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波特蘭國際機場,跟其他波音客機沒兩樣,不過滑行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在一個遙遠的停機坪等著。一輛貨車後面掛著梯子,慢慢過來會合。貨車後方跟著一輛小卡車,兩輛車都閃閃發亮,漆著波音公司的顏色。飛行員留在飛機上分析電腦數據,小卡車則載著李奇跟麗莎到入境車道,那裡有計程車招呼站。第一輛是部老舊的雪佛蘭,車身兩側有棋盤花紋。司機不是本地人,他得先查查地圖才找得到路。車子往東朝著胡德山斜坡上的小鎮而去。
五分鐘內她就回到了屋裡。然後門鈴響起,警察來了。她從廚房出來,走過大廳,把門打開。警察站在門廊上,沒有說話,試著用臉上的可憐表情傳達他的請求。
嗨!她說。
她只是看著他,臉上沒有微笑也沒有表情。
嗨!他也說。
她等著,要逼他自己說出來,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妳猜怎麼了?他說。
怎麼?
我可以上廁所嗎?
冷風從她腳下席捲而入,她可以感覺到冷風穿透了她的牛仔褲。
當然可以。她說。
她把門關上,讓屋內暖和一點,在門口等著,等著他去廁所再回來。
裡面非常溫暖舒適。他說。
她點點頭,不過並非發自內心。為了保持鋼琴的音色,並且不讓木頭乾掉,在能忍受的範圍內,她會儘可能讓這房子愈冷愈好。
車裡很冷。他說。
她再次點點頭,說:發動引擎,打開暖氣。
他搖搖頭。不行,不能讓引擎空轉,這是環保法規。
那就四處繞繞。她說:讓車子動一動,取暖一下,我在這裡沒問題。
很明顯,這不是他喜歡的提議,不過他還是想了一會兒,然後再次搖搖頭說:他們會叫我捲舖蓋的。我得留在這裡。
她沒說話。
很抱歉因為那個神父的事情打擾妳。他的意思是因為他的介入,所以史麥嘉才能甩掉神父。
她點點頭,說:我幫你弄點熱咖啡。等我五分鐘行嗎?
警察很高興,笑容靦腆地說:喝了之後,我又得上廁所了。
隨時歡迎。史麥嘉說。
她把門關上,讓警察在外面等,接著她回到廚房打開咖啡機,坐在購物袋旁的凳子上等著,直到咖啡煮好。她拿出最大的杯子倒咖啡,從冰箱拿出奶精加進去,再從櫥櫃拿出糖放進杯裡。那個年輕警察有點胖,看起來應該是個會加糖和奶精的人。她把杯子端出去,走下步道。蒸汽從咖啡杯裡盤旋而上,滯留在空氣中形成一條薄薄的帶狀,一路延伸到人行道上。她敲敲車窗,警察轉過頭,微笑著搖下車窗,雙手接過杯子,樣子有點笨拙。
謝謝。他說。
他禮貌性地把杯子端到唇邊。然後她轉身離開,走上車道、步道,穿過門,把門關上、上鎖,接著轉身,去找她期待中的訪客對方正靜靜站在從車庫上來的那個樓梯口。
哈囉!麗達。訪客說。
哈囉!她也回應。
計程車司機往南開上二〇五號公路,再往東轉向二十六號公路,車子坐起來感覺像報廢車。車子門縫裡的顏色跟外面完全不一樣,大概在紐約跑過三年,在芝加哥外圍又跑了三年。不過車子還是穩穩地前進,而且計費表跳的速度遠比紐約或芝加哥的計程車慢。這點很重要,李奇剛剛才想起來,他口袋裡幾乎沒錢。
為什麼展現機動力很重要?麗莎問。
那是其中的一個大謊言。李奇說:我們竟然完全沒有懷疑就相信了。
史麥嘉冷靜地站在門口,訪客站在大廳另一頭看著她,眼神透出詢問。油漆買了嗎?
她點點頭,說:是的,買了。
那麼,妳準備好了嗎?
我不確定。
訪客又多看她一眼,瞪著她,很冷靜、眼神十分沉穩。
妳現在準備好了嗎?
我不知道。她說。
訪客笑了起來。我想妳已經準備好了,我真的這麼認為。妳覺得呢?準備好了嗎?
她點點頭,慢慢地。是的,我準備好了。
妳向警察道歉了嗎?
她又點點頭。是的,我跟他說我很抱歉。
得讓他進來,對嗎?
