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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杯中之月

明日綻放的花蕾 朱川湊人 13998 2023-02-05
  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總是面帶微笑。   深邃的雙眼皮略垂,形狀姣好的雙唇不露牙齒但黑多白少的眼睛,無論何時彷彿都有正在守護小小孩的光芒,我最愛的就是那種微笑。當然白皙的雙頰倏然出現的小酒渦也是。   思念那個人,再沒有比月色美麗的夜晚更適合的時刻。   不知為什麼,每當想起那個人,散發著清冷乳白色光芒的月亮,總會自然浮現腦海。想必是因為當日一起喝過的月亮水的甘甜,令幼小的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吧!   我很喜歡那個人明惠阿姨。   1   在我相簿的舊照片中,有年輕時的明惠阿姨。照片中的她,緊挨著在病床上坐起上半身抱著我這剛出生嬰兒的母親,彎腰做出湊近我看的姿勢。想必是在荒川醫院的病房,由喜愛攝影的父親所拍攝的。

  母親憔悴的笑臉面對鏡頭,阿姨卻似乎壓根沒把拍照放在眼裡,把臉對著檢褓中的我,滿臉歡欣的笑意。昭和三十七年當時,母親二十四歲,所以比她小四歲的阿姨,應該正值雙十年華。   看著阿姨那張年輕無憂的臉龐,我感到心跳似乎加快了。   假設,那張照片的世界與現在的世界因某種機緣而相連,能夠與當時的阿姨說上話,不知該有多好。若能把之後會發生的種種事情告訴她,阿姨的人生,肯定會變得截然不同。不過,阿姨自己或許一點也不希望那樣。      從小,明惠阿姨就是我的驕傲。   她很溫柔、又漂亮、唱歌好聽,還能做美麗的衣裳我心裡想,等我長大了,也要像阿姨一樣。   但我這麼說時,阿姨總是落寞一笑,如此回答我:

  聽到妳這麼說阿姨很高興,但我比較想成為像妳一樣活澄健康的孩子。阿姨一直在想,要是能和大家一起跑來跑去玩排球該有多好。   阿姨天生就有心臟病,被醫生禁止做激烈運動。所以據說從小學開始,體育課都是在一旁觀看。刻意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也是因為距離她當時看病的御茶水醫院很近,又有母親這個親姊姊就近照顧據說,住在葉山的外公是這麼想的。   那棟房子現今已經不在了,但從我出生到結婚當時,一直都住在臺東區谷中的外圍。   以我家到上野公園的距離,即便是小孩也能輕易走到。或許因為如此,無論是學校活動或全家出遊都是去上野公園。相簿裡,在公園中央大噴水池前拍的照片,起碼就有二十張。   當然也有我與阿姨單獨合照的,尤其是幼稚園時拍的,我緊緊抱住阿姨的腿,看起來就像是小小年紀在強調:這是我的阿姨,誰也不給,令人忍俊不禁。可見我有多喜歡阿姨。

  正如前面也提過的,明惠阿姨是比母親小四歲的妹妹。   母親本來是神奈川縣民,與任職教科書出版社的父親結婚後,才搬至谷中。她只有阿姨這一個妹妹,從小,姊妹倆的感情就很好。   阿姨天生有心臟病,但只要不亂來就不會有事,所以高中畢業後,她為了求職特地去上洋裁學校。那所學校位於鶯谷車站附近的根岸,因此阿姨才會在母親家附近租房子,開始獨居(或者,也許正因為離母親家很近,才會選擇那所學校)。而且,她每半個月就得去一次御茶水的順天堂醫院做檢查,就這點而言也很方便。   因此從我有記憶開始,阿姨就一直在我身邊。   當時阿姨早已自學校畢業,開始承包洋裁的工作,但那等同於家庭副業,只要去她租的公寓,多半能見到她。因此,我經常去找她讓她請我吃點心,到我五歲時,母親為了幫助家計開始在百貨公司熟食賣場打工,於是我和阿姨共度的時間就更多了。

