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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重播 肯恩.格林伍德 12776 2023-02-05
  在那之後,傑夫不再涉入其他事情,除了賺錢以外。這一點他很在行。   投資電影業的股票隨隨便便就能賺到錢。六○年代中,電影經常吸引大量觀眾,《桂河大橋》和《埃及艷后》賣給電視聯播網時,首次創下數百萬美元的高價。儘管知道小型電子公司的價值經常是巨幅倍增,傑夫還是避開了這類產業,只因為他記不得贏家的名字。他將大筆錢花在他知道將在這十年間因投資電子業而興盛的企業集團:利頓工業、系泰機電、凌.特姆科.沃特公司。他選擇的股票幾乎一律從買進那天起就開始獲利,而他將大部分股票收入又回頭蒐購更多的股份。   很值得的買賣。      儘管傑夫告訴夏拉應該押卡修斯.克雷(譯註:即著名的拳王阿里。),她倔強地硬要下注在李斯頓身上,夏拉還是很享受這場比賽。但這個晚上,傑夫的反應混雜了不同的情緒:不是針對拳擊賽,而是針對四周環境,以及人群。幾位出席的賭棍和賭博業者認出了傑夫,他在世界大賽賭局締造的空前紀錄早已讓他的名聲傳遍賭界。其中甚至有幾位曾付出數百萬美元彩金中的大筆金額,但也給了傑夫一個友善的笑容和豎起大拇指的讚許。他或許已經被逐出了圈子,卻成為他們之間的傳奇,並被賦予傳奇故事主角應得的敬意。

  他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件事讓他困擾賭徒們毫不掩飾的敬意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提醒,提醒他,他是從巨大深不可測的騙局中展開新人生,他欺騙了美國下層社會民眾。無論他日後在社會上多有成就,或許仍會以這樣的傳奇方式永遠存在他們的記憶中。他想要洗個長長的熱水澡,甩掉身上隱約的雪茄菸味,甩開那些髒錢。   還有更具體的事困擾他,當豪華轎車疾馳過科林斯大道上一排邁阿密海灘旅館的粗俗立面時,他正想著這件事。就是夏拉,尤其是她。   她十分能夠融入拳擊比賽的人群,夾在其他身材凹凸有致、濃妝豔抹、打扮性感俗麗的年輕女人裡,她看來十分自在。瞥一眼坐在身旁的女人,他告訴自己,面對事實吧:她看起來很廉價。昂貴卻廉價的女人,就像拉斯維加斯,就像邁阿密海灘。如果要粗略給個評價,任何人都會一眼看出夏拉直接了當地說是台性愛機器。除此之外沒別的了。她是那種帶不回家的女人,傑夫想到自己正是那樣做時,不禁扮了個鬼臉。他們為了冠軍賽開車南下邁阿密時曾在奧蘭多停留。傑夫的暴起致富讓家人不知所措,甚至嚇壞了,即使是這樣,也無法掩飾他們對夏拉的輕蔑,當他們得知傑夫和她同居時.焦慮沮喪的心情在臉上一覽無遺。

  她身子往前傾,手指在包包裡尋找菸盒的下落,她做這動作時,黑色滑緞的緊身上衣鬆開來,傑夫可以瞥見白膩的大片豪乳。即使是現在他也想要她,他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急切感,想要將臉埋入她的雙乳,掀開她的衣服,露出那完美無暇的雙腿。   傑夫和這女人在一起將近一年了,除了他的思想和情感外,他和她分享了一切。突然間,這想法讓他倒胃,她的美麗成為對他多愁善感的譴責。為什麼他會讓這關係維持這麼久?她一開始的吸引力很容易理解;夏拉是男人幻想中的女神,是伴隨他失而復得青春而來的一道難以抗拒的佳肴。但是在本質上是種空洞的吸引力,缺乏內在或複雜性,就像貼在大學寢室牆上的鬥牛海報,充滿了年輕的稚氣。   他看著她點了菸,她那欺人的高貴臉龐沐浴在昏暗的紅色燈光中。她發現他正盯著她,便抬了抬嫌細的眉毛,表情暗示了性的挑戰與承諾。傑夫看向別處,目光投向靜止澄清河水對岸的邁阿密燈火。

