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11章 第11章 青豆 平衡本身就是善

青豆把帶來的藍色泡綿瑜伽墊攤開,鋪在房間的地毯上。然後請男人脫掉上衣。男人從床上下來脫掉襯衫。襯衫一脫,那身軀比穿著襯衫時看來更龐大。胸部厚實沒有下垂的贅肉,肌肉隆起。毫無疑問一看就是健康的肉體。 他依照青豆的指示,在瑜伽墊上趴下。青豆先用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測著男人的脈搏。跳動深沉厚重。 請問您日常有做什麼運動嗎?青豆問。 什麼都沒有。只有做呼吸而已。 只有做呼吸而已? 不過是跟平常有點不同的呼吸。男人說。 像您剛才在黑暗中所做的那樣的呼吸嗎?用全身的肌肉,重複做深呼吸。 男人保持俯臥的姿勢輕輕點頭。 青豆有一點想不通。那確實是相當需要體力的激烈呼吸。不過,光憑呼吸,就能維持那樣不費工夫的強有力肉體嗎?

現在我要開始做的多少會伴隨一些疼痛。青豆以沒有抑揚的聲音說。因為如果不痛的話就沒有效果。不過痛的程度可以調整。所以如果感覺到痛的話不要忍耐,請發出聲音。 男人稍停一下後說:如果有我還沒嘗過的痛的話,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的東西。話中可以聽出輕微嘲諷的意味。 無論對什麼樣的人來說,痛都不會是快樂的事。 不過會痛的做法效果比較大。不是嗎?如果是有意義的痛,我可以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昏暗中露出暫定的表情。然後說:明白了。先看看彼此的情況吧。 青豆像平常那樣從肩胛骨的伸展開始做。她的手碰觸到男人的肉體時首先注意到的是,那肌肉的彈性。健康而優質的肌肉。和她平常在健身房所接觸的,疲勞而僵硬的都會人的肌肉,本質上就不同。不過同時,也強烈地觸摸到其中本來該有的自然流動因為某種原因而受到阻礙。像河流的流水被流木或垃圾一時塞住似的。

青豆以手肘支著,將男人的肩膀撐起來。最初緩慢地,然後認真地使勁。可以知道男人的身體正在感覺到痛。而且是相當痛。任何人都會發出呻吟聲的。但這男人卻一聲都不哼。呼吸不亂。眉頭也沒皺一下。耐力很強,青豆想。青豆決定試試看對方能忍到什麼程度。更不客氣地用力時,肩胛骨的關節終於發出喀嗟的沉鈍聲音。像線路的點被切換了似的感覺。男人的呼吸瞬間停止一下,但立刻又恢復原來安靜的呼吸。 肩胛骨堵塞得很厲害。青豆說明。不過現在消除了。流動恢復了。 她手指的第二關節壓進肩胛骨裡側。本來有彈性的肌肉,一旦把堵塞的東西去除之後,立刻就恢復健全的常態。 好像輕鬆多了。男人小聲說。 應該伴隨著相當的疼痛吧。 還不至於受不了。

我也算是耐力很強的,不過如果同樣被這樣做的話,我想一定會發出聲音的。 很多時候的痛,可以藉著其他的痛來減輕和抵消。感覺這東西終究是相對的。 青豆開始在左側肩胛骨動手,以指尖試探著肌肉,知道這邊和右側幾乎處於同樣的狀態。能對應到什麼地步,就試看看吧。現在開始做左邊。可能會和右邊差不多痛。 就交給妳辦了。可以不用擔心我的感覺。 可以不必手下留情的意思嗎? 沒有那個必要。 青豆以同樣的順序,矯正左側肩胛骨周圍的肌肉和關節。照他說的那樣手下不留情。一旦決定不必顧慮手勁之後,青豆便毫不猶豫地採取最短距離的步驟。然而男人的反應比右側時更冷靜。他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而已,好像非常正常地承受了那疼痛。青豆想,好吧,試試看你到底能忍耐到什麼地步。