我告訴他,隨時歡迎。
他得發現妳,他得負責這個工作,這是我希望的安排。
好。史麥嘉說。
訪客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光是站著,什麼都不說,仔細看著她。史麥嘉等著,不知所措。
是的,他該是發現我的人。她說: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
神父的事妳處理得很好。訪客說。
他想幫我。
沒人可以幫妳。
我想也是。史麥嘉說。
我們去廚房吧!訪客說。
史麥嘉離開門口,從狹窄的走道旁擠過訪客身邊,帶頭走進廚房。
油漆就在這裡。她說。
給我看。
史麥嘉從袋裡拿出罐子,提著鐵絲把手拿高,說:是橄欖綠,店裡最接近的。
訪客點點頭。很好,妳做得很好。
史麥嘉很高興地紅了臉,蒼白的臉上出現一抹小小的紅暈。
現在妳得專心。訪客說:因為我要給妳很多訊息。
什麼樣的?
要告訴妳怎麼做。
史麥嘉點點頭說:好。
首先,妳要為我微笑。訪客說:這點很重要,對我來講很重要。
好。史麥嘉說。
那麼,妳能為我微笑嗎?
我不知道。
試試看,好嗎?
我已經很久沒笑過了。
訪客點點頭,十分同情。我知道,不過現在請妳試試看,好嗎?
史麥嘉低下頭,全神貫注,抬起頭時臉上出現害羞、微弱的笑容,只是唇邊加了點新的角度,不過已經看得出來。她很努力地維持住笑容。
還不錯。訪客說:現在要記得,我要妳一直微笑。
好。
工作進行時就是要愉快,對嗎?
對。
我們需要工具打開罐子。
我的工具在樓下。史麥嘉說。
有螺絲起子嗎?
當然有。史麥嘉說:大概七、八支。
去拿支大的給我,好嗎?
好。
別忘記微笑,可以嗎?
抱歉。
這杯子太大了,福特警車的置杯架放不進去,所以他乾脆把咖啡一口氣喝完,不然沒地方放。這種事常發生,舞會時,如果他是站著手拿飲料罐,喝的速度就比較快。要是坐在吧檯邊,可以把杯子放在餐巾紙上,喝的速度就比較慢。抽菸也一樣,如果有個菸灰缸可以放菸屁股,菸就抽得比較久,而如果是拿著菸四處走,大概一分半鐘就抽完了。
所以他坐在那裡,空杯子放在大腿上,想著把杯子拿回屋裡。杯子還給妳他可以這麼說很謝謝妳。這麼一來他就有另一次機會暗示自己有多冷。或許他可以叫她在大廳裡放張椅子,讓他在裡面值完他的班,沒人會對這種做法有意見,因為這樣的保護更加完善。
可是他不太敢再去按門鈴,這女人實在很焦躁。即使他純粹禮貌性地把杯子還給她,也不知道她會怎麼反應。雖然他幫她解決了神父的問題。但那又如何?他把杯子放在膝頭拍打著,努力權衡著到底是他很冷比較重要,還是她發火比較可怕。
計程車司機往前開,經過古瑞斯漢、凱索、山帝。二十六號公路有個名字,叫胡德山公路,坡度變陡了,這顆老V︱8引擎更拚命地轟隆隆往上爬。
到底是誰?麗莎問道。
關鍵就在波頓從斯伯肯帶回來的報告上。
是嗎?
他點點頭。很大、很明顯,可是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發現。
UPS貨運的部分嗎?我們都看過了。
他搖搖頭。不是,在那之前,赫茲租車的部分租的那輛車。
史麥嘉拿著螺絲起子從地下室的樓梯爬上來,這是她的起子當中第三大的尺寸,大概八吋長。起子刀板夠細,可以穿進蓋子與罐子之間,但又夠寬大,可以輕鬆撬起蓋子。
開罐子的話,她說:我想這支最合用。
訪客從遠處看著起子。我想應該沒問題,只要妳合用就好,用的是妳,不是我。
史麥嘉點點頭說:我想應該可以。
那妳的浴室在哪裡?
樓上。
要帶我去嗎?
當然。
把油漆拿上來。訪客說:還有螺絲起子。
史麥嘉回到廚房拿起罐子,叫道:我們需要用到攪拌棒嗎?
訪客遲疑了一下,新的程序,需要新的技術。好,把攪拌棒拿上來。
攪拌棒大約十二吋長,史麥嘉把它連同螺絲起子一起抓在左手,右手抓著油漆罐把手提了起來。
這邊。她說。
她帶頭離開廚房,爬上樓梯,經過樓梯間後進入臥室,又走過臥室,進入了浴室。
到了。她說。
訪客檢視了一遍,看起來好像浴室專家,畢竟這已經是第五個了。預算大概屬於中等,樣式有點老舊,不過跟這房子的屋齡很搭。要是裝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大理石浴室,看起來反而完全不對勁。
把東西放在地上,好嗎?