     隔天一整個早上,夏拉都在林肯路上血拚,當她回來時,傑夫正在朵拉市的飯店套房裡等她。她將大包小包東西放在門廳,火速衝向最近的鏡子補妝。她的白色短背心裙將她美麗的棕色肌膚襯托得更耀眼,高跟涼鞋使得她裸露的棕色雙腿看起來比實際上更修長、纖細。傑夫的手指撫弄著手中棕色厚信封袋的銳利邊緣,他險些要改變主意了。   你在家裡做什麼?夏拉問,一邊把手伸向背後,想解開透氣棉洋裝的拉鍊。我們穿上泳衣去曬點太陽吧。   傑夫搖了搖頭,示意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皺皺眉,將棕褐色背上的拉鍊拉上,然後坐在他指示的地方。   你怎麼啦?她問道。怎麼這麼奇怪?   他想要說話,但是幾小時前他就已經決定用說的並不恰當。反正他們從來沒有真正談過話,不管是什麼事;言語溝通與他們之間的交流並沒有太大關連。他遞給她一個信封。

  接過信封時夏拉噘起了唇,她將信封撕開,然後盯著六疊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呆了一會兒。   多少錢?她以鎮定、控制著不流露情緒的語氣終於問道。   二十萬。   她又向信封裡面瞧了瞧,抽出一張到里約帕那瓜航空單程頭等艙的機票。這是明天一早的機票,   她邊說邊檢查著,我在紐約的東西怎麼辦?   我會幫妳送去妳想送去的地方。   她點點頭。我離開前得再買點東西。   妳想怎樣都行,記在這房間的帳上。   夏拉再次點了點頭,把錢和機票放回信封後放在她身旁的桌上。她站起來解開洋裝拉鍊,然後讓衣服滑落到地板,在她腳邊堆成一圈。   見鬼了,她邊說邊鬆開胸罩的鉤扣,為了這二十萬,這最後一炮是你應得的。

     傑夫獨自回到紐約,回到他的投資生涯。   他知道,女人的裙子在接下來幾年會越來越短,花紋長襪和褲襪的需求會很龐大。傑夫買了漢斯企業三萬股股份。這些裸露的大腿肯定會造成一些後果,所以他大手筆買進生產避孕藥丸的製藥公司。   搬進希格蘭大廈一年半後,未來企業持股的帳面價值已經高達三千七百萬美元。傑夫將錢一次還給法蘭克,除了最後的那張支票外,還附上一封長長的私人書信。但他從未收到隻字片語的回應。   當然了,並不是每件事都完全照著傑夫的計畫進行。當通訊衛星公司上市時,他曾想購買大部分股份,但因為這檔股票實在太熱門,因此每人限購五十股。令人驚訝的是,IBM的股價直到一九六五年都始終停滯不前,儘管隔年它再度起飛上漲。一九六七年速食連鎖店(傑夫選擇了丹尼快餐、肯德基和麥當勞)的股價嚴重下挫,一年後卻如火箭升空般出現平均百分之五百的漲幅。

  到了一九六八年,他的公司資產已經破億,而他已批准建築一棟由貝聿銘設計的六十層樓高企業總部,地點就在公園大道與第五十三街口附近。傑夫也下令購買位於休斯頓、丹佛、亞特蘭大和洛杉磯商業及住宅預定地的大片土地。他的公司更以每平方呎五美元的價錢,買進洛杉磯新的世紀城計畫中將近一半的未開發房地產。傑夫也買下了位在紐約達奇斯郡一塊三百英畝的地業為個人用途,從曼哈頓哈德遜河岸開車往北約兩小時車程。   他和各式各樣的女人約會,也和其中一些人上床,卻恨透了這毫無意義的過程。喝酒、晚餐、戲劇演出、音樂會和藝廊開幕酒會他越來越鄙視約會過程的僵硬形式,而懷念起單純和人在一起時的輕鬆親暱,懷念共享的友善沉默,以及毫不勉強的開懷大笑。除此之外,他遇到的大多數女人要不是對他的財富好奇得過於坦白,要不就是太不自然地表現出厭膩。有些人甚至因為他的財富而憎恨他,拒絕和他約會。對六○年代後半的許多年輕人而言,巨大的個人財富令人厭惡。而傑夫不只一次在場合中被迫覺得自己必須為全世界的不幸從貧民窟飢荒到凝固汽油彈的製造負起直接責任。