  睦美,妳等於有二個媽媽,真好。   記得某個傍晚,阿姨代替母親來接我時,幼稚園老師曾這麼說過。但我當時可不這麼想。   這話不方便讓母親聽見母親純粹是母親,有時可怕,也有時讓我氣悶;但在我心中阿姨是姊姊,有時是憧憬崇拜的對象,也是可以容我盡情撒嬌的人。   會這麼覺得,其實是因為她們二人的立場不同,因此對待我的態度自然有所差異。母親為了管教我不得不嚴厲苛責,也不可能永遠對我和顏悅色。但若是阿姨,由於稍有距離,就算稍微寵溺一點好像也可以原諒(後來我對自己的小孩也很嚴厲,但在姪子姪女面前,卻是相當溺愛的姑姑)。   況且即便是感情要好的親姊妹,畢竟還是有個性上的差異一如那強壯的外表,母親的脾氣也很強硬。雖然開朗活潑,卻也有和所謂的暴躁只有一線之隔的地方,一旦發怒起來,相當可怕。

  睦美妳為什麼就那麼沒用呢?像妳那樣,就算長大了也是廢物!   做什麼事都慢半拍的我,經常被這樣斥責。母親做什麼都很乾脆俐落,所以事事都要想半天才動手的我,或許真的讓她看得很不耐煩。   大概是受到年輕時有志於文學的父親影響,我從小就愛看書。嚴格說來,算是文靜內向又愛做夢的少女。當然,也有跑來跑去四處玩耍惹得阿姨羨慕的時候,但我最愛的還是去圖書館或畫畫,小學一年級時甚至想過,將來一定要和開文具店或書店的人結婚。   另外,我也喜歡幻想,晚餐後從房間窗口看著外面,往往也會長時間發呆。那時候的我有時會看見在空中飛翔的彼得潘,但母親當然不可能看見,八成只以為我是在發呆浪費時間,二話不說就朝我腦袋一拍,叫我早點去洗澡。

  對這樣的小孩而言,事事都以速戰速決為美德的母親,是相當有壓迫感的存在。每當我做什麼時,她就會在旁邊冷眼盯著我,說什麼:唉!動作這麼慢,我看了都煩。小小的心靈不免暗想,以後再也不要在母親面前做任何事了。   但是,明惠阿姨從來不會這樣。不,在烹飪和裁縫、打掃方面她和母親一樣迅速俐落,而且做得很出色,但阿姨從來不會拿這點去要求別人。   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所以個性和脾氣各不相同也是理所當然的。妳想想看,就像去動物園,猴子不也總是毛毛躁躁動來動去,獅子則成天睡覺。   我認為那和個性好像是兩碼子事,但我知道阿姨這是在安慰我,所以還是覺得很開心。      仔細想想,阿姨從來不曾專制地命令別人。不會大聲斥責,也不會毫無理由地發怒。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感情發洩在別人身上這種事,她不擅長。

  比方說,記得是我剛上小學時某日,我和阿姨出門買東西。我想應該是去不忍街的布店吧!   小時候,與阿姨出門時,我們多半會手牽著手,但那次阿姨兩手都拿著東西,所以我一個人走在阿姨前面不遠處。雖不至於說是為了排遣愁悶(我真的很想跟阿姨牽手),我還是無意義地一下子走在路邊凸起處,一下子亂拍商店門口的旗幟。   記得是走到團子坡下十字路口前正要越過小斑馬線時,不知為何,我沒仔細看紅綠燈就衝出馬路。連我自己都覺得實在很糊塗,但當時或許有這麼做的理由。   突然間,一桶大卡車發出刺耳的煞車聲在我眼前停車。這時,我才發覺我這邊是紅燈。   小睦!   阿姨把手上的東西一扔,從背後抱緊愣在斑馬線中央嚇得魂飛魄散的我。

  小妹妹,過馬路怎麼可以不看紅綠燈。   我記得那個司機本來從駕駛座探出頭打算破口大罵,但他一看到阿姨,立刻轉為好聲好氣的態度。   阿姨一再鞠躬道歉後把我拉回人行道,蹲下身與我的視線等高,才以沉靜的口吻說:   小睦,妳知道嗎   但是,阿姨似乎再也說不出下文:妳知道嗎那個喔,她只是一再這麼重複。若是母親,肯定早就狠狠朝我的後腦杓拍上一巴掌了。   最後阿姨一個字一個字用力說:   在十字路口,一定要注意看紅綠燈喔!然後再看清楚左右來車   她說到一半就開始兩眼泛出水光,最後淚水奪眶而出,沿著雪白的臉頰滑落。   阿姨!妳該不會是心口痛?   我當下想到一定是看我差點被卡車撞到,令阿姨受到了驚嚇,所以心臟病發作了。

  不,沒事我的心臟不痛也不悶。   阿姨說著,拉起我的手,用雙手把我的手包住。嘴上雖然說得若無其事,但我可以透過她的手感到她的心跳急促。   不過,我很心疼。一想到小睦萬一就那樣被車子撞到我的心就好像撞到哪裡似的,陣陣刺痛。   阿姨拿臉頰蹭了蹭我的手背,一邊說道。   小睦妳真的要小心。像妳這麼小的孩子,萬一被那麼大的車子撞到,一定會死。如果死了,妳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還有妳的朋友們了。當然,也見不到阿姨了。   我聽到她這麼說也感到很難過,忍不住哭了出來。阿姨抱住我的身體,溫柔撫摸我的背和頭。   當時,我心想我永遠不要再嚇唬阿姨讓她擔心了。當然一方面是因為她的心臟我覺得,不該讓阿姨露出那麼痛苦的表情。

