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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7章 天吾 只有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

星期三早晨,電話鈴響時,天吾還在睡夢中。因為快天亮了都還睡不著,當時喝的威士忌還留在體內。他從床上起來,知道周遭已經完全大亮了吃了一驚。 川奈天吾先生。男人說。沒聽過的聲音。 是的。天吾說。他想大概是有關父親去世的事務性手續的事吧。因為聽起來對方的聲音肅靜並帶有實務性感覺。不過鬧鐘指著早上快八點。並不是政府機構或葬儀社會打來的時刻。 一大早就打來很抱歉。但因為事情緊急所以不得已。 是緊急的事。什麼樣的事?頭腦還有點恍惚。 您還記得青豆小姐的名字嗎?對方說。 青豆?這一來醉意和睡意全都消失了。像劇情的暗中轉變般意識也急速切換。天吾把聽筒在手中重新握緊。 記得。天吾回答。 相當少見的姓。

小學的同班同學。天吾總算把聲音調整過來說。 男人稍微停一下。川奈先生,現在我要談到青豆小姐的事,您有興趣嗎? 天吾覺得這個男人的說法非常奇怪。語法獨特。簡直像在聽翻譯的前衛戲劇台詞一般。 如果沒興趣的話,對彼此就浪費時間了。我可以立刻掛斷電話。 我有興趣。天吾急忙說。不過很失禮,您是站在什麼立場的人呢? 青豆小姐請我傳話。男人沒有理會天吾的問題。青豆小姐希望能見您。川奈先生這邊呢?您打算見她嗎? 打算。天吾說。乾咳一聲清清喉嚨。我也有很長一段時問一直想見她。 那很好。她想見您。您也希望見青豆小姐。 天吾突然發現房間裡的空氣是凝凍的。拿起身邊的毛衣外套,披在睡衣上。 那麼,該怎麼辦才好呢?天吾問。

天黑以後可以請您到溜滑梯台上來嗎?男人說。 溜滑梯台上?天吾說。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她說只要這樣說,您就會知道。她說希望您到溜滑梯台上來。我只是照青豆小姐說的傳話而已。 天吾下意識地用手摸頭髮。頭髮因為睡姿僵硬所以一撮撮變了形。溜滑梯台,我從那裡仰望著兩個月亮。當然是指那個溜滑梯台。 我想我知道。他以乾乾的聲音說。 很好。還有,如果有想帶著走的重要東西的話,請您帶在身邊。以便可以就那樣移動到遠方去。 想帶著走的重要東西?天吾吃驚地反問。 就是指不想留下來的東西。 天吾尋思著。我不太清楚,不過所謂要移動到遠方去,是指不再回到這裡來的意思嗎? 這個我也不清楚。對方說。就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只是把她的訊息照樣轉達而已。

天吾一面用手指梳理著糾結的亂髮一面想。移動?然後說:我可能會帶少量的文件去。 應該沒問題。男人說,要選什麼是您的自由。只是關於要帶的包包,她說要能讓雙手可以自由使用的。 雙手可以自由使用的。天吾說。那麼也就是說旅行箱之類的不行對嗎? 我想是這樣。 從男人的聲音聽來,很難推測年齡、風貌和體格。缺乏具體線索的聲音。電話一掛斷的瞬問好像就會想不起是什麼樣的聲音了。個性和感情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也隱藏在深處。 必須傳到的話就是這些了。男人說。 青豆小姐還好嗎?天吾問。 身體沒有問題。對方很小心地回答。不過她現在,處於有點緊迫的狀態。一舉一動都必須小心注意才行。要不然可能會有損傷。 會有損傷?天吾機械性地複述。

最好不要太遲比較好。男人說。所以時間是重要因素。 時間是重要因素,天吾在腦子裡複述。這個男人選擇用語的方法有什麼問題嗎?或者是自己這邊太神經質了呢? 我想今晚七點可以去溜滑梯台上。天吾說。如果因為某種原因今晚不能見面的話,明天同一個時刻我會去那裡。 好啊。那是哪一個溜滑梯台,您知道吧? 我想我知道。 天吾看看時鐘。還有十一小時的餘裕。 對了,聽說令尊這個星期天去世了。請節哀。男人說。 天吾幾乎反射性地道了謝。然後想到:為什麼這個男人知道這件事呢? 可以請您多談一點有關青豆的事嗎?天吾說。比方,她在哪裡?做什麼事? 她還單身,在廣尾的一家健身俱樂部當指導員。是個優秀的指導員,但因為某種原因現在那份工作中止了。而且從前一陣子開始,完全是偶然地,住到川奈先生住宅的附近。除此之外的事情,您最好聽她本人親口說比較好。