  傑夫等待著,他將全副精力寄託在工作中。六月就要到了,他時時提醒自己。一九六八年六月,每件事情都將會改變。      更精確地說,是六月二十四號。   羅伯.甘迺迪去世未滿三週,如今退去頭銜、以穆罕默德.阿里名號重生的卡修斯.克雷正為他的逃兵罪上訴。在越南,來自北方的火箭砲從早春開始就不斷射向西貢。   傑夫回憶,那是星期一下午兩、三點。他晚上和週末都在西棕櫚海灘一家商業音樂電台工作,播放披頭四、滾石和艾瑞莎.弗蘭克林的音樂,並自修學習廣播新聞的製作要訣,他將自己的訪談及所寫的故事賣給電台,偶爾也以論件計酬方式和UPI音響網合作。他記得那天是因為禮拜一、二是他的週末,而那天是週末的第一天,當他禮拜三回到工作崗位時,他終於設法安排到他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大訪問,和退休的美國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厄爾.沃倫進行一次冗長且開誠布公的對談。他始終不明白,為何沃倫會答應和他一個來自佛羅里達小電台、毫無聲望的菜鳥播報員談話。但不管怎樣,他總算設法順利完成了訪問,而這位大人物簡潔扼要地對他的爭議性任期所做的反思,被美國國家廣播公司下了個健康的總結。不到一個月後,傑夫就在邁阿密的WIOD新聞電台擔任全職新聞製作,事業從此開始起跑。他曾經歷過的成年生活,都可回溯自那年夏天的那禮拜。

  傑夫沒理由選擇博卡拉頓,也沒理由不這麼做。他有時在禮拜一會開車往北到朱諾海灘,其他時候或許往南開到多瑞海灘或燈塔角,從馬里布到南邁阿密海灘的亞特蘭大沿岸,有上百個彼此連結的沙灘小鎮,任何一個都可能是他的目的地。但是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四號,他帶了條毯子、一條毛巾和一個裝滿啤酒的冷藏箱去了博卡拉頓鎮的海灘,而現在他又再次在同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來到同一個地方。   她就在那裡,仰躺著,身穿針織比基尼,頭枕在充氣式海灘枕上,正讀著一本硬皮精裝的《機場》。傑夫停在十呎外,站在那裡看著她年輕的身軀,她濃密棕髮間夾雜的檸檬色澤髮綹。炙熱的沙燙著他的雙腳,海浪像在回應他砰然作響的心跳。有一會兒他幾乎要轉身離開,但他沒有。

  嗨,他打了聲招呼,是本好書嗎?   她透過那副貓頭鷹般的透明框太陽眼鏡打量了他一眼,然後聳聳肩。有點蹩腳,但挺有趣的。也許拍成電影會好一點。   也許會拍成好幾部,傑夫想著。妳看過《二○○一太空漫遊》嗎?   看過了,不過我不太懂它想說什麼,而且到後面好像有點拖戲。我比較喜歡《芳菲何處》,你知道的,那部戲裡面有茱莉.克莉絲蒂。   他點點頭,努力想笑得更自然、更輕鬆。我叫傑夫。介意我坐在妳旁邊嗎?   坐吧,我是琳達。曾經當了他十八年妻子的女人說。   他攤開毯子,打開冷藏箱,然後遞給她一瓶啤酒。暑假嗎?他問道。   她支起一邊手肘轉過身子,接過冒著冰涼水珠的啤酒。我在佛羅里達大西洋大學就讀,但我的家人住在這鎮上。你呢?

