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２９章　青豆　再也不要放開手了

天吾，睜開眼睛，青豆呢喃般地說。天吾睜開眼睛。世界上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看得見月亮，青豆說。 天吾抬起臉仰望天空。雲剛好裂開，看得見月亮浮在擇樹的枯枝上。大小兩個月亮。大的黃色月亮，和小的綠色歪斜月亮。Ｍｏｔｈｅｒ和Ｄａｕｇｈｔｅｒ。月亮剛剛通過的雲際，被淡淡地染上這兩個月亮混合的色調。好像長裙的裙襬不小心浸到染料那樣。 然後天吾看著身旁的青豆。她已經不是那個，穿著尺寸不合的舊衣服，頭髮被母親胡亂剪短，有點營養不良的瘦巴巴的十歲女孩了。幾乎沒有過去的影子了。然而，一眼就知道她就是青豆。在天吾的眼裡看來那除了青豆誰也不是。她那一雙眼睛所洋溢的表情，歷經二十年歲月依然不變。那是強有力、不混濁、徹底透明的。對自己在追求什麼有無比信心的眼睛。誰也阻止不了，熟知該看什麼的眼睛。那眼睛正筆直 地看著他。窺探進他的心裡。

青豆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送走這二十年的歲月，長成美麗成熟的女人。但天吾可以把那些地方和時間，毫不保留地瞬間吸進自己內部，成為自己活生生的血肉。那些現在也已經是他自己的地方，他自己的歲月了。 天吾心想該說點什麼了。但話卻說不出口。他的嘴唇微微動一下，在空中尋找適當的話語。但到處都找不到。除了令人想起漫遊的孤島的白色吐氣之外，沒東西從嘴唇間出來。青豆一面看著他的眼睛一面只短短地搖頭。天吾了解那意思。什麼都不用說。她繼續握著口袋中天吾的手。她的手一刻都沒抽出過。 我們在看著同樣的東西，青豆注視著天吾的眼睛以安靜的聲音說。那既是問話同時也不是問話。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雖然如此她還是需要有形的承認。

天上浮著兩個月亮，青豆說。 天吾點頭。天上浮著兩個月亮。天吾沒有把這說出聲。不知怎麼，聲音竟發不太出來。只在心裡這樣想。 青豆閉上眼睛，低下頭彎著身，把臉頰依靠在天吾胸前，耳朵貼在心臟上面。傾聽著他的想法。我想知道，青豆說。我們是在同一個世界，看見同樣的東西。 一回神時，天吾心中大漩渦的柱子已經消失。只有安靜的冬夜包圍著他。馬路對面的大廈那是青豆以逃亡者之身度過許多日子的地方裡面有幾扇窗戶透出燈光，顯示除了他們之外的人們也活在這個世界。這對兩個人來說覺得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不，以理論上來說甚至覺得是不正確的事。除了他們自己以外的人還存在於這個世界，分別過著各自的生活。 天吾稍微彎下身，聞著青豆頭髮的氣味。直溜溜的美麗秀髮。小巧的粉紅色耳朵像內向的生物般，從那中間只能窺見一小部分臉。

好久不見了，青豆說。 好久不見了，天吾也想。但同時他發現二十年這樣的歲月，已經變成不帶實質的東西了。那毋寧說，在一瞬之間已經成為過去的歲月了，因此也是能在一瞬之間填補掉的歲月。 天吾把手伸出口袋，抱住她的肩膀。用手掌感覺她肉體的密度。並抬起頭再看一次月亮。一對月亮仍然從雲和雲之間，往地上投下互相混合成色調不可思議的光。雲流動得非常慢。心這東西的作用，能把時間變成多麼相對化的東西，天吾在那月光下重新痛切地感覺到。二十年是漫長的歲月。在那之間可能發生各種事情。很多東西生出來，同樣多的東西消失而去。留下來的東西也變了形，變了質。好長的歲月啊。但對安定的心來說，那並不如長。假定兩個人在從現在開始的二十年後才相遇，他在青豆面前，也還會跟現在擁有一樣的心情吧。天吾知道。如果兩個人都到五十歲了，他面對青豆，一定還是會和現在一樣感到激烈的心跳，一樣感到深深混亂。心中無疑一定會強烈擁有同樣的喜悅和同樣的確信。

天吾只在心裡這樣想並沒有出聲。但那沒有說出聲的話語，青豆卻一一小心謹慎地聽進去了，天吾知道。她那粉紅色小耳朵貼在天吾胸前，傾聽著心的動向。就像能邊用手指摸索著地圖，就能邊讀取上面鮮明而生動的風景的人那樣。 希望能一直留在這裡，希望就這樣把時間忘掉，青豆小聲說。但我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們要移動，天吾想。 對，我們要移動，青豆說。而且越早越好。因為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現在閒始要去什麼樣的地方，我還說不出來。 沒有必要說，天吾想。 你不想知道要去那裡嗎？青豆問。 天吾搖搖頭。現實的風無法吹熄心中的火。沒有任何事情比這更有意義了。 我們不要再離開了，青豆說。這是比什麼都清楚的事。我們再也不要放開手了。

新的雲飄過來，花時間吞掉兩個月亮，就像舞台的幕無聲地降下那樣，包住世界的影子更加深一層。 不能不趕快了，青豆小聲呢喃。於是兩個人從溜滑梯台上站起來。兩個人的影子重新在那裡結為一個。像用手摸索著、正要穿越被黑暗所包圍的深深森林的幼小孩子那樣，他們的手緊緊地互相握在一起。 我們現在要離開貓之村。天吾第一次說出話來。青豆珍惜地接受這剛剛生出的新的聲音。 貓之村？ 深深的孤獨支配白晝，成群的巨大的貓支配夜晚的村子。有美麗的河流，河上架著古老的石橋。不過那不是我們該留的地方。 我們分別以不同的話語稱呼這個世界，青豆想。我以１Ｑ８４年的名字稱呼，他以貓之村的名字稱呼。不過所指的是同樣一個東西。青豆把他的手握得更緊。

對，我們現在要從貓之村出去。兩個人一起。她說。只要離開這個村子，不管白天或晚上，我們都不會再兩地分離了。 兩個人快步離開公園時，大小一對的月亮還隱藏在以緩慢速度流動的雲背後。月亮們的眼睛被蒙起來了。少年和少女手牽著手穿越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