史麥嘉彎腰把罐子放下,金屬罐碰到瓷磚時發出了微弱的咚一聲,顯示裡面裝有液體。她將鐵絲把手折下去,把螺絲起子跟攪拌棒放在蓋子上。訪客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摺好的垃圾袋,是黑色的塑膠袋,從外套口袋掏出來的,然後抖一抖垃圾袋,打開袋口。
我要妳把衣服放在這裡。
警察下了車,手裡拿著咖啡杯,繞過車頭後走上車道,經過彎曲的步道後踏上門廊階梯。他把杯子換手拿,準備按下門鈴,但是他停了下來。屋裡非常安靜,沒有鋼琴聲,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有點偏執,不斷重複彈奏一樣的曲子,大概彈到一半時不希望有人打攪。可是她沒彈鋼琴可能代表她在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或許是睡覺,調查局的人說她六點就起床了,也許她下午會睡午覺,或者在讀書。不管她在做什麼,大概不會坐著等著他上門,之前完全沒有過這樣的情形。
他站在那裡,猶豫不決,手伸出去快碰到門鈴,最後又放下了手,回頭走下樓梯到步道上,再從步道走回車道,繞回車頭,上了車,把杯子直立放在乘客座的地板上。
史麥嘉看起來很疑惑。
什麼衣服?她問。
妳穿在身上的衣服。訪客說。
史麥嘉輕輕點點頭,說:好。
我對妳的微笑不太滿意,麗達。訪客說:有點疏忽了。
抱歉。
照照鏡子,告訴我看起來像不像一張快樂的臉。
史麥嘉轉頭照著鏡子,看了一下,開始一條一條地扭動臉上的肌肉。訪客看著她的身影。
笑開一點,要真的很開心,好嗎?
史麥嘉轉回來。
這樣如何?她問道,拚命擠出笑容。
非常好。訪客說:妳很想取悅我,對嗎?
是的。
那就把妳的衣服放在袋子裡。
史麥嘉脫掉毛衣,厚重的紡織品,頸部很窄。她拉起衣角從頭上脫下,抖了抖衣服讓正面朝外,靠過去把衣服丟進袋子裡。第二層是棉絨襯衫,因為洗過太多次,所以看起來軟趴趴的,完全沒有型。她把釦子一顆顆解開,將下襬拉出牛仔褲腰際,脫掉襯衫放到袋子裡。
好冷。她說。
她解開牛仔褲的釦子,拉下拉鍊,往腳底下推,並且踢掉鞋子,雙腳踏到牛仔褲外。她把鞋子和褲子包在一起,放進袋子裡,然後脫下襪子,分別丟進去。
動作快,麗達。訪客說。
史麥嘉點點頭,手伸到身後,解開胸罩的釦子,脫下來丟進袋裡。再褪下內褲,跨到外面,一把抓起丟進袋子裡。訪客把袋口抓起來,丟在地板上。史麥嘉光著身子站在那兒,等待著。
把熱水打開。訪客說:讓浴室暖和一點,因為妳很冷。
史麥嘉彎下腰,把浴缸的塞子塞起來,簡單的橡膠製品,用一條鍊子綁住。她把水龍頭打開,加入四分之三的熱水和三分之一的冷水。
把油漆罐打開。訪客說。
史麥嘉蹲下,拿起螺絲起子,尖端插進縫裡往上撬,同時旋轉罐子,一次、兩次,直到蓋子完全鬆開。
小心,我不希望弄得到處都是。
史麥嘉輕輕把蓋子放在地磚上,抬頭看,等待下一步指示。
把油漆倒進浴缸裡。
她用雙手拿起罐子,罐子很大,不容易拿,得用手掌緊緊夾住。她拿到浴缸邊,彎腰把油漆倒進去。油漆很濃,聞起來都是氨的味道。綠漆慢慢滑下罐子邊緣,倒進水裡面。水龍頭流出的漩渦把油漆捲了下去,油漆邊緣開始溶解,薄薄的綠色像雲朵一樣往整個浴缸飄散。她把罐子倒過來,濃濃的油漆慢慢變少,直到完全倒光。
小心。訪客說:現在把罐子放下,小心不要沾到旁邊。
她把罐子倒過來,再次蹲下,輕輕地放在蓋子旁邊的地板上。罐子發出空盪盪的金屬聲,殘餘的油漆稍微抑制了聲音的響度。
把攪拌棒拿過來攪一攪。
她拿起棒子,跪在浴缸旁,把棒子插進往下沉的油漆裡,開始攪拌。
好了。她說。
訪客點點頭。這就是妳買乳膠漆的用意。
隨著油漆融化,顏色開始改變,從深橄欖綠變成了潮濕樹叢裡的草綠色,再慢慢變薄,直到濃度跟牛奶差不多。訪客仔細地看著,還可以,當然跟全部都用油漆不能比,不過在這樣的情境下能夠用上油漆就已經不錯了。
好了,這樣應該可以了。把攪拌棒放在罐子裡,不要沾到旁邊。
史麥嘉把棒子從綠色的水裡抽出來,小心地甩一甩,接著往後退,把它插在罐子裡。
還有螺絲起子。
她把螺絲起子放在攪拌棒旁邊。
把蓋子蓋回去。
她抓著邊緣把蓋子拿起來,放在罐子上面。蓋子稍微有點角度,因為攪拌棒太長了,沒辦法完全放到裡面去。
現在可以把水龍頭關上了。
她轉身回到浴缸旁,關掉水龍頭,水位離浴缸邊緣只差不到六吋。
妳把紙箱藏在哪裡?
