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聽起來很奇怪，從十個高品質的汽車音響喇叭傳來，充滿整個車內。很大聲，質感很好，飽滿而清晰，完全聽不到行動電話網路的電子雜訊，鈴聲變成低沉的嗚嗚聲。現在開始閉嘴。柏克說。
他往右邊靠，按下三星手機上的一個按鈕。
喂？他說。
晚安。一個聲音答道，很慢、很小心、很機械化，幾乎把原本的兩個字分成三個音節。
十足的鬼叫，完全讓人難以置信。加工程度實在太嚴重，所以如果不靠同一個電子裝備，絕對認不出原本的聲音。這種商業化產品在間諜用品店裡就能買到，李奇曾經看過。可以直接夾在話筒上，一側是麥克風，下面是電路板，再下面是個小小的粗糙喇叭，電池驅動，有轉盤可以調整聲音，零到十，設定不同的參數。這部機器上的轉盤一定是轉到了十一，高音部分完全消失，低音部分整個抽離，徹底翻轉，再加以重組。砰砰聲就像心律不整的心跳，每吸一次氣，就會產生嘶嘶到轟轟的階段變化，感覺就像在外太空奔馳，有種金屬脈衝反覆出現，很像一片厚重的鋼板遭到鐵鎚敲打。音量調得很大，透過ＢＭＷ的十顆喇叭，聲音十分驚人，很像外星人、巨人，似乎直通惡夢領域。
我在跟誰講話？它問，慢慢地。
司機。柏克說：帶錢來的人。
我要你的名字。那聲音說道。
柏克說：我叫柏克。
惡夢的聲音說道：跟你在車上的人是誰？
沒人跟我在車上。柏克說：我只有一個人。
你在說謊嗎？
沒有，我沒說謊。柏克說。
李奇心想，電話另一頭大概裝了個測謊器，搞不好跟變聲器一樣都是間諜用品店裡買的簡單裝置。塑膠盒裝，綠燈跟紅燈，理論上應該可以測出說謊時伴隨的聲音壓力。李奇在腦中回想剛才柏克的回答，應該可以通過檢驗。那種東西是很粗糙的機器，三角洲部隊所受的訓練絕對可以通過更高等級的測驗，在麥迪遜大道零售店面買到的裝置應該起不了作用。經過一秒鐘後，很明顯那個盒子一定是亮綠燈，因為惡夢聲繼續沉穩地問：你在哪裡，柏克先生？
五十七街。柏克說：向西走，準備上西側公路。
你離我要的目標很遙遠。
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
你要我去哪裡？
就走西側公路吧，如果你偏好這條路。往南。
給我時間。柏克說：現在交通很亂。
擔心嗎？
你覺得呢？
電話別掛。那個聲音說。
扭曲的呼吸聲充滿車內，速度緩慢，很低沉。毫不擔心，李奇想，有耐心的傢伙，掌控一切，發號施令，身在安全之地。他感覺車子往前衝，向左轉，應該是穿過黃燈，開上公路，他想著。小心點，柏克，要是今晚被警察攔下來，那就糗了。
我已經上了公路。柏克說：往南前進。
繼續走。聲音說，之後又恢復呼吸聲。通話線路中有個聲音壓縮器，如果不是在變聲器裡，就是在ＢＭＷ的音響裡。呼吸聲一開始靜靜的，然後慢慢地越來越大，直到聲音爆滿李奇的耳朵。整輛車都是這呼吸聲，感覺就像身在肺中。
呼吸聲停止了，那個聲音說：交通狀況如何？
很多紅燈。柏克說。
繼續走。
李奇努力在腦中把路線記下來，他知道五十七街到三十四街之間有很多紅綠燈，客運總站、無畏號博物館、林肯隧道都在不遠處。
我現在到了四十二街。柏克說。
李奇心想：你在跟我說話嗎？還是跟他說？
繼續走。那個聲音說。
藍恩太太好嗎？柏克問。
她很好。
我可以跟她講話嗎？
不行。
潔德也好嗎？
不必擔心她們任何一個，專心開車就是。