  我在奧蘭多長大,讀過一陣子埃墨里大學。不過現在住在紐約。   傑夫努力維持冷靜,但不太容易。他沒辦法將眼神從她的臉龐移開,他渴望她能拿下那該死的太陽眼鏡,讓他看看他曾經熟悉不過的雙眸。在他的腦海中回響著他對她聲音的最後記憶,微弱而遙遠,那是來自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我們需要我們需要我們需要   我剛才說,你在那裡是做什麼的?   啊,抱歉,我他喝了一大口冰涼的啤酒,試著讓腦袋清醒些。做生意。   哪一類的生意?   投資。   你的意思是,類似股票經紀人?   不算是。我有自己的公司。我們和許多經紀人合作,股票、房地產、共同基金之類。   她拉低那副又大又圓的太陽眼鏡,給他一個驚訝的眼神。他凝視著那熟悉的棕色眼眸,內心是如此渴望對她說,這次結果會不同的,或是拜託,讓我們再試一次,甚至只是告訴她,我好想妳,我都忘記妳曾經是多麼可愛了。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抱著希望,看著她的雙眼。   你擁有一整家公司?她問,一副信不過的樣子。   現在是,沒錯。直到幾年前還是跟別人合資,不過現在是我一個人的了。   她把啤酒放進沙裡,用罐子喀擦喀擦地來回碾出一個讓它站直的空間。   你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嗎,還是什麼?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大多數傢伙,他們甚至沒辦法在紐約那類公司找到工作呢或者他們也不想。   不,我是靠自己建立起公司,從無到有。他大笑著,開始覺得和她在一塊兒可以比較輕鬆了,這些年來,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成就感到自信與驕傲。   我靠著賽馬之類的賭局贏了許多錢,然後把錢全都用來建立公司。   她懷疑地看著他。不管怎樣,你幾歲了?   二十三歲。他停了一拍才回答,一邊心想他說了太多關於自己的事,卻沒有對她表達出足夠的好奇。她絕不可能知道傑夫已經知道關於她的一切,而且,在她人生這個時刻,比她對自己的了解還更多。   妳呢?妳是讀什麼的?   社會學。你在埃墨里時主修商學嗎?   歷史,不過我輟學了。妳幾年級?   秋天就要升大四了。那麼你這公司生意做得多大?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人為你工作嗎?你在曼哈頓有辦公室?   一棟辦公大樓,在公園大道和第五十三街口附近。妳對紐約熟嗎?   你有一棟自己的辦公大樓,在公園大道上。那很不錯。   她再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在啤酒罐四周的沙上畫著雛菊花瓣狀的旋曲圖案。   傑夫回想起他們婚前幾個月的一天,她帶著一束雛菊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門前,陽光在她的頭髮背後閃耀,她的笑容可以融化人心。   嗯我花了不少心血.他說,那麼,畢業後妳計畫要做什麼呢?   喔,我想也許我會買幾家百貨公司。一開始不要玩太大,你知道的。她摺好毛巾,開始收拾毛毯上的東西,然後裝進一個大大的藍色海灘包。也許你可以幫我向薩克斯第五大道百貨出個好價錢?   喂,等一下,請別走開。妳以為我在唬弄妳是不是?   當我沒說吧。她一邊說,一邊把書塞進包包裡,將沙從毯子上抖落。   不,聽著,我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我的公司叫做未來企業,也許妳甚至聽過   謝謝你的啤酒。祝你好運。   喂,拜託,我們再聊一下好嗎?我感覺我好像認識妳,我們好像有很多事情可以分享。妳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妳曾經在前輩子認識某個人,或是   我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她把摺好的毛巾拋掛在手臂上,開始向公路以及一排排停妥的車輛走去。   