  2   車禍真的很可怕。   從此,我走在路上時,變得前所未有的慎重沒想到,母親卻成了受害者。   就在我小學二年級的秋天,母親打工歸來,越過池之端的斑馬線時,被一輛自用車撞到。那是個晴朗的午後,母親自以為和車子還有段充分的距離,所以硬是闖紅燈穿越馬路。   母親就女性的標準而言算是體格壯碩,因此幸好脖子以下的傷勢不重。但倒下時頭部重重撞擊柏油路面,送至醫院時已昏迷不醒。   父親接獲通知便提早下班,帶著我和阿姨趕往醫院。頭上裹著層層繃帶的母親躺在單人房,看到她那樣,我大受打擊,當場一屁股跌坐在地。   至少目前應該不大可能有生命危險   父親去找醫生詳細問過以後,向我和阿姨如此說明。   目前,好像只能等她恢復意識了。   我們圍著母親的病床,只能默默守候著。偶爾看到她眼皮顫動,總以為她馬上就會醒來,等那顫動停止時,又覺得她會永遠沉睡下去。   之後夜深了剛滿八歲的我,漸漸睜不開眼睛。這是母親的緊要關頭,我當然很想堅持下去,但平時九點我就已熟睡了,所以對我來說真的很難熬。   睦美這裡交給爸爸,今天妳去明惠阿姨那裡睡吧!媽媽不要緊。   最後父親實在看不過去了,如此說道。我當然馬上搖頭,但阿姨的身體本來就得盡量避免增加負擔。這時候,好像還是聽父親的話比較好。      結果我和阿姨,坐計程車回公寓去了。抵達時已經快十一點對當時的我來說,已然等同於深夜。   小睦,妳再撐一下。   我靠著牆壁,茫然看著慌忙鋪被子的阿姨。   當時,阿姨住的房子,是位於較高丘陵頂端附近的木造公寓二樓。在入口脫鞋後,經過木板走廊,才會走進每個人的房間。現在每間屋子獨立的公寓應該占大多數,但在以前,這種模式才是主流。   拉開拉門就是小型流理臺,另外只有一間三坪大的房間,不過畢竟是年輕小姐的香閨,阿姨的房間總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一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重要的生財工具:腳踏式縫紉機。不用時就用手勾的蕾絲罩子整個罩起來,乍看之下倒像是時髦的桌子。再加上桌上向來裝飾著插有當季鮮花的花瓶,所以就更不用說了。   向東的窗戶掛著橘底紅線的窗簾,吃飯時使用的摺疊矮桌,也像縫紉機一樣罩著蕾絲罩子。房間角落有低矮的書架,整齊排放著大大小小的書籍,現在回想起來,好像也有太宰治和中原中也①的名字。書架上擺了葉山的外公外婆照片,以及我們一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還是小嬰兒,每次看了都讓我很不好意思。   ①太宰治(一九〇九︱一九四八),本名津島修治,日本小說家,代表作為《人間失格》;中原中也(一九〇七︱一九三七),日本詩人、翻譯家、文學家。   好了,鋪好了。像以往一樣跟阿姨一起睡可以吧?   縫紉機和其他家具塞滿了空間,只鋪得下一床被子。所以,在阿姨家過夜時(這種機會其實很少),我們總是在同一個被窩裡相擁而眠。   在被子躺下的瞬間,那種冰冷讓我當下清醒,但雙腳纏上阿姨的腳之後,不知為何身體好像都變得暖呼呼的,我立刻就睡著了。   但是大概是身體想睡,心卻還在擔心母親吧!半夜,我忽然獨自醒來。與每天早上睡醒時的醒法不同,是突然睜開眼。阿姨抱著我,正安靜地發出鼻息。   (媽媽要是死掉了,該怎麼辦?)   我在黑暗的三坪房間裡想著不好的念頭,獨自哭了起來。   小睦妳在擔心媽媽吧!   發覺我把臉埋在她胸口哭泣後,阿姨也醒了,說道。   爸爸不是說,不大可能有生命危險嗎所以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雖然知道   當時的我,認為父親的所言所為絕對不會錯。父親畢業於非常有名的大學,博學多聞,在公司的職位也很高。