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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3 馬頭星雲

復仇女神的懲罰 尤.奈斯博 15858 2023-02-05
  哈利被電話鈴響吵醒,瞇著眼看向時鐘。七點半。是愛斯坦。他三小時以前才離開哈利的公寓,然後就找到了埃及的伺服器,現在他又有了進展。   我寄了封信給一個老朋友。他住在馬來西亞,有時當駭客作為消遣。ISP在西奈半島的艾托,那裡有幾家網路服務公司,可以說是中心據點。你還在睡?   算吧。你要怎麼找到我們的人?   恐怕只有一個辦法。親自跑一趟,奉上大疊美鈔。   多少?   要能讓人告訴你該去找誰,還要讓你找的人告訴你真正該找的人是誰,然後要讓你真正該找的人   懂了。這樣是多少?   一千應該夠用上一陣子。   是嗎?   我猜的啦,我哪會知道?   好吧。你願意跑一趟嗎?

  當然。   我出不起高價。你搭最便宜的飛機去,住最爛的旅館。   成交。   現在是十二點,警察總署的員工餐廳擠滿了人。哈利咬緊牙關,走了進去。他不是因為有什麼原則才討厭這些同事,而是直覺就不喜歡。此外,過了這些年,情況只有更糟。   完全正常的偏執症狀。奧納有次是這麼說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老覺得所有心理學家都在找我,但實際上大概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而已。   哈利掃視房間一圈,發現自備午餐的貝雅特和另一個在她身邊的人的背影。哈利從餐桌之間走過,盡量不去注意別人投來的目光。有人含糊說了聲嗨。但哈利覺得那一定蓄意挖苦,所以沒有回答。   打擾了嗎?   貝雅特抬頭看哈利,一副被逮個正著的樣子。

  完全沒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著站起來。反正我也該走了。   哈利後頸的毛髮豎了起來,不是因為原則,而是因為直覺。   那就今晚再見囉。湯姆.沃勒微笑,對貝雅特漲紅了的臉露出一口白牙。他拿起自己的托盤,對哈利點點頭,然後離開。貝雅特低頭望著那塊山羊乳酪,趁哈利坐下時,想盡辦法做出沒事的表情。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她故作開心地問,假裝沒聽懂。   妳在我的答錄機上留言說有了新發現。哈利說,我想應該是急事。   我想通了。貝雅特從杯子裡喝了一口牛奶。程式畫出屠子的相貌圖,我一直在回憶這些圖讓我想起誰。   妳是說妳給我看過的那些列印文件嗎?那根本不像臉嘛,只是亂七八糟的線條。

  是沒錯啦。   昨天晚上我忽然想起那是誰了。她又喝了一口牛奶,用餐巾紙把沾到牛奶的嘴角擦乾。   結果呢?   崔恩.葛瑞特。   哈利凝視著她。妳是開玩笑的吧?   不,她說,我只說兩者有點像。畢竟,在謀殺案發生時,葛瑞特距離玻克塔路不遠。但我剛也說過了,我已經想通了。   怎麼說?   我問過古斯達精神病院,如果是同一個人去搶劫基克凡路上的挪威銀行,那人就不會是崔恩。那時候他跟至少三名看護一起坐在電視間裡。我請鑑識組的幾個人去崔恩家裡採集指紋,讓韋伯拿來跟那個可樂瓶比對,那肯定不是他的指紋。   所以妳終於錯了一次?   貝雅特搖頭。我們要找的人,跟崔恩的外在特徵有幾個相同處。

