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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2817 2023-02-05
  他被黑暗與尖叫聲包圍。有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臂,指甲戳進他袖子的布料。   一幅地獄景象出現在傑夫眼前:啜泣的孩子一邊尖叫一邊踉蹌地奔跑,逃不過頭頂黑色有翅生物的攻勢,牠們不斷向下俯衝,對著孩子們的臉、嘴和眼睛猛啄   接著有個冷冰冰的金髮美女將兩個小女孩拎進一輛車裡,讓她們逃過猛烈攻擊。他正在看電影,傑夫明白過來,正在播的是希區考克的片子,《鳥》。   傑夫手臂上的壓力隨著畫面的驚悚程度而漸漸變小,他轉頭看見茱莉.高登臉上露出少女的羞赧微笑。左手邊是夏拉的朋友寶拉,正緊緊偎依在年輕的馬汀.貝利臂彎的保護中。   一九六三年,一切又重頭開始。      親愛的,你今天晚上怎麼特別安靜?電影散場後開往莫伊與喬伊酒館途中,茱蒂坐在馬汀的考威爾(譯註:Corvair,一九五九至六九年間由通用汽車的雪佛蘭車廠生產的車款。)後座問。你該不會認為,我嚇成這樣實在太蠢了吧?

  不是,一點也不。   她將兩人的手指交纏,頭靠在他肩上。那就好。我擔心你把我當成傻瓜了。她的髮絲充滿清新、乾淨的氣息,纖細、蒼白的脖子上也灑了幾滴浪凡香水。她身上的甜香和二十五年前在傑夫車裡度過的那個尷尬夜晚一模一樣而在那之前,幾乎半世紀以前的同一個夜晚,她身上也飄散著同樣的味道。   他完成的每件事都一筆勾消:一手打造的財金帝國、達奇斯郡的豪宅最慘痛的損失是,他失去了他的女兒。葛麗倩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修長身材、舉手投足的小女人模樣,和聰明、深情的眼睛死了,或者比死更慘。在這個現實中,她根本不曾存在過。   在他漫長破碎的人生中,他第一次完全明白李爾王對考狄利婭之死的哀悼:   汝芳蹤已絕,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不復返。

     你說什麼,親愛的?你剛剛有說話嗎?   沒什麼,他低聲說,將女孩拉近胸前,只是不自覺把想著的事說出來了。   嗯,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想著眼前女孩寶貴的純真,對這瘋狂世界造成的傷害一無所知,也是一種恩寵。   我在想這裡有妳,對我的意義有多重大,還有我多麼需要抱著妳。      這是他就讀過的一家里奇蒙外的寄宿學校,這裡跟埃墨里一樣,校園景色一點也沒變。但有些地方跟他記憶中稍微有點出入:建築物看起來矮一點、公共食堂比他記憶中還要靠近湖邊。他原本就預期會有些小小的不一致,甚至早就決定當成記憶誤差,而不是以為事物本身有了具體改變。這一次,距離他最後一次來這裡已近五十五年,相隔著近五十五年的褪色記憶。時間被劈成了兩半,裡面還包括了他的整個成人時期,現在,一切又重新開始。

     大學生活過得還不錯吧?布蘭登夫人問道。   還不錯。只是覺得離開學校一陣子了,想回來看看。   這個豐滿嬌小的圖書館員慈愛地咯咯笑道,你畢業還不到一年呢,傑夫。這麼快就開始念舊啦?   我想是念舊了。他微笑道。我覺得自己好像離開了很久。   再等個十年或是二十年,那時你會發現這一切多麼遙遠。我懷疑到時候你會想回到這裡看看我們呢。   我確定我會。   我真的希望囉。知道孩子們變得怎樣了,知道你們在外面的世界適應得如何,這些都是好事呢。我想你會過得很好。   謝謝你,夫人。我正在努力。   她看了看錶,注意力被吸引到圖書館前門去了。那麼,我三點得和一群明年度的新生見面,為他們做個簡單導覽。你離開前會去看看昂布魯特博士,對吧?