美國人，李奇想，很確定，雖然有變聲器阻撓，可是母語的腔調讓他原形畢露。李奇聽過太多外國腔，不過這個絕對不屬其中。
我現在到了傑菲斯塔中心。柏克說。
繼續往前開就是。那聲音回答道。
年輕，李奇想，或者至少不老。所有干擾與怪聲都來自電子迴路，而不是因為老化。不是個大塊頭，李奇想。低沉的聲音是人造的結果，聽得出聲音裡有股速度與輕快，胸腔不是很大，或者說，是個胖子。有可能是那種音調高亢的胖子。
還要多遠？柏克問。
你快沒油了嗎？那聲音說。
不是。
那你擔心什麼？
呼吸聲又回來了，緩慢沉穩，還遠得很，李奇想。
快到二十四街了。柏克說。
繼續走。
格林威治村，李奇想，我們要回格林威治村去。現在車子速度較快，大部分通往西村的左轉道路都被封住了，所以紅綠燈較少。而且主要車流應該是往北，而不是往南。相對來講比較流暢。李奇伸長脖子，從後車窗取得一個角度，看到外面的建築反射的黃昏夕陽。一棟一棟像萬花筒般一閃而過，讓人暈眩。
那個聲音問：現在到哪裡了？
派瑞路。柏克說。
繼續走，可以待命了。
快到了，李奇想，豪斯頓？我們要走豪斯頓街嗎？然後他想：待命？這是軍中術語，可是只有軍人才用嗎？這傢伙也當過兵？還是不然？是個老百姓？還是刻意模仿？
摩頓街。柏克說。
三個街區後左轉。那聲音說：豪斯頓街。
他對紐約很熟，李奇想，他知道豪斯頓街在摩頓街往南三個街區，而且還知道紐約人把這條街唸作豪斯頓，而不是像德州的休士頓。
好。柏克說。
李奇覺得車速在放慢，停了下來，等著，慢慢前進，然後加速往前衝過綠燈，李奇緊緊頂住後座。
現在在豪斯頓街往東。柏克說。
繼續走。那聲音說。
豪斯頓街上車流很慢，鋪石路面、停止標誌、坑洞，紅綠燈。李奇在腦中算著，華盛頓街、格林威治街、豪斯頓街。然後是維瑞克街，這是早上他從地鐵站走出來，去進行毫無斬獲的監視行動那裡。車子駛過冰凍後的凸塊與凹洞，跳來跳去。
下一條是第六大道。柏克說。
那個聲音說：轉進去。
柏克左轉，李奇再次抬起頭，看見他的新歡咖啡店上面的公寓。
那聲音說：轉進右邊的巷子，現在。
柏克用力踩下煞車，李奇往前甩，撞上前座。他聽到方向燈的轉向聲響，車子就往右彎，慢了下來。
那聲音說：你會在右邊看到你的目標，那輛綠色積架，第一天早上開出來的，剛好停在街區的中間，右邊。
我已經看到了。柏克說。
李奇想著：同樣的地方？車就在同一根該死的消防栓前面？
那聲音說：停車，把東西送過去。
李奇感覺到變速箱排入停車檔，四個緊急停車燈亮起的滴答聲，然後柏克的門打開，外面的聲音傳了進來，柏克下車時懸吊搖晃了一下。後面路上傳來喇叭聲，馬上堵車了。十秒鐘後，李奇頭上的門打開，柏克沒有往下看，直接探頭進來，抓住袋子。李奇把頭轉向另一邊，倒著看那輛積架，眼前閃過一道深綠色烤漆，然後門關了起來。他聽到積架的車門打開，再關上，一個模糊的液壓聲響從外面某處傳來。之後再十秒鐘，柏克回到車子裡面，有點氣喘吁吁。
東西送過去了。他說：錢已經在積架裡。
惡夢的聲音說：再見。
電話掛斷，車裡一片寧靜，深沉而絕對。
走吧。李奇說：布里克街右轉。
柏克沒關緊急停車燈就直接開動，趕在燈號變換前快速衝過行人穿越道。加速二十碼後，用力踩下煞車。李奇在頭頂上方水平摸索著，找到開門把手，拉開，推開車門，爬出去。他站起來，關上車門，停了一秒鐘，把襯衫拉一拉，趕緊回到轉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