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2 七月/九月

第10章 第10章 天吾 請求被拒絕

快六點時天吾向父親告別。在等計程車來之前,兩個人在窗邊一直面對面坐著。一句話也沒說。天吾耽溺於自己的和緩思緒中,父親一臉不高興,一直注視著窗外的風景。太陽已經西斜,天空從淡淡的藍色,緩緩轉變為較深的藍色。 還有許多問題想問。不過不管問什麼可能都問不出什麼答案來。看父親閉得緊緊的雙唇就知道。父親似乎已經決定不再開口了。所以天吾已經不再問什麼。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如果不說明就不會懂的事情,是說明了也不會懂的事情。 已經不走不行的時刻接近了,天吾開口說:今天您告訴我很多事情。雖然是很難懂的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不過我想您已經很坦白地告訴我了。 天吾看看父親的臉色。但他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 他說: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過我也知道,那可能會帶給您痛苦。所以對我來說,只能從您想說的事情來推測其他的。您可能對我來說,不是有血緣關係的父親。這是我的推測。雖然詳細的源由我還不清楚,不過以大梗概來說不得不這樣想。如果不對的話,可以告訴我不對嗎?

父親沒有回答。 天吾繼續說:如果那推測是對的話,我會比較輕鬆。不過那並不是因為討厭您。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是因為我可以不必再討厭您了。您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卻還把我當兒子扶養長大。對這點我不得不感謝。很遺憾,雖然我們過去以父子來說沒有相處得很好,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父親還是什麼也沒說,繼續眺望著外面的風景。就像怕看漏了遠方山丘上蠻族的烽火燒起來的衛兵那樣。天吾的眼睛試著追蹤父親視線所專注的一帶看看。不過並沒有看到像烽火般的東西。那裡有的只是染上夕暮微光的松林而已。 我能為您做的,很抱歉,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只能希望您的心中形成空白的過程,能夠少一點痛苦而已。您過去應該已經夠苦的了。我想,您應該是深愛過我母親的。不過她不知道去哪裡了。那個男的是不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或者還有別的男人,我不知道。您可能不打算告訴我這方面的事情。不過不管怎麼樣,她離開了您。留下幼小的我。您會扶養我,或許因為盤算著如果和我在一起,她有一天還會回到您身邊來。不過結果並沒有回來。沒有回您那裡,也沒有回我這裡。那對您一定是很難過的事吧。就像一直住在空虛的城市的人一樣。不過不管怎麼說,您畢竟在那個城市把我扶養長大。就像在填滿空白那樣。

父親的表情看不出改變。自己所說的話對方是否理解了,甚至有沒有聽見,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測可能錯了。而且錯了,或許比較好。對彼此來說。不過這樣想時,很多事情在我心中就可以安定下來。幾個疑點也算可以解除了。 幾隻烏鴉聚成一群,一面啼叫一面飛過天空。天吾看看手錶。到了已經不能不離開那裡的時刻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父親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爸爸,再見。過一陣子我會再來。 手放在門把上,最後回頭時,發現從父親的眼裡流出一道眼淚,天吾吃了一驚。那眼淚被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照,發出銀灰色的光。父親可能擠出僅存感情的所有力氣流出那眼淚。眼淚慢慢沿著臉頰流,然後滴落在膝蓋上。天吾打開門就那樣走出房間。坐上計程車到車站。上了進站的列車。

從館山開出的上行特快車比去的時候擁擠,也熱鬧。客人大半是攜家帶眷從海水浴回家的人。看到他們時,天吾想起自己小學的時候。一次也沒有經驗過,像這樣全家一起出遊或旅行的事。過年或中元節的休假,父親什麼也不做,只是躺在家裡睡覺。那時,他就像切斷電源了似的,看起來就像什麼髒髒的裝置似的。 在座位坐下來,想繼續讀文庫本時,發現那本書留在父親的房間了。他嘆了一口氣,不過想想或許這樣更好。就算讀,想必也讀不進腦子裡。而且<貓之村>,是與其留在天吾手上,不如應該留在父親房間的故事。 窗外的風景,和去的時候以相反的順序移動著。逼近眼前的山影,黑暗而寂寞的海岸線,終於轉變成開闊的臨海工業地帶。許多工廠到了晚上還在繼續作業。林立的煙囪聳立在暗夜,像蛇吐出長信般噴著赤色火焰。大型卡車強力的車頭燈毫不偷懶地照亮路面。對面的海像泥一般黑。快十點時回到家。信箱是空的。打開門,房間裡看起來顯得比平常更空蕩。裡面有的,是他那天早晨所留下的一樣的空白。地上是脫下丟著的襯衫,開關關掉的文字處理機,留下他的體重凹痕的旋轉椅,桌上散亂的橡皮擦屑。他喝了兩玻璃杯水,脫下衣服,就那樣躺上床。睡眠立刻造訪他,而且是最近所沒有的深深睡眠。

