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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0803 2023-02-05
  就一棟位置靠近大都市的房子來說,潘蜜拉在多潘那谷的家的與世隔絕程度已經是極致了,它座落在一塊五英畝田地中央,因乏人照顧,那塊地已變成植被覆蓋的荒地;蘭花楹、檸檬樹、葡萄藤、黑莓樹叢等,全都不受節制地恣意生長,糾結成一團。   妳該修剪一下了。他們正坐在她的越野車上朝她家蜿蜒前進,這時傑夫說道。她輕鬆自信地駕著四輪傳動車,完全沒意識或根本不在乎穿著精明幹練的灰裙、塗上指甲油的自己和這輛車有多不協調。雖然她把合身外套放在後座,鞋子踢到一邊以方便操作離合器,但她看起來仍像是該待在保險公司的會議室裡,而不是正在一條通往荒蕪谷地的泥土路上開車。   那就是它們的生長方式。她聳聳肩。如果我想要個像樣的花園,我會住在比佛利山。

  那妳可會浪費不少好水果了。   我想吃的水果都在農夫市場買。   他沒有繼續這話題。這是她自己的土地,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但看到這暴殄天物的情況,傑夫還是不由地有點惱怒。他對她的認識還不多。簡短地證實了他的懷疑她也是個重生人後,她堅持要從頭到尾聽完他的故事,而且時常打斷他,以便從他口中問出更多細節。當然了,他省略許多地方,尤其是和夏拉一起經歷的某些事,但他還沒聽到她說自己的經驗。不過他倒可以明顯看出,潘蜜拉充滿了矛盾。這完全有道理;他自己也充滿了矛盾。他們之中有誰不是?   那棟房子裝潢簡樸但十分舒適,有著橡木梁的天花板及一扇大觀景窗,可將她產業上的莽林及遠方的海一覽無遺。就像她的辦公室一樣,房子的牆上也掛滿裱框的曼陀羅,有瓦伙族印第安人、馬雅及中印度等各類型曼陀羅。靠近窗戶有個疊著書堆和筆記本的大書桌,中間放著一台笨重的灰綠色機器,連著蛋幕、鍵盤和印表機。他不解地對它皺起眉頭。她這麼早買台家用電腦做什麼?那時候還沒有

  那不是電腦,潘蜜拉說。王安一千兩百型文字處理機,最早的一款。沒有磁碟機,只能用卡帶,不過還是比打字機快。來瓶啤酒?   好。他仍有點震驚,她這麼快就知道他看著那台機器時在想什麼。面前這個人擁有和他一樣非比尋常的知識參考架構,而經過數十年之後,他得花點時間才能適應這點。   冰箱在那裡,她指著冰箱說道,我去換掉這身衣服,順便幫我拿一瓶。她手裡拿著鞋子朝房子後面走去。傑夫找到廚房,然後開了兩瓶貝克啤酒。   他對著她的書架和唱片蒐藏端詳了一陣子。她似乎不太讀小說,流行音樂也聽不多。大部分的書都屬於傳記、科學類,或是與電影業的商業面相關;唱片則大多是巴哈、韓德爾、韋瓦地。   潘蜜拉回到客廳時身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寬大的南加大運動衫,從他手裡拿過啤酒後,就一屁股倒在墊得又厚又軟的躺椅上。你說的那件跟飛機有關的事,差點墜機那件事,實在很蠢,你知道的。

  妳想說什麼?   我第二生快結束時,那時我已經知道一切又會重來一遍,我就把一九六三年以來的墜機事件列成一張表背下來了。旅館火災、火車事故、地震也是,所有的重大災難我都背下來了。   我也想過要做一樣的事。   你該做的。不管怎樣,接下來呢?從那件事之後,你做了什麼?   他在她對面的一張沙發椅上坐下,開始解釋最後這九年來他的自我放逐生涯;他與大地上的生命合而為一的苦行理念,他對生命在時間中永恆的對稱性產生的強烈著迷他看見生命的凋零只為繁衍,從前一年的枯藤上生生不息地綻放出蓓蕾與青澀果實。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注意力集中在一幅精緻複雜的曼陀羅畫作上。你讀過印度教哲學嗎?她問。《梨俱吠陀》?《奧義書》?