就連好強的母親都不敢對父親太強硬,在我家是以父親為中心在運轉的。   所以,既然父親說不要緊,應該就是不要緊。絕對不可能發生什麼不幸的事。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安心。除非母親清醒地睜開眼,一如往常地喊我睦美,否則我實在無法安心。   而且黑黑的我會怕。   我貼到阿姨身邊說。若是以往,這樣的黑暗根本不算什麼,偏偏這天卻莫名地令我害怕。彷彿房間角落的陰影中,潛藏著什麼會帶來惡耗的東西。   可以開燈嗎?   可以是可以啦但那樣,小睦妳不是會睡不著嗎?   在我家,睡覺時連小燈泡都不開(因為父親不喜歡),所以我也養成不暗就睡不著的毛病。   可是,我怕。   那就讓月亮來屋裡吧!   阿姨說出不可思議的話,靜靜地鑽出被窩,沒開燈便走向流理臺。短短數秒,只聽聞似乎在擺弄瓷器的聲音,接著她已雙手拿著茶杯回來了。   阿姨把茶杯放在縫紉機上,拉開窗簾。月亮似乎出來了,柔和的白光照進來。她接著又打開玻璃窗,清涼的秋風輕輕吹入。   小睦,妳過來。   阿姨從窗口探出頭,仰望黑漆漆的天空。我不解其意,也站到她身旁。   妳看,好美的月亮。   我也學她一樣從窗口探頭一看,天空最高處,有一輪圓月。看起來像滿月,卻又好像有點歪。   月亮,請保佑我媽媽早日康復,拜託。   阿姨讓我坐在窗邊,遞給我一個小茶杯,裡面裝了八分滿的水。那個茶杯,是阿姨特地買給我的,上面印有吉喬鼠(Topo Gigio)的圖案。   來,在這裡面,可以抓住月亮喔!   阿姨在我身旁坐下,自己也拿著一個白色茶杯,在窗邊開始緩緩畫出8字形。   阿姨,妳在做什麼?   小睦,妳也試試看。在那茶杯中,可以抓住月亮喔!   換言之,她好像是在說,要讓杯中的水面,映出月亮。   嘻嘻,我已經抓到了喲!   過了一會,阿姨略帶自豪地說。我湊近想看看,她就像淘氣的小孩那般把茶杯拿遠。   小睦,不可以偷看。我抓住的月亮,只有我才看得見。   現在回想起來,可以看見月亮映現水面的角度是固定的,的確只有從她自己的位置才看得見。但年幼的我,總覺得那好像是什麼神祕的事物。   啊,我也抓到了!   我終於也讓茶杯的水面,映出天上閃耀的月亮。在天上閃閃放出乳白色光芒的月亮,被關進我手中的小茶杯微微顫動。   如果杯中裝的不是水,而是顏色更深的液體,影像肯定會更加清晰吧!但我又覺得幸好是透明的水。因為映在水面的月亮半帶透明,彷彿溶入水中。   妳看,月亮不是到屋裡來了嗎?   我默默點頭。若說只是投影,的確沒什麼好說的對於年幼的我來說,真的好像是天上的月亮降臨人間了。   那,妳向月亮許願三次,請它保佑媽媽健康月亮如果答應小睦的心願,水的味道應該會不一樣喔!   啊?那是騙人的吧!   我不假思索地回嘴,但阿姨露出淺淺微笑回答:   還沒試試看,怎麼可以隨便懷疑呢?   無奈之下,我只好對茶杯裡的月亮連說三次:請保佑我媽媽早日康復。   好,那妳喝水看看。   依阿姨所言喝了一口杯中的水之後,我大吃一驚那水,竟然微帶甘甜。   阿姨,水變甜了!   我驚訝地這麼一說,阿姨開心地點頭。   太好了,月亮一定會實現小睦的心願。   我總覺得好像被唬了。不,實際上確實是被唬了吧!   長大後的現在,我立刻就猜出那貼心的把戲是怎麼一回事在杯中倒水之前,阿姨肯定就已事先放進少許砂糖了。換言之,杯中的水從一開始就是甜的。但年幼的我,傻呼呼地聽從阿姨的誘導,一心以為水的味道真的變了。   實際上,那是否為真,並無太大的意義。   多年後的現在,我仍難以忘懷,阿姨為了年幼的我,是多麼拚命製造快樂的片刻時光。   喝了那杯水以後,我奇妙地安心了。之後,得以安靜入睡。也許是向杯中月亮許願奏效,母親真的在隔天中午就醒來了。   3   醒來後的母親迅速恢復,三週左右便可以出院了。   前面也說過,她的傷勢不重,唯一憂心的就是頭部的撞擊,但經過精密檢查之後,確定基本上不會留下後遺症,我們也大為安心了。   但是出院後不到一個月,母親就奇妙地變了一個人。苛責我動作慢倒是和以前一樣,除此之外不知為何,竟開始說出叫我疏遠阿姨的這種話。   某日,正要出門玩的我在玄關穿鞋,母親從屋裡走出來說:   睦美,妳不准再去明惠的公寓。   