聽著,給我個機會吧,傑夫邊說邊跟在她身旁,有件事我知道,如果我們彼此多認識,就會發現許多共同點。我們會   她用赤裸的雙腳把身子一旋,然後透過太陽眼鏡瞪著傑夫。如果你繼續跟蹤我,我就要叫救生員了。老兄,你現在立刻走開。找別人去,懂嗎?      喂?   是琳達嗎?   我是傑夫,傑夫.溫斯頓。我們下午在海灘碰過面,我   見鬼了,你怎麼弄到我的電話號碼?我甚至沒告訴你我姓什麼!   那不重要。聽我說,我會寄給妳最近一期的商業週刊。裡面有篇關於我的文章,上面還有張照片,在第四十八頁。這樣妳就會知道我沒撒謊了。   所以你也有我家地址?你在玩什麼花樣?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只是想認識妳,也讓妳認識我而已。我們有許多事可以一起做,許多美好的可能,我們可以   你瘋了!我說真的,你心理有病!   琳達,我知道這樣開始很糟,但我只要妳給我一個解釋機會。給我們一個接近彼此的管道,用開放、誠實的方式,我們會找到   我不想認識你,管你是誰。我不在乎你有不有錢,不在乎你是不是該死的保羅.蓋帝(譯註:美國石油業鉅子。)懂嗎?我只要你離我遠一點。   我知道這讓妳很不舒服。我知道對妳來說似乎很詭異   如果你再打電話來,或者如果你出現在我家,我會叫警察。夠清楚了嗎?   傑夫耳裡響起她掛斷電話時大聲摔上話筒的聲音。   他有機會可以再活一次大半生,而現在他用掉了機會,就在一天之內。      密拉蘇葡萄園裡有許多採摘葡萄的工人正在聖荷西東南方的山坡上工作:他們頭頂著裝盛新鮮綠色葡萄的巨大桶子,像工蟻般蜿蜒地朝坡下老酒窖外的碾碎機、擠壓機走去。山丘上如波浪布滿了一列列間隔的葡萄藤架,分布在石造房子之間的橡樹與榆樹披上了秋季的斑斕彩衣。   黛安一整天都生他的氣,周遭的田圜景致以及奧妙複雜的釀酒知識,都無助於安撫她的情緒。傑夫早上根本不該帶她出門,他原以為她會迷上這兩個年輕的天才,或至少對他們感興趣,但是他錯了。   嬉皮,道地的嬉皮。那個高個子男孩是打赤腳的野人,我的老天,另一個看起來像是穴居原始人。   他們的想法很有潛力,外表如何並不重要。   好吧,應該要有人告訴他們,六○年代已經結束了,如果他們想用那愚蠢的想法幹點正經事。我無法相信你竟然上當了,還給他們那麼多錢。   那是我的錢,黛安。而且我之前就告訴過妳,生意上的事由我來決定。   他沒辦法認真責怪她有如此反應,畢竟這是筆預見不到好處的生意。兩個年輕人和一車庫的二手電子零件,看起來的確不像是《財星》雜誌評選前五百大企業的熱門人選。但是在五年內,這間位在加州庫比提諾的車庫將會聲名大噪,史提夫.賈伯斯和史提夫.沃茲尼克將被證明是一九七六年最穩賺不賠的投資。傑夫已經在他們身上花了五十萬美元,他堅持他們遵照一位從英特爾退休的年輕行銷經理的建議,他們最近才和他見過面。傑夫也告訴他們,只要繼續把那東西叫做蘋果,想幹什麼都行。他還讓他們保有這家新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   到底有哪個人會想在家裡擺台電腦?不管怎樣,你怎麼會認為那兩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子真有辦法搞出一部來?   別在意了,好嗎?   黛安又開始使性子不說話了,傑夫知道她沒真的沒放下,即使從今以後她絕口不提。   他一年前和黛安結婚,在他滿三十歲後不久,沒別的理由,只是基於方便。她二十三歲,是來自波士頓的社交名媛,美國歷史最悠久、最大保險公司之一的女繼承人。她有一股纖弱的魅力,而且處在參加者個人身價淨值超出七位數字的任何場合都能應對自如。兩個人除了對金錢的熟稔度以外沒什麼共同點,但她和傑夫可說是處得相當不錯。現在黛安已經有七個月身孕了,傑夫希望這孩子能激發出她最好的一面,為他們締造出更深刻的連結。   穿著合身海軍藍西服的年輕金髮女人帶著他們進入釀酒廠的主要建築物,來到位於前方角落中的品酒室。鑽石型的酒架沿著牆壁成排站立,中間由柔和照明的壁凹隔斷,裡頭陳設著葡萄園照片、鮮花,以及幾瓶密拉蘇出產的葡萄酒。   