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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知更鳥的賭注 尤.奈斯博 3509 2023-02-05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寧格勒。   蓋布蘭從睡夢中驚醒。他眨了幾次眼睛,只見上方是一排排鋪架床板。空氣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沒有發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堅稱他們已不會再被他的尖叫聲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覺心跳慢慢冷靜下來。他抓了抓身體側邊虱子永遠不睡覺。   驚醒他的是同一個夢境。他仍然感覺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見黑暗中的那對黃色眼眸,以及肉食野獸那口散發血液惡臭的森森白牙,口中還不斷流出唾液。他也聽見恐懼的喘息聲。那是他的喘息聲還是野獸的?夢境是這樣的:他同時睡著又醒著,卻無法動彈。野獸的爪子眼看就要抓上他的喉嚨,這時門邊一挺機槍發出噠噠聲,吵醒了他,他看見野獸被子彈打得從毛毯上飛了起來,撞上土壁,然後被子彈撕成碎片。四周安靜下來,地上是一團無可名狀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來那是一隻臭鼬。門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狹長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麼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邊臉龐。但那天晚上的夢境不太一樣。機槍槍口冒著煙,也理當冒著煙,男子一如往常微笑著,但他額頭上有一個黑色大窟窿。男子轉頭面對蓋布蘭,蓋布蘭透過男子頭顱上的窟窿可以看見月亮。

  蓋布蘭感覺得到敞開的門口流入冰冷空氣,他轉過頭,動作隨即凝住。他看見門口有個黑影,幾乎擋住整個門口。他還在做夢嗎?那黑影大步走進門來,但光線太暗,蓋布蘭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黑影突然止步。   蓋布蘭,你醒來了嗎?聲音清澈響亮。原來是艾德伐.莫斯肯。其他舖位傳來不開心的咕噥聲。艾德伐直接走到蓋布蘭的舖位前。   你得起來。艾德伐說。   蓋布蘭呻吟一聲。你沒看清楚哨勤名單,我才剛下哨,輪到侯格林了   他回來了。   什麼意思?   侯格林剛剛來叫醒我。丹尼爾回來了。   你在說什麼?   黑暗之中,蓋布蘭只看見艾德伐呼出的白色氣息。接著蓋布蘭雙腿一盪,下了床鋪,從毯子底下拿出戰鬥靴。他睡覺習慣把戰鬥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濕的鞋底結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蓋在薄薄的羊毛毯子上,然後跟隨艾德伐走出了門。星星在他們上方閃爍,東方的夜空越來越蒼白。他聽見某處傳來淒慘的嗚咽聲。除此之外,一切都怪異地寂靜。

  那是新來的荷蘭士兵。艾德伐說:他們昨天剛到,剛剛才從無人地帶回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去無人地帶。   侯格林以奇怪的姿勢站在戰壕中央,頭歪向一邊,兩隻手臂遠離身體。他把圍巾圍在下巴上,面容憔悴,眼窩深陷,雙眼緊閉,活像是個乞丐。   侯格林!艾德伐發出尖銳的命令聲。侯格林醒了過來。   帶路。   侯格林前行領路。蓋布蘭感覺心臟越跳越快。冷空氣咬入他的雙頰;他尚未驅走從睡鋪中帶來的溫暖、朦朧的感覺。戰壕十分狹窄,三人必須排成一排才能通過,他感覺得到艾德伐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背。   這裡。侯格林說,伸手一指。   風在鋼盔下緣吹出粗啞的呼嘯聲。只見彈藥箱上躺著一具屍體,四肢僵硬地朝兩側張開。飄進戰壕的雪花在屍體軍服上鋪上一層薄薄白雪,屍體頭部綁著麻布袋。

  媽的見鬼了。侯格林說,搖了搖頭,以足頓地。   艾德伐不發一語。蓋布蘭知道艾德伐在等他開口。   運屍兵怎麼還沒來收屍?蓋布蘭終於開口問道。   他們來收過屍了,艾德伐說:昨天下午來的。   那他們怎麼沒把他收回去?蓋布蘭注意到艾德伐正在打量他。   總參謀部那裡沒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他回去。   是誤會嗎?蓋布蘭說。   也許吧。艾德伐從口袋裡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細煙,別過頭去避風,曲起手掌點著了煙,然後把煙傳給另外兩人吸上幾口。   來收屍的運屍兵堅稱昨天已經把丹尼爾安置在北區總隊的萬人塚裡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是應該已經被埋葬了嗎?   艾德伐搖搖頭。   屍體要經過焚燒才能埋葬。他們只在白天焚燒屍體,不讓紅軍佔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們會開挖新的萬人塚,而且沒人守衛。一定是有人從那裡把丹尼爾拖回來。