那天也打算去阿姨家的我,吃驚地凝視母親後,當場問她原因。   妳去了,會打擾她工作。   阿姨說,就算我在旁邊她也照樣可以工作。她還說有人能陪她說話反而更開心。   她是看妳可憐,才這麼說的。總而言之,妳不准再去明惠的公寓。非去不可時,也要先向我報告。   我當然無法接受。之前毫無意見,為何現在突然說出這種話?   更何況那裡還有我的茶杯(其實,飯碗和筷子也有),阿姨家就等於是我的第二個家。幼稚園時,我都是在那裡等母親下班回來。上小學以後,下雨天的午後,也多半是在阿姨家度過。就連母親自己,應該也說過比起我一個人待在家裡,那樣更安心這樣的話。   囉唆!少給我廢話,乖乖聽我的就對了!   見我一再抗議,母親突然大吼。這是所謂做父母的強權,被她這麼一說,小孩子就再也無法回嘴了。   結果,我被迫發誓再也不去阿姨家。我當然不服氣但母親大吼時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可怕,迫使我不得不屈服。她那種眼梢異樣吊起的表情,令人隱約聯想到狐狸或犬類。   但那個誓約,我很快就違背了。因為母親的表情實在太可怕,我能訴說的人,只有阿姨了。   媽媽叫小睦不准再來這裡?   我去了阿姨家,向她報告一切。阿姨聽了,皺起眉頭,滿臉不可思議地側首不解。   媽媽說話的時候表情好可怕。媽媽該不會是撞傷腦袋變得怪怪的。   其實我最害怕的是那個。雖然醫生說不必擔心有後遺症,但說不定醫生疏忽了什麼重大問題。   不管怎樣,妳還是先聽媽媽的話比較好。   阿姨想了一下之後說。我對這個決定心有不服,但阿姨自己都這麼說了,我也沒辦法。   不過,妳要記住一件事,阿姨從來不覺得小睦來這裡會打擾我喔!   阿姨說著,緊緊抱住我。   後來我依母親所言,盡量不去阿姨家。但是,母親沒有禁止我跟阿姨一起玩,所以假日我們會一起去上野公園散步,偶爾也會搭電車和都電去荒川遊樂園玩。   沒想到,母親後來連那個也禁止了。不,不僅如此她禁止的是我與阿姨見面這件事。   睦美,妳是小孩子,應該和小孩玩。不可以整天和明惠那種年長的人玩。   諸如此類,令人似懂非懂的說法就是她的理由。但是,這次我實在無法乖乖聽從了。我鼓起勇氣,正面頂撞母親。當時我八歲,但我自認展現了八歲的氣性。   妳不要太過分!   爭執了幾分鐘後,見我猶然咄咄逼人,母親又擺出那種眼梢吊起的表情,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其實以前腦袋或背部,乃至於屁股也被打過好幾次,但母親始終沒有對女孩子的臉蛋出手。現在居然打我耳光可見要麼是真的很想讓我聽話,要麼就是真的腦袋不正常了吧!想到這裡,我也不得不沉默了。   當天晚上,父親下班歸來,趁母親去洗澡時的短暫空檔,我向他報告了這件事。   這倒是很奇怪。   父親聽了我的教述,就像阿姨上次的反應一樣,蹙眉側首不解。   醫生明明說她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   說不定是頭部受傷,令母親出現某種異常我這麼表示後,父親如此回答。我也不忘補充,母親生氣時的臉孔,宛如野獸般嚇人。   原來如此,睦美說的我知道了。或許的確該找個機會,再讓醫生檢查一下。不過,在弄清楚之前,最好不要再激怒她所以睦美,妳就暫時先聽媽媽的吧!   父親做出的結論令我很意外。我還以為若是父親出馬,氣氛有點異常的母親應該也會讓步沒想到,父親居然叫我聽母親的。   (那樣子,我就不能見到阿姨了。)   明明就住在走路不用十分鐘的地方,明明是親阿姨,明明很要好,明明是我最喜歡的人這樣居然還不能見面,我覺得實在太沒有天理了。   而且,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即便如此,大人隨便說一聲不准見就得乖乖聽話,小孩子真是立場卑微的生物。   結果,我再也不能主動去見阿姨。   可悲的是,阿姨也不再來我家了。以前,一方面也是為了接送我,阿姨天天都會來我家,現在卻再也不露面了。   (說不定,真的是嫌我打擾到她了。)   有時我也會暗自神傷,忍不住這麼猜疑,但是想起阿姨曾經抱著我說絕對沒那種事,我又勉強抹去那種負面的想法。