傑夫和黛安站在房間中央的花梨木吧檯旁,以品酒儀式啜飲著夏多內白酒。   自從七年前海灘上那場災難對話後,琳達顯然說話算話。他寄去的信全都原封不動地退回,送去的禮物也全數遭到拒絕。幾個月後,他終於不再和她連絡,但把她列入他訂閱的剪報服務所記錄追蹤的個人/優先對象名單中。他由此得知,琳達已在一九七○年五月嫁給一位休士頓的建築師、有兩個小孩的鰥夫。傑夫雖然祝福她得到幸福,卻不能不覺得自己被拋棄了而且是被一個就她的角度來看從未認識過他的人拋棄。   傑夫再一次從工作中找尋慰藉。他最近一次成功之舉,是以巨大獲利賣出他在委瑞內拉和阿布達比的油田,然後迅速在阿拉斯加和加州買進類似產業取而代之,並獲得了十二座近海鑽油井設備的合約。當然,所有交易都在石油輸出國組織的大刀落下前完成。   他尋求女人的陪伴,就許多方面而言,她們都有些相似的特質。以黛安來說,她有魅力、陪伴周到、精通最講究的社交技巧、教養良好,而且,有時候在床上相當熱情。她們是大亨的女兒,提供進入美國上流社會的護照。懂得遊戲規則,一出生就了解身為龐大財富坐擁者伴隨而來的限制與義務。她們現在和他是同類了,他有充分理由從這群人中選擇一位伴侶。黛安的獲選幾乎是隨機選擇的結果,她符合適當的標準。如果他們的結合最終孕育出更偉大的成果,那樣很好如果沒有,至少他在進入這段婚姻關係時,不曾抱持不切實際的過高期望。   也許終究,這孩子會讓一切不同。世事難料。      那隻橘色肥貓以可媲美O.J.辛普森衝鋒陷陣時的最佳技巧飛掠過硬木地板。獵物是條已遭受嚴重損壞的閃亮黃色緞帶,如果牠繼續狠下毒手,它很快就會變成一條破布。   葛麗倩!傑夫喚道。妳知道球力撕碎了妳一條黃色緞帶?   沒關係,爹地。他女兒從寬大起居室較遠的角落、靠近俯瞰哈德遜河窗子的地方出聲回答。肯尼回家了,球力和我要幫忙慶祝。   他什麼時候回家了?他不是還在德國的醫院裡嗎?   喔不,爹地。他跟醫生說他沒有生病,他得馬上回家。所以芭比寄給他一張協和號的機票,他比所有人都還要快就到家了,然後他一到家,芭比就做了六個藍梅馬芬還有四個熱狗。   傑夫哈哈大笑,葛麗倩設法用她那雙大眼睛以及五歲的稚嫩臉龐,向他發射出最令人畏縮的眼神*在伊朗沒有熱狗可以吃,她解釋,也沒有藍梅馬芬。   我想是沒有。傑夫說,小心維持住鎮定的表情。我想他現在一定很想念美國食物,對吧?   他當然想。芭比知道怎麼讓他開心。   貓又從另一個方向閃電飛奔回來,兩隻腳掌不斷揮打著已經破破爛爛的緞帶,然後在他身邊一塊照射得到陽光的地方躺下,心滿意足地注視著牠的俘虜,偶爾出其不意地用後腳踢兩下。葛麗倩繼續她的遊戲,沉浸在精緻娃娃屋營造出的現實中,那是傑夫花了一年時間為她量身打造、擴充的心血。娃娃屋前院綠色毛氈上的迷你樹現在綵飾著亮黃色緞帶,在過去的一個禮拜,她興味盎然地關注人質危機結束的新聞報導,大部分孩子只會對禮拜六早上的卡通節目著迷到這種程度。起先傑夫擔心她對德黑蘭事件過於狂熱,想要保護她,不讓她因為收看電視上那些唱著美國去死的激進暴民而心理受創,但他已經知道這個歷史插曲將有個平和、樂觀的收場,於是他選擇尊重女兒對這世界過於早熟的理解,相信她的情感復原能力。   他深愛她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他發現自己想要為她抵擋一切黑暗,和她分享所有光明。葛麗倩的誕生對凝聚他和黛安的婚姻毫無所益,對她而言,如果有什麼想法,也只是這孩子代表了受拘束的生命而感到忿忿不滿。無論如何,葛麗倩給予、承載了傑夫能擁抱或想像的一切深刻情感。   傑夫看著她從娃娃屋的樹上取下另一條緞帶,逗著又老又肥的球力玩耍。貓累了,不想繼續玩,懇求地把柔軟腳掌放在葛麗倩的臉頰上,葛麗倩則把頭埋進牠金黃色毛茸茸的肚子裡用鼻子摩挲,把那隻貓樂歪了。傑夫從房間另一頭都可以聽到牠呼嚕嚕的撒嬌聲,間或傳來女兒的輕聲笑語。   陽光從更高的地方透過高大的凸窗斜斜灑入,在葛麗倩依偎著貓咪的打蠟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條紋狀光束。這幢房子,這所位於達奇斯郡的靜謐木造寓所,對她是很好的環境。這裡的寧靜能撫慰人的靈魂,無論年輕或蒼老、天真無邪或憂愁深鎖。   傑夫想到以前的室友馬汀.貝利。