  一定的。   下次經過我家進來坐坐,我們一起喝杯雪利酒,好好聊聊往事。   傑夫和她道了再見,穿過書架從邊門出去了。他本不打算和任何教職員說話,但開車來這時,他早就料到總會碰巧遇到一、兩個。整體來說,他認為自己和布蘭登夫人應對得不錯,但談話為時不久就結束,還是讓他如釋重負。這類偶遇在埃墨里,他已經有自信能應付,但要在這裡處理這種情況就困難得多。他對這地方以及這些人的記憶已經太遙遠了。   他漫步在圖書館後的一條小徑上,走進靜謐的維吉尼亞松林,他在四周被松林包圍的校園裡渡過青少年到青年的歲月。某個東西吸引他來,某個比鄉愁更強烈、更無法抗拒的東西。天,他已承受太多強加在身上的舊日時光,再也沒有懷舊的興致了。

  在對他有重要意義的生活情境中,這裡是最後一處不曾重演的地方,模樣也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他已經回到童年時期在奧蘭多的家,也曾經兩次回到埃墨里。但是,他剛離開大學後生活過的地方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接著他娶了琳達都不包含在現在以及最近才剛活過的人生中。但是在這裡,他是存在別人的回憶裡。他曾經在這所學校裡烙印下屬於個人的小小印記,就像在此這所學校也曾對他產生很大的影響。也許他只需要跟這裡聯繫,確定他的存在,提醒自己曾經有過一段時光,這段時光裡的現實安穩且從不重複。   小徑上有棵枝頭低垂的榆樹,傑夫伸手將突出的枝椏向後撥,不期然中,他看見始終讓他心頭縈繞罪惡及羞恥的小橋。他站在那裡,凝視著五十年來始終在夢中困擾他的景象。那座橫跨小溪的木造人行步橋規模不大,結構簡單,不到十呎長,但傑夫抑制不住看見時胸口升起的驚慌。他不知道這條小徑通往這裡。

  他鬆開榆樹枝椏,緩緩走向有手鋸木板條以及用愛心打造的三腳欄杆的小橋。橋當然重建過,傑夫始終這麼認為。不過自從那天起,他就沒再來過這地方了,儘管他仍在學校就讀。   他坐在橋旁的小溪邊,用手撫摩著風化的木橋。小溪對岸有隻松鼠啃著捧在腳掌間的一枚橡實,用沉著且警覺的眼神看著他。   在學校的頭一年,傑夫不算是個靦腆的男孩。他安靜、認真於課業,不過絕不是怕羞。他很快就交到幾個朋友,鬧翻天地在寢室玩樂,例如刮鬍膏大戰、在同學房間裡掛滿衛生紙之類的事也總是有他。至於女孩子,傑夫的經驗就如那純真年代的人對十五歲男孩的期待,不多也不少。傑夫念初中最後一年時曾有過一個固定女友,但直到這時,週末從里奇蒙過來參加校園舞會的高中女孩沒有一個特別吸引他,所以直到十六歲時,他才和一位名叫芭芭拉的女孩有過值得回憶的邂逅。

  但是在這裡就讀的第一年,傑夫戀愛了。他全心全意愛上了他的法文老師,一名叫做戴爾德.朗黛的二十五歲女人。他並不是唯一一個迷上法文老師的人;在這所男校裡,幾乎百分之八十的男孩都愛上了這位苗條的褐髮女郎,她的丈夫是教美國史的。每次晚餐時間,公共食堂裡朗黛老師那一桌的六個位置都是所有人搶破頭的目標。每個禮拜總有兩、三個晚上,傑夫會設法幫自己搶到一個位置。   他相信朗黛老師對自己特別不一樣,不同於她對其他學生那種明朗的溫暖。她和他說話時,他確信自己看到她眼中有股特殊的神采。有一次在班上,她帶領全班學生朗誦波特萊爾,她站在他背後慢慢、隨意地按摩他的脖子。對他來說,那時刻有著強烈的情慾吸引力,同學們全對他投以忌妒眼神。有好一陣子他不再對著《花花公子》的中央摺頁海報手淫,當他私下想她時,他將性幻想的位置保留給戴爾德,只給她一個人。

