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1Q84 Book 3 十月/十二月

第32章 第31章 天吾和青豆 像被包進豆莢裡的豆子那樣

在記得看過的地方下了計程車,青豆站在十字路口環視周圍,在高速公路下方看到用鐵皮圍籬圍起來的陰暗的材料放置場。然後牽著天吾的手穿過人行步道,朝那邊走去。 記不太清楚,到底鐵皮圍籬螺絲脫落的是在哪一帶,耐心地一片片試推之間,找到了可以容一個人通過的縫隙。青豆彎下身,邊注意著衣服別被勾到,邊鑽進裡面去。天吾也縮起龐大的身軀,跟在她後面。圍牆裡還維持和青豆四月間所看到時一樣。褪色的水泥袋、生鏽的鋼筋、枯萎的雜草、散落的舊紙屑仍然放在那裡。到處黏著白色的鴿糞。八個月以來沒有任何改變。從那時候到現在,或許沒有一個人踏進來過。雖然處在都會正中央,而且是幹線公路交會的位置,但那裡卻是個被遺棄和被遺忘的場所。

這就是那個地方嗎?天吾環視周圍一圈這樣問。 青豆點頭。如果這裡沒有出口的話,我們哪裡也去不成。 青豆在黑暗中,尋找過去自己爬下來的太平梯。連接首都高速公路和平面道路的狹小階梯。階梯應該在這裡,她對自己這樣說。我不得不相信這個。 找到太平梯了。實際上與其說是階梯,不如說幾乎是接近梯子的東西。比青豆記憶中更簡陋、更危險。我居然沿著這樣的東西從上面下降到這裡來,青豆再次感到佩服。但總之那裡有梯子。接下來只要和以前相反地,由下往上一級級爬上去。她脫下Charles Jourdan的高跟鞋,塞進側背包裡,把側背包斜揹。只穿著絲襪的赤腳踏上梯子的第一階。 你跟在我後面上來。青豆回頭對天吾說。 我先上去會不會比較好?天吾擔心地說。

不,我先走。那是她走下來的路。她非先上去不可。 梯子比上次下來時,更冰更冷。握著的手凍得僵硬,似乎快失去知覺。吹過高速公路支柱之間的風,也遠比上次銳利而嚴酷。那階梯一副生疏而帶挑戰意味的樣子,對她沒有絲毫承諾。 九月初她到高速公路上找的時候,太平梯消失了。那個通路堵起來了。但從地上的材料放置場往上走的通路,現在卻這樣存在著。正如青豆所預測的那樣。她有預感從這個方向走的話,階梯應該還留著。我體內有小東西。如果那個有某種特別力量的話,一定會保護我,並暗示我正確方向。 有階梯。但這階梯到底是不是真的接到高速公路,就不得而知了。也許中途就堵住,走不通也不一定。對,在這個世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只能靠自己實際用手和腳爬到上面去,親眼確認那裡有什麼或沒有什麼。

她一階一階,小心謹慎地登上階梯。往下看時,可以看見天吾就緊跟在後面。偶爾吹過一陣強勁的風,發出尖銳的聲音,拍撲著她的春季大衣。像要割裂般的風。迷你短裙下襬更往上掀到大腿一帶。頭髮被風吹亂,糾結著貼在臉上遮住視線。連呼吸都感到困難。青豆後悔沒把頭髮綁到後面。也應該準備手套的。為什麼都沒想到這些?但後悔也沒用了。腦子裡只想到總之要穿得和下來的時候一樣。不管怎麼樣,只能抓緊梯子,就這樣登上去了。 青豆冷得發抖,邊忍耐著往上移步前進,眼光邊望向隔街大廈的陽台。五層樓茶色磚瓦的樓房。上次下來時也看見同一棟樓房。有半數窗戶燈是亮的。可以說近在眼前般靠近的程度。如果被大廈住戶看到,自己半夜裡正爬上高速公路的太平梯,恐怕會有麻煩。現在兩個人的身影在二四六號線的照明燈下,被相當清楚地照出來。