關於她現在是處於什麼樣的緊迫狀態也是嗎? 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是自己不想回答或認為沒有必要回答很自然地不回答問題。天吾身邊似乎聚集了不少這種人。 那麼就今天晚上七點,在溜滑梯台上。男人說。 請等一下。天吾急忙說。我有一個問題。有一個人告訴我說,有人在監視我。所以要小心。很抱歉,那會不會是指您呢? 不,那不是我。男人即刻回答說到您被監視,應該是指被別人。不過無論如何還是小心為妙。正如那個人所說的那樣。 關於我可能被誰監視的事,和她處於相當特殊的狀況,是不是有關係呢? 是有點緊迫的狀況。男人更正。是的,我想應該是有關的。在某方面。 那是伴隨著危險的事嗎? 男人像在分別選著混在一起的不同類豆子般,花時間小心地選擇用語。如果您見青豆小姐的事變成不可能,對您來說稱為危險的話,其中確實可能伴隨著危險。

天吾把那婉轉的語法,在腦子裡自己重新排列成容易懂的形式。雖然無法讀出情況和背景,但可以感覺到迫切的氣氛。 搞不好,我跟她永遠無法再相見了是嗎? 沒錯。 明白了。我會注意。天吾說。 一大早打來很抱歉。好像把您吵醒了。 男人這樣說完不等回話就掛斷了。天吾暫時望著手中的黑色聽筒。電話一旦掛斷後,就像事先預料的那樣,對方的聲音已經變得想不太起來了。天吾再看一次時鐘。八點。從現在到下午七點的時間該怎麼打發才好? 他首先去沖澡、洗頭,糾結的亂髮總算稍微服貼了些。然後在鏡子前刮鬍子。仔綑刷了牙,連牙線都用上了。從冰箱拿出番茄汁來喝,用水壺燒開水,磨了豆子泡了咖啡,烤了一片吐司。設定計時器,煮了半熟蛋。集中精神在每一個動作上,比平常花更長的時間。雖然這樣也才只不過九點半。

今晚要在溜滑梯台上和青豆見面。 一想到這裡,身體的機能就七零八落地鬆開了。被散亂到四面八方的感覺所襲。手、腳、臉,分別要往不同方向去。沒辦法把感情長久綁在一起。即使想做什麼,也無法集中精神。既不能讀書,當然也無法寫文章。沒辦法一直安靜坐在一個地方。勉強能做的,說來只有在廚房洗碗盤,或洗衣服,整理衣櫥的抽屜,整理床鋪而已。但不管做什麼,每五分鐘都會停下手來,眼睛看看時鐘。每次想到時間,就覺得時間 的腳步又變得更緩慢了。 青豆知道啊。 天吾一面在流理台上,磨著並不特別需要磨的刀子一面這樣想。她知道我去過幾次那兒童公園的溜滑梯的事。她一定看到了,我一個人坐在溜滑梯台上仰望天空的樣子。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他想像在溜滑梯台上水銀燈照射下自己的身影。天吾當時完全沒有自己正被誰看著的感覺。她到底從什麼地方看見的?

從哪裡都沒關係,天吾想。那不是大問題。無論從任何地方看,她都能一眼就看出我現在的臉。想到這裡他全身充滿深深的喜悅。從那次以來,就像我始終一直想著她一樣,她也在想著我。這對天吾來說是難以相信的事。在這變動激烈的迷宮般的世界,二十年之問一次也沒見過面,人與人的心少年和少女的心依然不變地彼此一直連結在一起。 不過為什麼青豆那時候,沒有當場出聲叫我呢?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首先她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呢?她,或那個男人,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自己討厭別人打電話來,並沒有把電話號碼公開刊載。所以應該查不到號碼。 有幾個解不開的謎團。而且話的條理也錯綜複雜。看不出哪條線和哪條線相連,那些之間又有什麼因果關係。不過試想起來,自從深繪里出現之後,好像一直活在那樣的地方似的。疑問過多、頭緒太少成為常態的地方。不過那樣的渾沌也逐漸接近終結了依稀有這種感覺。