  那年十一月底,朗黛夫人懷孕之事已顯而易見。傑夫盡力忽視,因為這意味著她和丈夫的婚姻關係健康良好,即將成為母親的喜悅,為她的臉龐帶來了美麗的光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上面。   她的產假在冬天,在她回來教書前,課由另一位老師暫代。二月中時,孩子出生了。四月時她回到公共食堂他們夫婦的餐桌上,她的胸部因為奶水的緣故高高隆起。她沒將嬰兒抱在手上時,就放在攜帶式的嬰兒搖籃中;她的丈夫不時從她旁邊位置上對她做出愛憐的舉動。這一大一小的兩人幾乎無時無刻占據了她的關愛與注意力;她難得才對他露出笑容,傑夫再也無法想像自己能接收到她笑容中的祕密愛意。   朗黛夫婦住在校園外的一棟房子裡,位於圖書館後方樹林的另一邊。出太陽的日子,朗黛夫人喜歡穿過偷樹和樺樹的寧靜樹林,步行往返學校與家中。有條踏舊的小徑銜接兩地,但中間被一座小溪隔斷。秋天時,她可以輕易涉水而過;但現在,用嬰兒車推著孩子,小溪成了很大的障礙。

  她的丈夫辛苦花了六個禮拜蓋了小橋。他在學校商店裡用帶鋸機將木板鋸成適當大小,辛苦地把木頭刨成平滑不扎手,更將迷你橋拱的托梁和橫梁打造得比實際所需更堅固一倍。木橋落成那天晚上,朗黛夫人在公共食堂的餐桌上公開親吻了丈夫,是個深長而充滿愛意的吻。她從來沒有在男學生面前做出類似舉動。傑夫盯著他一口都沒動的食物,感覺胃冷得縮了起來。   隔天他獨自散步到樹林,想驅逐走籠罩住他的糟糕情緒,但當他經過那座橋時,某個念頭突然自心中升起。   當他從河床上撿起第一塊大石時,不尋常的憤怒席捲了腦海,他使盡全力將石頭扔向木造欄杆。他不斷、不斷地扔著他能找到及舉起的最重石塊。橋的拱壁最堅硬難以摧毀,它建造時就考慮到要能持久,但是橫梁終究不敵傑夫的憤怒攻擊,連同其他殘存碎片一起落入溪中。

  結束後,傑夫站在那裡盯著橋溼透的殘骸,他因為用盡力氣以及極度苦悶而氣喘吁吁。然後他朝上一瞥,看見朗黛夫人站在小溪另一邊的小徑上。她看見他時,那張他迷戀數月的臉像戴上面具般面無表情。他們眼神交會了幾秒後,傑夫便飛奔離去。   他以為會被開除,卻沒有人提起過這件事。傑夫再也沒坐過朗黛夫婦那一桌。他盡可能避開和他們倆人碰面的機會。在課堂上,她對他始終維持禮貌甚至是親切的態度,那一學年結束時,他的法文課得了最佳等第的成績。   他朝緩緩流過的河水扔了塊石子,看著它從一塊岩石彈起再撲通落入溪水中。毀橋的行為卑鄙且不可原諒,儘管朗黛夫人原諒、迴護他,甚至明理地從未提起過對他的原諒,以避免進一步羞辱他。她必定了解導致他這極端行為的孤獨、愚蠢的憤怒,也必定從這孩子氣的舉動中看出,他將她對丈夫及孩子的愛視為最深刻的背叛。   從傑夫扭曲的迷戀觀點來看,那的確是背叛。他第一次嚐到到希望破滅的滋味。   現在他知道是什麼吸引他回到學校,回到他年輕時犯下錯誤的靜謐林間空地。他必須再次面對無盡失落帶來的空虛,只是這次的層次更複雜。這次他知道,他不會在難以承受痛苦的壓力下失控了。已經沒有橋可以摧毀,儘管他女兒的死讓他深受折磨,傑夫必須學習向前走,學習在知其為不可能的情況下去開創與建立。      禮拜五晚上十點四十五分,哈里斯學院外至少有二十對情侶在陰影中擁抱。他們臉貼臉地環抱彼此,在警覺的女舍監把年輕女孩們叫進宿舍的最後幾分鐘前享受火熱的親密接觸。傑夫和茱蒂坐在離這些依偎的情侶有段距離的石椅上。她的心情有點糟。   都是因為法蘭克.梅道克,對吧?都是他出的主意吧?我知道是。   傑夫搖搖頭。我告訴過妳,是我跟他提議的。   茱蒂根本沒在聽。你不該跟他混在一起,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他以為自己很酷,以為他是世故的成人。他在裝腔作勢,你看不出來嗎?   親愛的,那不是他的錯。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而且會有好結果。等到明天妳就會知道了。   喔,你怎麼知道的?一陣寒冷夜風吹來.她將手從他手中抽出,拉緊她的兔毛外套。你甚至還沒有大到可以自己去下注呢,還得叫他幫你。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傑夫笑著說。   當然,你清楚知道要把所有錢都投進去,清楚知道要賣掉你的車。我還是沒辦法相信,你竟然把車賣掉去賭馬。   