉乘至國鐵的丸之內線停駛,因此造成人潮混亂,擠滿了來來往往的人。雖然已經過了下班回家的尖峰時段,但要推開擁擠的人潮往前走都十分困難。 青豆終於擠到投幣式置物櫃的地方,領出側背包和人造皮的黑色旅行袋,旅行袋裡放著從出租保險箱取出來的現金。她從健身袋拿出幾件物品,分別改放進側背包和旅行袋。從和尚頭領到的現金信封袋,裝了手槍的塑膠化妝包。放著冰錐的硬盒子。已經不需要的Nike健身袋則放進旁邊的置物櫃裡,投了百圓硬幣鎖起來。並不打算收回。裡面沒有任何能追查出她身分的東西。 她提著旅行袋在車站裡繞著走,找公共電話。所有的公共電話都擠滿了人。等著打電話說:由於電車停駛所以會晚到家的人大排長龍。青豆輕輕皺起眉頭。看來Little People不讓我輕易逃跑的樣子。根據領導的說法,他們無法直接對我下手。但可以用別的手段從我無法防備的地方阻擾我的行動。 青豆放棄排隊打電話,離開車站稍微走一點路,看見一家喫茶店,進去點了冰咖啡。店裡的粉紅色公共電話有人在用,幸而沒有人排隊。她站在中年女人背後,一直安靜等著她的長話結束。女人不悅地頻頻瞄著青豆,繼續說了五分鐘左右終於放棄地掛斷電話。 青豆把所有的銅板都投進電話裡,按了記憶中的號碼。鈴聲響了三次,然後是告知:現在不在家,有事請在訊號聲之後留言。的答錄機機械化的聲音。 聽到訊號聲,青豆朝向聽筒說:嘿,Tamaru桑,如果你在的話請接聽好嗎? 聽筒被拿起來。在這裡。Tamaru說。 幸好。青豆說。 Tamaru從那聲音中,似乎聽出和平常不一樣的迫切感。沒問題嗎?他問。 到目前為止。 工作順利嗎? 青豆說:深深睡著了。不能再深的深。 原來如此。Tamaru說。好像打心裡鬆一口氣,從聲音中滲出那感覺。這對向來感情不外露的Tamaru來說很稀奇。我會這樣轉告。她聽了一定會安心吧。 不過事情並不簡單。 我知道。不過工作完成了。 總算是。青豆說。這個電話安全嗎? 用特別的線路。可以不用擔心。 從新宿車站的投幣式置物櫃拿出旅行用的行李了。接下來呢? 還有多少時間? 一個半小時。青豆說。她簡單地說明狀況。再一個半小時兩個貼身警衛就會到隔壁房間檢查,應該會發現領導已經停止呼吸。 有一個半小時的話很夠了。Tamaru說。 如果發現的話,他們會立刻報警嗎? 這就不知道了。昨天警察才剛進去教團本部搜查過。現在還在偵訊階段,還沒進行真正的搜索,這時候如果教祖忽然意外死亡,可能會變相當麻煩。 換句話說不會對外公開,可能會自行私下處理是嗎? 他們對這種事會冷靜處理。明天看報紙就知道怎麼樣。他們有沒有把教祖的死訊告知警察。我不喜歡賭博。不過如果不得不押一邊,我會賭不告知。 會不會認為是自然死亡? 眼睛看起來無法判斷。如果沒有經過精密的司法解剖,也不知道是自然死或遭到殺害。不過無論如何,他們首先應該會想聽妳怎麼說。因為妳是最後一個見到活著的領導的人。而且如果知道妳已經搬出住處,消失無蹤的話,當然會類推那不是自然死的。 於是他們會開始尋找我的去向,全力追捕。 應該沒錯。Tamaru說。 能夠巧妙地消失蹤影嗎? 我們擬有計畫。縝密的計畫。只要照這計畫非常小心而耐心行動的話,誰都不會發現。最糟糕的是膽怯。 我會努力。青豆說。 要繼續努力。速戰速決,爭取時間的幫助。妳是個很小心,耐力也很強的人。只要照平常那樣做就行了。 青豆說:赤坂一帶下了豪雨,地下鐵都停了。 我知道。Tamaru說。不過不用擔心。沒有安排使用地下鐵。現在開始搭計程車,到都內的庇護所去。 都內?不是說要去某個遠方嗎? 當然要去遠方。Tamaru慢慢說給她聽似地說。不過在那之前有必要做幾個準備。必須換名字和改變容貌。而且這次是很費力的工作。妳的心情一定還在亢奮狀態。這樣的時候慌慌張張行動,也不能成什麼好事。不如暫時藏身在那庇護所裡。沒問題,我們會好好支援妳。 那在哪裡? 高圓寺。Tamaru說。 