  貝雅特,抱歉我這麼說,可是崔恩並沒有任何外在特徵。他是長得像會計師的會計師,而且我都忘了他長什麼樣。   對。她說著開始把另一塊三明治上的蠟紙剝掉。但我沒忘。這才是重點。   嗯。我可能有幾個好消息。   哦,是嗎?   我要去波特森。洛斯可想跟我談談。   哇!祝你好運。   謝謝。哈利站起來,遲疑了一下,做個深呼吸。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我想提醒妳一下。   請說。   哈利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會聽見。如果我是妳,跟湯姆相處會小心一點。   謝謝。貝雅特在三明治上大大咬了一口。你說的對,這的確不關你的事。      我一直住在挪威,哈利說,在奧普索鄉長大,父母都是老師,我爸已經退休。我媽死後,他就像個夢遊者那樣活著,偶爾才會來現實世界拜訪。我的小妹很想他,我想我也是吧。我想念他們兩個。他們以為我也會當老師,我也這麼以為,但結果卻唸了警察學校,還唸了一點法律。要是你問我為什麼會成為警察,我會給你十個合理的答案,但沒有一個是我自己相信的。我現在都不去想了。這是工作,人家付我薪水,而有時候我想我做了點好事。做好事可以讓人高興很久。我三十歲還是二十歲以前是酒鬼,我想這取決於你怎麼看待事情吧,有人說都是基因造成的,有可能。我在成長過程中發現我那住翁達斯涅鎮的爺爺,五十年來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我們每年夏天都去找他,一直到我十五歲都沒發現這回事。可惜我並沒有遺傳到他的天份,我做出一些事情,後來還是被發現了。簡單來說,我現在還能在警局工作,真是個奇蹟。

  哈利抬頭看著那個禁止吸菸的標誌,然後點燃香菸。   安娜和我當了六個星期的戀人。她並不愛我,我也不愛她。我提出分手,對她的解脫其實比我還大,但她卻不這麼想。   房間裡的另一個男人點了點頭。   我這輩子愛過三個女人。哈利繼續說,第一個是童年時代的戀人,我準備娶她的時候,我倆的情況開始走下坡。我不再去找她,很久之後她自殺了,但這件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第二個女人死於非命,我在地球另一端追捕一個男人,這人卻殺害了她。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我一個女同事愛倫身上。我實在不懂,但我身邊的女人都死了。或許這也是基因吧。   那第三個女人呢?   第三個女人。第三把鑰匙。哈利摸著亞亞的縮寫和那把鑰匙的邊緣,鑰匙是他進來時,洛斯可隔桌交給他的。哈利當時問這把鑰匙跟他拿到的是否相同,洛斯可點了點頭。

  然後他請哈利談談自己。   洛斯可的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握,彷彿在祈禱。之前壞掉的日光燈管換了,照在他臉上的燈光像泛著藍光的白粉。   第三個女人現在在莫斯科。哈利說,我想她是倖存者。   她是你太太?   我不會這麼說。   但你們在一起?   對。   你準備跟她共度餘生?   唔,我們沒計畫。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洛斯可朝他憂鬱地一笑。你是說,你沒計畫吧。但女人會計畫,她們向來如此。   像你一樣?   洛斯可搖搖頭。我只知道怎麼計畫銀行搶劫。每個男人在擄獲芳心一事上都是新手,我們或許認為這是一場征戰,像將軍那樣攻佔堡壘,但等我們發現自己被愚弄時,已經太遲了,有些人甚至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孫子?

  哈利點頭。中國將軍和戰略家。他寫了《孫子兵法》。   是大家認為他寫了《孫子兵法》。我個人認為作者是女人。從表面上看,《孫子兵法》是本教人在戰場上用計獲勝的書,但其核心卻在探討如何成為衝突中的贏家。或者,說得更清楚些,是教你如何能以最低代價,取得想要的東西。戰場上的贏家不見得是勝利者,很多人贏得了王位,卻喪失了眾多士兵,表面上是擊敗了敵人,實際上卻只能依循敵人的條件去統治。在權力上,女人不像男人那麼虛榮。她們不需要讓權力被看見,只想透過權力取得想要的東西。安全感、食物、快樂、復仇、和平。她們是理性、追求權力的計劃者,不會只想到一場戰爭,或是慶祝勝利。因為她們天生具有看出受害者弱點的能力,憑直覺知道應該何時、如何發動攻擊,以及何時停止。你學不會這種事。史皮歐尼。