翌日早晨,八點多醒來時,天吾發現自己變成一個新人。醒來很舒服,手臂和腿的肌肉是有彈性的,等待充分的刺激。肉體的疲倦已經消失。就像小時候,學期開始,翻開新的教科書時,那樣的心情。雖然內容還無法理解,但那裡有新知識的預兆。到洗手問去刮鬍子。用毛巾擦臉,擦上刮鬍水,重新照鏡子注視鏡中自己的臉。然後確認自己變成新人了。 昨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都像是夢中發生的一樣。不覺得是現實中的事。一切都既鮮明,同時那輪廓又看得出一點非現實的地方。搭電車到貓之村去,然後又回來。幸運的是和小說的主角不同,能順利搭上回程列車。而且在那地方所經驗的事情,似乎為天吾這個人帶來很大的改變。 當然他所處的現實處境,沒有任何改變。他雖然迫不得已但還是走在充滿麻煩和謎團的危險土地上。事態正往意外的方向發展。接下來自己身上將發生什麼事,也無法預測。不過雖然如此,現在天吾卻有應該可以度過難關的感覺了。

這樣一來我總算站在出發點了,天吾想。雖然不是弄明白決定性的事實,不過從父親口中所說的事和他的態度,已經隱約可以看見類似自己出生的真相了。長久以來令他煩惱、混亂的那個影像並不是無意義的幻覺。其實並沒有真正知道那反映了多少真實。不過那應該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資訊,無論是好是壞,那總是成為他的人生基礎的東西。由於弄明白了這件事,終於可以實際感覺到自己過去是懷著多麼沉重的心理負擔了。 兩星期左右,每天仍然過著安靜得不可思議的日子。像長久的風平浪靜般的兩星期。暑假期間天吾在補習班每星期上四天課,其他時間用來寫小說。沒有任何人跟他聯絡。深繪里的失蹤事件有什麼進展?《空氣蛹》還繼續熱賣嗎?天吾毫無所知。而且也不特別想知道。世界是世界,自己隨意去進展吧。如果有事情對方應該會主動聯繫的。

八月結束,九月開始了。像這樣安穩的日子如果能永遠繼續下去就好了,天吾一面泡著早晨的咖啡,一面沒出聲地這樣想。如果一出聲,就怕哪裡的惡魔耳朵靈敏會聽見。所以在無言中,祈禱著平穩能持續下去。不過就像平常那樣,事情總不會如預期般進展。世界反倒非常了解,他不希望什麼樣的事情發生。 那天早晨十點過後電話鈴響了。讓鈴聲響了七次之後,天吾才放棄地伸出手,拿起聽筒。 現在可以去你那邊。對方悄聲說。就天吾所知,這個世界上會用這種沒有問號的疑問句的人只有一個。那聲音背後,聽得見什麼廣播和汽車的排氣聲。 現在妳在哪裡?天吾問。 在一家叫丸商的店門口。 從他的公寓到那家超級市場距離不到兩百公尺。從那裡的公共電話打來的。

天吾不禁環視周圍。不過,來我這裡可能不太妙。我的房子可能被人監視著。而且大家以為妳失蹤了。 你的房子可能被人監視。深繪里把天吾的話照著重複。 對。天吾說。我身邊最近也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我想那一定跟《空氣蛹》有關。 在生氣的那些人。 大概。他們對妳生氣,順便也對我多少生氣的樣子。因為我改寫《空氣蛹》。 我沒關係。深繪里說。 妳沒關係?天吾也把對方的話照樣重複。那一定是有傳染性的習慣吧。對什麼事情? 房子被監視的事。 一時說不出話。不過我可能有關係。天吾終於說。 在一起比較好。深繪里說。兩個人力量合起來。 Sonny & Cher。天吾說。最強的男女二重唱。 最強的什麼。