她依著順序鬆解男人全身的肌肉。把所有的重點都記入她腦袋裡的檢查表格中。只要順著這流程機械性地,照順序做下去就行了。就像半夜裡拿著手電筒巡邏大樓,能幹而無所畏懼的警衛那樣。 每個地方的肌肉都或多或少,塞住了。就像受到嚴重災害襲擊之後的土地那樣。許多水路堰塞住了,堤防崩潰了。如果一般人受到這樣的遭遇,可能就無法重新站起來了。可能會連呼吸都有困難。然而強壯的肉體和堅強的意志支撐著這個男人。不管他做過多麼卑鄙的事情,青豆對他能默默忍受這樣激烈的痛,也不得不懷有職業上的敬意。 她把那些肌肉一一勒緊,強制運動,彎曲或拉扯到極限為止。每次關節都會發出鈍重的聲音。她知道那是接近拷問的動作。她到目前為止為很多運動員做過肌肉的伸展。他們都是和肉體的痛一起生活過來的強悍傢伙。不過不管多麼強韌的男人,一被青豆的手親自碰觸到之後,一定不可能不在某個時間點發出哀叫。或類似哀叫的聲音。有些甚至小便都洩出來了。然而這個男人卻連哼一聲都沒有。真了不起。雖然如此,從頸根滲出的汗,也可以推測對方所感受到的疼痛了。她自己也開始微微冒出汗來。

鬆解身體內側的肌肉花了將近三十分鐘。這個階段結束後青豆喘一口氣,用毛巾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 真奇怪,青豆想。我是為了殺這個男人而來這裡的。包包裡放著特製的極細冰錐。只要把那針尖抵在這個男人的脖子上正確的地方,將把柄叩下去,一切就此結束。在渾然不知發生什麼事情之下對方便已瞬間喪命,被移動到別的世界去。而且他的肉體便從一切痛苦中解放出來。然而我卻正在這裡盡全力,努力想減輕這個男人在現實世界所感受到的痛。 可能因為這是我被賦予的工作吧。青豆想。目前如果有該做的工作,為了完成工作就不可能不盡全力去做。這就是我這個人。如果給我的工作,是要把有問題的肌肉正常化,我就會盡全力去把它做好。如果不能不把某個人物殺掉,而且有那樣做的正當理由,我也會盡全力去做。

然而當然,這兩件事不可能同時進行。這兩個行為分別具有不同的目的,分別要求不相容的方法。所以一次只能做其中的哪一件。現在我暫且把這個男人的肌肉盡量恢復正常狀態。我集中注意力在這工作中,將自己所擁有的力量總動員。其他事情,等做完這後再來重新思考就行了。 在這同時,青豆壓抑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對這個男人擁有的所謂不平常的宿疾,對因此受到激烈阻礙的健康而優質的肌肉,和對能忍受他所謂恩寵的代價的激烈疼痛的堅強意志和剛健肉體。這些事物勾起她的好奇心。自己對這個男人能做什麼呢?他的肉體對這個又會顯示什麼樣的反應?青豆想看到底。這既是職業上的好奇心,同時也是她個人的好奇心。而且如果現在就把這個男人殺掉的話,我就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太早結束工作,隔壁房的兩個人可能會起疑心。事先這樣告訴過他們,全部程序做完最短也需要一小時左右。

做完一半了。接下來要做剩下的一半。可以轉過來仰躺著嗎?青豆說。 男人像被打撈上陸地的龐大水生動物那樣,慢慢轉身朝上。 痛確實遠離了。男人吐出一口大氣後說。到目前為止我所接受的治療都沒有這樣的效果。 您的肌肉正在受到傷害。青豆說。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不過是相當嚴重的傷害。我盡量讓那受傷部分恢復到接近原來的狀態。不過並不簡單,也會伴隨疼痛。但是可以做到某種程度。肌肉的素質很好,而且你又可以忍耐疼痛。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都只是治標的對症療法。無法根本解決問題。在無法掌握特定原因之下,同樣的事情可能還會發生很多次。 我知道。沒辦法解決。同樣的事情大概會發生很多次。每次狀況就更惡化。不過就算是一時的對症療法也好,只要把現在有的疼痛盡量減輕,就已經感激不盡了。那是多感激的事情,妳可能無法想像。我也想過用嗎啡。但盡量不想用藥物。長期使用藥物會破壞頭腦的運作。