  我只看過《薄伽梵歌》。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你和我,阿朱那(譯註:Arjuna,印度神話《薄伽梵歌》中的英雄人物,古代天神的轉世化現。),她毫不困難地背誦道,我們已活了許多世。你遺忘的,我全都記得。她的眼中閃耀著熱烈的光芒。我有時會認為他們說的正是我們的經驗:我們不是在線性時間尺度上輪迴轉世,而是身為整體世界歷史的一小部分,不時地經歷著重複的人生直到我們了解到正在發生的事,並回到正常的時間之流為止。   但我們已經意識到這件事了,它卻還是繼續發生。   也許會一直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明白為止。她安靜地說。   我不這麼認為;我們都很快就明白了,只是承不承認的問題而已。但其他每個人都還是照著同樣的模式生活。

  生活被我們影響的人除外。我們可以引起改變。   傑夫冷笑道,所以妳跟我就是先知、救世主囉?   她望著外面的海洋,也許。   他從椅子上坐直,凝視著她。等等,這不就是妳那部電影要說的,要讓人們準備好迎接?妳該不會計畫要   我不確定計畫是什麼,目前還沒。你的出現讓一切都改變了。這是我之前一直沒料到的。   妳想幹嘛,成立該死的邪教嗎?妳不知道這會是什麼災難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勃然大怒道。我和你一樣迷惘,我只想讓我的人生有點意義。難道你想這樣就放棄,甚至不試著把事情弄清楚嗎?好,你走吧!回你那該死的農場上去過行屍走肉的生活,但不必告訴我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好嗎?   我只想提供建議。就目前來說,妳還想得到其他有資格提供建議的人嗎?

  她不悅地對他皺起眉頭,一副怒火未歇的樣子。這件事晚點再談。現在,你想聽我的故事還是不想?   傑夫坐回到柔軟的墊子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當然想。他語氣平緩地說道。他不知道哪些事會讓她忽然發火。不過她必然走過的歷程,他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可以體諒。   她頭點了一下,動作有點唐突。我再去拿兩瓶啤酒。      傑夫接下來知道,潘蜜拉.菲利普斯出生在一九四九年,美國康乃迪克州西港鎮,父親是位成功的房地產經紀人。她擁有正常的童年生活,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病,以及屬於平凡人的青春期歡樂與悲傷。六○年代末她在巴德學院唸藝術,和她那一代的年輕女性沒兩樣,她嗑藥嗑得挺凶,參加華盛頓示威遊行,到處和人上床。一如預期地,她在尼克森下臺後沒多久就從良了,她嫁給一位律師,搬到紐雪若,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偏愛讀羅曼史小說,閒暇時畫畫自娛,不時從事慈善活動。她煩惱著沒有自己的事業,偶爾會在孩子們上床後抽根大麻,做做有氧運動維持身材。三十九歲時死於心臟病。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十月。

  十月的哪一天?傑夫問道。   十八號,和你心臟病發時同一天,不過時間是一點十五分。   九分鐘後。他咧嘴笑道。妳看到的未來比我還多一點。   這句話幾乎讓她臉上露出笑容。沉悶的九分鐘,她說,除了死亡,什麼事也沒發生。   妳在哪裡醒來?   在我爸媽家的娛樂室裡。電視開著,正在重播《我的小瑪姬》。我十四歲。   天哪,那妳怎麼妳爸媽在家嗎?   我媽出門買東西,我爸還沒下班。我茫然地在家裡到處逛,花了一整個小時檢查我衣櫥裡的衣服、翻看我上大學時弄丟的日記還有鏡子裡的自己。我哭個不停。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上帝要用這種奇怪的方式讓我最後一次回顧我的一生。我很怕前門,因為我真的以為只要從前門走出去,我就到了天堂、地獄或幽冥之類的地方。