  你是因為這樣才進監獄的嗎?   洛斯可閉上眼,無聲地笑了。我可以輕易告訴你答案.但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孫子說戰爭的第一原則是欺矇。相信我,每個吉普賽人都說謊。   嗯。相信你?像希臘詭論那樣?   唷,想不到一個警察竟然知道刑法以外的事。如果每個吉普賽人都說謊,而我是吉普賽人,那麼每個吉普賽人都說謊就不是真的。所以真相是,要是我說的是實話,那麼每個吉普賽人就都說謊,所以我也在說謊。這是永遠打不破的迴圈論。我的生活就像這樣,而那是唯一的真實。他輕笑了一聲,幾乎像是女人的笑聲。   現在你看見我的開局第一步了,該你了。   洛斯可看著哈利,他點點頭。   我叫洛斯可.巴克斯哈。這是阿爾巴尼亞文,但我爸拒絕接受我們是阿爾巴尼亞人的事實。他說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的屁眼,所以他告訴我和兄弟姊妹們,我們是在羅馬尼亞出生、在保加利亞受洗,在匈牙利行割禮的。

  洛斯可說,他們家大概是麥卡利,也就是阿爾巴尼亞最大的吉普賽人團體。他們從霍察(Enver Hoxha)對吉普賽人的迫害中逃出來,翻山越嶺來到蒙特內哥羅,慢慢往東移動。   不管到哪裡,我們都被人追趕。他們說我們是小偷。我們當然偷東西,但他們甚至懶得找證據。證據就是我們是吉普賽人,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要辨認吉普賽人,你必須知道他從出生起,額頭上就有個低下階層標記。歐洲的每個政體都迫害我們,不管是法西斯主義者、共產黨主義者或民主主義者都一樣;只是法西斯主義者的迫害比較有效而已。吉普賽人不會特別張揚大屠殺,因為這跟我們習以為常的迫害並沒有多大差別。你好像不相信?   哈利聳肩。洛斯可交叉雙臂。

