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坐在一間寬敞辦公室正中央的辦公桌前,是個戴眼鏡、看來一本正經的年輕男人。
桌上堆了好幾本裝訂成冊的厚重檔案。那人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其中一本。
昨天下班時,桌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也一再交代職員,別接近那張桌子看見什麼了嗎?
一位滿頭白髮的男人低聲對老師說。這位應該就是這回的出資者,他一臉畏懼,額頭上都是汗。
您恐怕無法了解,不過那位正坐在位子上,看來在忙著辦公呢。
出資者無法看見戴眼鏡的男人,只看得見檔案的冊頁不斷翻動。
不過還是看不見比較幸運吧,因為戴眼鏡的男人只有上半身,而且渾身是血。
聽說他是因為工作不順而跳軌自殺我光在這裡都能看得出他的辛苦。他當初一定累過頭了吧?
老師說的沒錯。戴眼鏡的男人十分憔悴,他瞪大眼睛,被逼迫似地看著資料。無論是在人類還是靈魂身上,這麼認真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他的確對工作十分認真,經常加班,連假日也來上班。白頭髮的男人小聲回答。他的態度實在太認真,似乎一直到死之前,滿腦子都只有工作。所以最後並不是出現在橫死的地方或家人面前,而是出現在公司。
不過那也不是我們命令他這樣的這麼拚命工作,完全是他自願的。
我只是說出我所見到的。老師簡單地回答。
這段時間,戴眼鏡的男人一直默默工作著不,應該說一直假裝在工作。
他的模樣看起來完全不像樂在其中,只是充滿被迫的無奈。
他的情況較特殊,並不是被死亡場所的能量所束縛。換句話說,他不是地縛靈,他是被比這更強的、類似本身執念的東西吸縛住,而不得不一直待在這邊。工作居然佔滿了他的心和腦。
我有點可憐他。
死後還被綁在公司的辦公桌上。這個人的生活觀可說一覽無遺。
總之再這樣下去,公司職員都會嚇死無論如何請您幫幫忙。
我了解了。現在就立刻開始工作。老師轉頭對我使使眼色。潤,今天也要麻煩你喔。
老師低聲對我這麼說,同時將平常那條紫色絹布蓋在我的臉上。我的眼前立即出現一片紫色的幽暗。
老師果然一如往常,將指尖放在我眉間,同時開始唱起我耳熟能詳的咒語。
這麼說或許太過傲慢這工作一點也不難。相較於將嵌在大樓牆壁的你剝除而言,老師這回可省力多了。因為它不必切斷當地能量的束縛,只要集中精神收攝靈魂即可。
我眼前出現白點,那白點彷彿具有生命般逐漸長大,最後充滿我整個視野牆壁、柱子和地板全是白色的白色房間中央,竟好端端坐著和那天相同模樣的你。
這究竟
你應該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吧?以為再也不可能和你見面了,卻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到你。
怎麼啦?我再度進入房間,衝上前去問你。我聽說你已經回到自己的身體了,怎麼還出現在這裡?
那天你自動離開房間,然後經由老師的手,回到躲在床上的身體裡面。
要讓你的靈魂回到身體,這工作連老師都懷有任務艱鉅的心理準備,畢竟這和把靈魂壓進牌位的作法完全不同。
然而工作卻進行得十分順利。你的靈魂一接近身體,就像高處的水流向低處般,自然而然被身體吸入,乖乖回到應歸之所在。大自然運行的道理真是無所不在,就連老師都覺得感動。
一個月之內若無法讓你恢復原狀,就得將費用全額歸還你父親曾如此要求,但最後終究無須歸還。
因為當天夜裡你雖仍沉睡不醒,但第二天醒來時竟已完全恢復。聽說你的身體也開始復原,不到十天就已恢復健康。
那你為什麼還在白色房間裡呢?
這裡很溫暖呀,我很喜歡。
你對我笑笑,同時站起來用力伸個懶腰。
那語氣聽來就像以後要一直住在這房間裡似的。
我的心情十分紊亂。
潤,要開始囉。
頭上傳來老師的聲音。
等一下請等一下!
白色房間一次只能容納一個靈魂,硬塞進兩個靈魂的話,之前的靈魂會被彈出去,不知將飛至何方。
房間的牆壁和往常一樣開始彎曲,老師正將那個戴眼鏡男人的靈魂塞進來。
拜託,請等一下!
我連忙將牆壁往回推。
到底怎麼回事?
有別的靈魂在上次的惠利香小姐還在房間裡!我使勁大喊。
不可能呀!因為她已經回到她身體裡面了。
可是她明明在,真的就在裡面呀!
已經開始進行的工作絕不能中途停止,中途停止的話,就無法單以老師的力量剝除那個靈魂了,因為靈魂會記住老師的氣息而保持警戒。
那不是那個女孩,只是你的想像。快把她趕出去!
