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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無間任務 李查德 19304 2023-02-05
  一切都明白了,不過我還是在吃甜點跟喝咖啡時平靜下來,別讓自己太高興。也別讓自己覺得慚愧。把這些情緒都先排除。我反而開始有點擔心,因為我已經發現這個行動將會遇上哪些問題,而且問題大了。   晚餐結束,所有人起身離開。不過我留在用餐室。我還沒去紳寶那裡,因為我不急,這件事可以晚點處理,沒必要冒險確認已經知道的事。所以我留下來幫廚師善後,表現點禮貌。依我的職位,搞不好這麼做還是應該的。貝克一家人走後,我拿著碗盤到廚房。技師在廚房裡,吃著分量比我剛才那塊大的牛肉。看著他,我又開始覺得有點慚愧。我完全沒注意過他,沒想太多關於他的事。我甚至從沒問過自己,他到底是幹什麼的。但是,我現在知道了。   我將碗盤放進機器裡洗,廚師處理廚餘,也把流理台擦乾淨,不到二十分鐘,我們就把一切整理完畢。她告訴我她要去睡了,於是我跟她道了聲晚安,然後走出後門,到岸邊散步。我想看看大海,估計一下潮汐。我對海洋不熟,只知道潮水每天好像會漲退兩次,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跟月球引力有關吧,這會讓大西洋像個在美洲與歐洲間不斷往東西向擺動的超大浴缸。也許葡萄牙低潮時,在緬因州是高潮,反之亦然。我完全不懂。現在,海水的水位看起來正要由高變低,從漲潮變退潮。我繼續看了約五分鐘才回到廚房。技師已經離開。我用貝克給我的那串鑰匙鎖上內門,但讓外門開著。接著,我穿過走廊去檢查前門。我猜這是我分內的事。前門已經鎖好,也上了鏈條。整棟屋子十分安靜。我上樓回到杜克的房間,開始做最後階段的計畫。

  我鞋子裡有個蘇珊傳來的訊息:你還好嗎?   我回覆:衷心感謝電話那件事。妳救了我一命。   她傳送:我也要感謝你。我們都幫了對方大忙。   我沒回答,因為我想不出要說什麼。我靜靜坐著。她是爭取到了一點點時間,但也僅止於此,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她還是得承擔先前所有的差錯。我完全幫不上忙。   接著,她又傳來訊息:檢查過所有資料,完全沒有第二位探員的相關事項。   我傳送:我知道。   她只傳來兩個符號:??   我傳送:我們得見個面。我會先打給妳,要不就是直接去找妳。隨時待命。   傳完後,我關掉電源,將裝置塞回鞋跟時,心裡突然好奇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打開鞋跟用上這東西。我看看錶,快午夜了。第十四天,星期五,即將結束。第十五天,星期六,即將開始。兩星期前的今天,我正從波士頓交響樂廳出來的人潮中擠過,前往一個我從未到達的酒吧。

  我沒脫衣服,直接躺在床上。我預估接下來的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內將是關鍵時刻,所以在這關鍵時刻的前六小時,我要熟睡五個小時。根據我的經驗,因為疲勞所犯的錯,會比因粗心和愚笨所犯的錯加起來還多。原因大概就是疲勞會讓人變得既粗心又愚笨吧。於是我放輕鬆,閉上眼,將腦袋裡的鬧鐘設定在凌晨兩點。這招有用,我從以前一直用到現在。我睡了兩小時後醒來,感覺不錯。   我翻身起床,然後下樓,穿過走廊進入廚房,打開後門的鎖。我把身上所有金屬物品都放在桌上,免得讓金屬探測器製造噪音。我走了出去。外面很暗,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海浪聲很大。空氣很冷。一陣微風吹來,帶點潮濕的氣味。我走到第四間車庫,打開門,紳寶還在,沒有其他人碰過。我輕輕打開後車門,取出我那包東西,帶到原來置放的地方藏好,然後回來處理第一位保鑣。他的死亡時間已有七個鐘頭,而外頭的低溫使屍體提早僵直。他全身都很僵硬。我把他硬拉出來,頂在肩上,感覺就像扛著一根兩百磅重的樹幹。他的手臂像樹枝一樣往外突出,我把他扛到哈雷帶我去的那處V字形裂縫,將屍體放在裂縫旁,然後開始數波浪的次數。等到第七道最大的浪進來,就要碰到我之前,便將屍體推下裂縫。海水由下方往上升,也將屍體推了上來,看起來就像那人想用他一雙僵直的手把我抓下去。也很像他要和我吻別。他緩慢地漂浮了一會兒,接著海浪開始消退,裂縫中的水流光,他也消失了。

  我用同樣方式處理掉第二個人。大海帶走了他,讓他加入他的搭檔,以及那位女傭的行列。我在岩石上蹲了一下,感受吹在臉上的微風,傾聽著永不止息的海潮。接下來,我回到車庫,蓋上紳寶的後車廂,再坐進駕駛座。我拆開車頂內襯,從後方抽出女傭的筆記,共有八張。我打開車內燈,在微弱光線下看完全部內容。內容很詳細,有很多細節,不過大致說來都是些我已知道的事情。我再檢查一遍,看完後將紙張疊好,帶到剛才的裂縫頂端附近。我找了塊石頭坐下,然後把每一頁都摺成紙船。這是小時候某人教我的。或許是我父親,也可能是我哥,我記不得了。摺好後,我在接下來的八次退浪分別放下八艘小船,看著它們在海面上下擺盪,朝東方那片黑暗航行而去。