他在葛麗倩誕生後不久曾打電話給馬汀,重新建立起在這人生中曾經中斷多年的聯繫。馬汀的婚姻將注定是場可怕災難、導致他最後自殺的罪魁禍首。這些話,傑夫面對馬汀時說不出口,但他承諾馬汀在未來企業裡有份安穩的工作,並會不時提供他絕佳的股票消息。他的老友又離婚了,實在悲慘,但至少他還活著,還付得起帳單。   這些日子以來,傑夫很少想起琳達,也很少想起他過去的那場人生。第一次的人生現在就像是場夢,和黛安的感情僵局,和女兒葛麗倩在一起的幸福喜悅,以及財富、權勢蒸蒸日上帶來的利與弊,這些才是現實。現實就是知識,以及這些知識帶來的一切有好,也有壞。      螢幕上播放的影像是純粹的有機體運動:液體正緩緩以漣漪運動穿過弧狀腔室,擴張與收縮以理想、緩慢的節奏交替著。   正如您看到的,兩邊心室都沒有出現明顯堵塞。而且,當然了,心電圖上也沒有證據顯示在您受監測的二十四小時中有心跳過速的情形。   所以到底這些表示什麼?傑夫問。   心臟科醫師關掉放映傑夫心臟超音波圖的卡式錄影帶機器,然後微笑。   這表示您的心臟十分健康,接近任何四十三歲美國男性期望的理想狀態。根據X光和肺功能測試結果,您的肺也一樣健康。   那麼我的預期壽命   只要您繼續保持這樣的體態,您可以長命百歲。您有持續在上健身房,我猜對了嗎?   一個禮拜三次。傑夫早已預知七○年代晚期的健身熱潮,而他從中獲得的好處不只一項。他不但擁有愛迪達、諾提拉斯、假日健康水療連鎖企業,而且十多年來充分利用了這些設備設施。   那麼繼續下去,醫師說.但願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這麼會照顧自己的健康。   傑夫和醫師又繼續談了幾分鐘,但他的心思已經轉移到別處。他想到的是自己,在這年紀、和現在同一年時的自己,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個習慣坐辦公桌、壓力過度、稍微過胖的電台經理,那個握住胸口、頭朝前倒臥在辦公桌上、眼看著世界漸漸化為空白的自己。   這次不會了,這次他有良好的健康。      傑夫比較喜歡拉葛努以餐廳後面舒適的房間,但即使只是吃頓午飯,黛安也當成是以看人與被看為主要目的的場合。所以他們總是在前面的房間吃飯,儘管那裡一直是擁擠又嘈雜。   傑夫品嚐著他的水煮鮭魚佐龍艾、羅勒及微酸醬汁,盡力忽略黛安的慍怒,以及緊鄰兩旁的餐桌傳來的交談聲。一對正在討論結婚,另一對談的是離婚;傑夫和黛安的午餐談話則介於兩者之間。   你打算讓她去上莎拉.勞倫斯學院,對吧?黛安嚼了幾口鮮干貝,突然氣沖沖地問。   她才十三歲,傑夫嘆道,莎拉.勞倫斯的錄取單位根本不會關心這年紀的孩子在做什麼。   我十一歲時就上康科德學院了。   那是因為妳爸媽根本不關心那年紀的妳在做什麼。   她放下叉子,瞪著傑夫。我的家庭教養跟你無關。   但葛麗倩的教養就跟我有關了。   那你就該希望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從一開始。   一位侍者收走他們的空盤,另一位侍者則推著甜點車走來。餐廳中裝設了許多鏡子,傑夫利用被打斷的空檔,讓自己沉浸在鏡中影像之中:樅綠牆面、緋紅色椅座,看似剛從塞尚風景畫上剪下的鮮妍花束。   他知道黛安關心的不是葛麗倩的教育,而是能擺脫日常責任重新得到自由。傑夫認為葛麗倩年紀還小,而且想到她住在離家兩百哩遠的學校,就讓他難受。   黛安生氣地嚥下柑橘醬覆盆梅。我想你覺得繼續讓她和從公立學校帶回家的頑皮孩子交往,也沒什麼不對。   看在老天分上,她的學校是在萊茵貝克,可不是南布朗克斯。我認為那是個很不錯的成長環境。   康科德也一樣。我是從自己的經驗知道的。   傑夫大口咬了一口水蜜桃派,說不出心裡真正的想法。他一點也不願意看見葛麗倩長大後成為她母親的翻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世故、憤世嫉俗的態度、把龐大財富當成與生俱來的權利,當成理所當然、大方仰賴的東西。傑夫靠著異常的好運及意志力一舉致富。現在他想保護女兒不受金錢潛在力量腐蝕的心意,就像他希望她能享受金錢的好處一樣。   我們下次再談。他對黛安說。   