地下室。她說:不過他們把東西搬走了。
訪客點點頭。我知道,可是妳想得起來箱子的精確位置嗎?
史麥嘉點點頭,說:東西放在那裡好長一段時間了。
我要妳把罐子放到那裡去。訪客說:就是原來放箱子的地方,可以嗎?
史麥嘉再次點點頭,說:好,沒問題。
她提起金屬環,連同不穩的蓋子一起。把罐子往外面提,一隻手握著手把,另一隻手壓著蓋子,讓它不會掉下來。她走下樓梯,穿過大廳,經過下面的車庫,然後到了地下室。她赤腳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站了一下,想找到正確的位置,然後她靠向左邊,把罐子放在地板上,就在先前放箱子的位置中央。
計程車正努力爬上一道長坡,途中經過一家購物中心,那裡有家超市,兩側有店家。有一個停車場,大部分車位是空的。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麗莎問。
因為史麥嘉是下一個。李奇說。
計程車賣力往上爬,麗莎搖搖頭。
告訴我是誰。
別想是誰,要想是怎麼做的。李奇說:那絕對是關鍵證據。
史麥嘉把空罐往右邊移了一點點,仔細看了一下,接著點點頭,轉身跑上樓梯,她覺得應該要加快速度。
喘不過氣嗎?訪客問。
史麥嘉吸了口氣,點點頭說:我用跑的,從下面跑上來。
好,休息一分鐘。
她深呼吸,把臉上的頭髮撥開,說:我還好。
那妳現在得到浴缸裡去。
史麥嘉微笑說:這樣我會全身綠綠的。
沒錯。訪客說:妳會全身都是綠色。
史麥嘉走到浴缸邊緣,抬起腳,放進水裡。
很溫暖。她說。
訪客點點頭。那好。
史麥嘉把重心移到浴缸裡的那隻腳上,然後把另一隻腳伸進來。水淹沒了她的小腿。
現在小心地坐下。
她把手放在浴缸邊緣,蹲下身子。
腳伸直。
她把腳伸直,膝蓋消失在綠色的水裡。
手臂放進去。
她放開浴缸邊緣,兩手放在大腿旁。
很好。訪客說:現在慢慢地,小心往下滑。
她在水裡往前滑,膝蓋又跑出來,上面沾滿了綠漆,先是深綠色,然後油漆流下後現出了蒼白的皮膚。她躺下來,覺得溫暖爬上全身,感覺水覆上肩膀。
頭往後。
她把頭往後仰,看著天花板,感覺頭髮浮了起來。
妳吃過生蠔嗎?訪客問。
她點點頭,感覺頭髮隨著頭部轉動,在水裡旋轉。
一、兩次。她說。
還記得是什麼感覺嗎?生蠔在妳嘴裡,然後突然整個吞下去,不小心就吃下去了?
她再次點點頭,說:我喜歡吃。
假裝妳的舌頭是個生蠔。訪客說。
她十分迷惑地看著訪客,說:我不懂。
我要妳把舌頭吞下去,我要妳突然間把它吃下去,就像一個生蠔一樣。
我不知道做不做得到。
妳可以試試嗎?
當然,我可以試試。
好,現在來一次。
她全神貫注,試著把舌頭突然往後吞,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只有喉嚨發出一點聲音。
沒用。她說。
用妳的手指幫忙。訪客說:其他人也都是這樣。
我的手指?
訪客點點頭。用手指把舌頭往後推,對其他人都有效。
好。
她抬起手,淡淡的漆流下手臂,還有些比較濃的水珠,是沒有攪拌均勻的漆。
哪隻手指?她說。
用中指試試。訪客說:中指最長。
她握拳,努力把中指伸長,張開了嘴。
她把嘴張得更開,用力把舌頭往後推。
現在吞下去。
她吞了下去,然後眼睛因為驚恐而瞪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