我明天下午就會買一輛新的了。妳可以和我一起去,幫我挑挑。妳喜歡什麼車,積架還是考威特?   別說傻話,傑夫。你知道,我一直以為我很了解你,但是這次   夜風颳起一個凋落的山茱萸花苞,落在茱蒂的頭髮上。他伸手拿下花,動作成了愛撫。她因為他的觸碰而軟化,他將白色花瓣滑下她的臉頰,輕輕在她的唇上壓了一下,然後點一下自己的唇。   喔,親愛的,她輕聲低語,身體更靠近他,我不是故意責備你。只是這件事讓我很擔心,我不能   噓,他邊說,邊用雙手握住她的臉龐,沒什麼好擔心的,我保證。   但是你不知道   他用一個吻使她安靜下來,直到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門禁時間還有五分鐘!   他陪她走向燈火明亮的宿舍前門,一路上有許多女孩從他們身邊匆匆經過。那麼,他說,妳明天想跟我一起去買車嗎?   唉,傑夫,她嘆道,我明天下午得完成一個學期報告,如果你大約七點鐘過來,我會在杜利餐館先幫你買個漢堡。如果你輸了可別太沮喪,至少是個好教訓。   知道了,女士。他露齒微笑。我一定會好好記下來。      穿著紅色制服外套的泊車小弟替他們將積架停妥在皇家馬車餐廳。傑夫塞給侍酒師一張二十美元小費,當他點了大瓶的酩悅香檳時,沒人問起茱蒂的年齡。   敬夏多克。香檳倒進杯中後,傑夫舉杯慶賀。   茱蒂猶豫了一下,握住的酒杯停在半空中。我寧可為今晚乾杯。她說道。   他們互碰酒杯後啜飲美酒。茱蒂今晚看起來美極了,她穿了件為春季正式社交場合而買的深藍色低胸長禮服,模樣看起來介於玩妝扮遊戲的女孩以及極具性感魅力的女人之間。他之前太早放棄她了,那時他想找的是人生經驗可以匹配的女人。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現在他滿心歡喜地沉浸在這份溫暖率直中,而這正來自於她的天真無邪,這和夏拉廉價的情慾或黛安冰冷、世故的舉直截然不同。這純真值得好好珍愛,不是去拒絕。   這家餐廳提供的是典型高檔美式餐點,菜單上沒有持別新奇的菜色,但茱蒂似乎很感興趣,顯然正盡力表現得像個成熟的大人。傑夫幫她點了龍蝦,自己點了上等牛肋。她注意看他用哪隻叉子來吃沙拉和開胃菜,傑夫就愛她那毫不偽裝的笨拙。   晚餐後喝著甜香酒時,傑夫遞給她一個克勞德.S.班奈特珠寶店的盒子。茱蒂拆開,瞪著切割完美的兩克拉鑽石戒指好一陣子,然後哭了起來。   我不能收。她小聲說,然後小心翼翼地闔上盒子,放回傑夫前面的桌上。我就是不能收。   我以為我聽到妳說妳喜歡。   我喜歡,她說,喔,該死,太喜歡了。   那麼哪裡不對勁?如果妳覺得我們還太年輕,我們可以等一、兩年,但是我想要現在就變成正式的計畫。   她用餐巾擦乾眼淚,把她化的一點薄妝弄花了。傑夫想吻掉她臉上的淚痕,想讓她完全陶醉在他的吻裡,像舔著小貓的大貓。   寶拉說你好幾個禮拜沒去上課了,她告訴傑夫,她說你甚至可能會被退學。   傑夫開心地笑了,他握住她的手。沒別的了嗎?親愛的,這不要緊。反正我不唸大學了。我才剛贏了一萬七千塊,到十月時還可以贏聽著,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會有很多很多錢,我能打包票。   怎麼辦到的?她挖苦地問。賭博?我們要靠賭博維生嗎?   我會投資,他告訴她,完全合法的商業投資,像是IBM、全錄還有   實際一點,傑夫。你這次賭馬的運氣真的很好,但現在你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在股市裡走運賺大錢了。好吧,如果股價下跌呢?如果經濟蕭條或發生其他事情呢?   不會的。他靜靜地說。   你料不到的,我爹地說   我不在乎妳爹地說什麼。不會有事   她放下握住的餐巾,將椅子往後推開。好吧,我在乎我父母怎麼說。