沒什麼。我這邊的事。天吾說。 我過去那邊。 天吾想說什麼時聽到線路已經切斷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對話的中途擅自把電話切斷。簡直像揮動柴刀把吊橋砍斷那樣。 十分鐘後深繪里來了。她雙手抱著超級市場的塑膠袋。穿著藍色條紋長袖襯衫,窄筒藍色牛仔褲。襯衫是男裝,胡亂曬乾也沒用熨斗燙過。另外肩上背著帆布質地的布包。為了遮住臉戴著大號太陽眼鏡,不過並不令人感覺有達到變裝的效果。反而引人注目而已。 我想最好有很多食物。深繪里說。然後把塑膠袋裡的東西放進冰箱。買來的東西,幾乎都是只要放進微波爐立刻就可以吃的調理過的食物。另外還有餅乾和乳酪。蘋果和番茄。還有罐頭。 微波爐在哪裡。她一面環視著狹小的廚房一面問。

我沒有微波爐。天吾回答。 深繪里皺起眉頭,想了一下,並沒有發表感想。好像無法想像沒有微波爐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似的。 請你讓我住這裡。深繪里似乎通達客觀事實地說。 到什麼時候?天吾問。 深繪里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妳隱居的房子怎麼樣了? 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不想一個人。 妳想會發生什麼事嗎? 深繪里沒回答。 好像很重複,不過這裡不安全。天吾說。我好像已經被某種人盯上了。雖然還不太清楚是什麼樣的傢伙。 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深繪里說。然後若有含意地瞇起眼睛,用手指輕輕抓住耳垂。那肢體語言是表示什麼意思,天吾摸不著頭緒,不過可能沒有什麼意思。 所以妳是說在哪裡都一樣嗎?天吾說。