  一五八九年,丹麥判吉普賽首領死刑。他說,五十年後,瑞典人認為所有吉普賽男人都應該被吊死。摩拉維亞人把吉普賽女人的左耳割掉,波希米亞人割右耳。美茵茲的大主教宣示所有吉普賽人都應該不經定罪即處死,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不合法。一七二五年,普魯士通過一條法律,所有十八歲以上的吉普賽人都要不經審判即處死,但後來這條法律被廢除了,年齡限制下修成十四歲。我父親的四個兄弟都在囚禁中死亡,只有一個死於戰爭。要我繼續說嗎?   哈利搖頭。   但就連這種情形都是封閉循環。洛斯可說,讓我們遭到迫害和讓我們生存下來的原因是一樣的。我們不一樣,也想要不一樣。我們被屏除在外,外地人也進不了我們的社群。吉普賽人是神祕、有威脅性的陌生人,你對他們一無所知,卻有各式各樣的謠傳。世世代代的人都相信,吉普賽人是食人族。我小時候在布加勒斯特外圍的巴爾塔尼村時,人家說我們是該隱的後裔,註定要落入永恆的地獄。我們的外地人鄰居給我們錢讓我們逃走。   洛斯可的目光在無窗的牆上飄移。   我父親是鐵匠,但在羅馬尼亞卻找不到工作,我們必須搬到鎮外的垃圾場,卡爾德拉什吉普賽人住的地方。我父親在阿爾巴尼亞曾經是當地的吉普賽人首領和仲裁人,但在卡爾德拉什吉普賽人當中,他只是個找不到工作的鐵匠。   洛斯可深深嘆了口氣。   他牽了一隻又小又乖的棕熊回家那天,我永遠忘不了他眼裡的神情。他用僅剩的錢跟一群馴熊師買的。這一隻會跳舞。我父親當時說。共產主義者付錢來看跳舞的熊,這樣他們就覺得好過一些。我哥史帝方想餵熊.但熊不肯吃東西,我媽問是不是熊生病了。他回答說他們一路從布加勒斯特徒步回來,只是需要休息。那隻熊四天後就死了。   洛斯可閉上眼,又露出那個憂傷的笑。那年秋天,史帝方和我逃家了。家裡少了兩張嘴巴要餵。我們往北走。   你們當時幾歲?   我八歲,他十二歲。我們計畫先到西德,那時西德接受世界各地的難民,還提供他們食物。我想那是他們彌補的方式吧。史帝方認為我們愈年輕,能進去的機會就愈大。但我們在波蘭邊界卻被擋了下來。我們抵達華沙,在華沙東站附近圍起來的區域裡,睡在橋下過夜,一人蓋一條毯子。我們知道可以找到偷渡掮客。經過幾天的打聽,我們找到一個會說吉普賽語的人,他自稱為邊界導遊,答應帶我們進入西德。我們沒有錢可以給他,但他說可以用其他辦法;他知道有些男人對好看的年輕吉普賽男孩會出高價。我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史帝方顯然明白。他把那位導遊拉到一旁,兩人低聲討論著,導遊還一面指著我。史帝方不斷搖頭,最後導遊攤開兩臂,勉強接受。史帝方叫我在那裡等他坐車回來,我照做了。但好幾個小時過去,夜晚來臨,我躺下、睡著了。睡在橋下的頭兩個晚上,我都被貨車尖銳的煞車聲吵醒,但我年輕的耳朵很快就知道不需要對那些聲音保持警覺。於是我繼續睡,一直到半夜聽到輕輕的腳步聲才醒。是史帝方。他爬進毯子裡,緊貼潮濕的牆,我聽到他在哭,但我緊閉著眼,動也不動。不久我又聽到火車聲。洛斯可抬起頭。史皮歐尼,你喜歡火車嗎?   哈利點頭。   導遊第二天又來了。他要更多錢。史帝方又搭車走了。四天後,我在黎明時醒來,看到史帝方。他一定整夜都沒睡,像平常那樣躺著,眼睛半張,我看到他呼出的氣息飄在冰冷的清晨空氣裡。他頭上有血,嘴唇也腫了。我拿起毯子,走到車站廁所外那個等著向西旅行的卡爾德拉什吉普賽人家的住處。我跟他們家裡最年長的男孩談過,他說被我們當成偷渡掮客的男人其實是當地的皮條客,常來車站走動;還曾向他父親提議以三十茲拉第(譯註:波蘭貨幣。)買下家裡最年幼的兩個男孩。我把我的毯子給他看,毯子很厚,狀況良好,是從盧布林的一條曬衣繩上偷來的。他很喜歡。十二月很快就到了。我問他能不能看看他的刀,刀放在他的襯衫裡面。   你怎麼知道他有刀?   每個吉普賽人都有刀。拿來吃東西用。就連同一家的人都不會共用餐具,因為怕受到感染(譯註:吉普賽文marime,意為習慣或儀式受到玷污的狀態,且會造成被放逐的下場。)。但他這個買賣很划算,因為他的刀又小又鈍。幸運的是,我拿到車站的鐵匠工作室那裡去磨利了。   洛斯可右手小指上又長又尖的指甲滑過自己的鼻樑。   