不過很幸運的是,每扇窗都看不見人影。全都將窗簾嚴密地拉上。要說當然也是當然的事。這麼冷的冬夜首先就沒有人會特地走出陽台,眺望首都高速公路的太平梯。 有一個陽台上放了一盆橡膠樹盆栽。那棵樹在有點髒的庭園椅旁,縮著身子蹲踞著。四月裡爬下這太平梯時,也看見那裡有橡膠樹。比她留在自由之丘公寓的那裸還要落魄。在這八個月間,那棵橡膠樹可能一直在同一個位置,以同樣的姿勢蹲踞著。那東西受過傷褪了色,被推到世界上最不顯眼的角落,一定被所有的人都遺忘了。可能連水都沒怎麼澆。雖然如此那棵橡膠樹,對懷著不安和迷惑、手腳冰冷正爬著不穩定梯子的青豆,雖微小但確實給了她勇氣和承認。沒問題,不會錯。至少我正逆向爬上和來時同樣的路。這棵橡膠樹,為我扮演了標誌的角色。非常靜悄地。

那時候我爬下階梯時,看到幾個寒磣的蜘蛛網。然後我想到大塚環。高中時代的夏天,和那位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去旅行,夜晚躺在床上互相觸摸彼此赤裸的身體時的事。為什麼偏偏在爬下首都高速公路太平梯的途中,會忽然想到那種事呢?青豆邊逆向爬上同一個階梯,邊再度想念大塚環。想起她那光滑而形狀美麗的乳房。青豆經常羨慕環的豐滿乳房。那和自己可憐的發育不良的乳房完全不同。不過那乳房現在也已經消失了。 然後青豆想起中野Ayumi。八月的一個夜裡,在澀谷的飯店一室,兩腕被手銬銬住,被用浴巾腰帶勒死的孤獨女警。心裡懷著幾個問題,走向毀滅深淵的一個年輕女子。她也擁有豐滿的胸部。 青豆打心裡哀悼這兩個朋友的死。為她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而感到寂寞。為那兩對壯觀的乳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感到惋惜。

請保護我好嗎?青豆在心中傾訴。拜託,我需要妳們的幫助。這兩個不幸的朋友的耳朵,一定聽見她無聲的心聲。她們一定會保護我的。 終於爬完筆直的梯子之後,來到通往道路外側的平坦小徑貓徑。小徑雖然附有矮扶手,但若不彎著身子就無法前進。那小徑前方看得見之字形階梯。雖然稱不上像樣的階梯,但至少比太平梯那段要好多了。根據青豆的記憶,只要登上這階梯應該就能走出高速公路的待避空間。由於來往於公路上的大型卡車震動地面,那小徑像受到橫波衝擊的小船般不安定地搖晃著。車輛的噪音現在變得更大聲了。 她確認爬完梯子後天吾就在她背後,便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天吾的手很溫暖。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徒手抓著冰冷的梯子爬上來,手怎麼還能繼續保持這樣溫暖呢?全旦三覺得不可思議。

還有一小段咯。青豆把嘴靠近天吾的耳邊說。為了對抗車輛的噪音和風聲不得不大聲說。登上那道階梯就能走出公路了。 如果階梯沒有被堵住的話。不過這倒沒說出口。 從一開始妳就打算爬上這道階梯嗎?天吾問。 對。我是說,如果能找得到階梯的話。 可是妳為什麼特地穿成這個樣子?也就是窄裙、高跟鞋。看起來這身裝扮並不適合攀登這樣陡的階梯。 青豆再微笑。我有必要穿成這樣。下次告訴你為什麼。 妳的腿非常漂亮。天吾說。 你喜歡? 非常。 謝謝。青豆說。身體探出狹小的小徑,在天吾的耳朵上悄悄吻一下。像花椰菜般皺皺的耳朵。那耳朵是冰冰冷冷的。 青豆再度帶頭前進走過小徑,到那盡頭開始攀登陡峭而狹窄的階梯。腳底是凍的,指尖的感覺已經遲鈍。不得不小心注意腳別踩空了。邊用手壓著被風吹亂的頭髮,邊繼續攀登階梯。冰冷的風吹得她的眼睛滲出淚來。她抓緊扶手免得被風揚動得失去平衡,一步步慎重地移動,邊想著背後的天吾。想到他那大手,和冰冷的花椰菜般的耳朵。想到她體內睡著的小東西。想到收在側背包裡的黑色自動手槍。想到裡面裝的七發九毫米子彈的事。