  妳是天主教徒嗎?   不是,只是當時都是這類模糊影像和恐懼在腦袋裡打轉。遺忘是個比較好的說法,我那時真的以為只要走到屋外,就會發現自己置身在濃霧、空無之中除了死亡什麼都沒有。然後我媽回家了,從我怕的要命的那扇門走進來。我以為她是幽靈偽裝的要來拖我赴死,於是我開始尖叫。   我媽花了好久時間才讓我安靜下來。她把家庭醫師叫來,他到家以後幫我打了一針可能是配西汀之類的麻醉藥然後我就昏過去了。我再次醒來時,我爸爸也在,他站在我床邊一臉憂慮地俯看著我,我想那是我第一次開始明白,我不是真的死了。他希望我躺在床上,但我跑下樓打開前門,穿著睡衣走到院子裡當然,一切都很正常。附近環境就跟我記憶中一樣。隔壁鄰居的狗蹦蹦跳跳地向我跑來,開始舔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麼,這又讓我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都待在家裡沒去上學。我在房間裡裝病,什麼也不做,光是想一開始我試著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沒多久,我就確定這是個毫無希望的任務。接下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麼事也沒改變,我開始思考自己以後要做什麼才好。   記住,我不像你有那些選擇;我只有十四歲,住在家裡,才上國中而已。沒辦法去賭馬或搬去巴黎住。我被困住了。   那一定糟透了。傑夫同情地說。   是糟透了,但我總是應付過來了。我沒有選擇。我成為我強迫自己再次成為一個小女孩,忘記我在第一世裡經歷的一切:我的大學、婚姻生活我的孩子。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朝下看著地板。傑夫想起了葛麗倩,他伸出手想放在潘蜜拉肩上。她躲開了他的觸碰,於是他收手。

  總而言之,她繼續說,幾個禮拜後好幾個月吧腦海中似乎漸漸淡忘了第一次存在的經驗.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我回到學校,開始重新學習每件事,就像過去從來沒讀過一樣。我變成害羞內向的書呆子,一點也不像第一次那樣。我從不出去約會,不再跟我認識的孩子們混在一起。因為他們總是喚起我對他們長大成人後的記憶與印象,這讓我承受不了。我想把這些記憶全部刪除,假裝自己從不曾知道這些事。   妳曾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喝了一小口啤酒後,點點頭。我清醒後的尖叫事件發生後不久,我父母送我去看精神科醫師。幾次會談後,我以為可以信任她了,所以開始向她說明我的遭遇。她總是微笑著,輕聲鼓勵我繼續說下去,表現出很能理解的樣子,但我知道,她事實上認為全是我的幻想。當然也正是我想要去相信的於是我們都如願了。直到我在甘迺迪事件發生前一星期告訴她那件事為止。   這讓她徹底氣餒了。她大發雷霆,拒絕繼續為我看診。我曾經鉅細靡遺地向她描述暗殺事件的細節,但是她無法面對事實,她無法面對我的幻想忽然間竟以想像中最可怕、最具毀滅性的方式成真了。   潘蜜拉默然地看著傑夫一會兒。這件事也嚇壞我了。她繼續說。我受驚嚇的原因不只是我早就知道他會被槍殺,也因為我確定唯一的兇手叫做李.哈維.奧斯華。我從來沒聽說過尼爾森.班奈特當然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達拉斯,還有你如何介入從那時候起,我對現實的想法全都改變了。那就像是在前一分鐘我還對未來之事無所不知,忽然間卻一無所知了。我身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服從不同的規則。