  我再回到車上,花了點時間將內襯弄回原位。我做得不錯,讓它看起來就跟原來的樣子差不多。接著我下車,關上車庫。下次有人打開車庫,發現車體的損傷時,我應該早就離開了吧。我走回屋子,把桌上的東西裝回口袋,鎖好門,躡手躡腳上樓回到房間,然後脫掉衣褲爬上床。我想再睡三個多小時,於是重新設定腦袋裡的鬧鐘,蓋好被子,躺到枕頭上,閉起眼睛。我試著要睡,但沒辦法,就是睡不著。我想起了多明妮.柯爾。黑暗中,她就這麼直接出現在我腦海中。        我們第八次見面,是為了討論一些策略上的問題。要扳倒一位情報機關的軍官,必定會碰上許多複雜的麻煩。憲兵處理的對象就是做壞事的軍人,所以我們跟自己人敵對不算新鮮事。然而碰上情報圈,狀況就不一樣了。那些人自成一個世界,行事神祕,而且極度不願向外人說明他們的工作內容。很難抓到他們的把柄。通常他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的速度比任何單位都快。因此多明妮跟我有很多事要討論。我不想把會面安排在我的辦公室,因為裡面沒有訪客椅,我不希望讓她一直站著。於是我們又回到鎮上那家酒吧。那個場地似乎很合適。這件案子已經愈來愈沉重,搞得我們都快變成偏執狂了,而暫時離開基地似乎算是明智的決定。另外,在小酒館後方某個陰暗小隔間裡討論跟情報有關的事,會讓人覺得自己就像真正的間諜,我喜歡這樣。我猜她也喜歡這樣。她今天穿便服,但不是洋裝,而是牛仔褲搭白T恤,外面再套件皮夾克。我穿的是工作服。我完全沒有便服。當時天氣已經變冷,我點了咖啡,她點了茶。我們都想讓頭腦清醒點。

  幸好我們是用真的藍圖。她說。   我點點頭。妳的直覺很準。我說。我們必須提出證據才能一鼓作氣結束這件案子,而讓昆恩拿到真正的藍圖,對我們相當有利。如果證據不夠有力,他一定會開始編造理由,說這麼做是為了測試軍方,算是某種軍事演習或操練,是他自己設計的圈套等等。   他把藍圖賣給敘利亞人,她說,而且他們還先付他錢。是分期付款。   怎麼交易?   交換公事包,她說,他會跟個敘利亞大使館的官員碰面。他們約在喬治城一家咖啡館,兩人都帶著一樣怪怪的鋁製公事包。   哈里伯頓牌。我說。   她點頭。他們把公事包放在桌下,然後他離開時就拿走對方的。   他會說那個敘利亞人是他的聯絡人。是那個人要把東西交給他。

  那我們就說,好,給我們看看是什麼東西。   他會說不行,因為這是機密。   多明妮不說話了。我對著她笑。   他會對我們講得天花亂墜,我說,然後搭著我們的肩,看著我們的眼睛說,嘿,夥伴,相信我,這關係到國家安全。   你以前跟這種人交過手嗎?   有過一次。我說。   你贏了嗎?   我點點頭。他們都是沒用的東西。我哥待過軍情局,現在改替財政部工作,不過他把他們的德行都跟我說了。他們自以為很聰明,但其實跟其他人沒兩樣。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得拉攏那個敘利亞人。   可是這樣我們就不能逮他了。   妳想兩個人都逮到?我說,沒辦法的。那個敘利亞人只是做他該做的事,不能怪他。昆恩才是這整件事裡的大壞蛋。

  她安靜片刻,有點失望的樣子。然後聳聳肩。好吧,她說,可是我們要怎麼做?那個敘利亞人不會理我們的。他是大使館官員,有外交豁免權。   我又笑了。外交豁免權只是美國國務院給他的一張紙而已。我之前用的方法是把對方抓起來,叫他拿張紙舉在肚子前面,然後我抽出手槍,問他覺得那張紙能不能擋子彈。他說我會惹上大麻煩。我告訴他,不管我惹上什麼麻煩,都不會影響到他流血至死的速度。   他聽話了?   我點頭。乖得不得了。   她又沉默片刻。接著,她問了一個我後來很希望能重新回答的問題。   我們能以社交方式見面嗎?她說。   那是在一個昏暗酒吧的小隔間裡。她美極了,而且就坐在我旁邊。當時我還很年輕,覺得自己有得是時間。

  妳是要和我約會嗎?我說。   對。她說。   我沒說話。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啊,寶貝。她說。然後她又補充:這是那些女人說的。她怕我不知道這個電視上的香菸廣告台詞。   我沒說話。   我知道我要什麼。她說。   我點點頭。我相信她。我也相信兩性平等,而且非常相信。不久前我才認識一位女空軍上校,她負責指揮一架B52轟炸機在夜間空中巡航,光是她那架飛機上的炸藥威力,就比人類史上投擲過的所有炸彈威力加起來還大。我想,要是她有權掌控能炸掉這顆星球的力量,那麼三等士官長多明妮.柯爾也有權決定自己想跟誰約會。   怎麼樣?她說。   我後來很希望能重新回答這個問題。   不行。我說。

  為什麼?   因為違反職業道德,我說。   為什麼?   因為這樣會讓人對妳的事業加上註記,我說,因為妳是有才能的人,但因為沒去過預備軍官學校,最高只能升到一等士官長,所以妳會去那個學校,得到傑出的成績,然後在十年內升到中校,這是妳應得的。可是其他人會說妳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以前跟上級指揮官約會。   她沒說話,只是叫女服務生過來,點了兩瓶啤酒。酒吧裡人愈來愈多,室內溫度也愈來愈高。我脫下外套,她也脫下外套。我穿著一件橄欖黃T恤,由於洗過上千次而變得又小又薄,顏色也褪得厲害。她的T恤算是精品女裝,衣領挖得比大多數T恤低,袖子剪裁成某個角度,讓她露出手臂上方小小的三角肌。衣服織料穿在她身上看起來像雪白色,而且有點透明。我看得見她裡面什麼都沒穿。