無論發生什麼都必須逃出這個世界。因此不得不打心裡相信,這道階梯一定會通往高速公路。要相信,她說給自己聽。青豆想起那個雷雨夜,領導臨死前所說的話。是歌的歌詞。她現在還能正確記得。 這是個馬戲團一樣的世界, 一切都是裝假的 不過如果你相信我, 一切都可以變成真的。 無論有什麼,無論做什麼,都不得不憑我的力量把那變成真的。不,憑我和天吾兩個人的力量,把那變成真的。我們必須聚集所有的力量,合而為一。為了我們兩個人,也為了這個小東西。 青豆在階梯平坦的迴轉空間停下來,回過頭。天吾就在後面。她伸出手。天吾握住她的手。她在手上感覺到和剛才同樣的溫暖。那帶給她確實的力量。青豆再一次挺身出去,嘴唇湊近他那皺皺的耳朵。

嘿,有一次我打算為你捨棄自己的生命。青豆坦白說。差一點就真的死掉。只差幾毫米。你相信嗎? 當然。天吾說。 你可以說我真心相信嗎? 我真心相信。天吾打心裡說。 青豆點頭,放開握著的手。然後轉向前面再度開始攀登階梯。 幾分鐘後青豆爬完階梯,走出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太平梯沒有被堵住。她的預感是正確的,努力得到回報。她在翻越鐵柵前,用手背把眼睛滲出的冷冷淚水擦掉。 首都高三號線。天吾一時無言地環視周圍,然後佩服地說:這就是世界的出口啊。 對。青豆回答。這裡既是世界的入口也是出口。 青豆把窄裙的裙襬拉高到臀部翻越鐵柵,天吾從後方抱起幫助她。柵欄另一邊,是停得下兩輛車的待避空間。到這裡來這是第三次了。眼前就是每次看見的Esso的大看板。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同樣的文案,同樣的老虎。她還打著赤腳,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定在那裡。並將充滿汽車廢氣的夜晚空氣大口吸進胸部。對她來說那比任何空氣都更清爽舒暢。回來了!青豆想。我們回到這裡來了。

高速公路像以前那樣非常壅塞。往澀谷方向的車列幾乎沒有前進。她看到這樣非常驚訝。為什麼呢?我來這裡的時候,道路一定會阻塞。平日這個時刻三號線的上行阻塞是很稀奇的事。可能前方某個地點發生車禍。對向車道暢通無阻。但上行車道卻塞得無可救藥。 在她身後天吾也同樣越過鐵柵。把腳大大抬起,輕鬆跳過來。而且並排站在青豆身旁。就像眼前第一次看見大海的人站在海邊,呆然注視著一波又一波湧起的碎浪那樣。兩個人失去語言,只眺望著眼前擁擠的車列長龍。 車中人也一起注視著兩個人的模樣。人們對自己所目睹的光景感到迷惑,不知該如何反應。他們眼裡浮現的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疑惑的神色。這對年輕情侶在這樣的地方到底在做什麼?兩個人突然從黑暗中出現,恍惚地呆站在首都高速公路的待避空間。女的身上穿著時髦的套裝,卻身穿春季薄大衣,只穿絲襪卻沒穿鞋子。男的高頭大馬,身穿陳舊的皮夾克。兩個人都斜揹著側背包。是搭乘的車子在附近拋錨了,還是發生車禍了嗎?但並沒看到像那樣的車子。而且看來他們也沒有特別像在求救的樣子。 青豆終於想到,從包包裡拿出高跟鞋穿上。