老師以強硬的語氣命令道。
我一邊推著牆壁,同時轉頭望著你。你臉上堆著和那天一模一樣的笑容,靜靜凝視著我。
不行。
白色牆壁逐漸浮現男人的背部形狀,老師繼續從另一邊推著靈魂。平常的話,我就會自背後拉住靈魂,將他引進房間。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不行!我使勁將那膨脹的背影推回去。萬一這是真的惠利香,那她就會飛散出去。
潤!
我用身體抵住牆壁,和老師的力量對抗。
在這房間裡,我的動作靈活得出奇。我打算將這份靈活轉變為力量,繼續將牆壁往回推。
你剛剛究竟在做什麼呀,潤?回程途中,老師問我。這麼簡單的工作都失敗了信用會大打折扣呀。
對不起。我只能低著頭一再道歉。
我們這一行的名聲全是靠口耳相傳的,只要有一次失敗的經驗,就很難再贏得信賴了。老師的每一句話都刺中我的心,我真巴不得能鑽到地下去。你裡面有沒有其他靈魂,我一眼就看得出來。當時我看了好幾次,你裡面真的沒有任何其他靈魂在,和原來的完全一樣,就連現在也沒有。老師說著摸摸我的臉頰,她的指尖像平常一樣傳來冷冷的感覺。可是,潤還是看得到上次那個女孩嗯,她叫什麼來著?
惠利香。握著方向盤的小涼先生冷冷地插嘴答道。
你還是看得見那位惠利香小姐嗎?
是的,和上次一模一樣。
完全一模一樣?
沒錯,就是這樣,我才以為一定還沒讓她離開。我這麼回答。
老師突然噤口不語。沉默了好半晌後,老師才強忍著痛苦說:
這樣是不行的,真糟糕。高速公路的超亮路燈照亮老師痛苦的臉。一定是那女孩的身影在潤的記憶中成形了。你一定是對她念念不忘吧?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凝望著老師。
不想忘記她,希望她一直待在那房間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
小涼先生突然怪叫一聲:
那不就是戀愛嗎?
你給我閉嘴!老師的口吻十分嚴厲。我待會兒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
老師瞪著小涼先生,目光彷彿燃燒著火焰,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嚴厲表情。
小涼先生趕緊閉嘴,專心開車。他的背影看來似乎提心吊膽。
總而言之呀,潤,老師恢復溫柔的語氣對我說。那對你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為什麼呢?
因為你不是正常人。
我第一次感覺老師的話聽起來這麼冷酷。
那天夜裡,月亮又開始啼唱。
我站在窗邊,默默聆聽那沉靜的歌聲。
突然想起你。
要是能和你在那房間裡一同聆聽如此靜謐的月之歌,那該有多幸福呀。
想到老師的話,我心情一陣難過,但想到你竟然還在那個白色房間裡,心中便莫名其妙地安定下來。
我沒有能力自己到那房間去,一定要老師的手指抵住我眉心、透過老師的力量才能看見那房間。
但即使看不見,你依然在那裡光只是這樣,我就已經很歡喜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聽著月之歌,同時試著配合那波長,緩緩邁出了腳步雖然被老師禁止,但我仍在偷偷練習走路。
或許無法再見到真正的你。恐怕真的不可能了,因為我連你住在哪裡都不知道。
但萬一遇見你,希望你還認得出在白色房間見過的我。為此,我必須盡量保持當時的狀況。因為你所認識的我和實際上的我,實在差太多了。
我突然記起母親和妹妹。
她們兩人都穿著浴衣。母親穿的是深藍色印花的,妹妹穿的是白底印有金魚的浴衣。兩人手牽手站在一起,衝著我笑。我心愛的家人應該就在這世上的某處。
(為什麼會分開呢?)
我緩緩移動腳步,不斷思索。
為什麼我會和家人分開呢?
為什麼變成無法隨心所欲地站或走,而且和毫無關係的老師一起生活呢?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山腳下幼稚園的小朋友。他們總和母親或父親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走著,我一定也曾擁有和他們一樣的時光。但是為什麼
(難道)
我想到從未思考過的情況。
(難道我是被拐來的?)
把老師想成壞人,光是這樣就讓我忍不住渾身發抖。我感到十分惶恐,幾乎想伏在地上求她原諒。
但心裡的某個角落卻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這是為什麼呢?我渾身發熱,心情激動不已。這是為什麼呢?
我完全被你背叛了!樓下傳來老師的聲音,她正和小涼先生爭執。我看在你是我弟弟的份上,盡心盡力照顧你這個沒有用的東西沒想到,是我看錯人了!
我這不是在跟你賠罪嗎?是我不好嚷。
老師很生氣。
我也不太清楚實際情況,不過看來小涼先生私下做的事一定相當嚴重。
不只這一次吧?你老實說!
老師震怒的模樣與她平常的形象實在很難聯想起來。一定和我工作失敗也有關係。
我都存在別的銀行,明天就全部領還給你嘛。小涼先生戰戰兢兢地回答。
但老師還是繼續破口大罵,就像野獸咆哮似的。
我覺得那聲音和來過白色房間的那些靈魂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