因為我深信,唯獨阿姨,絕對不會撒那種謊話哄騙我。   於是我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母親或許禁止阿姨來我家。說不定,母親又擺出那可怕的臉孔,打著莫名其妙的名義強迫下令。   實際上,車禍發生三個月後的母親,言行舉止確實有不合常軌的部分。結果她沒能重回百貨公司打工,一直待在家裡,但有時她在準備晚餐時,會一個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講誰的壞話:   居然敢耍我。   把我當傻子。   別以為可以事事稱心如意。   她是一邊拿菜刀切蘿蔔之類的東西,一邊在嘴裡嘟嘟囔囔翻來覆去說這種話,叫我怎能不害怕。每次聽到她那種沒頭沒腦的詛咒,我都感到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管怎樣,父親最好趕緊帶母親去看醫生我天天如此暗自祈禱。   母親戲劇化地恢復正常,是在翌年春天。   二年級結業式結束後我回家一看,母親莫名其妙地心情奇佳。她含笑看著我那張成績並不出色的通知單,頻頻誇獎我在美勞課做的瓦紙勞作,甚至喜孜孜地把我在硬筆習字(所謂的書法)課被老師畫出紅圈的作品貼在牆上。   坦白講,她那種極端的變化不得不令我感到詭異,但是想到之前緊繃火爆的氣氛,這顯然是值得歡迎的轉變。   成績不錯,所以嘉獎妳。   格外亢奮的母親,甚至從錢包取出二枚百圓銅板放到我的掌心上。即便在車禍前,她也不是那種會隨便給零用錢的人,所以我第一個反應不是高興反而是困惑。   我有點害怕,於是連忙出門玩。   (阿姨現在不知過得怎樣。)   走在附近的巷子,我驀然想起阿姨的笑臉。   自從被母親禁止見面後,我幾乎再也沒見過阿姨。年底她回葉山老家時曾順路來我家打過招呼,當時是最後一次交談。   小孩是很強悍的當初剛被禁止與阿姨見面時,我曾感到突然變得孤伶伶的寂寥。但是,與學校同學玩耍的時間相對增加後,寂寥感也逐漸淡去。結果,我開始覺得母親的那句:小孩子就該跟小孩子玩。說得並沒有錯。   不過,這天我在闊別多日後,忽然想去阿姨家看看。母親的禁令當然並未解除,但就她那天的好心情看來,就算東窗事發,我想她應該也不會太生氣。   但走在通往阿姨家的路上,我還是盡量避人耳目。最後懷念的建築終於遙遙在望,我瞥向二樓阿姨住處的窗口。可是!那個房間,不再掛著熟悉的橘色窗簾。   (啊不會吧!)   我一邊感到心頭騷動不安,一邊從門口走進去,脫鞋後一口氣衝上二樓。然後我來到阿姨住處的門前,敲了兩三次門後,就用力把拉門向左邊滑開。   果真如我的預感屋裡的東西通通不見了,擦得很乾淨的榻榻米,徒然晦暗地反射窗口照入的日光。   (怎麼會阿姨。)   對,從我懂事起便一直形影不離的明惠阿姨,這天,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便獨自搬回葉山的老家了。母親異常的開心,原來是因為這個。   (母親與阿姨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空蕩蕩的室內,我終於想到了這個問題。   再怎麼說也是親戚,不該是這樣不告而別。母親與阿姨之間,一定發生了我所不知道的什麼事某種不可告人的特別事情。   4   然而,我一直沒機會得知那個真相。   時光流逝,在我上中學時,曾經正面詢問過母親,但她不肯告訴我任何詳情。只是簡短地,如此低喃那孩子做了無顏面對世人的事。所以我們已斷絕姊妹關係了。   當然,我不可能就這樣被說服。那麼溫柔的阿姨,究竟能做出什麼無顏面對世人的壞事?   我曾考慮去葉山的外公家找阿姨當面問個清楚,但當著母親的面,實在很難開口說要去。不過隨著時間過去,我越想越苦悶,終於在中學二年級的暑假,沒告訴父母就偷偷決定去葉山的外公家。自從阿姨搬離谷中的公寓後,她沒有結婚,一直住在老家。      妳長大了,小睦。   特地來逗子車站接我的阿姨,一開口就這麼說。   這是約莫六年後的重逢,我已有十四歲,個子也長高了,和以前與阿姨共度的時候比起來,好像多多少少也比較有女人味了。   