  要過軍旅生活,就要做出許多犧牲。這話大部分是對我自己說的。   我會克服的。她說。   接著,她問了第二個我後來很希望能重新回答的問題。   能讓我親自逮捕他嗎?她說。      十年後,我獨自躺在杜克的床上,在早上六點鐘醒來。他的房間位在房子前端,所以我看不到海。我只能往西看,看著美洲大陸。外頭沒有早晨的陽光,沒有天剛亮時會看到的長影,只有單調的灰色光線照在車道上、柵門外牆上,以及門後那片花崗岩景觀上。風正從海上吹來,我看見樹枝晃動。我想像後方有一整片暴風雨雲正從遠處大西洋上空迅速飄移過來。我想像海鳥在空中抵抗著狂亂的氣流,強風拍打並弄亂了牠們的羽毛。今天是第十五天,一開始就讓人覺得又灰又冷又荒涼,而且晚一點似乎還會變得更糟。   我沖了個澡,但沒刮鬍子,拿了杜克一套厚棉質料的衣褲換上,綁好自己鞋子的鞋帶,將外套和大衣掛在手上,然後安靜地下樓,進入廚房。廚師已經煮好咖啡了。她幫我倒了一杯,我接過後,到桌邊坐下。她從冰箱裡拿出一塊麵包,放進微波爐加熱。我想我應該在情況變糟前找個時間將她撤離,還有伊莉莎白和理察。至於技師跟貝克,他們可以留下來面對現實。   我在廚房裡就能清楚聽見海的聲音。波浪先重重擊打進來,無情的底流再將一切吸回去。水坑填滿,隨即又流乾,底層砂礫嘎嘎擦過岩石。風蕭蕭地從外門縫隙中吹進來,海鷗發出狂亂的叫聲。我聽著這些聲音,邊喝咖啡邊等待著。   理察在十分鐘後出現。他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也露出少了耳朵的那一邊。他拿了咖啡,坐在我對面。他的矛盾態度又回來了。我看得出他已接受事實,知道自己從今以後不能再上學,還得一輩子跟爸媽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我在想,要是這次他母親沒被起訴,他們就可以到別處重新開始。如果他能早點走出陰霾,說不定只會缺幾天課,還能在新學期初重回校園但前提是他還想上學。不過我猜學校學費應該很貴,他們會有經濟困難。他們離開這裡時,幾乎不可能帶走任何東西。而且前提是,他們要能活著離開。   廚師走出廚房,到用餐室準備早餐。理察看著她離開,而我看著他。我看見他的耳朵時,心中另一塊拼圖也拼上了。   五年前,我說,那場綁架。   他保持鎮靜,先低頭看著桌面,再抬頭看我,然後用手指撥弄頭髮蓋住疤痕。   你知道你爸爸實際上做的是什麼生意嗎?   他點點頭,沒說話。   不只是地毯,對吧?我說。   對,他說,不只是地毯。   你對這事有什麼感覺?   還有比這個更糟的事。他說。   想跟我談談五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說。   他搖搖頭,眼神移向別處。   不,他說,我不想談。   我認識一個叫葛洛斯基的人,我說,他有個兩歲大的女兒被綁架,消失了一天。你消失了幾天?   八天。他說。   葛洛斯基馬上聽對方的話,我說,對他來說一天就夠了。   理察沒說話。   你爸爸不是這裡的老大。我的語氣像在陳述事實。   理察沒說話。   在你消失八天後,我說,他就馬上聽對方的話了,我是這麼推出來的。   理察繼續沉默。我想起葛洛斯基的女兒。她現在十二歲了。她的房間裡可能有網路、音響和電話。牆上還貼了幾張海報。她的心中會有一段發生在很久以前的痛苦回憶,但那段回憶已經變得很細微很模糊。就像骨折舊創處偶爾會刺癢一樣。   不用告訴我細節,我說,我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誰的名字?   那個綁架你八天的人。   理察搖著頭。   我聽到一個叫薩維耶的名字,我說,有人提過。   理察眼神移開,左手直接摸著頭側,我知道這等於確認了答案。   我被強暴了。他說。   我聽著海浪猛擊著岩石。   是薩維耶?   他再度搖頭。   是波利,他說,他才剛出獄,對這種事的嗜好還在。   我安靜了好一段時間。你爸爸知道嗎?   不知道。他說。   你媽呢?   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理察也沒再說話。我們就這樣靜靜坐著。接著廚師回來了,她點了火,然後在平底鍋裡倒油,放在爐子上加熱。那股味道讓我噁心想吐。   去散散步吧。我說。   理察跟著我走出屋子來到岸邊。冰冷的空氣中帶有鹹味,天色還是一片灰暗。風很強勁,直接颳著我們的臉。理察的頭髮被風吹得往後飛,幾乎呈水平狀。浪花飛沫衝到二十呎高,泡沫般的水滴像子彈一樣打在我們身上。   一件事有好的一面,也會有壞的一面。我說。我得放大聲音,才不會被風跟海浪聲蓋過。   也許哪天薩維耶和波利會得到報應,可是你爸爸也會因此坐牢。   理察點點頭,他眼裡有淚水。或許是冷風造成的,或許不是。   他應得的。他說。   非常忠實,他父親說過。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消失了八天,理察說。本來應該一天就夠的。像你剛才說的那個人一樣。   葛洛斯基嗎?   隨便。就是有兩歲女兒的那個。你認為她也被強暴了嗎?   我希望沒有。   我也是。   你會開車嗎?我說。   會。他說。   你可能得離開這裡,我說,就快了。你跟你母親,還有廚師一起。所以,你要做好準備。我隨時可能叫你離開。   你是誰?   我只是受雇保護你父親的人。那些他稱為朋友的人,其實也是敵人,我會保護他不受他們傷害。   波利不會讓我們通過柵門的。   他很快就不在了。   他搖搖頭。   波利會殺了你,他說,你根本不懂。不管你是誰,你沒辦法解決波利的。誰都沒辦法。   我在你學校外面就解決掉那些人了。   他又搖頭。他的頭髮在風中流動,這讓我想起女傭的頭髮在水中流動的樣子。   那是假的,他說,我媽跟我討論過了。那是安排好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現在能信任他嗎?   不,那是真的。我說。不,我還不能信任他。   那個社區很小,他說,轄區裡的警察大概只有五個。我從來沒看過被你擊中的那個。   我沒說話。   我也沒見過那些校警,他說,我可是在那裡待了快整整三年。   我沒說話。計畫的漏洞,現在找上我了。   如果是假的,我說,為什麼你要綴學?   