高圓寺,青豆想。然後以指甲尖端輕輕敲著門牙。對高圓寺完全不熟。 Tamaru說出住址和大樓的名字。青豆像平常那樣不用筆記,一切都刻進腦子裡。 高圓寺的南口。環狀七號線附近。房間號碼三○三。入口的鎖按二八三一門就會自動打開。 Tamaru停了一下。三○三和二八三一,青豆在腦子裡重複。 鑰匙用膠帶貼在玄關踏墊的內側。房間裡目前生活所需的東西都準備齊全了,暫時可以不用外出。我會跟妳聯絡。鈴聲響三次掛斷,二十秒後再重打。最好不要從那邊聯絡。 了解。青豆說。 他們很強悍嗎?Tamaru問。 旁邊的兩個人看來功夫底子不錯。也有一點讓人發冷的地方。不過不算專業。跟你比程度算差。 像我這種人很少。 如果很多可能就麻煩了。 也許。Tamaru說。 青豆提著行李走向車站的計程車乘車處。那裡也是大排長龍。地下鐵似乎尚未恢復行駛。不過總之不得不在那裡排隊,耐心等候輪到自己。因為沒有選擇餘地。 混在面帶焦躁神色的許多上班族之間一面等候計程車的順序到來,她在腦子裡一面反覆背誦著庇護所的地址、大樓名稱和房間號碼,自動門鎖的解除密碼和Tamaru的電話號碼。像修行僧坐在山頂的岩石上,唱誦著重要經文那樣。青豆本來對自己的記憶力就很有自信。這樣程度的資訊可以毫不費力地背起來。不過對現在的她來說,這些數字都是救命索。只要忘記或記錯了一個,要活下去就會變得很難了。不得不深深刻進腦子裡去。 她終於坐進計程車時,距離留下領導的屍體走出房間,大約已經過了一小時。到這裡為止,花了預定時間的將近兩倍。可能是Little People爭取到那時間的。在赤坂降下集中豪雨,讓地下鐵停駛,打亂了人們回家的腳步,造成新宿車站擁擠,計程車不夠,拖延青豆的行動。這樣一來讓她的神經一點一點地開始繃緊起來。快要失去冷靜了。不,這些可能只是偶然的巧合而已。可能只是碰巧變成這樣的。可能只是我在害怕根本不存在的Little People的影子而已。 青豆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之後,便深深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那穿著深色西裝的二人組現在這時候,應該一面確認著手錶的時刻,一面在等待教祖醒來。青豆想像著那模樣。和尚頭邊喝著咖啡,邊想著各種事。思考是他的任務。思考並判斷。領導睡得太安靜了,他可能在懷疑。領導平常都不發出聲音深深安靜地睡。不打鼾也不發出鼻息。雖然如此,平常總是會有什麼動靜。那個女人說會熟睡兩小時。為了讓肌肉復元,必須讓他安靜休息。才經過一小時。不過有什麼擾亂他的神經。可能過去確認一下樣子比較好。他正猶豫著該怎麼辦才好。 不過真正危險的是馬尾巴。青豆還鮮明地記得,走出房間時馬尾巴瞬間所顯示的暴力跡象。這個男人雖然沉默卻擁有敏銳的第六感。可能也擅長格鬥。功夫可能比預料好得多。以青豆的武術功力可能對付不了他。連拔槍時間都不給她也不一定。不過幸虧他還不是專家。從直覺到採取行動之前,還讓理性發揮作用。已經習慣接受別人的指示。和Tamaru不同。如果是Tamaru,可能會先把對方制伏,讓對方無力抵抗之後才來思考。一開始就會行動,相信直覺,把理論性判斷移到後面。他知道瞬間的猶豫有時就會太遲了。 想起當時的情況時,腋下還冒出微微的汗來。她無言地搖搖頭。我很幸運。至少沒有在現場被活逮。現在開始不得不多加小心。就像Tamaru說的那樣。要非常注意,非常耐心比什麼都重要。一不小心的瞬間,危機就會降臨。 計程車司機是一位說話客氣的中年男人。他拿出地圖來,把車子停下,計費錶停止,親切地查號碼,幫她找到那棟大樓。青豆道過謝下了計程車。是一棟六層樓雅致的新建住宅大樓。位於住宅區正中央。入口沒看見人影。青豆按了二八三一自動鎖解除碼,玄關的自動門開了,搭乾淨而狹窄的電梯上到三樓。