把裙襬拉下來,把側背包恢復平常的側揹。大衣前面的腰帶繫好。用舌頭把風乾的嘴唇舔溼,用手指把前髮梳理一下。拿出手帕擦擦滲出的眼淚。然後再度靠近天吾。 和二十年前同樣是十二月,放學後的小學教室裡,所做的一樣,兩個人並排站在那裡,無言地互相握著對方的手。在那個世界裡除了兩個人以外沒有別人。兩個人眺望著眼前車子緩慢的流動。但兩個人,其實什麼也沒在看。自己在看著什麼,聽著什麼,對兩個人都無所謂。他們的周圍,風景、聲音、氣味,都完全失去原來的意義了。 這樣,我們已經出到另一個世界了嗎?天吾終於開口。 大概。青豆說。 可能要確認一下比較好。 確認的方法只有一個,兩邊都沒有必要開口。青豆默默抬起頭,看天空。天吾也幾乎同時做了同樣的動作。兩個人在天空找月亮。以角度來說,月亮的位置應該是在Esso廣告看板的上方一帶。但他們在那裡沒有找到月亮的蹤影。月亮現在可能隱藏在雲的背後。上空往南吹的風以緩慢的速度把雲朵悠閒地飄流著。兩個人等著。不必著急。有的是時間。這裡有的是為了恢復失去的時間的時間。兩個人共有的時間。沒有必要慌張。Esso看板的老虎手拿著加油槍,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斜眼望著互相握著手的兩個人。 這時青豆忽然注意到。有什麼事跟以前不同。是什麼如何不同呢?一時還沒弄清楚。她瞇起眼睛,集中精神。然後想到了。看板的老虎是以左側面朝向這邊的。但她所記得的老虎,應該是以右側面朝向世界的。老虎的姿勢反向了。她的臉自動扭曲起來。心臟的跳動亂了。她體內有什麼在逆流般的感覺。不過真的能這樣斷言嗎?我的記憶有那麼確實嗎?青豆沒有自信。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記憶有時會背叛人。 青豆把這懷疑只放在自己心中。還不便說出口。她先閉上眼睛調整呼吸,讓心臟的鼓動恢復正常,等雲飄過去。 人們從車上透過玻璃窗看著兩個人的姿態。這兩個人到底抬頭在熱心地看著什麼?為什麼手互相握得那麼緊?有幾個人轉頭望向兩個人所注視的同一個方向。但那裡只看得見白雲,和Esso的廣告看板而已。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那老虎以左側面朝向大家,微笑地訴求消費更多的石油。橘紅色的橫紋尾巴得意地朝空中翹起。 雲終於裂開,月亮出現在天空了。 月亮只有一個。經常看慣的那黃色的孤高月亮。有時默默高掛在大片芒草原野上方,有時化為白色圓盤浮在安穩的湖面,或靜夜入睡後悄悄照著家家屋頂的那個月亮。把漲潮用力湧上沙灘,讓獸毛發出溫柔的光,包容守護著深夜旅人的那個月亮。有時變成銳利的月牙刮削著靈魂的皮膚,變成新月讓陰暗孤絕的水滴無聲地滴落地表,那個熟悉的月亮。那月亮在Esso看板正上方固定的位置。旁邊並沒有形狀歪斜的綠色小月亮的蹤影。月亮不跟從誰只沉默地浮在那裡。不必互相確認,兩個人都在看著同一個光景。青豆在無言中握緊天吾的大手。逆流的感覺已經消失。 我們已經回到1984年了,青豆對自己這樣說。這裡已經不是那個1Q84年。而是原來的1984年的世界了。 但真的是這樣嗎?世界能這麼簡單地復原嗎?沒有任何回到舊世界的通路,領導在死前不是這樣斷言嗎? 或許這裡是另一個不同的地方。我們會不會只是從一個異世界移動到另一個相異的,第三世界呢?到老虎不是用右側面,而是用左側面朝向這邊微笑的世界。而且在這裡,新的謎和新的規則正在等著我們呢? 或許是這樣,青豆想。