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我告訴他們我要嫁給一個輟學去當賭徒的十八歲男孩,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傑夫無言以對。當然,她是對的。在她眼裡,他看起來一定像個不負責任的傻瓜。向她解釋他正在做的事是個可怕的錯誤,他已經嚐過教訓了。   他將戒指塞回外套口袋。我不會放棄,他說,也許我也會再次考慮輟學。   她的雙眼再次濕濡,藍色瞳孔透過淚水閃閃發光。拜託你重新考慮,傑夫。我不想失去你,尤其不想因為這種瘋狂的理由。   他捏捏她的手。有一天妳會戴上那枚戒指,他說,妳會為它也為我驕傲。      一九六八年六月,他們在田納西州洛克伍德的第一浸信會教堂結婚,那是傑夫拿到企管碩士學位的一個禮拜後,就在他和琳達相遇的四天前。他們曾在他的其他人生中相遇兩次,結局卻截然不同。洛克伍德是茱蒂的家鄉,婚禮結束後,她父母在位於華特拜湖附近的避暑屋舉行了大型的烤肉宴會。傑夫注意到他父親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他抽寶馬牌香菸總是一根接一根,但那時他還不會聽從兒子的懇求戒掉這習慣。要到他診斷出得了肺氣腫時才戒除,但那也是距今多年後的事了。傑夫的母親看起來比在他和琳達及黛安的婚禮上還高興,雖然她對這兩個場合當然沒有記憶。他的妹妹,十五歲戴著牙套的害羞女孩,馬上就接受了茱蒂。   高登一家人也一樣全心全意地接納傑夫進入他們的圈子。他已經讓自己成功轉型成完美女婿的形象:二十三歲、受過良好教育、勤奮、有責任感的年輕人。他們為新婚夫婦留了一小筆儲蓄金,還有一個保守但獲利穩健的股票投資組合,登記在他和茱蒂的名下。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五年學校生活夠他受的了,他得強迫自己重溫早就丟掉的東西,讀書、交報告、考試等等,但最困難的是設法讓自己不要變得太有錢。上一次的他在這年紀時已經是個財金界的青年才俊,一家極有勢力的企業集團主要合夥人。但是,突然被龐大財富包圍會讓茱蒂不知所措,或在兩人中間造成重大問題。所以他徹底放棄貝爾蒙特馬賽以及世界大賽的賭局,煞費苦心地拒絕了許多高獲利的投資,他原本可以輕易透過這些投資賺進數百萬美元的財富。   這次,他和法蘭克很快就在肯德基德貝馬賽後分道揚鑣。毫不知情的法蘭克只和他合作了一次,就嚐夠了攀上成功高峰的滋味.他已經完成了哥倫比亞法學院的課業,現在是匹茲堡某家公司的年輕律師。   傑夫和茱蒂用抵押方式借錢,在亞特蘭大崔郡橋路買了棟舒適的仿殖民風格小房子,傑夫在他曾擁有的一棟靠近五星區的大樓裡,租了一個有四個房間的辦公室。一星期五天,他穿西裝打領帶茱蒂開車進城,和祕書、同事說過早安後就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他在裡面讀書。他讀索福克里斯、莎士比亞、普魯斯特、福克納所有他早該讀過,卻一直沒時間好好咀嚼的作品。   一天結束時,他會匆忙寫些備忘便條交給合夥人,建議或許他們不必冒險投資一些實力尚未被市場證明的公司,像是新力,但仍應秉持持續成長的原則投資在一些安全標的上,像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傑夫小心翼翼地引導這家小公司繞開會讓財富暴增的投資,確保他和同事可以舒適地穩居於中上階層,而不招來過多注目。他的合夥人經常聽從他的建議;建議不被採納時,損失通常可以由獲利彌補,因此淨效應始終符合傑夫的期待。   晚上他會和茱蒂窩在他們的小窩裡一起觀賞《爆笑生活》或是《不敗法則》之類的電視連續劇,在上床前或許玩個拼字遊戲。天氣暖和的週末,他們會到萊尼爾湖上划船、打網球,或是去卡拉威花園的自然步道健行。   他們過著平靜有序、十分正常的生活。傑夫非常地滿足。沒有狂喜的時刻他不曾體驗看著女兒葛麗倩在達奇斯郡莊園中成長的徹底陶醉感,卻感到幸福,而且平靜。