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父母會死、核子戰爭會爆發或者是,就最簡單的層次來說,我可以和上輩子的我或是我想像中以為我曾經成為的那個人截然不同。   於是我上了哥倫比亞大學,而不是巴德學院,我主修生物學,然後就讀醫學院。醫學院的日子很艱苦。我以前從沒花那麼多心思在科學上,我第一世時受的訓練全在藝術方面。但也因為這個原因,事情變得有趣多了,因為我不只是在重複以前讀過的東西。我在學習完全不同的領域,是個全新的世界,就和我的新生命一樣。   我沒有很多社交時間,但在我在哥倫比亞長老教會醫院當住院醫師期間,認識了一個年經的整型科醫師,他嗯,我不是說他真的讓我想起我第一世的丈夫,但他有著同樣的熱情、屬於內在的驅動力。只不過這一次,我們擁有共有的特質:對醫學的奉獻情操。以前,我幾乎不知道我丈夫每天在做什麼,他預設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從來不跟我討論他的法律工作。但是和大衛那個整型科醫師情況正好相反。我們可以無話不談。   傑夫用質詢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妳是說   不,不是,我從來沒告訴他我身上發生過的事,他只會認為我瘋了。我那時候還是企圖把這件事從腦海裡驅逐。我想要埋葬所有的記憶,假裝一切從未發生過。   一結束住院實習生涯,我就和大衛結婚了。他是芝加哥人,所以我們搬回那裡,他開了間私人診所,我則在兒童紀念醫院的加護病房工作。自從無法挽回地失去自己的孩子之後嗯,你知道那是什麼心情我一直避免有小孩,不過我有一整個醫院的孩子,他們都像是我的兒子、女兒,他們非常需要我,他們總之,這工作帶來極大的回報,正是當我還是個深感挫敗的家庭主婦時夢想過的工作,我可以運用我的聰明才智,可以讓這世界變得更好、拯救人們的生命她的聲音漸漸微弱直到聽不見。她清清喉嚨,閉上了雙眼。   然後妳就死了。傑夫柔聲說道。   是的,我又死了。我再次回到十四歲,全然無助,任何一件該死的事都改變不了。   他想告訴她,他是多徹底地理解她說的一切,他明白當她知道她照顧過的病童和瀕臨死亡的孩子注定得再次經歷折磨,而她為了幫助他們做的努力終歸於徒然,那種至深的傷痛;但這時已不需要言語。她的痛楚全寫在臉上,而他是這世上唯一能夠了解這份深切失落的人。   我們何不休息一下,傑夫提議,到哪裡去吃點東西?妳可以在晚餐後繼續告訴我剩下的故事。   好。她說,感激傑夫打斷了她的回憶。我可以在這裡弄點東西來吃。   不需要吧。我們剛才經過太平洋海岸公路時看見一些海鮮餐廳,何不試試其中一家?   我不介意煮飯,真的   傑夫搖搖頭。我堅持。晚餐我請客。   好吧我得再去換個衣服。   牛仔褲就很好。穿雙鞋子吧,如果妳想要正式點。   自從他見到她以來,潘蜜拉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微笑。      他們在戶外露天平臺上的隱密位置用餐,可以俯瞰浪花拍岸。飯後兩人啜飲加了柑橘酒的咖啡時,月亮正高掛在太平洋上,映在餐館後方高大玻璃窗上的倒影,乍看下彷彿白色天體已與黝暗的海洋融為一體。   看,傑夫指著如夢似幻般的景象說,這景色就像   《星海》的海報,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從哪裡得到這作品的靈感?   了不起。傑夫微笑著,同時舉起酒杯向她敬酒。潘蜜拉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舉起酒杯輕觸了傑夫的杯子。   你真的喜歡那部電影嗎?她問。還是那只是你用來查出我是誰的計謀?   妳這問題是多問的,他真誠地說,妳知道這部電影有多棒。我就像其他人一樣深深被感動了,雖然我知道,看到這部電影上映時沒人會像我一樣震驚。   現在你了解當我第一次知道一個我從沒聽過的人殺死甘迺迪時的心情了。