至少現在的我,沒辦法斷言不是這樣。不過雖然如此,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確信地說。無論如何,這裡已經不是那個天空浮著兩個月亮的世界了。而且我正握緊天吾的手。我們闖進一個道理說不通的危險地方,經歷過嚴苛的考驗,找到了彼此,從那裡逃了出來。現在跋涉到的地方不管是舊有的世界,或更新的世界,都沒什麼可怕的。如果還有新的考驗,就再一次穿越吧。只不過是這麼回事。至少我們已經不再孤獨。 她放鬆身上的力量,為了相信該相信的事,她倚在天吾寬闊的胸膛。耳朵貼在那裡,傾聽心臟的鼓動。並委身在他的臂彎裡。像被包進豆莢裡的豆子那樣。 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才好呢?不知經過多久時間,天吾問青豆。 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確實。不過首都高速公路沒有路肩。雖然池尻的出口算是比較近的,雖說交通正阻塞中,但步行者要在狹小的高速公路上穿過車輛之間移動也太危險了。而且首都高上,可能也找不到哪個開車的人會輕易理會想搭便車者的手勢。雖然可以用緊急電話向道路公團的辦公室求救,但那樣就不得不向對方詳細說明,兩個人被困在這裡的理由。就算能安全走到池尻出口,收費站的職員也會責備兩個人吧。要從剛才攀登上來的階梯再走下去就更不必提了。 我不知道。青豆說。 現在開始該怎麼辦?要往哪裡去才好?她真的不知道。當青豆攀到太平梯的頂點時就已經達成任務。為了想盡辦法,為了判斷各種事情的對錯,能量已經耗盡。她體內已經一滴燃料都不剩。其他事情只好靠別的力量了。 天上的主啊。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妳的王國降臨。請饒恕我們的許多罪過。請賜福我們做小的每一步。阿門。 祈禱的句子,很自然地就那樣從口中出來。近乎條件反射地。不用考慮。這些句子一一沒有什麼含意。這些詞語,到現在只剩單純的聲響,只不過是記號的羅列。但一面唱著這祈禱時,她心情不可思議地起了變化。甚至可以稱為虔誠的心境。深處有什麼悄悄打動她的心。不管發生什麼事,自己沒有損傷真幸運。她這樣想。我以我自己能夠在這裡不管這裡是哪裡感覺真好。 願你的王國降臨。青豆再一次出聲重複唸著。就像在小學的營養午餐前所做的那樣。不管那意謂著什麼,她衷心這樣希望。願你的王國降臨。 天吾用手指梳理般撫摸著青豆的頭髮。 十分鐘後天吾攔下一輛經過的計程車。兩個人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塞車中的首都高速公路上,居然有一輛沒載乘客的計程車慢吞吞地開過來。天吾半信半疑地舉起手時,後座的車門立刻就開了,兩個人坐進去。好像怕幻覺會消失般,趕快,急忙上了車。戴著眼鏡的年輕司機轉頭朝向後面。 這麼塞,所以要請你們在前面的池屍出口下車,這樣可以嗎?司機說。以男人來說音調算是高的。但不刺耳。 可以。青豆說。 其實在首都高的路上中途載客是違法的。 例如什麼法呢?青豆問。映在駕駛座鏡子裡的青豆的臉稍微皺起眉頭。 司機一時想不起來,禁止計程車在高速公路上中途載客的法律名詞。而鏡子裡青豆的臉讓他漸漸開始受到驚嚇。 算了沒關係。司機放棄那話題。那麼,請問要到哪裡下才好? 到澀谷車站附近讓我們下就行了。青豆說。 我不用里程表喔。司機說。車費只算從出口下去以後那段就行了。 