下禮拜四前就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決定。   那我們禮拜三再討論。   這讓黛安陷入極度不高興的情緒中,他知道,她只有靠著到勃爾道夫、薩克斯百貨狂熱地大肆揮霍一番才能解決。   他輕拍著夾克口袋,掏出兩錠鋁箔片裝的健樂仙。他的心臟或許在最佳狀態,但是他為自己創造的人生,卻對消化系統相當有害。      葛麗倩纖瘦幼小的手指正優雅地撫過琴鍵,指尖流洩出的辛酸曲調是貝多芬的《給愛麗絲》。名叫球力的橘色肥貓正四腳朝天地躺在葛麗倩旁的琴凳上,牠已經老得無法再像從前那樣鹵莽放縱地嬉耍,待在她身旁享受輕柔音樂的撫慰,就能讓牠心滿意足了。   傑夫望著她女兒彈琴時的臉,被黑色捲曲髮綹圍住的蒼白皮膚。她的表情有些用力,但他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專心於音符或是樂曲的拍子。她與生俱來的音樂天賦讓她根本不需要認真去背誦或鑽研一首作品的基本原理,她只要彈過一次就會上手。不如說,她的眼神除了激情,還混合了這首迷人簡單鋼琴小品的憂傷旋律。   她以踩住踏板的重覆音以及巧妙的圓滑奏,奏出了和絃的尾聲,彈完曲子後,她靜靜地坐了一陣子,好讓自己從音樂世界中回到現實。接著她開心地笑了,從眼神中可看出,那個愛嬉鬧的女孩又回來了。   這曲子是不是很美?葛麗倩無邪地問,她指的美是音樂本身的美。   是很美。傑夫說。就和彈鋼琴的女孩一樣美。   喔,爹地,別這樣說。她紅著臉從凳子上活潑地轉過身。我要去吃個三明治,你也來一個嗎?   謝了,親愛的。我想我要等到晚餐時才吃。妳媽隨時可能從城裡回來,她回來時,告訴她我去河邊散個步,好嗎?   好。葛麗倩邊說邊蹦蹦跳跳地朝廚房走去。球力醒了,牠打個呵欠,慢條斯理地跟上去。   傑夫走出屋外,沿著林間小徑散步。現在是秋天,榆樹植成的林道彷彿被綿延半哩長的烈焰席捲。步出樹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向下緩緩延伸至哈德遜河的寬闊牧草地,再過去是座懸崖,懸崖陡然直下一百碼後的左方,一連串由大小岩石構成的瀑布在秋寒中奔瀉。景色如此美麗,通往此地的震撼入口向來能讓傑夫深受震動,油然心生敬畏,並為自己擁有這片產業感到自豪。   現在,他站在綠色山坡的坡頂,凝視著眼前美景。遠方壯麗秋色下.兩艘小船正安靜地朝下游移動。三個年輕男孩沿著對岸河灣一邊漫步,一邊無所事事地朝著奔流的河水扔石子。他們上方的高地上座落著一棟宏偉的房子,比傑夫的小一點,但還是相當壯觀。   再過三個月,哈德遜河就會結冰,形成一條向南延伸至紐約、向北延伸至阿地隆戴斯山的巨大白色公路。樹葉將全部凋落,景色卻一點也不因此單調:雪將點綴樹木枝頭,在有些日子裡,甚至連最細小的樹枝也會結滿冰柱,在冬陽中閃爍出萬千光芒。   這塊土地、這個郡,被柯里爾和艾伍茲(譯註:Currier and Ives,美國著名石版畫家柯里爾和艾伍茲所成立的版畫複製公司,一九○七年結束營業。以紐約州冬季雪景為題材的作品最為收藏家搜求珍藏。)神話為美國文化典型之地,他們甚至素描過這幅景色。站在這裡,讓人很容易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能夠站在這裡,或是將葛麗倩摟進懷中,擁著他和琳達曾經渴望卻無緣得到的孩子,就會讓人相信。   不會,他不會把女兒送到康科德。這裡是她的家。在她大到可以自己做出決定前,她都屬於這地方。那一天來臨時,他會支持她的選擇,但在那之前   看不見的物體插入他的胸口,比他遇過的任何傷害還要疼痛、還要強勁除了那次以外。   他撐不住跪下,掙扎著在腦中記住這一天的日期和時刻。他瞪大的雙眼接收著這片秋日景致,片刻前,河谷還象徵著重拾的希望及無邊的可能。他接著側著身子倒下,面朝看不見河的方向。   傑夫.溫斯頓無助地凝視著火紅的榆樹隧道,這條引導他走向承諾與實現的牧草地小徑,然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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