我繼續做剩下的部分。青豆說。同樣不必手下留情嗎? 當然不用說。男人說。 青豆讓腦筋空白,全心全力地把精神用在男人的肌肉上。在她的職業記憶中,已經刻進人體所有肌肉的結構了。每一塊肌肉有什麼機能,和什麼骨骼相連。擁有什麼特質,具有什麼感覺。青豆依照順序檢查著這些肌肉和關節,搖動一下,有效地勒緊。就像熱中工作的宗教法庭的審問官們,對人體所有的痛點都一一按看看一樣。 過三十分鐘之後,兩個人都流了汗,激烈地喘著氣。簡直像完成了奇蹟式深度性行為的戀人那樣。男人暫時無法開口,青豆也沒話可說。 我不想說誇張的話。男人終於開口了。但簡直像體內的零件被換過了似的。 青豆說:今天晚上,或許又會移回原位。半夜肌肉激烈地抽筋,可能痛得叫出來。不過不用擔心。到明天早晨就會恢復平常了。

如果有明天早晨的話,青豆想。 男人在瑜伽墊上盤腿坐起,像在測試身體的狀況般深呼吸了幾次。然後說:妳好像確實擁有特別的才能。 青豆一面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汗一面說:我在做的,只是很實際的事情。在大學的課堂上就學到了有關肌肉的結構和機能,我把這知識加以實踐,並擴大應用到現在。技術上很多地方做了細微的改良,形成自己的一套系統。只是在做著眼睛看得見、道理說得通的事情而已。這裡頭所謂的真相,大體是眼睛看得見,可以實證的東西。當然也伴隨著相當程度的疼痛。 男人睜開眼睛,很有興趣地看著青豆。妳那樣想嗎? 什麼事情?青豆說。 所謂真相,總是眼睛看得見、可以實證的東西。 青豆輕輕撇一下嘴。我不是說所有的真相。我只是說以我的職業所從事的領域是這樣。當然如果所有的領域都這樣的話,事情大概就更容易了解了。

沒這回事。男人說。 為什麼呢? 世上大多數人,並沒有在追求可以實證的真相。所謂真相大多的情況,就如妳所說的那樣,是伴隨著強烈的疼痛的。而大部分的人並不追求伴隨疼痛的真相。人們所需要的,是能讓他們盡量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深刻意義的,美麗而舒服的故事。所以宗教才能成立。 男人轉動幾次頭之後繼續說: A的說法,如果對他或她顯示更深刻的存在意義的話,那對他們來說就是真相,B的說法,如果對他或她顯示無力而矮小的存在的話,那就變成虛假的東西。非常清楚。如果有人主張B的說法是真相,人們可能就會僧恨他、忽視他,有時甚至攻擊他。對他們來說,理論說得通,或可以實證,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很多人藉著否定、排除自己是無力的矮小存在這個印象,才勉強保持沒有發瘋。 不過人的肉體,所有的肉體,即使有程度上的差別,其實都是無力而矮小的。這不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嗎?青豆說。 沒錯,男人說:所有的肉體即使有程度上的差別其實都是無力而矮小的,不管怎麼樣不久都會崩潰、消失。這是不爭的真實。可是,那麼人的精神呢? 關於精神我盡量不去想。 為什麼? 因為沒有什麼必要想。 為什麼關於精神沒有必要想呢?先不管思考自己的精神,有沒有實效性,在人的工作中難道不是不可或缺的事情嗎? 我有愛。青豆斷然說。 真要命,我到底在做什麼?青豆想。我正以自己即將殺害的男人為對象在談著關於愛的事情。 像安靜的水面被風吹起波紋般,男人臉上漾開微笑般的表情。裡面含有自然的,而且算是帶有善意的感情。 妳是說有愛就夠了。男人問。 沒錯。 妳所說的那個愛,是以某個特定的個人為對象嗎? 是的。青豆說。對一個具體的男性。 無力而矮小的肉體,和沒有陰影的純粹之愛他以安靜的聲音說。然後停頓一下,看起來妳好像不需要宗教。 可能不需要。 因為,妳的這種狀況,說起來就是宗教的一種。 您剛才說過,宗教與其提供真相不如提供美麗的假設。那您所主宰的宗教團體又如何呢? 老實說,我並不認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宗教行為。男人說。我在做的事情,只是聽取那裡的聲音,把那傳達給世人。聲音只有我聽得見。能聽見那聲音毫無疑問是真實的。但無法證明那訊息是否為真理。我所能做的事情,只是把其中附隨的幾個微小的恩寵化為實體而已。 青豆輕輕咬著嘴唇,把毛巾放下。那是例如什麼樣的恩寵呢?她想這樣問,但又打消念頭。話會變得太長。她還有不能不完成的重要工作。 