他沒回答。   而且我跟杜克為什麼會中埋伏?   他沒回答。   所以呢?我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聳了聳肩。我不知道。   你親眼看見我開槍打死他們了。我說。   他沒說話。我看向別處。第七道浪進來,浪峰往岸上延伸了四十碼,用比人奔跑還快的速度擊中岩石。地面震動著,飛沫像照明彈一樣往上衝。   你們兩個找過你父親談這件事嗎?我說。   我沒有,他說,我也不會。我不知道媽媽會不會。   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我心想。矛盾態度會讓他有兩種反應,一下熱情,一下又冷淡。就目前而言,他可能覺得讓父親去坐牢是很好的選擇。但接下來,他可能又有另一種看法。如果施加太多壓力,這傢伙可能會搖擺不定。   我救了你一命,我說,我不喜歡你假裝沒發生過那件事。   隨便,他說,反正你也沒辦法。這個週末會很忙。你要處理貨的事,在那之後,你就會成為他們其中一員了。   你可以幫我。我說。   我不會出賣我爸爸。他說。   非常忠實。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你不必出賣他。我說。   這樣要怎麼幫你?   就告訴他,你要我待在這裡,告訴他你不該一個人留下。這種話他會聽的。   他沒回答,直接轉身回廚房,然後從走廊上的門出去。我猜他要去用餐室吃早餐。我留在廚房,廚師幫我把早餐放在桌上。我並不餓,但還是強迫自己吃。疲勞和飢餓是很可怕的敵人。我已經睡過了,所以現在得吃東西。我可不想在緊要關頭突然覺得全身無力、頭昏眼花。我吃了麵包,喝完另一杯咖啡,接著又去弄了更多,另外還吃了蛋跟培根。貝克在我喝第三杯咖啡時進廚房找我。今天星期六,他穿得很休閒,是件藍色牛仔褲搭紅色法蘭絨襯衫。   我們要去波特蘭了,他說,到倉庫那裡。現在出發。   他說完就從走廊出去。我猜他要在前門等我,而且我猜理察也還沒跟他談過。理察要不是沒機會找他,就是不想聽我的話去找他談。我用手背擦擦嘴,接著摸摸口袋,確認貝瑞塔手槍跟鑰匙都在之後,就走出廚房去開車。我繞到前門,貝克正等著,他已經披上一件帆布外套。他看起來就像緬因州本地的普通人,正要出去砍木頭,或者正要去他的楓樹林蒐集楓樹汁。但他並不是要去做這些事。   波利已經準備好替我們開柵門,所以我只要放慢車速,不用停下來。經過柵門時,我瞥了他一眼。我想,他應該今天就會死,或是明天。也或者死的人是我。我開出去後踩下油門,在熟悉的路段加速前進。開了一哩後,我經過維拉努瓦停車的地方。再開四哩,我繞過我們設路障擋住保鑣的窄彎道。貝克沒說話,他雙腳打開,兩手都放在膝上,雖然低著頭,但眼睛往上看,透過擋風玻璃直直盯著前方。他很緊張。   我們還沒談過,我說,關於背景知識的事。   晚點再談。他說。   我沒上一號公路,而是改走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往北方的城市前進。天空還是一片灰,風力十分強勁,甚至能將車子稍微推離線道。接著我轉上二九五號州際公路,經過機場。機場就在我左手邊那道狹長水灣後方。從右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排商店街的背面,另外還有新建商業園區的背面,我猜女傭就是在那裡被殺的。我繼續開,然後繞進港區,經過貝克之前叫我開小貨車的那個停車場。一分鐘後,我們到了倉庫。   倉庫旁還停著其他車輛,總共五部,全部車頭朝內對著牆,就像航空站的飛機一樣。就像一整排在飼料槽前吃東西的動物。也像亞口魚在吸食一具屍體。兩輛黑色林肯轎車、兩輛藍色雪佛蘭薩伯本休旅車,和一輛灰色福特水星尊爵。其中一輛林肯是哈雷在我們將女傭推進海裡後,開著載我去開紳寶的。我在找足夠空間來停這輛凱迪拉克。   讓我在這裡下車就好。貝克說。   我放慢車速停了下來。然後呢?   回家去,他說,照顧我的家人。   我點頭。所以理察可能還是找貝克談過。也許他的矛盾態度使他暫時搖擺向我這邊。   好吧,我說,你說了算。要我晚點來載你嗎?   他搖搖頭。我確定有人會載我回去。他說。   他下了車,走向倉庫的舊灰色大門。我鬆開煞車,繞了倉庫一圈,往南回去。   這次我不開二九五號州際公路,而是上一號公路,直接開向那處新的商業園區。我開進去,在全新的網狀道路上緩慢繞行。園區內有大概三十幾棟一模一樣的金屬建築,外觀非常普通,可見不是為了吸引一般過路客前來而建造的,行人也很少,這裡沒有零售店,沒有華麗又俗氣的宣傳,沒有大幅告示牌,每棟建築上只有樸素的門牌號碼,數字旁邊再用小字體印上公司名稱。我看到鎖匙店、瓷磚零售商、幾間印刷公司,還有間美容用品批發商。門牌第二十六號是間電動輪椅批發商,而它隔壁是第二十七號:薩維耶出口公司。薩這個字體比其他字要大。招牌上寫著總部地址,看來不在這個園區,我猜應該是在波特蘭市中心某處。於是我又往北開,再次跨河,到城裡晃晃。   從一號公路下來後,左邊是座公園,所以我右轉進了一條兩旁都是辦公大樓的街道。結果錯了,不是這些大樓,也不是這條街。我將這塊商業區切成四等分繞行,花了五分鐘,總算找到對的路標。我開進去,搜索門牌號碼,最後停在一個消防栓旁。消防栓後方有座高樓,高樓正面橫跨著一排不鏽鋼字體:傳教之家。這棟建築有地下停車場。我看著停車場入口,心中很確定蘇珊.達菲在十一個星期前就是拿著相機從這裡進去。接著我又想起高中上過的一堂歷史課,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西班牙某處,天氣很熱。總之,有位老先生跟我們提過一位叫法蘭西斯柯.