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深繪里重複說。 也許正如妳說的那樣。天吾放棄地說。超過一定的水準之後,危險的程度也變得沒有多大差別了。不過那個暫且不提,我等一下就不得不出門工作了。 ㄅㄨ' ㄒㄧ ㄅㄢ的工作。 對。 我留在這裡。深繪里說。 妳留在這裡。天吾重複說。這樣比較好。不要出去外面,有誰敲門都不要應門。電話鈴響也不要去接。 深繪里默默點頭。 對了,戎野老師怎麼樣了? 昨天先驅被搜查了。 換句話說因為妳的事情,先驅本部有警察進去搜查是嗎?天吾驚訝地問。 你沒有看報紙。 我沒有看報紙。天吾又再重複。最近沒有心情看報紙。所以不知道詳細情況怎麼樣了。不過這樣一來教團會遭遇相當大的麻煩吧。 深繪里點頭。 天吾深深嘆一口氣。而且一定會比以前更抓狂地生氣。簡直就像蜂窩被人棒搗的大馬蜂那樣。 深繪里瞇細眼睛,暫時沉默下來。大概在想像著從蜂窩中飛起來,狂亂憤怒的成群大馬蜂的模樣吧。 大概。深繪里小聲說。 這樣一來,關於妳父母親的事情知道什麼了嗎? 深繪里搖搖頭。關於那個還不知道任何事。 總之教團的傢伙正在生氣。天吾說。如果知道失蹤也是假裝的話,警察也一定對妳很生氣。而且順便,對我也會很生氣吧。因為明明知道事情真相還把妳窩藏起來。 所以我們才不能不同心協力呀。深繪里說。 妳現在是不是說了所以才? 深繪里點頭。我說話用法不對。她問。 天吾搖頭。不,不是這樣,我只是感覺妳的用語聽起來有新鮮感呢。 如果會給你添麻煩我就去別的地方。深繪里說。 妳在這裡沒關係。天吾放棄地說。妳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吧? 深繪里短而確實地點頭。 天吾從冰箱拿出冰麥茶出來喝。雖然不歡迎憤怒的大馬蜂,不過或許可以想辦法照顧妳吧。 深繪里暫時凝視著天吾的臉。然後說:你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 什麼地方? 深繪里嘴唇暫時往微妙的角度彎,又再恢復原位。無法說明。 不用說明。天吾說。不說明就不懂的事,是怎麼說明都不會懂的事。 天吾走出房間時,對深繪里說:我打電話回來時,會先響三次鈴,掛斷一次。然後再重新打過。妳才拿起聽筒。知道嗎? 知道了。深繪里說。然後複誦:先響三次鈴,掛斷一次。然後再重新打過。才拿起聽筒。聽起來好像一面翻譯著古代的石碑文一面讀出來似的。 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要忘記喲。天吾說。 深繪里點兩次頭。 天吾上完兩堂課,回到職員室,正準備回家。服務台的人走過來,告訴他有一位姓牛河的人要見他。她像一個傳達不受歡迎消息的好心使者那樣,很抱歉似地說。天吾開朗地微笑向她道謝。沒有理由責備使者。 牛河在玄關大廳隔壁的自助咖啡廳,一面喝著咖啡歐蕾一面等天吾。咖啡歐蕾怎麼看,都是不適合牛河的飲料之一。而且夾在年輕活潑的學生之間,牛河外觀的異樣程度更明顯。他所在的那一部分,看起來似乎和其他地方擁有不同的重力、大氣濃度,和光的折射度似的。遠遠看來,他實際上只像是不幸的消息一樣。休息時間自助咖啡廳很擁擠,但牛河所坐的六人座桌子則沒有一個人跟他同桌。就像羚羊在躲避豺狼那樣,學生也隨自然的本能,躲開牛河。 天吾在櫃台買了咖啡,拿到牛河的對面坐下。牛河看來正吃過奶油麵包。桌上有揉成一團的包裝紙,嘴邊沾著麵包屑。奶油麵包也是不搭配牛河的食物之一。 好久不見了,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的身影,牛河輕輕抬起腰來打招呼。每次都這樣,突然自己跑來真抱歉。 天吾免掉招呼直接切入。一定是來聽我的回話吧?也就是上次您所提事情的答覆。 是啊。牛河說。說得快一點的話。 牛河先生,今天可以請您說得稍微具體一點坦白說好嗎?您到底希望我做什麼?如果我領了那筆補助金的話要怎麼回報呢? 牛河小心地張望周圍。不過兩個人的周圍沒有任何人,而且咖啡廳裡的學生的聲音也太吵了,不怕兩個人的對話會被誰偷聽。 好吧。就來個免費大贈送,坦白告訴您。牛河身體像要伸到桌上似的,把聲音降低一點說。錢只是個名目而已。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金額。我的雇主可以給您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人身安全。說得快一點,就是不會傷害到您,這麼回事。這點可以保證。 那麼交換條件呢?天吾說。 交換條件嗎?他們對您所求的是,沉默和遺忘。這次的事情您參與了。不過是因為不知道意圖和情由所做的事情。只是被命令而行動的士兵而已。關於這件事並不打算責備您個人。所以,只要把這裡所發生的事全部忘掉,就行了。全部歸零。《空氣蛹》是你代寫的這件事在世上還沒有傳開。您跟那書沒有任何關係。而且以後也不會有關。希望您能這樣做。這對您自己也最有益。 不會傷害到我的身體。意思就是說,天吾說:會傷害除了我以外的關係人的身體嗎? 這,啊,可能個案歸個案吧。牛河似乎很難啟齒。這不是我決定的,所以我也沒辦法說什麼具體的事,不過或多或少,會採取某種對策吧。 而且你們擁有很長而有力的手臂。 沒錯。就像以前說過的那樣,非常長,非常有力的手臂。那麼,您要給我什麼樣的答案呢? 