但是,阿姨才三十四歲,看起來卻十分蒼老。原來濃密油亮的頭髮掉了很多,肌膚也略顯暗沉。   引擎如果是破銅爛鐵,好像果真會提早故障。   阿姨淡淡說出令人悲傷的話。不過,溫柔的笑容倒是一點也沒變,更加烘托出那句話的可悲。   呃,佑介還好嗎?   我們搭乘開往葉山的公車,並肩坐下後,阿姨問道。   嗯,很好。過分活潑得簡直吵死人。   是嗎真好。   阿姨一邊任由公車搖晃,一邊瞇起眼。   佑介是阿姨搬離谷中後,母親在隔年生下的弟弟。與我差了九歲,不過也因此有時覺得他還滿可愛的。   見我自豪地談著弟弟,阿姨幽幽說道:   我也好想見見他。   是的,阿姨從未見過佑介。佑介出生時外公外婆都到醫院了,但當時,母親堅決反對阿姨同行。她怒氣沖沖地說,姊妹已斷絕關係所以絕對不准來。   但是我還是覺得母親很幼稚。她越是擺出這種態度,我就越好奇母親與阿姨之間的難言之隱。   已滿十四歲的我,當時還算不上是個大人,但我自認已比八歲時更懂得人情世故。因此,就母親對阿姨的種種態度來推斷,說不定是我多少也有了某個程度的推論。   終於下了公車抵達外公外婆家,我受到溫馨的歡迎。   大家傳閱我帶來的佑介照片,談論我將來的夢想,就這樣共度短暫時光。好久沒嘗到阿姨親手做的菜,讓我大快朵頤,我還把我與阿姨在谷中的往事,略帶誇張地講給外公外婆聽,博取一笑。   那晚,正是我與阿姨共度的最後一夜哪怕事後被父母斥責,我還是很慶幸自己來見她。      那天晚上,我再次看到杯中的月亮。   欣喜於這次重逢,我主動要求和阿姨一起睡她的房間。阿姨在葉山老家這邊的房間很大,空間足夠鋪二床被子。於是我們把枕頭並排放好,關燈之後,愉快地聊到深夜。   對了,阿姨我媽出車禍的那天晚上,我們不是把月亮裝進茶杯裡喝掉嗎?   嘻嘻,的確有過那回事。   昏暗的室內,阿姨靜靜地笑了。外公外婆家離海邊很近,在我們交談之際,也能不斷聽見浪濤聲。   那個,很有意思真想再來一次。   那,要試試嗎?   阿姨說著,悄悄起身。   我去裝水,妳等我。   阿姨去廚房時,我拉開房間的窗簾與玻璃窗。帶著海水味的強風吹入,浪濤聲變得更為響亮。   我探身窗外一看,月亮出來了,但正好被主屋的屋頂遮住,要招進茶杯裡恐怕需要一點技巧我心想。   讓妳久等了,小睦。   阿姨端著放有二個茶杯的托盤終於回來了。我立刻伸手想拿起一個杯子,隨即失聲驚呼。因為其中一個杯子,是我以前在阿姨住處用的吉喬鼠圖案的兒童用茶杯。   阿姨這個,妳沒有扔掉啊?   我怎麼可能扔掉。   在窗外昏暗的月光照耀下,阿姨一如往昔地笑了。是的,阿姨就是這樣的人。很溫柔她是個非常、非常多情的人。   快,抓住月亮吧!   在阿姨的一聲令下,我們一再以各種角度曲伸手臂,試圖把照亮房間的天邊那輪月亮,招進小小的茶杯中。   今天的月亮還不高,所以很困難。況且又被我家屋頂擋住了。   彷彿在玩好玩的遊戲,阿姨語帶雀躍地說。我也不甘示弱地移動茶杯,但月亮的確還沒升高,無法像上次那樣輕易裝進杯中。   (抓到了!)   大概努力了五分鐘左右吧!   我的吉喬鼠杯中,不意間浮現一點小小的圓光。我很高興,正想向阿姨報告就在那前一秒我赫然發覺。   (這個是月亮嗎?)   當時,我站的位置是房間的窗邊,所以應該是月光被遮住的角落。不,說穿了,我站的地方,根本只有腳下才能照到月光。   但我捧在胸前的杯中,分明映現圓光。我輕輕一搖,它便與水一同蕩漾,所以顯然是映現沒有錯。   但我抬頭看天花板,既沒有反射月光的東西,也沒有其他光源。電燈自然不用說,就連小燈泡也關了。   (這個究竟是什麼光?)   定睛看著那小小的光點一瞬間,我清楚看見其中映現小小的粉色唇瓣之物。那不是大人的嘴唇,是微微咧開的小嘴唇分明是小嬰兒的嘴唇。   察覺這點時,我不禁鬆手甩開本來握著的杯子。茶杯就這樣掉到榻榻米上,灑了滿地的水。   哎呀呀!小睦還是一樣毛毛躁躁。   阿姨笑著想撿起茶杯。   阿姨,告訴我。   我甚至忘記道歉,脫口質問。   六年前,妳和我媽發生了什麼事?該不會,是爸爸和阿姨   小睦!   彷彿要打斷我的話,阿姨以我從未聽過的強烈口吻說。   什麼事也沒有。   