可以請再俯臥一次嗎?最後再幫您鬆一鬆脖子的肌肉。青豆說。 男人再度在瑜伽墊上趴下來,粗壯的後頸根朝向青豆。 不管怎麼說,妳確實擁有魔法手指。他說。 魔法手指? 能發出非比尋常力量的手指。能找出人類身體的特殊穴道的敏銳感覺。擁有這特別天賦,這只賦予少數限定的人。不是學習和訓練所能得到的東西。我也得到同樣的東西,雖然種類不同。不過所有的恩寵都一樣,人們在得到之後總是不得不在某方面付出代價。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青豆說。這只是我不斷地學習,累積自我訓練,獲得的技術而已。並不是誰給我的東西。 我不打算跟妳爭論。不過妳最好記得。神會給予,也會剝奪。妳就算不知道有被賦予,但神卻會牢牢記得給過了。她們什麼都不會忘記。被賦予的才能要盡量珍惜地使用。 青豆望著自己雙手的手指。然後把手指放在男人的脖子上。集中意識在指尖。 神會給予,也會剝奪。 再過一會兒就結束了。這是今天最後的收尾。她以乾乾的聲音,朝男人的背後這樣告知。 好像聽見了遠方雷鳴的聲音。抬頭看看窗外。什麼也沒看見。外面只有黑暗的天空而已。然而立刻又聽見同樣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那虛幻地響著。 快下雨了。男人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告知。 青豆把手放在男人粗壯的脖子上,探尋著在那裡的特別穴道。那需要特殊的專注力。她閉上眼睛,停止呼吸,側耳傾聽裡面血液的流動。指尖從皮膚的彈性和體溫的傳導方式,讀取詳細的訊息。只有一個,非常小的點。那一點有些對象容易找,有些對象不容易找。這位被稱為領導的男人顯然屬於後者。以比喻來說,就像在漆黑的房間裡一面注意著不要碰到東西發出聲音,一面用手摸索著尋找一枚硬幣那樣的任務。即使這樣青豆還是找到那一點了。她指尖按著那裡,在腦子裡銘記下那觸感和正確位置。就像在地圖上做記號那樣。她被賦予這樣特別的能力。 請保持這樣的姿勢不要動。青豆對俯臥著的男人開口說。然後伸手到旁邊的健身袋,拿出裝有小冰錐的硬盒子。 脖子上還有一個地方阻塞著。青豆以沉著的聲音說。光憑我手指的力量無論如何還無法解決的一點。如果能除去這部分的阻塞的話,痛應該就可以減輕很多。我想在那裡打一根針。雖然是敏感的地帶,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做過幾次了,不會有錯。可以嗎? 男人深深嘆一口氣。我完全把身體交給妳。如果能消除我的痛苦的話,不管是什麼我都接受。 她從盒子裡拿出冰錐,把尖端插著的小木栓拔掉。尖端像每次那樣銳利得致死地尖。她把那拿在左手,以右手食指尋找剛才發現的穴道。沒錯。就是這一點。她把針的尖端抵在那一點上,深深吸進一口氣。接下來只要右手像鐵鎚那樣朝把柄一敲下,極細的針尖就會往那一點的深處咚地沉下去。只要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但有什麼阻止了她。青豆懸在空中的右拳不知怎麼無法就那樣敲下去,這樣一切就結束了,青豆想。只要一敲,我就可以把這個男人送進那邊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這個房間,改變面貌、換過名字,獲得別人的人格。我可以辦到。既不害怕,也沒有良心的苛責。這個男人毫無疑問應該一死。他一再做了很多卑鄙的事。不過她不知道為什麼竟下不了手。讓她的手猶豫的是,止不住而執拗的懷疑之念。 事情進行得未免太簡單了,本能這樣告訴她。 沒有什麼道理,她只是知道。有什麼地方奇怪。有什麼事情不自然。摻雜各種要素的力量在青豆內部互相衝撞,互相內鬨。她在昏暗中臉強烈地扭曲。 怎麼了?男人開口說。我在等啊。那最後的收尾。 他這麼一說,青豆終於想到自己對那躊躇不前的原因了。這個男人知道。他知道我現在要對他做什麼。 不必猶豫。男人以平靜的聲音說。沒關係。妳所想要的事情,也正是我所想要的事情。 