從結論來說,我不可能接受你們的金錢。 牛河什麼也沒說地用手碰一下眼鏡,把那摘下來,從口袋拿出手帕來仔細擦拭鏡片,然後戴回去。好像想說自己所聽到的事,和視力之間,可能有某種關係似的。 換句話說,啊,被您拒絕了是嗎? 沒錯。 牛河從眼鏡深處,以看到形狀稀奇的雲似的眼光眺望天吾。那又為什麼呢?從我微小的觀點來看,還覺得是絕對不差的交易呢。 不管怎麼樣,我們是共乘同一艘船的。總不能在這裡只有我一個人逃出來。天吾說。 真不可思議啊。牛河一副很不可思議的樣子說。我不太能理解。因為,這樣說有點怎麼樣,不過,除了您以外的人誰也沒有為您的事情擔心呢。真的。您只不過拿到零頭的小錢,被稍微利用了而已。而且因為這件事,他們可撈了一大票,開什麼玩笑,把人家當傻瓜啊,會生氣也是當然的吧。如果是我的話早就生氣了。可是您居然還袒護別人。說什麼不能自己一個人逃走。什麼船又怎麼樣的。真搞不懂。為什麼呢? 理由之一是,安田恭子這個女人的事。 牛河拿起涼掉的咖啡歐蕾,不好喝的樣子啜著。然後說:安田什麼子? 你們知道安田恭子的什麼吧。天吾說。 牛河似乎不知道事情原委的樣子,一時半張著嘴。不,老實說,我對叫這個名字的女人什麼也不知道。我發誓真的。那到底是誰? 天吾暫時無言地看著牛河的臉。不過什麼也讀不出來。 我認識的女人。 是不是跟川奈先生有深交的人? 天吾沒回答這個。我想知道的是,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怎麼樣?怎麼可能。我們什麼也沒做。牛河說。不是說謊。因為就像現在說的那樣,對那個人我什麼都不知道。對不知道的人,什麼也不能做。 不過你說你們可以請能幹的調查員,徹底調查我的事。也在查我為深繪里所寫的作品改寫的事。對我的私生活也知道很多。所以可想而知調查員知道我跟安田恭子的關係,也是當然的事。 我們確實請了能幹的調查員。他們對您做了很詳細的調查。所以說不定已經掌握到您跟那位安田小姐的關係。就像您說的那樣。不過假設有那樣的資訊,但並沒有傳到我這裡來。 我跟那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有交往。天吾說。一星期和她見一次面。悄悄的,祕密的。因為她有家庭。可是她什麼也沒說,卻有一天就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過眼鏡的手帕輕輕擦鼻頭的汗。那麼,川奈先生,認為那位已婚女性失蹤,和我們有某種關係。是這樣嗎? 你們可能把她和我見面的事,告訴她先生了。 牛河不解地把嘴巴獗起來。到底為什麼非要那樣做不可呢? 天吾放在膝蓋上的手開始用起力來。你上次在電話上說過的話,讓我一直掛在心上。 我到底說過什麼樣的話? 你說過了某個年齡之後,人生這東西只不過是失去各種東西的連續過程而已。重要的東西會一個又一個像細梳子的缺齒一樣,從手上滑落下去。所愛的人也會一個又一個,從身邊消失而去。這樣的話。還記得吧? 嗯,還記得。前幾天確實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啊,川奈先生,這終究只是以一般的情形來說。關於年紀大了的難過、嚴苛,陳述我個人的淺見而已。並不是具體指那位安田什麼小姐的女人的事。 不過那在我的耳朵裡聽來卻像帶有警告意味。 牛河用力地搖了幾次頭。沒這回事。不是什麼警告。只是我個人的見解而已。關於安田小姐,我真的發誓什麼都不知道。她消失了嗎? 天吾繼續說:還有你也說了這樣的話。如果不聽你們的話,對周圍的人可能會有不好的影響。 是,確實說過這話。 這個也不是警告嗎? 牛河把手帕收進上衣口袋裡,嘆了一口氣。確實聽起來好像是警告,不過那個終究也只是一般情形。嘿,川奈先生,我對那位安田小姐的事什麼都不知道。連名字都沒聽說過。我可以對天上無數神明發誓。 天吾再仔細看看牛河的臉。這個男人可能對安田恭子的事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臉上所露出的困惑表情怎麼看都像是真的。不過就算這個男人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表示因此他們就什麼都沒做。也許只是沒有告知這個男人而已。 川奈先生,也許我多管閒事,不過和來歷不明的有夫之婦有關係是很危險的事噢。你是個年輕又健康的單身男性。就算不做這種危險的事,年輕單身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吧。牛河這樣說著,把嘴過的麵包屑靈巧地用舌頭舔進去。 天吾默默看著牛河。 牛河說:當然男女的感情這種事,是道理說不清的。一夫一妻制也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不過我這終究只是多管閒事說的,如果那個女人從你身邊離開了,事情就那樣讓它過去比較好吧。我想說的是,世界上也有不知道比較好的事情。例如您母親的事情也是這樣。知道真相會傷害到您。而且一旦知道真相之後,就不得不對那個負起責任了。 天吾一臉不高興起來,暫時之間停止呼吸。關於我的母親,你知道什麼嗎? 牛河輕輕舔一下嘴唇。是的,知道一點。那方面的事情調查員調查得很詳細。