他那冗長而混亂的人生,第一次可以用極簡及缺乏騷動來形容。      傑夫將腳趾戳進沙裡,用手肘支起身子,一手在額前擋住陽光。茱蒂在他旁邊的毯子上睡著了,彎曲的手指仍緊抓著一本《大白鯊》小說。他輕吻了她半開的嘴唇。   來點菠蘿雞尾酒嗎?當她舒展著四肢醒來時,傑夫問道。我們還剩半瓶。   嗯,我只想這樣躺在這裡,躺個差不多二十年吧。   那妳最好大約每半年翻個身。   她轉頭看看她的右肩,看見它已經被曬紅了。她翻身臉朝上靠近他,他又再吻了她,這次吻得更久更深。   幾碼外的另一對夫婦正聽著收音機,音樂忽然停了,一個牙買加口音的播報員開始播報約翰.狄恩在水門案聽證會上的證詞,這才打斷了傑夫的吻。   愛你。茱蒂說。   愛妳。他一邊回答,一邊碰碰她被太陽曬成粉紅色的鼻尖。他愛她,天知道他有多愛她。   傑夫每年放六個禮拜的假,是為了配合他假裝的規律工作日程。這被強加的限制,反而讓這段時間過得更甜美。去年他們騎腳踏車穿越了蘇格蘭,而今年夏天計畫乘熱氣球遊覽法國酒鄉。但是此時此刻,與這位為他分崩離析的生命帶來清醒與喜悅的女人待在一起,他想不到有哪個地方比牙買加北海岸的渡假勝地奧喬.里歐更吸引他。   先生,為漂亮女士買條項鍊嗎?項鍊漂亮得不得了。   兜售項鍊的牙買加男孩年紀不會超過八、九歲。他的手臂上掛著幾十條精緻的貝殼項鍊、手環,綁在他腰際的一個布袋上,插著由同樣色彩繽紛的貝殼製成的耳環。   這條多少錢呢?   八先令。   一鎊六先令我就買了。   男孩揚起眉頭,一臉困惑。喂,你瘋啦,先生?你該殺價而不是出更高的價錢。   那就兩鎊吧。   我不會跟你爭的,先生。這條項鍊是你的了。男孩急忙從手臂上拿下項鍊遞給茱蒂。還想買的話,我的貨很多。海灘上每個人都認識我,我叫雷納。   好的,雷納。很高興和你做生意。傑夫交給他兩張一鎊小鈔,男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蹦蹦跳跳地走到別處去。   茱蒂戴上項鍊,搖搖頭裝出不高興的樣子。   丟臉哪你,她說,竟然占一個小孩子的便宜。   我還可以做得更狠呢。傑夫笑著說。再過會兒,我可能會出價到四、五英鎊了。   茱蒂低頭調整項鍊的位置,眼神與傑夫再次交會時卻充滿了憂傷。你這麼有孩子緣,她說,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們沒有   傑夫輕輕將手指放在她的唇上。   妳就是我的寶貝,我需要的一切。   他絕不會告訴她或甚至讓她有機會猜到,在一九六六年他們開始做愛後沒多久,他就去做了輸精管切除手術。他也絕不會再創造出新生命,就像他曾創造出葛麗倩,只為了平白看著她存在的一切被抹消。除了傑夫以外,葛麗倩甚至不存在任何人的記憶裡。在微乎其微的機會下,他的人生或許注定要再次重來過,他不願意將自己愛過、創造過的人留在被絕對遺忘的國度之中。   傑夫,我一直在想。   他回望茱蒂,並設法掩飾心中的傷痛與罪惡感。哪方面的事?   我們或許可以不要馬上回答,給自己一點時間考慮我在想我們可以領養孩子。他看著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他看見她臉上浮現的愛意,看見她是多麼渴望能用任何方式來表達這份愛。   他想,領養的孩子或許不會像自己親生的那樣帶來深刻傷痛。即使他漸漸愛上那些孩子,也不需要為他們誕生到這世界上負責。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本來就已經存在、出生了。最糟的情況可能發生,而他們仍將繼續活下去,儘管會有個不一樣的人生等著他們。   好,他告訴她,好,我很樂意。      登艇處位在叫恩斯福待的地方,大阿帕拉契森林的南緣,靠近南與北卡羅萊納州與喬治亞洲北尖交會處。總共有六艘橡皮艇:外觀黑色、笨重的東西在基地充完氣後,才被奮力拖到夏圖加河河邊。