雷聲繼續響。但沒看到閃電。只聽到遠方砲聲般的轟隆聲。戰場還在遠方。男人繼續說: 那才是完全的治療。妳非常仔細地為我做了肌肉的拉筋伸展。我對那技術表示純粹的敬意。不過就像妳自己說的那樣,那只不過是對症療法而已。我的痛已經變成不斷絕生命的根源就無法解除了。只能到地下室去切掉總開關才行。妳正要為我做這個。 青豆左手拿著針,那尖端抵著脖子特別的一點,右手保持舉在空中的姿勢。既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我如果想阻止妳要做的事情,隨便都可以辦到。很簡單。男人說。請把右手放下看看。 青豆依照他說的,想放下右手。然而卻動彈不得,右手像石像的手般凍結在空中。 雖然不是我期望得到的,不過我擁有那樣的能力。啊,右手可以動了喔。這樣妳就又可以左右我的生命了。 青豆發現右手又可以自由動了。她握緊手,然後張開。沒有不對勁。是像催眠術那樣的東西嗎?不過那力量真強。 我被賦予這樣的特殊力量。不過以回報來說,他們卻對我做各種強求。他們的欲求也就變成我的欲求。那欲求非常殘酷,而且不能抗拒。 他們?青豆說。那是指Little People嗎? 妳知道那個。很好。那麼說起來就比較快了。 我只知道名字。卻不知道Little People是什麼。 可能沒有人真的知道Little People是什麼男人說。人們所能知道的只有,他們是存在的這件事而已。妳讀過弗雷澤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嗎? 沒有。 這是一本耐人尋味的書。告訴我們很多事。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很久以前的古老時代,在世界上許多地方,規定王的任期終了時就要被殺。任期大約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任期結束後人們就會來,把他殘殺掉。那對共同體是必要的,王也主動接受這個行為。那殺法必須是血淋淋而殘忍的。而且這樣被殺,帶給為王者很大的名譽。為什麼王必須被殺呢?因為那個時代所謂的王是代表人們想聲音的人。那樣的人主動擔任連接他們和我們的橋樑。而且經過一段時期之後,殺掉這聽聲音的人,對共同體來說是不可缺的事情。是為了好好保持活在地上的人的意識,和Little People所發揮的力量的均衡。在古代的世界,統治、和聽神的聲音,是同義的事。不過當然這種習俗不知何時已經廢除了,王不再被殺,王位變成世俗甚至世襲的東西。就這樣,人們已經不再聽聲音了。 青豆停在空中的右手一面無意識地一張一合,一面側耳傾聽著男人說的話。 男人繼續說:他們過去用過各種名字,大多的情況,沒有名字。他們只是存在那裡而已。Little People這名字只是為了方便叫而已。當時我女兒還把他們稱為小小人。是她把他們帶來的。我把那名字改成Little People。因為這樣比較好叫。 然後您就變成王了。 男人從鼻子用力吸進一口氣,暫時把氣存在肺裡。然後再慢慢吐出來。不是王。是變成聽聲音的人。 而現在,正希求被殘殺。 不,不需要殘殺。現在是一九八四年,這裡是大都市的正中央。不需要血淋淋的。只要能乾脆地奪走生命就行了。 青豆搖搖頭放鬆身體的肌肉。針的尖端還抵在脖子的一點上,卻無論如何湧不起殺這個男人的心情。青豆說:您過去強暴了許多年幼的少女。十歲或不到的女孩子們。 沒錯。男人說。以一般的概念來說,要這樣理解也沒辦法。以世俗的法律來看我是個犯罪者。和尚未成熟的少女從事肉體上的性交。就算這並不是我所希求的。 青豆只深深地嘆一口氣。體內繼續激烈的情感對抗,青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鎮定下來。她的臉是扭曲的,她的左手和右手,似乎分別希求著不同的東西。 我希望由妳來奪走我的生命。男人說。不管在任何意義上,我都不宜再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維持世界的平衡,我是個應該被抹消的人。 