塞維耶的西班牙耶穌會傳教士。我甚至還記得他的生卒年份:西元一五〇六年到一五五二年。法蘭西斯柯.塞維耶,西班牙傳教士。法蘭西斯.薩維耶,傳教之家。一開始在波士頓時,艾略特還說貝克是在開玩笑。他錯了。開這個古怪玩笑的人是昆恩。   我從消防栓旁離開,找到一號公路,上去後往南走。我開得很快,不過還是花了三十分鐘才到肯尼邦克河附近。汽車旅館外停著三輛福特金牛座,除了車身顏色外,其他部分看起來都差不多,就連顏色也很像,分別是灰色、灰藍色、藍色。我將凱迪拉克停在上次停的地方,就在丙烷槽後頭。車停好後,我頂著冷空氣往回走,敲了蘇珊的房門。我看見門上的窺視孔暗了一下,接著她把門打開。我們沒擁抱。我看見艾略特跟維拉努瓦也在房間裡。   為什麼我查不到第二位探員的資料?她說。   妳查過哪些地方?   所有地方都查了。她說。   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素面襯衫,衣服跟褲子都換過,可見一定帶了很多套來。而她腳上穿著一雙帆船鞋,沒穿襪子。她看起來氣色不錯,可是眼裡充滿憂慮。   我能進去嗎?我說。   她顯然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所以愣了一下,才帶我進去。維拉努瓦坐在桌子前面那張椅子上,而且讓椅子往後斜。我希望那張椅子夠牢固。他的體型可不小。艾略特坐在床尾,就跟當時在波士頓我房間裡的位置一樣。蘇珊一定是坐在床頭。我看得出來。枕頭直立疊著,彎曲成她背部的形狀。   妳查過哪些地方?我又問她一次。   整個系統,她說,我把司法部搜遍了,包括聯邦調查局跟緝毒署,就是找不到她。   所以妳的結論是?   她也是私下行動。   這也讓我們想問個問題,艾略特說,這到底是搞什麼?   蘇珊坐回床頭,我也坐到她旁邊,因為我沒其他地方可坐了。她從背後拉出一個枕頭塞到我背後。枕頭上還留有她的體溫。   沒什麼,我說,只是我們三個在兩週前像笨蛋一樣展開行動而已。   怎麼說?   我做了個鬼臉。我一心只想找到昆恩,你們一心只想找回泰瑞莎.丹尼爾,所以我們沒想太多就弄了個不可靠的計畫。   怎麼說?他又問了一遍。   我錯得比你們離譜,我說,回想看看十一個星期前,一開始發生了什麼事。   十一個星期前的事跟你根本無關。你那時候還沒捲進來。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聳聳肩,開始回想。我們收到洛杉磯傳來的消息,說有個大毒梟買了張頭等艙機票要到緬因州波特蘭。   我點頭。所以你們跟蹤他,循線查到貝克,還拍到照片。照片裡他們正在做什麼?   檢查樣品,蘇珊說,那是個交易。   他們碰面的地點是私有停車場,我說,我插句離題的話,如果你們因為第四修正案而不該進入那裡,那麼你們應該也要懷疑貝克是怎麼進去的。   她沒說話。   接下來呢?我說。   我們調查了貝克,艾略特說,發現他是個大進口商和大批發商。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我說,所以你們安排了泰瑞莎進去。   是私下安排的。艾略特說。   這只是小細節。我說。   所以是哪裡出了錯?   這是個不可靠的計畫,我說,你們在一開始的判斷就犯了個小錯,結果讓後續的一切努力全白費了。   是什麼錯?   一個我老早就該看出來的重要線索。    是什麼?   想想為什麼你們在電腦上找不到那個女傭的紀錄。   她是私下行動,這是唯一的解釋。   我搖頭。她的行動完全合法,而她的紀錄到處都是,我找到一些她的筆記,絕對不會錯。   蘇珊看著我。李奇,到底怎麼回事?   貝克手下有位技師,我說,負責維修保養之類的工作。而他維修保養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她說。   我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說,我應該要問的。不過其實我不該問,因為我應該早在見過技師前就弄清楚這整件事。可是我陷入偏見裡,就跟你們一樣。   什麼偏見?   貝克知道柯特巨蟒左輪手槍的零售價,我說,他知道那把槍多重。杜克有把史泰爾SP P,這是奧地利人做出來的怪槍。安傑.多爾用PSM ,這也是把古怪的俄製手槍。波利有具NSV重機槍,這搞不好是美國境內唯一一具。貝克一直很納悶我們那場綁架行動用的為什麼是烏茲衝鋒槍,而不是MP5K。他還知道怎麼把貝瑞塔92FS改造成像軍用的M9型。   所以呢?   他不是我們所想的那種人。   那他是哪種人?你剛剛不也同意他是個大進口商和批發商。   他是啊。   所以呢?   你們查錯電腦了,我說,那位女傭不是司法部的人。她替財政部工作。   祕勤局?   我搖搖頭。   是ATF ,我說,菸酒槍械管制局。   整個房間沉默下來。   貝克賣的不是毒品,我說,是槍械。   房間裡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蘇珊轉頭看艾略特,艾略特也看著她,然後他們一起看維拉努瓦。維拉努瓦先看看我,再望向窗外。我靜靜等著,讓他們自己發現這項行動最大的問題。但他們沒發現。目前還沒想到。   那麼洛杉磯大毒梟去找他幹嘛?蘇珊說。   看樣品,我說,樣品就放在凱迪拉克的後車廂裡。目前到這裡為止都跟你們想的一樣,然而裡面擺的是貝克的武器樣品。他已經跟我說得很明白了。他說毒販最愛趕流行,喜歡新奇花稍的東西。他們不斷換武器,永遠都在追逐最新款式。   他跟你說過?   我沒認真聽,我說,當時我很累。而且除了槍,他還提了其他一堆例子,像運動鞋、車子、外套、手錶等等。   