無論如何只要到今天晚上七點,至少有幾個疑問應該可以解除。我們要在溜滑梯台上見面。不是以十歲的無力少年少女,而是以兩個獨立自主的自由成年男女。以補習班數學講師和健身俱樂部指導員的身分。我們到時候到底會談什麼樣的話題?不知道。不過總之會交談。我們必須填滿空白,必須分享對彼此的了解。而且如果照打電話來的男人所用的奇怪說法,我們可能要從那裡移動到某個地方去。所以如果有不能留下的重要東西,必須整理在一起。放進雙手可以自由活動的包包裡。 離開這裡並沒有特別留戀。在這房子住了七年的時間裡,每星期有三天在補習班教書,但從來沒感覺過這裡是自己的生活場所。這裡只不過像河流中浮出的島那樣,暫時屈就的居住場所而已。過去持續每星期在這裡幽會一次的年長女朋友也已經不在了。暫時住在這裡的深繪里也離開了。天吾不知道,她們現在都在哪裡做什麼。但總之她們都從天吾的生活中靜靜消失了。補習班的工作,他不在之後應該會有別人遞補。沒有了天吾,這個世界還是可以照樣無礙地動下去。如果青豆說想移動到什麼地方去,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跟她一起行動。

對自己來說想帶去的重要東西到底是什麼?五萬圓左右的現金和一張銀行信用卡。能稱得上財產的只有這個。活期儲蓄存款有將近一百萬圓。不,不只這樣。《空氣蛹》的版稅該得的份也匯進來了。打算退還小松的還沒退。此外還有寫到一半的小說列印稿。這個不能留下來。雖然對世間沒有價值,對天吾來說卻是重要的東西。他把稿子裝進紙袋,放進補習班上課時所用的紅褐色硬質尼龍側背包裡。這樣包包一下就很重了。磁碟另外放在別的皮夾克口袋裡。文字處理機不可能帶走,另外只加了筆記本和鋼筆。好了,其他還有什麼? 他想到律師在千倉交給他的公文信封。裡面有父親留給他的存款簿、印鑑章、戶籍謄本,和謎樣的家族照片(大概是)。那可能帶著比較好。小學的成績單、NHK的獎狀當然留下來。要換的衣服和盥洗用具也決定不帶。上課的側背包裝不下這些東西,而且這些如果需要也都買得到。 把這些塞進側背包後,總之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既沒有該洗的餐具,也沒有該燙的襯衫。再看一次牆上的鐘。十點半。想到該給幫他在補習班代課的朋友打電話,但想起每次早上打對方都不太高興。 天吾和衣躺在床上,想著各種可能性。最後見到青豆還是十歲的時候。現在兩個人都三十歲了。在那之間兩個人都有了很多經驗。無論是喜歡的事,或稱不上多喜歡的事(恐怕後者要多一些)。外貌、人格和生活環境應該都有了相應的改變。我們已經不是少年也不是少女了。那個青豆真的是來找我的青豆嗎?還有在這裡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一直在找青豆的川奈天吾呢?兩人今夜要在溜滑梯台上相見,近距離互相對看,天吾想像著彼此都感到失望的光景。甚至連可談的話題都找不到。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不,毋寧說不發生才奇怪。 或許不該見面的。天吾這樣問天花板。兩個人心裡分別珍惜地懷著想見面的願望,但到最後還是分離兩地會比較好吧?這樣的話可以永遠懷著希望活下去。那希望會成為溫暖身體軸芯的微小但重要的熱源。被手掌珍惜地圍著護著,免得被風吹熄的小火焰。被現實的風一吹,可能就會輕易吹熄。 天吾邊注視著天花板一小時左右,邊在兩種相反感情之間來回擺盪。他怎麼樣都想見青豆。但同時,又非常怕見到青豆。為了可能出現的冷冷的失望,和不舒服的沉默,讓他的心感到畏縮僵硬。身體像要被從正中央撕裂成兩半似的。天吾雖然長得比普通人高大強壯,但他知道自己對從某個方向施加而來的力量卻出乎意料之外地脆弱。不過不可能不去見青豆。這是他二十年來,在心中一直強烈地持續追求到現在的事情。不管那結果會帶來什麼樣的失望,都不可能就這樣轉身逃走。 注視天花板累了,就繼續在床上仰臥著睡一會兒四十分鐘或五十分鐘,無夢的安靜睡眠。集中精神動腦筋思考,疲倦後深沉而舒服的睡眠。