傑夫、茱蒂、他們領養的孩子和一個漂亮的灰髮女人以及導遊同船,導遊看起來約是大學生年紀,臉龐及兩臂都被太陽曬成棕色。   當橡皮艇滑進悠悠流動的清澈河水中時,傑夫伸手繫緊愛波單薄身子上穿的救生衣。杜恩看見這充滿父愛的舉動,也繫緊自己的救生衣,稚氣的眼裡浮現一抹男子氣概的堅定。   愛波是個迷人的金髮小女孩,以前曾受到親生父母嚴重虐待;她哥哥是個熱情、開朗的男孩,父母都在一場交通事故中身亡。孩子的名字不見得是傑夫或茱蒂想取的,不過他們被領養時一個六歲、一個四歲了,所以最好還是不改名,以免擾亂他們的自我認知。   爹地,看!是鹿!愛波的手指著較遠的河岸邊,臉上散發出興奮的光彩。那頭鹿滿足地回頭看著他們,一副有需要時就要跑走的模樣.但顯然並不想只因為看見這些奇怪的人就中斷了用餐時刻。   兩旁林木蓊鬱的河岸地勢很快地開始升高,漸漸成為布滿岩石的山峽。隨著峽谷逐漸加深,河流的流速也變快了,橡皮艇小隊不久就進入了第一段激流地帶。隨著小船在下衝的河水裡上下翻騰、搖擺,孩子們發出歡快的呼喊。   小艇通過湍急水域而再度平穩地順流漂浮後,傑夫看著茱蒂。他心滿意足地看見,她焦慮的臉已經變成和孩子們一般歡樂。她原本十分憂心帶孩子們來這裡,但傑夫不希望剝奪孩子享受這振奮娛樂的樂趣。   探險隊在一個小島上岸,茱蒂把裝在防水盒裡的午餐拿出來。傑夫邊嚼著雞腿、喝著冷啤酒,邊看著愛波和杜恩探索這座楔型小島。孩子的好奇心與想像力總是讓傑夫著迷;透過他們的眼睛,他開始重新評價這陳腐的世界。當他和茱蒂決定領養他們時,他在正確的時機進場買了些蘋果和雅達利(譯註:Atari,是進入電腦遊戲、家庭遊戲機和家庭電腦產業的先驅。)的股票,數量剛好夠讓他們的家庭收入提升幾個等級。他們在西派費瑞鹿買了一間大一點的房子。房子有很大的後院,院裡有池塘還有三棵大橡樹。對孩子們而言是最佳的環境。   橡皮艇隊伍再次出發,往下航行約一哩左右衝進了另一段更大的激流地段。即使是在航程的藍色區域,水流也比剛才湍急許多,但傑夫看見妻子已經拋下對河流的恐懼,沉浸在它的美與驚險刺激中。當小船飛速通過牛水門瀑布時,她緊緊握住傑夫的手,然後泛舟行程就接近尾聲了,河水再次恢復平靜,太陽漸漸隱沒在松樹後。   看到巴士停在那裡等著將他們載回亞特蘭大時,愛波和杜恩顯得很難過,但傑夫知道,他們的冒險行動才剛開始呢,就像夏天一樣。他不久就要帶著家人去渡假兩個月,要開車悠閒地穿越法國和義大利。明年他計畫了一趟日本之旅,還要帶他們到才剛開放的中國去,看看這廣闊的國度。傑夫希望他們能夠見到這一切,徹底體驗這世界能給予的壯麗與驚奇。然而他還是暗自害怕,這些記憶以及他給予的所有的愛,將很快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消滅。      三天後,他胸部貼住電極的地方癢極了,但他絕不讓心電圖檢查的電極鬆開,一分鐘也不行。   護士們對他的態度充滿了輕蔑;傑夫知道他們的心情。他們以為自己不在他聽力範圍內,就會一起嘲笑他。他們對自己得照顧一個完全健康卻還占據寶貴病床的憂鬱症患者感到憤慨。   他的醫生多少也有類似的感覺,而且也講得夠明白了。但傑夫還是做了同樣的強烈要求。最後對醫院興建基金捐獻了可觀金額之後,他終於得到一個禮拜的住院許可。   一九八八年十月的第三個禮拜。事情如果會發生,就是在這時候了。   嗨,親愛的,你覺得怎樣?茱蒂穿了件赭紅的秋季外出服,頭髮鬆鬆地堆高在頭頂上。   癢癢的,其他都很好。   她笑中帶著一絲在她純真無邪的臉龐上不太尋常的狡猾。   哪裡要我幫你抓抓嗎?   傑夫大笑起來。我也想。但我想我們得再等幾天,等到我被鬆綁了才行。   好吧。她說,手上仍提著兩個購物袋,分別是牛津書局和甲魚唱片的袋子。這些可以讓你在這段期間有點事情做。   她帶來最新的查維斯.麥基系列小說,狄克.法蘭西斯的推理小說(這是他在這段人生培養出的閱讀嗜好),加上一本安德烈.馬侯的新傳記、一本冠達郵輪公司的歷史書(譯註:查維斯.麥基是美國偵探小說家約翰.D.