你認為這件事表示了什麼?為什麼在你努力之後,暗殺還是發生了?   傑夫聳聳肩。兩個可能。第一,也許真的有個謀殺甘迺迪的大陰謀存在,奧斯華只是其中一個卑微、死不足惜的人物。主謀者早就把班奈特安排在一邊以免計畫出岔子,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備胎也說不定。直到傑克.路比殺掉承擔暗殺任務的人為止,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對幕後黑手來說,把奧斯華從計畫中排除只造成了小小的不便。不管我做了什麼,甘迺迪都照樣會死,整個計畫太過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或事阻撓得了,不管他們的身分是什麼。   這是可能一。可能二不那麼特別,但是對妳我具有更深的意涵,也是我比較偏向相信的。   可能二是什麼?   那就是我們不可能運用預知來影響大歷史的變動,我們能做的事有極限。我不知道界限到底是什麼,還有界限是怎麼加上去的,但我認為界限存在。   但是你建立了一個國際企業集團。你擁有許多大公司,而且以前從來不曾連到   這些是沒有一件對事情的整體進展真正起過影響,傑夫說,這些公司還是照樣存在,開發出同樣的產品,雇用的是同一群人。我所做的不過是稍微改變了獲利的流向,讓它流進我的口袋而已。我自己的人生的確有了極大的變化,但放在更大的框架下來看,我所做的事根本微不足道。在金融圈以外的大多數人妳也包括在內甚至不知道有我這號人物。   潘蜜拉若有所思地扭絞著餐巾紙。那《星海》呢?世界上大半的人都知道這部電影。我引介了一個新概念、人類看待自身與宇宙關係的新角度。   亞瑟.奈特在《綜藝》上的評論,對嗎?   她舉起手想掩飾自己的臉紅。   我在來見妳之前,已經看過了這部電影的所有評論。這是部精采的電影,這得歸功於妳,但基本上還是個消遣罷了。   她投向他反射月光的一瞥,目光中傳達出怒氣與受挫的驕傲。它可以創造出更多東西。它可以是個開始她停嘴,讓心情鎮定下來。沒關係。我對我們的能力不像你悲觀,我們先討論到這裡吧。現在,你想聽我的第二次重生嗎?重生,你是這樣稱呼這些循環,沒錯吧?   我是這樣認知,這是個好名字。妳想要繼續下去嗎?   你已經把你的遭遇全告訴我了,我也會讓你知道我到目前為止的故事。   接下來呢?   我不知道,她說,關於接下來該如何,我們的態度似乎很不同。   但我們沒別人可以一起討論了,不是嗎?   先讓我把講到一半的故事說完,好嗎?她已經把餐巾紙撕成碎片,碎片現在全被她塞在煙灰缸裡。   說吧,傑夫對她說,再來杯飲料?還是再來張餐巾紙?   她眼神銳利地望了他一眼,想找出他臉上是否有挖苦的表情,但是沒找著,於是她點了一下頭。傑夫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形,示意女侍再送上一輪柑橘酒。   第二次死的時候,潘蜜拉開始說,我憤怒到了極點。我在父母家裡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十四歲時.我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想拿個東西來砸碎。我想尖叫,因為憤怒而不是恐懼。就像你說過你在第三次重生時的感覺。醫學院、醫院、我照顧的所有孩子,似乎全都是白費,一切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可言。   我變得非常叛逆,甚至用惡毒的態度對待家人。我身為大人的時間比我父母兩個人加起來還長,結過兩次婚還曾經當過醫師。但是在這裡,我在法律上只是個孩子,什麼權利或選擇也沒有。於是我從父母那裡偷了點錢,然後逃家了。但情況很淒慘沒有人會把公寓租給我,我也找不到工作那個年紀的女孩沒辦法靠自己辦任何事,除了流落街頭,而我還不想把自己推進那樣的地獄裡。所以我爬回西港鎮的家,感到身心俱疲、深陷於孤獨中。