杜克沒當警察之後,她說,曾經到財政部待過。   我點頭。他可能是執勤時遇上貝克,然後被收買了。   昆恩是怎麼介入的?   我猜他應該是貝克的對手,我說,或許他從加州那家醫院出來後,就一直在搞這生意。畢竟他有六個月時間可以計畫。對昆恩這種人來說,賣槍比賣毒品拿手多了。我猜他覺得貝克的公司是值得接手的目標,他可能看中貝克在毒品界佈好了線,或者他只是覺得貝克的地毯公司不錯,可以當掩護。總之他動手了。他在五年前綁架理察,藉此脅迫貝克乖乖聽話。   貝克告訴過你哈特福那幫人是他的買家。艾略特說。   他們的確是,我說,但貝克賣給他們的是槍,不是毒品。這也正是他對烏茲衝鋒槍感到不解的原因。他大概才剛賣給他們一堆MP5K ,結果他們現在卻用烏茲?他無法理解。他一定以為他們已經換供應商了。   我們太笨了。維拉努瓦說。   我比你們更笨,我說,笨死了。所有跡象就擺在我眼前。貝克還沒有有錢到能當毒販。當然,他是賺了不少錢,但還不到每星期幾百萬。他注意到我在柯特左輪旋轉彈膛上刻的記號。他知道裝在貝瑞塔上的瞄準器要價多少,還知道那有多重。他要到康乃狄克州處理那幫人的事情時,用袋子裝了兩把全新的MP5K帶去,說不定是從庫存品拿的。另外,他還收藏了幾把湯普森衝鋒槍。   技師是做什麼的?   在出售前調校槍枝,我說,這是我猜的。他會測試、調整要賣出的槍。貝克有些買主對貨品要求很高。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蘇珊說。   貝克曾在晚餐時提到M16,我說,他竟然會把攻擊步槍拿來當聊天主題。而且他很想知道我對烏茲與MP5K的看法,表現得很感興趣。我以為他只是個沉迷槍械的笨蛋,不過那其實是出自他在職業上的興趣。他還有辦法查閱奧地利葛拉克公司的電腦系統。   沒人說話。我閉上眼,然後又睜開。   他家的地下室裡有種味道,我說,我早該認出來的。那是擦槍油滲到厚紙板上的味道。如果把幾箱新的槍疊起來,擺上一星期左右沒動,油就會滲出來了。   沒人說話。   至於奇異市集的銷售單紀錄,我說,裡面分低,中,高三種。低是指彈藥,中是指手槍,高是指長槍及其他較特別的槍。   蘇珊盯著牆面,陷入沉思。   好吧,維拉努瓦說。我想我們都有點笨。   蘇珊先看看他,然後注視著我。她終於看出這個行動最大的問題了。   我們沒有管轄權。她說。   沒人說話。   這是ATF的事。她說。跟緝毒署無關。   這是無心之過。艾略特說。   她搖搖頭。我不是指接下來要交給他們,我是指現在。我們不能介入這件事,現在就得離開。   我不會離開。我說。   你一定要,因為我們都要離開。我們得馬上收拾收拾走人。你不能單獨回去,而且沒有支援。   我要留下。我說。      那件事發生後,我探索自己的內心,探索了整整一年,終於做出結論:就算她身上沒有散發香味,薄T恤裡也不是什麼都沒穿,對於她在酒吧裡問的那個問題,我還是會說出一樣的答案。能讓我親自去逮捕他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會說好。這是一定的。就算她是從德州或明尼蘇達州來的醜陋大塊頭,在我的辦公室裡立正站好問了這個問題,我也會說好。這是她努力的成果,所以榮耀也是她應得的。當時的我對升職隱約還算有點興趣,也許可以說比其他人的興趣更多一點,但只要處在階級體制下,任何人都會想向上爬。所以,我算是隱約有點興趣。但我不是那種會搶奪部屬成就來為自己增光的人。我從來不這麼做。如果誰表現得好,工作順利完成,我絕對樂意站到後頭,讓他們獲得應有的獎勵。這是我整個職業生涯中堅持的原則。只要能沐浴在他們的光芒下,我就夠欣慰了。畢竟他們是我的夥伴。有些時候這種方式還能加強大家對整個團體的認同感。   不過話說回來,我很樂意看到由一位憲兵士官來逮捕情報機關的中校,因為我知道昆恩一定會氣得半死。他會覺得這是極大的侮辱。像他那種開著凌志轎車、駕駛帆船、穿高爾夫球衫的人,絕對不想被什麼可惡的士官長逮捕。   能讓我親自去逮捕他嗎?她又問了一次。   我要妳去。我說。   這純粹是法律上的問題。蘇珊說。      與我無關。我說。   我們沒有權力這麼做。   我又不替你們工作。   這是自殺。艾略特說。   我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為她切斷了電話通訊。   電話那件事已經是過去式,我說,保鑣的問題也解決了。所以,我不再需要支援了。   任何人都需要支援。你不能就這樣繼續臥底下去。   ATF的支援還真是幫了那女傭不少忙。我說。   我們借你一輛車,而且幫了你很多。   我不需要車子了。貝克給了我一串鑰匙,還有一把槍,還有子彈。現在我是他的新得力助手,他信任我,還要我保護他的家人。   他們沒說話。   我只差一步就能找到昆恩了,我說,我不會離開的。   他們沒說話。   而且我能救回泰瑞莎.丹尼爾。我說。   ATF也能救回泰瑞莎.丹尼爾,艾略特說,現在去找ATF ,我們這些人就能解套了。女傭是他們那邊的人,不是我們這裡的。這樣一來就不會造成什麼傷害了。   ATF一定來不及,我說,泰瑞莎會遭流彈波及。   所有人又沉默許久。   星期一,維拉努瓦說。我們只等到星期一,到時我們就去找ATF。   我們應該現在就找他們。艾略特說。   維拉努瓦點點頭。可是我們不去。如果必要的話,我會親自阻止想去的人。我覺得我們應該給李奇時間,就等到星期一。   艾略特不說話了,他別過頭。達菲將頭往後仰,躺到枕頭上,凝視著天花板。   可惡。她說。   事情到星期一就會解決,我說,我會把泰瑞莎帶回來給你們,然後你們就能回去,聯絡你們要聯絡的人。   