  媽的見鬼了。侯格林又說了一次,接過香菸,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說他們真的會焚燒屍體囉,蓋布蘭說:天氣這麼冷,為什麼還要燒?   這我知道,侯格林說:因為地面是冰凍的。春天氣溫上升,泥土會把屍體往上推。他不情願地遞出香菸。去年冬天我們把福普斯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們又撞見了他。呃,至少狐狸沒去動他。   問題是,艾德伐說:丹尼爾怎麼會跑來這裡?   蓋布蘭聳聳肩。   上一班哨是你站的,蓋布蘭。艾德伐瞇起一眼,轉動那隻獨眼望著蓋布蘭。蓋布蘭緩緩吸了口煙。侯格林咳嗽幾聲。   這地方我巡過四次,蓋布蘭說,遞出香菸。都沒看見他在這裡。   你可以在值哨勤的時候溜去北區總隊,這裡的雪地上還留有雪橇的軌跡。

  那也可能是運屍兵留下的。蓋布蘭說。   軌跡蓋過了先前的戰鬥靴足跡,而且你說你巡過這裡四次。   去死啦,艾德伐,我也看得見丹尼爾就在那裡!蓋布蘭怒火爆發。當然是有人把他放在那兒,用的說不定就是雪橇。但如果你有認真聽我說話,就會知道是有人在我最後一次巡查之後,才把丹尼爾放在那裡的。   艾德伐並未答話;他反而臉露不悅之色,從侯格林噘起的嘴中抽出那根僅剩幾公分長的香菸,不以為然地看著煙紙上的濕痕。侯格林沉下臉,從舌頭上挑起幾根煙絲。   我的老天,為什麼我要大費周章來幹這種事?蓋布蘭問:而且我怎麼可能從北區總隊把一具屍體拖來這裡,卻不被巡邏兵攔下來?   你可以走無人地帶。   蓋布蘭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瘋了嗎,艾德伐?我要丹尼爾的屍體幹嘛?

  艾德伐吸了最後兩口煙,把煙屁股丟在雪地上,用靴子踩熄。這是他的習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就是無法忍受煙屁股躺在地上冒煙。他扭轉鞋跟,地上的冰雪發出呻吟聲。   不對,我不認為你把丹尼爾拖來這裡,艾德伐說:因為我不認為那是丹尼爾。   侯格林和蓋布蘭往後縮了縮。   那當然是丹尼爾。蓋布蘭說。   或者是體型相當的人。艾德伐說:制服上的單位佩章也一樣。   那個麻布袋   所以說你看得出麻布袋的不同,對不對?艾德伐揶揄道,但眼睛瞧的是蓋布蘭。   那是丹尼爾,蓋布蘭說,吞了口唾沫。我認得那雙戰鬥靴。   這麼說你認為我們應該叫運屍兵來,替他再收屍一次囉?艾德伐問說:這樣就不用去仔細查看了。你就是算準了這點,對不對?

  艾德伐,你去死啦!   我不確定這次是不是輪到我死,蓋布蘭。侯格林,去把麻布袋拿開。   侯格林張口結舌,望著艾德伐和蓋布蘭,這兩人正怒視彼此,猶如兩頭暴怒的公牛。   你聽見沒有?艾德伐吼道:去把麻布袋割開!   我不是很想   這是命令,立刻執行!   侯格林依然遲疑著。他的目光從艾德伐移到蓋布蘭,再移到彈藥箱上的僵硬屍體。然後他聳聳肩,解開夾克鈕扣,伸手到夾克裡頭。   等一下!艾德伐叫道:你來跟蓋布蘭借刺刀。   這下子侯格林真被搞得茫然失措,他疑惑地望向蓋布蘭,蓋布蘭搖搖頭。   你這什麼意思?艾德伐問,依舊和蓋布蘭面對面。作戰命令要求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刺刀,可是你身上卻沒有刺刀?

  蓋布蘭並不答話。   蓋布蘭,你這個終極刺刀殺戮機器不會把刺刀給搞丟了吧?   蓋布蘭依然沉默。   這樣的話,好吧,侯格林,你就用自己的刺刀。   蓋布蘭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把小組長艾德伐那隻圓睜的大眼給挖出來。艾德伐究竟是小組長還是老鼠組長(譯註:Rottenfuhrer(組長)與Rat︱fuhrer音似,Rat為老鼠之意。)?他有著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腦袋。難道他什麼都不懂嗎?   兩人聽見身後傳來撕裂聲,那是刺刀割開麻布袋的聲音,然後是侯格林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兩人同時轉過身去。在黎明的紅光照耀下,只見一張慘白臉龐上掛著可怖的笑容,一雙眼睛瞪著他們,額頭上還有一個由黑色窟窿形成的第三隻眼。毫無疑問,那是丹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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