殺了您之後,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呢? Little People會失去聽聲音的人。我還沒有繼承人。 怎麼會相信這種話呢?青豆從嘴唇間吐出般地說:您可能只是順勢套上理論,把骯髒的事情正當化而已的性變態者而已。一開始就沒有什麼Little People,沒有神的聲音,也沒有恩寵。您可能只是世間到處可見的,自命為預言者或宗教家的卑劣騙徒而已。 有一個時鐘。男人頭也沒抬地說。在右邊的櫃子上。 青豆看看右邊。那裡有一個高度及腰、曲線設計的櫃子,上面放著一個大理石製成的時鐘。看起來很重的樣子。 請看著那個。眼睛不要離開。 青豆依照吩咐,歪著頭一直注視著那個時鐘。在她的手指下,可以感覺到男人的全身肌肉硬得像石頭般繃緊。難以相信的強烈力量正凝聚其中。然後時鐘像呼應那力量般,浮起五公分左右,像躊躇著般一面細微地震動著,一面在空中固定位置,就那樣浮著十秒鐘。然後肌肉失去力量,時鐘發出沉重的聲音落在櫃子上。簡直像忽然想起地球有重力似地。 男人花很長時間,吐出深深疲憊的氣息。 這種微小的事情,也需要很大的力氣。他把體內所有的空氣吐完後這樣說。壽命都會削減的程度。不過妳知道了吧。至少我並不是卑劣騙徒。 青豆沒有回答。男人一面深呼吸,一面讓體力恢復。時鐘好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似地,在矮櫃上繼續默默刻著時間。只有位置稍微斜了一點而已。秒針繞一圈之間青豆一直凝神注視著。 您擁有特殊的能力。青豆以乾乾的聲音說。 就像妳看到的那樣。 確實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出現過惡魔和基督的情節。青豆說。在荒野嚴格修行的基督,被惡魔要求顯示奇蹟。把石頭變成麵包。但基督沒有理會。因為奇蹟是惡魔的誘惑。 我知道。我也讀過《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對,當然正如妳所說的那樣。像這樣誇張的炫耀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過有必要讓妳在有限的時間內了解。所以還是做給妳看了。 青豆沉默。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男人說。善惡並不是靜止不動的東西,而是經常隨場所和立場而持續改變的東西。一個善下一個瞬間可能轉變成惡。也有相反的情況。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所描寫的就是這樣的世界。重要的是,善和惡的平衡要維持下去。偏向一邊時,就很難維持現實的道德。對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說為了取得平衡不得不死,就是這個意思。 我感覺不到在這裡有殺你的必要。青豆很乾脆地說。你可能知道,我是打算殺你而到這裡來的。像你這種人不容許存在。無論如何都打算把你從這個世界殺掉。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那個打算了。看您正在非常痛苦,我知道那痛苦。你應該就這樣承受痛苦折磨,變得支離破碎地死掉。我已經沒有親手讓您安詳死去的心情了。 男人依舊保持俯臥的姿勢輕輕點頭。如果妳殺了我,我的人可能會繼續追捕妳。他們是狂熱的夥伴。擁有堅定的執拗力量。如果我不在了,教團可能失去向心力。不過組織這東西一旦形成之後,就開始擁有自己的生命了。 青豆聽男人繼續趴著說話。 妳的朋友做了壞事。男人說。 我的朋友? 戴手銬的女朋友啊。名字叫什麼來著? 青豆心中突如其來的安靜來訪。已經沒有內心的掙扎。只有沉重的沉默籠罩著而已。 中野步。青豆說。 事情變成那樣真不幸。 您知道那件事嗎?青豆以冷冷的聲音說。是您殺了Ayumi嗎? 不,不是。不是我殺的。 