麥當勞所創造的小說人物,職業是私家偵探;狄克.法蘭西斯(Dick Francis),英國退休騎師、賽馬犯罪小說家,出版過數十部以賽馬為背景的小說;安德烈.馬侯(Andr Malraux),法國著名作家,也是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政治人物、文化人。作品《人類境況》(la Condition humaine)曾獲法國龔固爾文學獎;冠達郵輪公司(Cunard shipping line)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跨洋郵輪公司之一,二○○五年被併購,以Cunard為名的船運公司目前已不存在。)。另一個袋子裡裝了十幾張盒裝音樂光碟,從巴哈、韋瓦第到數位技術轉錄的《胡椒中士》專輯(譯註:《胡椒中士的寂寞芳心俱樂部樂團》(Sergean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是英國樂團披頭四一九六七年發行的第八張錄音室專輯,錄製時使用的仍是磁帶式錄音機設備。)。她將一片閃亮亮的音樂光碟放進隨身播放器中,放在他床邊,帕海貝爾D大調卡農的美妙旋律便在病房中迴盪。   茱蒂他的聲音不能連續。他清了清喉嚨後再開口。我只想要妳知道我一直是多麼愛妳。   她以慎重的聲調回答,卻藏不住眼神中的警覺。我希望我們會一直相愛,到很久很久以後。   很久很久。,茱蒂皺皺眉頭,想說話,但被傑夫的噓聲制止了。她俯過身親吻他,當她的手和傑夫的相遇時,它正顫抖著。   趕快回家,她在他耳邊低語,我們甚至還沒開始呢。      茱蒂離開病房到醫院的咖啡廳吃午餐後約一小時後,事情就發生了。傑夫很高興她沒有在場目睹。即便處於痛苦中,傑夫還是看得見心電圖狂跳時護士臉上的驚愕表情。但她隨即做出專業反應,絲毫不耽誤地召集醫師做緊急救命處理。不出幾秒,傑夫就被整個醫療團隊包圍,他們邊在他身上急救,邊大聲下達著指令並回報狀況。   一西西腎上腺素!   碳酸氫納兩安培?給我三百六焦耳電擊!   後退後退砰!   心搏過速!血壓八十有脈搏反應。兩百瓦特電擊,靜脈注射利卡因七十五微克,開始!   注意心室顫動。   重複注射腎上腺素、碳酸氫納,去顫器三百六焦耳。後退後退砰!   一次又一次,急救人員的聲音和光線漸漸微弱。傑夫想要怒吼,這一切並不公平,這次他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他叫不出來,甚至哭不出來,除了再死一次,他什麼也不能。      傑夫再次醒來,他坐在馬汀.貝利的考威爾後座,身旁是茱蒂。十八歲的茱蒂、一九六三年的茱蒂,那時他們甚至還沒相戀、結婚、建立家庭。   停車!   等一下,老兄。我們快回到女生宿舍了。我會   我說停車!現在就停車!   馬汀困惑地搖頭,把車子停在歷史大樓後的奇果圓環。茱蒂將手放在傑夫手臂上想讓他冷靜下來,但他猛地甩開她,然後一把推開車門。   老天,你在搞什麼鬼?馬汀大吼,但傑夫已經衝出車子奔跑起來,他也不管什麼方向,只是狂奔,去哪裡不重要。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飛快跑過四邊形院落,經過化學和心理大樓,年輕強壯的心臟在他胸中用力敲打著,彷彿在幾分鐘前以及二十五年後的未來,心臟都不曾也不會背叛他。他不由自主地讓雙腳帶領自己經過了生物大樓、穿越皮爾斯道一角及亞客來特路。最後他踉踉蹌蹌地跪倒在足球場中央,抬頭用朦朧的雙眼看著天上的群星。   肏你媽的!他用盡全身力氣朝著無情的天空高喊,喊出他在臨終病床上無能為力表達的絕望。禽你媽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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