走出電梯,先確認太平梯的位置。然後在門外玄關踏墊內側拿到用膠帶固定的鑰匙,用那個進入房間。打開玄關門時入口燈光設計成自動亮起來。房間裡有一股新建築物特有的氣味。擺設的家具和電器用品也全都是嶄新的,看不出用過的痕跡。一定是剛從紙箱裡拿出來,拆掉塑膠包裝的。那些家具和電器用品,看起來就像設計師為了布置大廈樣品屋,而全套統一買齊的。設計簡單,極具實用性,但感覺不到生活的氣息。 入口的左手邊是餐廳兼客廳。有走廊、洗手間、浴室,後面有兩間房間。一間臥室放著queen size的床。寢具都鋪好了。窗戶的百葉簾關閉著。打開面臨道路的窗戶時,環狀七號線的交通噪音就像遠方的海鳴般傳來。關起來時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客廳外有一個小陽台,從那裡隔一條小路可以俯瞰一個小公園。有鞦韆、溜滑梯、沙坑,還有公共廁所。高高的水銀燈亮得不自然地照出周遭。巨大的樺樹枝葉往周圍張開。房子在三樓,但因近鄰沒有高建築物,因此不必在意別人的視線。 青豆想起才剛搬出來的,自由之丘自己公寓的房間。陳舊的建築,說不上有多乾淨,有時還會出現蟑螂,牆壁也薄。實在不算是多讓人迷戀的地方。不過現在倒感覺很懷念。在這一塵不染的嶄新房子裡,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一個記憶和個性被剝奪的匿名人似的了。 打開冰箱,門扉的地方冰著四罐海尼根啤酒。青豆拉開一罐喝了一口。打開二十一吋電視,坐在那前面看新聞。關於打雷和集中豪雨的報導。赤坂見附車站內積水,丸之內線和銀座線停駛,成為重點新聞被報導出來。路面溢出的水像瀑布般流進車站的樓梯。穿著雨衣的站員們,在車站入口堆著沙袋,但那怎麼看都已經太遲了。地下鐵仍然停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復原。電視播報員拿出麥克風,聽取下班要回家卻回不了的人的意見。有人抱怨:早上的氣象預告還說今天一整天都會晴朗。 新聞看到最後,先驅領導者死亡的消息當然還沒被報出。那二人組,應該會在鄰室等經過兩小時。然後才會知道真相。她從旅行袋裡拿出化妝包來,掏出海克勒&寇奇手槍,放在餐桌上。被放在新餐桌上的德國製自動手槍,看起來非常粗魯而沉默。而且從頭到尾黑黑的。不過幸虧這樣,這完全無個性的房間似乎產生了一個聚焦點。青豆嘀咕著:有自動手槍的風景。簡直像繪畫的主題般。不管怎麼樣,現在開始我一定要把這傢伙寸步不離地貼身帶著。必須隨時都能立即伸手掏出。不管射誰,或射自己。 巨大的冰箱裡,準備了萬一需要可以半個月足不出戶的食物。蔬菜和水果,立刻可以吃的幾種加工食品。冷凍庫裡有各種肉類、魚和麵包凍得硬邦邦的。甚至還有冰淇淋。食品架上排列著各種調理包、罐頭和調味料。有米和麵。也有大量礦泉水。並準備了紅白葡萄酒各兩瓶。不知道是誰準備的,不過設想得很周到。一時想不到還缺什麼。 感覺有點餓了,因此她拿出卡門貝爾乳酪,把那切成片夾餅乾一起吃。乳酪吃了一半,又把一根洋芹菜好好洗乾淨,沾美乃滋,整根嚼起來。 然後她依序打開放在臥室的衣櫃抽屜看看。最上面放著睡衣和薄浴袍。還裝在塑膠袋裡的新品。真是準備周到。其次的抽屜裡有三組T恤和短襪,絲襪、內衣褲。都是配合家具設計的白色簡單款式,也全都還包在塑膠袋裡。可能是和給庇護所的女孩子們一樣的東西吧。料子雖然好,卻散發著有點配給品的意味。 洗手間有洗髮精、潤絲精、面霜、化妝水。她所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因為青豆平常幾乎不化妝,所以需要的化妝品很有限。也有牙刷、牙間刷和牙膏。有梳子、棉花棒、剃刀、小剪子,並周到地備妥了生理用品。衛生紙、面紙存量都豐富。浴巾和毛巾整齊摺好,疊在櫥子裡。