回到學校後,我無時不刻不鄙視那裡,我翹了大半的課,只因為無法忍受第三次背誦一樣的東西,那些該死的代數公式。   他們把我送去之前我看過的那位精神科醫師診療,就是當她發現我預知甘迺迪暗殺事件時心情大受打擊的那位。這次我沒向她吐露真話了。那時我已經讀過大部分兒童發展及心理學的標準教科書,於是我餵給她標準答案,我知道這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稍微脫軌的青少年,只是處在過渡階段,心智狀態仍然相當正常。   女服務生送上飲料時,她暫時住嘴,直到女孩走遠了,才再開始說故事。   為了讓神智至少保持部分正常,我又找回我最初的嗜好,畫畫。只要我開口,不管什麼東西父母都買給我,於是我要求他們買畫具。他們很以我的藝術作品為傲,這是我做的事裡唯一他們看得出是有建設性的。他們不管我一直從他們的酒櫃裡偷拿琴酒喝,和二十幾歲的男人在外面廝混到半夜,每個學期都被放在留校察看的名單上。他們差點要放棄控制我的企圖了。他們看見在我脫序行為的背後有股太過強大、任性的力量他們駕馭不了。但我有才華,那是肯定的。我全心投入於繪畫中,就像我曾立志成為醫師時拼命。他們無法忽視的我的努力,任何人都忽視不了。   我十七歲時從高中輟學,父母幫我找了一間在波士頓的藝術學校,他們看了我的作品集願意收我,不在意我可怕的在校成績。我在學校開始發光發熱,我終於可以再次以成人身分生活了。我和一位同校的學姊合租了一層閣樓,開始和我的構圖指導教授約會,沒日沒夜地畫畫。我的作品充滿了奇特,有時甚至是殘暴的圖像:殘廢的孩子正落進黑色漩渦中,像照片一樣逼真的螞蟻特寫,正列隊從手術傷口中爬出強烈的意象,極盡你想像中一個天才女孩之能事。沒人知道該如何理解我。   我二十歲時,在紐約舉辦了第一次畫展。在展場上我遇到了達斯汀,他買了兩幅我的油畫,接著,在美術館關門後,我們一起去喝了杯酒。他告訴我他曾   達斯汀?傑夫打斷她的敘述。   達斯汀.霍夫曼。   那個演員?   對。總而言之,他喜歡我的畫,而我向來就喜歡他的電影那一年《午夜牛郎》才剛上映,我得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向他提到關於《克拉瑪對克拉瑪》或是《窈窕淑男》的事。我們之間立刻產生火花。我們開始固定約會,只要他人在紐約。一年後我們結了婚。   傑夫藏不住愉快的驚奇。妳嫁給達斯汀.霍夫曼?   對,在他某個版本的人生裡,她帶著一絲惱怒地說,他是個好人,非常聰明。當然了,現在的他只知道我是個編劇和製作人,對我們曾經在一起七年一無所知。上個月我才在一場派對裡和他巧遇。很奇怪的感覺,看著一個妳曾經如此親密、在一起這麼長時間的人,而他對這一切竟毫不知情。   不管怎樣,大體上來說那是段不錯的婚姻。我們互敬互重,支持各自的目標我繼續繪畫,也得到不大不小的成就。我最知名的畫作是幅三聯畫,叫做《來自過去與未來自我的回聲》。它是   天哪,對!我在惠特尼美術館看過這幅畫,就在我和第三任妻子茱蒂到紐約旅行時!她很喜歡這個畫沒錯,不過她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被這幅畫完全吸引住。媽的,我還買了複製畫,裱了框掛在我家書桌上方!我就是在這時聽過妳的名字。   好吧,那是我最後一幅好畫了。不知怎麼地,在那之後我的天分就枯竭了。我想表達太多事,但或許是我不敢,或許是我再也無法將它們淋漓盡致地展現在畫布上。不知道是藝術背棄了我,或是我辜負了藝術,不過基本上我在一九七五年左右就不再作畫。也是在那一年我和達斯汀離異。沒什麼大爭執,我們的婚姻就是走到了盡頭,我們都清楚。就像我的繪畫一樣。   我想那跟我當時已經走到那次重生的半途有點關係,我知道我達成的一切都將在數年後灰飛煙滅。於是我成了蜻蜓點水的過客,漫遊四海,和像是羅曼.波蘭斯基、蘿倫.赫頓和山姆.謝普(譯註:蘿倫.赫頓(Lauren Hutton),美國七○年代最知名的模特兒和演員;山姆.謝普(Sam Shepard),美國劇作家、演員導演。)之類的人往來。