因此,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把有關您母親的資訊全部交給您。以我的理解,您大概是在對您母親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扶養長大的。只是其中也可能含有算不上太愉快的資訊。 牛河先生。天吾說。然後把椅子往後拉,站了起來。請回吧。我已經不想再跟你說話了。而且從今以後,希望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的臉。就算我受到什麼樣的傷害,與其跟你交易,還不如那樣。我既不要什麼補助金,也不需要安全保障。我所希望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再看到你了。 牛河完全沒有顯示任何反應。可能被說過好幾次更難聽的話吧。從那眼睛深處,甚至浮現類似微笑的淡淡的光。 很好。牛河說。無論如何很高興能聽到您的回答。答案是No。請求被拒絕。很清楚也容易了解。我會向上面照樣傳達。我只是個沒用的跑腿而且答案雖說是No,也不一定立刻就會傷害到您。只是說,可能會也不一定而已。也可能一切沒事就結束。但願是這樣。不,我沒說謊,我真的真心這樣想喔。我這麼說是因為,我對川奈先生懷有好感。雖然您可能才不要我對您懷有什麼好感。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是突然跑來提出摸不著頭緒事情的莫名其妙的傢伙。外表也像這樣不像個樣子。從以前開始就不是教人喜歡得不得了的類型。不過我對川奈先生,或許給您添麻煩,卻懷有類似好感。希望您從此以後平安順利成就非凡。 牛河這樣說完注視著自己的手指。短短胖胖的手指。他把那翻轉了幾次。然後站起來。 差不多該告辭了。對了,我在您面前出現,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嗯,我會注意盡量照著川奈先生的希望。祝您幸運。那麼告辭了。 牛河提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舊皮包,消失在咖啡店擁擠的人群中。他走過去時,前面的男女學生就自然地往旁邊讓出路來。就像村子裡的小孩子避開可怕的人口販子那樣。 天吾用補習班大廳的公共電話往自己家裡打電話。打算鈴響三聲後掛斷的,但才響第二聲深繪里就拿起聽筒。 說好響三次之後重打的。 我忘記了。深繪里若無其事地說。 我應該說過叫妳不要忘記的。 重新打一次。深繪里問。 不,不用再打。因為妳已經接了啊。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電話,也沒有人來。 那就好。工作結束了,所以我現在要回去了。 剛才有一隻大烏鴉飛來在窗外叫。深繪里說。 那隻烏鴉一到傍晚經常都會飛來。妳不用擔心。像社交拜訪似的。我想七點以前可以回到那裡。 快一點比較好。 為什麼?天吾問。 Little People在騷動。 Little People在騷動。天吾重複對方說的話。妳是說在我的房子裡騷動嗎? 不是。在某個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 可是妳聽得見? 我聽得見。 那是表示什麼意思嗎?天吾問。 表示有ㄅㄧㄢ' ㄧ'。 ㄅㄧㄢ' ㄧ'。天吾說。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到那是變異。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異呢? 那就不知道了。 是Little People在引起大變異嗎? 深繪里搖頭。電話上傳來深繪里搖頭的感覺。表示不知道。最好在打雷聲響起以前回來。 雷聲? 如果電車停了我們就會被分隔兩地。 天吾回過頭看看玻璃窗外。沒有一片雲的安穩夏末黃昏。看不出會打雷呀。 表面上看不出來。 我會盡快。天吾說。 最好盡快。深繪里說。然後掛斷電話。 天吾走出補習班大門再一次抬頭看看非常晴朗的黃昏天空,然後快步走向代代木車站。在那之間牛河口中所說的話,像自動倒帶的錄音帶那樣在天吾腦子裡反覆。 我想說的是,世界上也有不知道比較好的事情。例如您母親的事情也是這樣。知道真相會傷害到您。而且一旦知道真相之後,就不得不對那個負起貴任了。 還有Little People正在騷動。他們似乎和即將來臨的變異有關。今天天空雖然美麗而晴朗,但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會打雷,會下雨,電車也可能停駛。不得不趕快回公寓去。深繪里的聲音中有不可思議的說服力。 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才行。她說。 長手臂正要從不知道什麼地方伸過來。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才行。因為我們是世上最強的男女二重唱。 The Beat Goes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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