她撿起茶杯,在手中把玩一邊回答。   就算真有什麼,那也與小睦無關小睦妳用不著知道。   阿姨說著,在逆光的月色中微笑看起來也似哭泣。      六年後的秋天,阿姨在早上去沙灘散步時驟然發病,就此離世。得年四十,始終未婚。   明明已斷絕姊妹關係,接獲死訊的母親卻不顧眾人眼光放聲大哭。當時,她簡直像要說給我聽那般,一再重複:明惠,是妳自己不好的話語,在我耳中縈繞不去。   阿姨的喪禮在逗子的殯葬場舉行。   那是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天,由於周圍沒有太高的建築物,天空看起來無限遼闊。出席喪禮的人不多,很安靜,但那種低調內斂也很像阿姨的作風。   告別式後,在殯葬場大廳等候火葬完畢之際,哭累的母親來找我,向我傾訴往事。阿姨說我用不著知道的事,母親不知是想懺悔,還是想讓我替她分擔身上的包袱,我還沒問她就開始主動訴說。   大致上,與我以前想像的差不多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我的父親與阿姨發生了世俗不容的關係。   說什麼起初本來是基於同情之類的那孩子從小就是這樣。哪怕不吭聲,周遭的人也會自動照顧她。在父母面前,也被當成心肝寶貝。   彼時,父親正在大廳的角落與親戚喝啤酒,一邊熱心地交談。他那漲紅的臉孔,以及與喪禮格格不入的比手劃腳的動作,刺激了我的神經。他似乎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正在談論他過去的惡行。   我車禍住院時才發現當時,我的確神經不正常。有一陣子好像無法恢復清醒,一想到那段期間他們兩個在想什麼,我就怒火中燒。   父親的心情不是我能揣測的但是至少,阿姨應該是認真祈求母親能夠康復。否則她不可能會想到向杯中的月亮許願。   而且,那孩子懷孕了。她的身體雖弱,在這種地方卻跟普通人一樣,真是討厭。   母親不屑地說。   她居然好意思說什麼要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養大我堅持絕對不行,叫她處理掉了。   處理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聽見親生母親的嘴裡說出這種字眼。   阿姨又沒叫妳把爸爸讓給她,妳就讓她養孩子有什麼關係。   我抱著心如棘刺的感受說。阿姨是那麼善良多情的人做出那種決定時,不知有多痛苦。   妳說什麼?   聽了我的話,母親瞪大雙眼,連說二次同樣的話:   還不都是因為有妳還不都是因為有妳。   我不禁緊閉雙眼。   那晚,在茶杯中浮現的光點在那杯中,我的確看見宛如嬰兒嘴唇的影像浮現。如果我沒看錯,那個,該不會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或妹妹吧!   如今想來,比起杯中浮現的月亮,那是更縹緲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光芒。   媽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種事?   講完後,我忍不住責問母親。   阿姨一定是不希望我得知這個事實後,感到內疚或痛苦吧!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選擇沉默地逝去。   因為大家都只會捧著那孩子無論是妳外公、外婆、妳爸爸、妳,總是嘴上掛著明惠、明惠我又不是自己願意當她的姊姊!   母親以強烈的口吻說完,厚實的手掌摀住臉哭了。   那猶如悲鳴的話語,似乎並未回答我的問題,但是看到她抖動肩膀哭泣的模樣時,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覺得母親弱小得可悲,比誰都惹人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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