那天晚上,史帝方上車之後,我問那個皮條客能不能也替我找個客人。他笑著要我稍等。他回來時,我站在橋下的陰影裡,看進出車站的火車。小子,過來呀,他喊。我找到一個好客人,一個有錢的玩家。快來,我們時間不多了!我回答:我們要等克拉科夫的火車。他過來找我,抓住我手臂。你現在就給我過來,聽懂沒?我還不到他胸口高。車來了,我說著指了指。他放開我,抬頭看。我們凝視上方,好幾節黑色金屬車廂在我們蒼白的面孔前駛過。然後我等待的那一刻來臨了:煞車時那鋼鐵互相碰撞的尖銳聲音,蓋過了一切。   哈利瞇起眼,好像這樣比較能夠看出洛斯可有沒有說謊。   最後一列車緩緩經過時,我看到車窗內有個女人的臉在凝視我。她看起來像個鬼魂。像我媽。我揚起沾滿鮮血的刀給她看。你知道怎樣嗎?史皮歐尼,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感到徹底的快樂。洛斯可閉上眼,像在重新體會那一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阿爾巴尼亞對血債血還的說法。這是上帝賜給人類最棒也最危險的毒藥。   後來怎麼了?   洛斯可又張開眼睛。你知道巴喀斯特(Baxt)是什麼嗎,史皮歐尼?   不知道。   命運。地獄和業。掌控我們生命的東西。我拿起那個皮條客的錢包,裡面有三千茲拉第。史帝方回來後,我們抬著屍體越過鐵軌,丟進往東行的一節車廂。然後我們向北走,兩週後溜進了一艘從格但斯克到哥德堡的船。從那裡到了奧斯陸和德揚的一處田野,那裡有四輛拖車,吉普賽人佔據了其中三輛,第四輛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在那裡住了五年。那年的平安夜,我們在車上慶祝我的九歲生日,我們僅剩的那條毯子下只有幾塊餅乾和一杯牛奶。聖誕節當天我們闖進了第一家雜貨店,那時我們就知道走對了地方。洛斯可面露笑容。就像從嬰兒手中搶走糖果。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你還是一副不太相信我的樣子。洛斯可打破沉寂。   有關係嗎?哈利問。   洛斯可微笑。你怎麼知道安娜沒愛過你?他問。   哈利聳肩。      他們銬在一起走進地下通道。   別以為我一定知道搶匪是誰,洛斯可說,也可能是局外人。   我知道。哈利說。   那就好。   所以,如果安娜是史帝方的女兒,他又住在挪威,那他怎麼沒來參加葬禮?   因為他死了。幾年前他們在修屋頂的時候,他從屋頂上滾了下來。   那安娜的母親呢?   史帝方死後,她搬到南方,跟妹妹和弟弟去了羅馬尼亞。我沒有她的地址,我想她可能也沒有吧。   你告訴伊佛森說,安娜的家人沒去參加葬禮,是因為她讓家族蒙羞。   有嗎?哈利看出洛斯可棕色眼眸裡的調皮神色。要是我說我是在說謊,你會相信嗎?   會。   但我沒有說謊。家族已經跟安娜斷絕關係,對她父親而言,她等於不存在。他拒絕提到她的名字,以便預防感染。你懂嗎?   不是很懂。   他們進了警局,站著等電梯。洛斯可含糊地自言自語了幾句,然後大聲說:你為什麼信任我?   不然我還有什麼選擇?   你總是有選擇的。   更重要的是:你為什麼信任我?你從我這裡拿到的鑰匙,可能跟安娜公寓那邊寄給你的那把類似,但我可能不是在兇手家裡找到的。   洛斯可搖頭:你誤會了。我誰也不信任,只信任自己的直覺。我的直覺說,你不是笨蛋。每個人都有生活目標,一個可以被奪走的東西。你也一樣。就這麼簡單而已。   電梯門打開,他們跨了進去。   哈利在昏黃的燈光中打量著洛斯可。他坐著看銀行搶案的錄影帶,背脊挺直,雙手交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連那扭曲的開槍聲響遍痛苦之屋時,他都不動聲色。   你要再看一遍嗎?看到屠子消失在工業街的最後影像後,哈利問。   沒必要。洛斯可說。   哦?哈利想掩飾興奮之情。   還有其他的嗎?   哈利有預感,壞消息就快來了。   我還有銀行斜對面一家7︱11的錄影帶,搶劫前他在那裡把風。   放出來看看。   哈利放了兩遍。怎麼樣?