她安靜了整整一分鐘,然後才開口說話。   好吧,她說,你可以回去,而且應該現在就回去。你已經出來很久了,會引起懷疑的。   好。我說。   不過你要先想清楚,她說,你百分之百確定要這麼做嗎?   妳不用負責我的安危。我說。   我不管,她說,回答我的問題就是了。你確定嗎?    確定。   再想清楚點。還是確定嗎?   確定。我再說一遍。   我們會在這裡待命,她說,如果你需要幫忙,就聯絡我們。   好。我說。   還是確定?   確定。我說。   那就快回去吧。   她沒起身。大家都繼續坐著,我從床邊站起來,走出這安靜的房間。走到半路上,泰瑞.維拉努瓦叫住我。他揮手要我等他,然後向我走來,動作不太靈活,速度也很慢,畢竟他已經老了。   算我一份,他說,只要有機會,隨時叫我過去。   我沒說話。   我可以幫你。他說。   你已經幫了很多。   我得再多做一點。這是為了那孩子。   蘇珊?   他搖搖頭。不,是泰瑞莎。   你跟她有血緣關係?   我對她有責任。他說。   怎麼說?   我算是她師父,他說,我們配合得很好。你能理解嗎?   我點頭。我完完全全懂他的意思。   泰瑞莎替我工作了一段時間,他說,是我訓練她。基本上算是我帶她進這圈子的。後來她也升職了。十個星期前,她跑來找我,問我覺得她應不應該接下這任務。她心中還有疑慮。   可是你說好。   他點頭。我太傻了。   你有可能阻止她嗎?   他再點點頭。可能吧。如果我說得出她不該接受的理由,她應該會聽我的。就算她已做出決定,還是會聽我的話。   我了解。我說。   我是真的了解。我們說完後,我就直接上車,看著他站在旅館停車場目送我離開。   我在一號公路上一路經過畢德佛、薩可、老果樹海灘,然後往東轉進那條通往貝克家漫長而孤寂的路。我看看手錶,估計自己大約離開了兩個鐘頭,而合理的時間應該是四十分鐘。去倉庫二十分鐘,回來二十分鐘。不過我想我並不用向任何人解釋。貝克不會知道我沒直接回來,其他人也不會知道我什麼時候該回來。我認為事情就要進入最後階段了,而我正輕鬆開著車通往勝利之途。但我錯了。   在波利把柵門開到一半時,我就知道我錯了。他從警衛室出來,走向門閂。他穿著西裝,沒穿大衣。他握緊門閂把手,向上舉起。一切就跟平常一樣。我看過他開柵門十幾次,而他的動作完全沒有異常。他雙手握住柵欄,開始往後拉。可是他門還沒開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他只打開足夠讓他龐大軀擠過的空間。出來後,他面向我,繞了個圈走向我的車窗,等到離車子六呎遠,就站定不動,露出笑容,還不到一秒鐘,兩隻手就從口袋裡抽出兩把槍。是我的柯特巨蟒左輪手槍。在灰色天光下,槍身金屬顯得黯淡無光。我看得見兩把槍都裝滿了子彈。每個彈膛裡明亮扁平的銅彈頭似乎都在對我眨眼。那些是雷明頓的點四四麥格儂子彈,不會錯。全金屬包覆彈,十八塊錢可以買一盒二十顆,含稅,平均每顆子彈九毛五,而我面前有十二顆。這些準確率高、隨時可以發射的子彈總共只要十一塊四毛,平均一隻手拿著五塊七毛。而且他的手拿得非常穩,穩若磐石。左手那支槍對準了凱迪拉克前輪的前方,右手那支直接瞄著我的頭。兩隻食指緊緊壓著板機。槍口動也不動,完全靜止。他就像尊雕像。   我考量了所有狀況。凱迪拉克是輛大車,車門很長,可是他跟車子保持夠遠的距離,以防我突然開門撞他。而且車子是靜止的,如果我踩下油門,他會立刻開槍。他右手那把槍的子彈有可能掠過我的頭,不過車子前輪會正好前進到他左手那發子彈的彈道內。然後,車子會猛力撞上柵門,失去動能,不但有個輪胎破裂,說不定連操控都有問題,到時我就只能坐以待斃。接下來他會打完剩下十發子彈,而就算我沒當場死掉,也會身受重傷,車子或許連動都不能動了。最後,他可以慢慢走上前,一邊看著我流血,一邊重新裝填子彈。   我可以偷偷換成倒車檔,踩緊油門倒車,不過大部分車子的倒車檔都不怎麼有力,因此我的速度不會很快。而且我離開時還是跟他成一直線,沒辦法移位。雖然我是移動中的目標,但完全佔不到任何好處。再說,一顆雷明頓點四四麥格儂子彈,速度可達每小時八百哩。要跑得比它快並不容易。   我可以用我的貝瑞塔手槍,讓子彈射穿車窗玻璃。不過為了隔音,凱迪拉克的車窗造得非常厚。即使我拿出手槍,在他扣下扳機前發射,要讓子彈擊中他還是得完全靠運氣。當然,厚玻璃是一定打得碎,可是我必須花時間百分之百確定讓彈道與車窗垂直,否則子彈將會偏斜。說不定會偏斜得很厲害,根本碰不到他。而且就算子彈碰到他,要讓他受傷也還是得完全靠運氣。我還記得上次踢他後腰那腳的情形。除非子彈剛好打中他眼睛,或者直接射穿心臟,不然他只會覺得自己被蜜蜂螫到而已。   我可以先打開車窗再開槍,可是這樣速度太慢了。我甚至能確切預測接下來發生的事。車窗往下移動時,他可以伸直右臂,讓槍在不到三呎距離外對準我的頭。即使我動作夠快拔出貝瑞塔,他還是可以直接撲上來。成功的機率不大。一點也不大。活下去,里昂.蓋伯常說。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   但下一分鐘完全掌控在波利手上。   打到停車檔。他吼著。   雖然隔著厚車窗,他的聲音還是非常清楚。我將排檔桿打入停車檔。   右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他吼著。   我舉起右掌貼在車窗上,五指伸直張開,就像上次打信號告訴杜克我看見五個人那樣。   左手打開車門。他吼著。   我左手胡亂摸索著,找到門把後拉住,並用右手推車窗。門打開了。冷空氣竄進來,我覺得膝蓋附近涼涼的。   雙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他說。