那麼您為什麼知道,Ayumi被誰殺掉的事情? 是調查員查出來的。男人說。是誰殺的不知道。只知道,妳的女警朋友在一個飯店裡,被人勒死了而已。 青豆右手再度堅硬地握緊。不過你說妳的朋友做了壞事。 我沒辦法阻止這種事情。不管誰殺了她。任何東西都是從最脆弱的部分最先被攻擊的。就像狼一樣,會選羊群中最弱的一隻開始追捕。 換句話說,Ayumi是我的脆弱部分嗎? 男人沒有回答。 青豆閉上雙眼。不過,為什麼那孩子非要被殺不可呢?她是個非常好的孩子。也不會加害別人。為什麼呢?因為我牽涉到這件事?那麼只要毀掉我一個人就好了不是嗎? 男人說:他們無法毀掉妳。 為什麼?青豆問。為什麼他們無法毀掉我? 因為妳已經成為特別的存在了。 特別的存在?青豆說。怎麼樣的特別的存在? 妳不久就會發現吧。 不久? 時機到的時候。 青豆的臉再一次歪起來。我沒辦法理解您說的話。 以後就能理解了。 青豆搖搖頭。無論如何,他們現在無法攻擊我。所以就瞄準我周圍脆弱的部分。為了給我警告。要我別奪走您的生命。 男人沉默。那是肯定的沉默。 太過分了。青豆說。然後搖頭。殺了那孩子,也不能改變現實上的任何事情吧。 不,他們並不是殺人者。他們不會自己下手毀掉誰。殺妳朋友的,可能是她自己內在包含的東西。遲早會發生同樣的悲劇吧。她的人生包藏著危險。他們只是刺激了那裡而已。像變更計時器的設定那樣。 計時器的設定? 那孩子並不是電爐。是活生生的人哪。不管有沒有包藏危險,對我來說她都是重要的朋友。你們竟然這樣簡單地把生命剝奪掉。毫無意義,而且冷酷。 妳的憤怒是正當的。男人說。妳可以把那憤怒轉向我。 青豆搖頭。就算在這裡奪走你的命,Ayumi也回不來了。 不過這樣做,可以對Little People報一箭之仇。也就是說可以復仇。他們還不希望我死。我在這裡死掉的話會產生空白。至少在後繼者出現之前的暫時性空白。對他們來說很棘手。同時這對妳也有益。 青豆說:沒有比復仇代價更高,更無益的事,是誰說的? 邱吉爾。不過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因為大英帝國的預算不足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藉口。其中並不含有道義的意味。 管他什麼道義。不需要勞我動手,你的身體就會被莫名其妙的東西蠶食掉,被痛苦折磨死。對這點我沒有理由同情。就算世界喪失道義終於崩潰毀滅,那也不能怪我。 男人再一次深深嘆息。原來如此,妳說的我明白了。那麼這樣好嗎?來一種交易。如果妳在這裡幫我奪走我的命,我就幫妳救天吾的命。我還留有這樣的力量。 天吾?青豆說。力量從身上消失。你也知道這件事嗎? 我對妳的事情什麼都知道。我不是說過嗎?雖然是說幾乎都。 不過你不可能了解到那個地步吧。因為天吾的名字一步都沒有走出過我的內心哪。 青豆小姐。男人說。然後嘆了一口虛幻的氣。所謂一步都沒有走出過內心的事情,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且現在川奈天吾,應該說碰巧吧,對我們來說變成擁有不少意義的存在了。 青豆說不出話來。 男人說:不過正確說,那也並不是單純的偶然。你們兩個人的命運,並不是只順其自然地在這裡邂逅的。你們是應該進入而踏進這個世界的。而且因為已經進來了,所以無論喜不喜歡,你們都會在這裡分別被賦予任務。 踏進這個世界? 對,這1Q84年。 1Q84年?青豆說。臉再一次大大地扭曲。這不是我所發明的用語嗎? 沒錯。是妳發明的用語。男人好像讀出青豆的心似地說。我只是借用了而已。 1Q84年,青豆以嘴形說出那幾個字。 所謂一步都沒有走出過內心的事情,在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領導以安靜的聲音重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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