可是為什麼你的車沒載客會開在這種地方呢?天吾問司機。 說來話長。司機以疲憊的聲音說。想聽嗎? 想聽。青豆說。不管話多長多無聊都沒關係。她想聽這個新世界的人們所說的故事。話中可能藏著新的祕密,新的暗示。 我在砧公園附近接到一個中年男乘客,叫我走高速公路到青山學院大學附近。因為如果從下面經過的話澀谷一帶可能很塞。那時候首都高速公路也塞的新聞還沒進來。據說路況很順暢。所以我就依他說的在用賀上了高速公路。可是到了谷町一帶好像發生車禍,你看就這樣。一旦上了高速公路,不到池尻出口想下去也沒辦法下。就在折騰之間,那位客人遇見一位熟人。在駒澤一帶癱瘓了動不了時,旁邊車道上有一輛銀色賓士雙門轎車並排,開車的那位女性居然碰巧是他的朋友。於是,兩個人打開車窗聊了起來,對方說過來這邊吧。因此,很抱歉請在這裡結帳好嗎,我想轉到那邊去,那個人對我說。從來沒聽過在高速公路上讓客人下車的,不過實質上車子就像沒動一樣,總不能說不行吧。客人就這樣轉到那輛賓士車去了。說很抱歉噢,車資稍微添加一點,雖然如此,這邊還真是嚥不下這口氣。因為就這樣動彈不得了。所以一點一點慢慢移動總算開到這裡。前面不遠就快到池尻出口了。結果就看見你們在那邊招手。實在難以相信。你們不覺得嗎? 我相信。青豆簡潔地說。 兩個人那一夜,在赤坂的高層飯店訂了房間。他們關了燈各自脫了衣服,上床擁抱。雖然有太多話不能不談,但那等天亮再說吧。首先還有別的非做不可的事。兩個人二話不說,在黑暗中花時間彼此探索著對方的身體。用十根手指和手掌,確認什麼在哪裡,一一確認是什麼形狀的。像在祕密的房間裡尋寶的小孩那樣,心一邊坪坪跳著。而且每確認一個存在,便在那上面親吻,給與認證的封印。 花時間做完這些動作之後,青豆的手長久握著天吾變硬的陰莖,就像過去放學後在教室裡握著他的手一樣。覺得那比她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都更硬。幾近奇蹟的地步。然後青豆張開腿,身體靠緊,把那慢慢導入自己體內。一直進入深處。她在黑暗中閉上眼,深深暗暗地吸進一口氣。然後花時間把那氣吐出來。天吾胸前感覺到那溫暖的氣息。 我一直在想像被你這樣抱著。青豆停止身體的動作,湊近天吾耳根這樣悄悄說。 想像跟我做愛? 是啊。 從十歲開始就一直想像這件事嗎?天吾問。 青豆笑了。怎麼可能?從大一點以後開始啊。 我也在想像同樣的事。 想進入我裡面? 是啊。天吾說。 怎麼樣,跟想像的一樣嗎? 還不覺得像真的。天吾老實說。感覺好像還在想像的延續中似的。 不過這是真的喔。 以真的事情來說,覺得太過於美好了。 青豆在黑暗中微笑。然後嘴唇疊在天吾的唇上。兩個人舌頭短暫糾纏在一起。 嘿,我的胸部不太大吧?青豆這樣說。 這樣剛剛好。天吾把手放在她的胸上說。 真的這樣想? 當然。他說。比這更大就變成不是妳了。 謝謝。青豆說。並補充道:不只這樣,右邊和左邊的大小也相差不小。 現在這樣就好。天吾說。右邊是右邊,左邊是左邊。完全不需要改變。 青豆耳朵貼在天吾的胸口。嘿,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一個人孤伶伶的。而且因為很多事情而深深受傷。如果能早一點跟你重逢就好了。那麼就不用這樣繞遠路了。 天吾搖頭。不,我可不這樣想。我覺得這樣最好。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期喲。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 青豆哭起來。