在這些人之間,有個容許人短暫停留的社群,是個關係網路,你可以在其中找到有趣但絕不會太過親密的友誼,隨時可以停止或重新開始,一切都看你的心情,或是你當時在哪個國家而定。這樣的關係沒什麼大不了。   沒有什麼事是大不了的。傑夫說。我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不只一次。   這種生活方式令人沮喪,潘蜜拉說。會有種自由、開放的幻覺,但一陣子後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遇到的人、待過的城市、各式各樣的想法與臉孔全都屬於善變的現實,永遠看不清真面目,也永遠找不到出路。   我了解妳的意思。傑夫說,他想到自己和夏拉一起度過那些追求露水關係的歲月。   這種做法似乎適合我們的處境,但只是理論上適合,現實上不太行得通。   沒錯。無論如何,我這樣漂泊了好幾年,時間到了的時候,我在馬略卡島租了間僻靜小屋。在那裡住了一個月,就為了等死。我對自己承諾在那個月裡,我決定下一次,也就是這輩子,一定要有所不同。我得去影響這世界,我要讓事情改變。   傑夫懷疑地看著她。妳是醫生的時候就做了,但是妳治療過的孩子注定要在妳下一次重生時再次承受病痛的折磨。什麼都沒變。   她不耐煩地搖著頭。這是個錯誤的類比。在醫院裡,我只是針對一小群人做些修補工作。只跟身體有關,而且範圍有限。出發點是善意的,卻毫無意義可言。   現在妳想要拯救全世界的集體靈魂?   我想要喚醒世人認清正在發生的事。我要教導他們意識到這些循環,就像你和我一樣。這是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我們,你和我,才能跳脫這模式,難道你不明白?   不,傑夫嘆道,我不明白。妳怎麼會認為可以教會人們帶著這意識進入下一次重生?妳我到現在已經歷經過三次循環,而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我們。   我認為我們被安排要來帶領其他人,至少我自己是這樣相信。我從來沒料到你會出現。你不了解託付在我們身上的任務多重要嗎?   是誰,或是什麼東西託付的?上帝嗎?這一切經驗甚至只是讓我更同意卡謬的說法:如果上帝存在,我鄙視祂。   你可以叫它上帝、叫它宇宙我,隨便你愛叫什麼都行。你知道《吠陀經》上有段話:   回憶的心靈在認識到宇宙我的存在中醒來,對無知者而言那不過是黑夜;無知者在他們的感官生活中醒來,他們以為那就是白晝;對先知而言,那卻是一片黑暗。   我們可以照亮那片黑暗,她出奇熱情地說道,我們可以   聽著,讓我們把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先丟掉一分鐘,把妳的故事說完吧。妳在這次重生中做了什麼?妳是怎麼拍成這部電影的?   潘蜜拉聳聳肩。這不難,在大部分由我出資的情況下並不難。我在學校裡一邊等待機會,一邊擬定計畫。電影是把我的想法傳達給大眾的最有效方法,而透過達斯汀還有我上一世認識的所有人,我已經對這產業相當熟悉。所以當我滿十八歲時,我開始做一些你談到過的投資,IBM、共同債券、拍立得等。你也知道六○年代的市場有多熱,即使蒙著眼睛買也很難賠錢,對一個對未來有點了解的人來說,在三、四年內把幾千塊變成幾百萬更是易如反掌。   我對我寫的劇本感到驕傲,但我已經構思了很多很多年。在我寫完劇本並成立了自己的製作公司後,我只需要雇用對的人來幫我工作。我對那些人還有他們的長處全知道得一清而楚,一切就如我計畫一樣配合得天衣無縫。   而現在   現在是該進行下一步的時候了。改變這世界意識的時候到了,我可以做得到。她身子前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們可以如果你願意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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