現在我們中間沒隔著車窗,所以他說話也小聲了點。他將左手的槍也舉起來對準我,車子引擎空轉著,對他已經沒有威脅了。我看著兩根一模一樣的槍管。那就像坐在戰鑑前甲板上抬頭看著一對鑑砲。我把兩隻手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雙腳下車。他說。   我慢慢在皮椅上轉動下半身,讓兩隻腳踩在柏油路面上。我覺得自己就像第十一天早上在校園門口下車的泰瑞.維拉努瓦。   站起來,他說,離開車。   我撐起身體站直,一步一步遠離車子。他將兩把槍直接對準我的胸膛,離我只有四呎遠。   站著別動。他說。   我站著不動。   理察。他喊。   理察.貝克從警衛室門內走出。他一臉蒼白。我看見伊莉莎白.貝克就站在他後方的影子裡。她的上衣敞開,而她正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將衣服合起來。波利突然齜牙咧嘴對著我笑,看起來像個神經病。不過他手上的槍沒晃,還是靜止著,不動如山。   你回來得有點早,他說,我正要讓他上他媽呢。   你瘋了嗎?我說,到底怎麼回事?   我接到一通電話,他說,就這麼回事。   我應該在一小時二十分前回來的。貝克打的?   他搖頭。不是貝克,他說,是我老闆。   薩維耶?我說。   是薩維耶先生。他說。   他盯著我,眼神像在質疑。槍還是握得穩穩的。   我去買東西了。我說。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   我才不管你去幹嘛。    我找不到我要的東西,所以回來晚了。   我們知道你會晚回來。   為什麼?   我們得到了新情報。   我沒再說話。   倒退走,他說,穿過柵門。   我倒著走過柵門,他也前進跟著我走,讓兩支槍與我的胸膛保持四呎距離。他對應著我的步伐走。我往內走了二十呎後停下來,站在車道中央。他往側面移動一步,半轉過身,以便兼顧左手邊的我和右手邊的理察與伊莉莎白。   理察,他喊著,關上柵門。   他左手的槍依舊瞄準我,右手則移向理察。理察見狀,立刻上前握住柵欄將門推上。門關上時發出很大的鏗鏘聲。   繞上鏈條。   理察笨拙地繞著鏈條。我聽到鏈條摩擦鐵欄時發出的聲響。我聽到凱迪拉克引擎在離我四十呎的門外安靜地空轉著,也聽到後方的波浪正撞擊岸邊,聲音緩慢規律地從遠處傳來。我看見伊莉莎白.貝克待在警衛室門口。她離懸掛在半空的大型機槍只有十呎,而且槍上沒有保險,可以直接射擊。不過波利站在死角,從後窗看不到他。   鎖起來。波利喊著。   理察喀噠一聲扣上大鎖。   現在跟你媽一起站到李奇後面。   兩人在警衛室門口附近會合,一起走向我,經過我身邊。他們臉色都很蒼白,不停顫抖。風吹起埋察的頭髮。我看見他的疤。伊莉莎白的上衣仍舊敞開,所以她兩手依然緊緊抱在胸前。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後停下,聽見他們轉過身面向我背部時鞋子在柏油路面上摩擦的聲音。波利走到車道中央,轉過來正對著我。他在十呎外,兩支槍管各對準我左右胸口。全金屬包覆的點四四麥格儂子彈能直接穿透我胸口,可能還會穿過理察和伊莉莎白的身體。子彈會一路射向屋子。搞不好還會打破兩片一樓的窗戶。   現在,李奇向兩側伸直手臂。波利喊著。   我挺直手臂向兩側舉,斜向下方。   理察脫下李奇的大衣,波利喊著,從領子開始往下拉。   理察的手碰到我的脖子,感覺很冰冷。他抓住我的領子,將大衣往下拉。大衣從我肩膀滑落,然後到了手臂。他先拉開我一邊手腕上的衣服,再拉另一邊。   捲起來。波利喊著。   我聽見理察將大衣捲起來。   拿到這裡。波利喊著。   理察從我身後出現,帶著捲好的大衣。他走到離波利五呎處停下。   丟過柵門,波利說,要丟得很遠。   理察將大衣丟過柵門。丟得很遠。大衣袖子像翅膀在空中拍動,整件衣服往上飛,然後落下。我聽見口袋裡那把貝瑞塔重重掉在凱迪拉克車蓋上時沉悶地砰了一聲。   外套也是。波利說。   理察像剛才一樣脫下我的外套。它最後落在凱迪拉克車蓋上大衣的旁邊,然後慢慢往下滑,皺成一團掉在地上。我很冷。風一直吹,而我的襯衫很薄。我聽見背後伊莉莎白急促短淺的呼吸聲。理察仍站在離波利五呎處,等著他下個指令。   現在你跟你媽一起走五十步,波利對他說,朝屋子的方向走。   理察轉身走回來,再次經過我身邊。我聽見他母親站到他身邊,聽見他們一起走遠。我回頭,看著他們在約四十碼外停下,再轉身面向這裡。波利倒退往後,一步,兩步,三步,在離柵門五呎處停下。他背對著柵門。他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到十五呎,我猜他可以從我肩上看到理察跟伊莉莎白,或許還能再往後看到一百呎遠。我們在車道上形成一直線,波利靠近柵門面向屋子,理察跟伊莉莎白在往屋子的半路上面向他,而我則在中間面對波利,緊盯他的雙眼,試圖讓自己活下去,看看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   他笑了。   好啦,他說,現在仔細看清楚哦。   他一直面對著我,保持眼神接觸。他蹲低身子,小心翼翼將兩把槍放在腳邊的柏油路面上,接著往後朝柵門方向輕輕一推。我聽見金屬槍身刮擦著粗糙的地面,看著它們停在他後方一碼處,也看見他收回兩隻空空的手。他站起來,打開手掌給我看。   不用槍,他說,我要活活把你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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