一直忍著的眼淚從兩邊眼睛湧出來。她沒辦法控制自己。大顆眼淚,像雨滴般無聲地滴落床單上。依然把天吾深深包在裡面,她身體細細地顫抖著繼續哭泣。天吾雙手擁抱著她的背,緊緊支撐著她的身體。這是他今後會一直支撐下去的身體。而且天吾為此感到無比的喜悅。 他說:要知道我們以前是多麼孤獨,我們各自都需要這樣長的時間。 動吧。青豆在他耳邊說。慢慢花時間。 天吾照著她說的。非常緩慢地動起身體。他靜靜地呼吸,邊傾聽著自己的鼓動。青豆在那之間,就像快溺斃的人般緊緊抓住天吾龐大的身軀。她停止哭泣,把自己和過去與未來隔開,一心只和天吾的身體波動同步。 將近黎明時分,兩個人穿著飯店的浴袍,並肩站在大玻璃窗前,手上拿著以客房服務點的紅葡萄酒杯。青豆只啜了一小口。他們已經不需要再睡了。從十七樓房間的大窗,可以盡情眺望月光。流雲已經不知飄到何方,沒有任何東西遮住他們的視野。黎明的月亮雖然已經移動了相當距離,但依然還浮在都會天際線邊緣。那近乎灰色的泛白程度一邊增加,一邊過不久即將功成身退地沒入地平線。 青豆之前在櫃台,要求房價貴一點沒關係,但希望選一間能眺望月亮的高層房間。這是最重要的條件。能看得見漂亮的月亮。青豆說。 負責的小姐對突然來訪的年輕情侶很親切。飯店那一夜碰巧很空,而且她對兩個人一眼就自然產生好感也有關係。她讓服務生先去房間實際看看,確定從窗戶看得見漂亮的月亮之後,把精選套房的鑰匙交給青豆。並適用特別優待的房價。 今天是滿月或什麼嗎?櫃台的小姐深感興趣地問青豆。她到目前為止,聽過客人提出各種要求希望和懇求。但還沒遇過認真要求房間要從窗戶可以看見漂亮月亮的客人。 不。青豆說。滿月已經過了。今天是三分之二左右大的,不過這樣就好。只要看得見月亮。 您喜歡看月亮嗎? 那是很重要的事。青豆微笑地說。非常重要。 黎明臨近了,月亮的數目並沒有增加。只有一個,那看慣了的平常的月亮。從誰也想不起的上古開始,就在地球周圍以同樣速度忠實地持續旋轉的獨一無二的衛星。青豆一面眺望著月亮一面用手輕輕撫摸著下腹部,再度確認那裡有小東西在裡面。感覺似乎比剛才又膨脹了一些。 還沒弄清楚,這裡是什麼樣的世界。但不管是如何成立的世界,我可能都會留在這裡。青豆想。我們可能會留在這裡。這個世界可能有這個世界的威脅,可能也潛藏著危險。而且也可能充滿了屬於這個世界的許多謎和矛盾。往後我們可能不得不穿過許多未知的黑暗道路。但就算這樣也好。沒關係。我樂於接受。我再也不要從這裡去什麼地方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要留在這只有一個月亮的世界。天吾和我和這個小東西三個人。 讓老虎為您的車加油,Esso的老虎說。他左邊的側面朝向這邊。不過不管哪一邊都沒關係。那大大的微笑非常自然而溫柔,而且筆直朝著青豆。現在就相信那微笑吧。那很重要。她也同樣地微笑。非常自然,非常溫柔。 她向空中輕輕伸出手。天吾接住那手。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裡,彼此一邊合為一體,一邊無言地凝視著浮在極近大樓上方的月亮。直到月亮被剛剛初昇的朝陽照射下,急速失去夜晚的深濃光輝,變成只是掛在天邊的灰白切片為止。 (BOOK3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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