試想起來,這幾天只能間斷而不規則地睡到天黑之前,必須先把累積的疲勞從肉體中消除才行。而且必須以健康而嶄新的心情從這裡出去,到兒童公園才行。他本能地知道身體需要無牽無掛的休息。 天吾被拉進睡眠中時,聽到安達久美的聲音。或感覺好像聽見。在天亮以前天吾要從這裡出去喲。趁著出口還沒被關閉之前。 這既是安達久美的聲音,同時也是夜之貓頭鷹的聲音。在他的記憶中這兩者難以分辨地混在一起。天吾當時最需要的是智慧。粗壯的根深深植入大地的夜之智慧。那應該是只有在沉沉的睡眠中才能發現的東西。 六點半時,天吾把側背包斜揹在肩上走出房間。穿著跟上次去溜滑梯台時完全一樣的服裝。灰色的連帽罩衫和舊的皮夾克,藍色牛仔褲茶色工作靴。全都是穿舊的、身體穿著很熟悉的東西。甚至已經成為像他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可能不會再回來這裡了。為了慎重起見把門上和信箱上印有名字的名牌卡收起來。以後會怎麼樣,只能到時候再想了。 站在公寓的玄關,小心謹慎地環視周圍。如果相信深繪里所說的話,他應該被人從某個地方監視著。但和上次一樣,感覺不到周圍有那種跡象。只有和平常一樣的風景看起來像平常一樣。日落後的路上沒有人影。他先往車站的方向慢慢走。並偶爾回頭,確定沒有人跟在後面。幾次轉進沒必要轉的狹窄道路,站定下來確認有沒有人尾隨。必須小心才行,電話上的男人說。為了自己,也為了正處於緊迫狀況的青豆。 但是打電話來的男人真的是青豆認識的人嗎?天吾忽然想。說不定這是設計巧妙的陷阱呢?天吾開始思考那可能性時,漸漸不安起來。如果這是個陷阱的話,一定是先驅所設計的不會錯。天吾身為《空氣蛹》的幕後代筆,可能(不,毫無疑問)應該被他們列在黑名單上。所以那姓牛河的奇怪男人才會以教團爪牙的身分,提出底細不明的補助金話題來接近他。加上天吾雖然不是出於自願讓深繪里藏在自己的公寓房間達三個月之久,共同生活。教團有超過十足的理由對他感到不滿。 不過雖然如此,天吾相當不解,他們為什麼非要特地以青豆為誘餌設下陷阱把我引誘出來呢?他們已經知道天吾住的地方了。他並沒有逃避也沒有躲藏。如果他們有事找天吾,可以直接來找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把他引誘到那兒童公園的溜滑梯。當然反過來,如果他們想以天吾為誘餌把青豆引誘出來,則另當別論。 可是他們為什麼非要誘出青豆不可呢? 想不到任何理由。說不定先驅和青豆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天吾無法再繼續往前推論了。只能直接問青豆。如果能見到她的話,當然。 無論如何,就像那個男人在電話上說的那樣,小心一點總不會錯。天吾為了慎重起見繞著路走,確認沒有人跟蹤他。然後才快速走向兒童公園。 到兒童公園時差七分才到七點。周遭已經暗下來,水銀燈將均勻的人工光線照在公園的各個角落。託好天氣的福是個溫暖的午後,日落後氣溫急速下降,也開始吹起冷風。連續幾天安穩的冬陽乍暖如春的天氣離去了,嚴寒的真正冬天正要再度盤踞。擇樹的枝椅,彷彿提出警告的古老手指般發出乾癟的聲音震顫著。 周圍的建築物有幾扇窗的燈是亮著的。但公園裡看不見人影。皮夾克下心臟緩慢地刻著粗重的節奏。他的雙手互相搓了幾次。確認手上確實有正常的感覺。沒問題,準備好了。沒什麼可怕的。天吾定下心開始爬上溜滑梯的階梯。 走到溜滑梯台上之後,以和之前同樣的姿勢坐下。溜滑梯台的地上是冰凍的,略含溼氣。雙手依然放在皮夾克的口袋裡,背靠在扶手上,仰望天空。雲混合著飄浮在天空。大大小小各自不同。有幾片大片的雲,幾片小片的雲。天吾瞇細了眼,尋找月亮。但現在這時候月亮似乎藏在某一片雲背後。不是厚而密實的雲。而是說來算輕淡的白雲。雖然如此厚度還是足以將月亮的姿態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雲從北方往南方以緩慢的速度移動著。上空吹的風似乎並不強。或者雲可能是在相當高的地方。無論如何雲並不急著往前進。 天吾看看手錶,針指著七點三分。而且秒針還在繼續正確地刻著時間。