一切都用心地準備齊全。 打開衣櫥看看。說不定裡面有合她尺寸的洋裝,和整排合她尺寸的鞋子。如果那是Armani和Ferragamo就更沒話說了。不過和預料的相反,衣櫥裡是空的。不管怎麼樣還不至於做到那樣。他們心裡明白到什麼程度算周到,從什麼地方開始算過分。就像《大亨小傳》中傑•蓋茨比的圖書室一樣。齊備了真正的書籍。但不到書頁翻開的地步。在這裡的期間,應該沒有需要外出服的狀況。不需要的東西他們不準備。衣架則準備了很多。 青豆把旅行袋中帶來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確認過沒有皺摺之後掛在那衣架上。她知道別這樣做,把衣服一直留在旅行袋裡,對逃走中的人隨時應變比較方便。不過青豆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穿有皺摺的衣服。 青豆想,我還是沒辦法當一個徹底冷靜的職業犯罪者。真是的,在這種節骨眼上還在乎什麼衣服的皺摺。然後忽然想起有一次跟Ayumi談過的話。 把現鈔藏在睡覺的床墊底下,危險的時候把那抓起來就從窗戶逃走。 對,對,就是這樣。Ayumi說,彈響手指。就像史提夫.麥昆在《亡命大煞星》的電影裡那樣。鈔票和手槍。我喜歡這個。 其實並不是那麼快樂的生活喔,青豆對著牆壁說。 然後青豆到浴室去脫掉身上的衣服,淋了浴。讓熱水把留在身上討厭的汗沖掉。走出浴室,坐在廚房櫃台前,一面用毛巾擦著濕頭髮,一面又喝了一口剩下的罐裝啤酒。 今天一整天好幾件事情都確實地往前進展了,青豆想。齒輪發出喀吱的聲音前進一格。已經往前進的齒輪是不會倒退回來的。這是世界的規則。 青豆把槍拿起來,上下倒轉,槍口朝上地伸進口中。抵在牙齒前端的鋼鐵觸感非常堅硬而冰冷。有一點潤滑油的氣味。只要這樣射穿腦袋就行了。撥開擊槌,扣下扳機。這樣一切就太簡單地結束了。沒有必要想什麼。也不必到處逃。 青豆對自己將死並不覺得害怕。我死去,天吾活下來。他以後會在1Q84年,在有兩個月亮的世界繼續活下去。不過在那裡我卻不含在內。我在這個世界不會遇到他。不管世界如何重疊,我都不會遇到他。至少領導是這樣說的。 青豆重新慢慢地放眼探視房間裡。簡直就是樣品屋,她想。乾淨而有統一感,必要的東西一應俱全。然而卻沒有個性而陌生,只是個紙糊的模型而已。如果我要在這樣的地方死去的話,那應該不能算是多愉快的死法。不過就算舞台背景換一個喜歡的,這個世界就真的有所謂心情愉快的死法這東西存在嗎?而且試想起來,我們所活著的世界本身終究也只像個巨大的樣品屋。走進去,在那裡坐下來,喝口茶,眺望一下窗外的風景,時間到了,道一聲謝走出去。在那裡的一切家具都是湊合的假東西而已。連掛在窗戶上的月亮可能都是紙糊的模型。 不過我愛天吾,青豆想。也小聲說出口。我愛天吾。這並不是廉價酒店的表演秀。如果把1Q84年切下去,也是會流血的現實世界。痛終究是痛,恐怖終究是恐怖。掛在天空的月亮並不是紙糊的月亮。是真正的月亮。真正的一對月亮。而且在這個世界,我為了天吾主動接受死。這讓誰都不能說是假的。 青豆看看牆上掛著的圓型掛鐘。Braun百靈公司設計的簡單造型,和同樣德國製的海克勒&寇奇(Heckler & Koch)很搭配。除了那掛鐘之外這房間的牆上沒有掛任何東西。時鐘的針已經繞過十點。那二人組差不多要發現領導屍體的時刻了。 大倉飯店的優雅套房的臥室裡,一個男人呼吸停止了。身軀龐大的,不尋常的男人。他已經移到那邊的世界去了。不管是誰用什麼方法都已經無法把他拉回這邊的世界了。 然後幽靈出現的時間終於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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