青豆還沒現身。他在幾分鐘之內,像在看著什麼珍貴的東西般盯著秒針的前進。然後閉上眼睛。他也像被風吹動而前進的雲那樣,並不急著前進。如果需要花時間的話就那樣沒關係。天吾停止想事情,決定把流動而去的時間當成自己置身的場所。這樣讓時間自然而均等地前進,是現在比什麼都重要的事。 天吾仍然閉著眼睛,像在調收音機的頻率時那樣,仔細傾聽周遭世界所發出的聲響。首先傳進耳裡的是環狀七號線上不停奔馳的車輛聲音。那和在千倉的療養院所聽見的太平洋海濤聲有點類似。其中似乎也混進少許海鷗尖銳的啼聲。聽得見大型卡車在路上倒車時所發出的一陣短促斷續的示警聲。大型狗像要發出警告般短而尖銳地吠著。某個遠方有人大聲呼叫誰。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長時間閉著眼睛之後,傳進耳裡的各種聲音一一失去方向和距離感。凜冽的風偶爾飛揚起來,但並不覺得冷。關於現實的冷或在那裡的一切刺激和感覺天吾暫時忘記去感覺和反應。 一回神時,有人在他身旁握住他的右手。那手像在尋求溫暖的小生物般,鑽進皮夾克的口袋裡,緊緊握住裡面天吾的大手。時間好像在什麼地方跳過了似地,當意識覺醒時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並沒有前置,狀況就整個移到下一個階段了。不可思議,天吾還閉著眼睛這樣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有時候時問流得慢得令人難以忍受,而有時候卻一舉跳過了幾個過程。 那個誰,為了確認在這裡的東西是真的有的,而更加把勁地用力握緊他那寬大的手。修長而光滑的手指,而且擁有強有力的芯。 青豆,天吾想。但沒出聲。也沒睜開眼。只是回握對方的手而已。他在回憶那手。二十年之間從來沒有一次忘記過那觸感。那當然已經不是十歲少女的小手了。這二十年之間那手想必碰觸過各種東西,拿起並緊握過各種東西。所有各種形狀的東西。而且握力也變強了。不過天吾立刻就知道,那是同一隻手。握法一樣,想傳達的心情也一樣。 二十年的歲月在天吾的內心一瞬問融解了,混為一體轉成漩渦。在那之間聚集了一切風景,一切語言,一切價值觀,在他心中形成一根粗大的柱子。那中心像輕鱸般團團旋轉。天吾無言地凝視著那光景。就像正在目擊一顆行星的毀滅和再生的人那樣。 青豆也保持沉默。兩個人在冰冷的溜滑梯台上無言地互相握著手。他們回到十歲的少年和十歲的少女。孤獨一人的少年和孤獨一人的少女。在初冬放學後的教室裡。能夠給予對方什麼?可以向對方求取什麼?兩個人沒有力量也沒有知識。出生以來從來沒有被誰真正愛過,也沒有真正愛過誰。沒有擁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擁抱過。也不知道那件事今後會把兩個人帶到什麼地方去。他們當時一腳踏進的是沒有門的房間。無法從那裡出去。而且因此也沒有人能進來。當時兩個人並不知道,那裡在世界上只是一個完結的場所。無止境地孤立,同時卻不會被染成孤獨的場所。 到底經過多少時間?可能是五分鐘可能是一小時。可能經過了一整天。或時間就那樣停止了也不一定。關於時問天吾知道什麼呢?他只知道,在這兒童公園的溜滑梯台上,兩個人像這樣一面互相握著手,可以一面在沉默中讓時間永遠過下去。十歲的時候是這樣,二十年後的現在也一樣。 而且他需要時間讓自己和這新造訪的世界同化。該有的心態,看風景的眼光,話語的選法,呼吸的方法,身體的動法,今後都要一一調整,重新學習才行。因此必須把這個世界所有的時問收集起來。不,只有這個世界可能還不夠。 天吾。青豆在耳邊呢喃。聲音不高也不低,對他做某種約定的聲音。睜開眼睛。 天吾睜開眼睛。世界上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看得見月亮。青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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