他又問,他們面前的螢幕轉成一片暴風雪。   我知道他應該參與過其他搶案,我們也該看看那些錄影帶。洛斯可說著看了看錶,但那只是浪費時間。   你不是說你的時間多得是?   那當然是說謊。他說著站起來,伸出手,我最缺乏的就是時間。你最好把手銬銬回去。   哈利咒罵自己。他替洛斯可銬上手銬,兩人側身從桌子和牆壁間走向門口。哈利握住門把手。   多數的銀行搶犯思考都很簡單,洛斯可說,所以他們才會去搶銀行。   哈利停步。   世界上最知名的銀行搶匪是美國的威利.薩頓(Willie Sutton)。洛斯可說,他被逮捕然後上了法庭,法官問他為什麼要搶銀行。薩頓的回答是:因為那裡有錢啊!這句話成為日常美語歷久不衰的一句。我想這是在告訴我們,語言可以多麼直接,又簡單得多麼精彩。對我來說,那只表示一個被捕的笨蛋。優秀的銀行搶匪既不出名,也不會說什麼名留青史的話,因為他們既不直接也不簡單。你要找的就是這一種。   哈利等待著。   葛瑞特。洛斯可說。   葛瑞特?貝雅特瞪著哈利,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葛瑞特?她脖子上的青筋浮起,葛瑞特有不在場證明啊!崔恩.葛瑞特是神經脆弱的會計師,不是銀行搶犯!崔恩.葛瑞特是是   無辜的,哈利說,我知道。他已經關上了身後的辦公室門,身體深深陷進書桌前的椅子裡,但我們說的並不是崔恩.葛瑞特。   貝雅特閉上嘴巴,發出叭答一聲。   你有沒有聽過列夫.葛瑞特這個人?哈利問,洛斯可說他看了前三十秒就知道了,但他想把片子看完才好確定,因為已經很多年沒人見到列夫.葛瑞特了。根據洛斯可最後聽說的消息,列夫住在國外某個地方。   列夫.葛瑞特。貝雅特說,目光飄到了遙遠的地方。他真是個謎。我記得聽我爸爸說起過。我看過一些懷疑他涉案的搶劫資料,那時他才十六歲。他是個傳奇,因為警察一直抓不到他。後來他完全銷聲匿跡了,我們甚至連他的指紋都沒有。她看著哈利,我怎麼會這麼笨?同樣的體型、類似的面貌。崔恩.葛瑞特的哥哥,對吧?   哈利點頭。   貝雅特皺起眉:但那就表示列夫.葛瑞特殺了自己的弟妹。   但也讓幾個事實湊攏了,不是嗎?   她緩緩點頭:兩人的臉相距二十公分,他們互相認識。   而且如果列夫.葛瑞特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   當然了。貝雅特說,她是目擊者,可能會出賣他,他不能冒這個險。   哈利站起來:我去叫哈福森把咖啡煮濃一點給我們喝。現在我們來看看錄影帶。   我猜,列夫.葛瑞特不知道絲汀在那裡上班。哈利說,眼睛盯著螢幕,有趣的地方是,他大概認出她了,但仍選擇用她當人質。他一定知道只要靠得夠近,她就能認出他,再說聽聲音也能聽出來。   貝雅特不解地搖頭,凝視著銀行大廳的畫面,這一刻裡的一切都很靜。奧古斯特.薛爾茲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正繼續前進。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他是專業搶匪。不能留下任何線索。絲汀從這一刻起就注定要遭殃。哈利讓畫面停格,搶匪從門口進來,打量四周。列夫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可能會被認出,也知道她一定得死。所以乾脆拿她當人質。   冷血。   簡直冷到零下四十度。我唯一不太懂的是,為什麼他為了怕被認出寧可殺人,但其實本身早就是其他搶案的通緝犯了。   韋伯端拿了一托盤的咖啡進來。   可是列夫並沒因任何搶案被通緝。他說,一路端著托盤直到放在茶几上。這個房間看起來像是有人曾在五十年代布置過一次,之後就一直沒變了:厚絨布椅子、鋼琴和窗台上積了灰塵的植物,都散發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感。就連牆角那座古董鐘的鐘擺都無聲地搖晃著。壁爐上那幅裱框畫上的白髮女郎也不出聲地笑著。這股沉寂似乎在韋伯八年前喪妻之後就進駐屋內,把他周圍的一切都噤了聲,連要讓鋼琴彈出音符都很困難。這間公寓是在德揚區一群老公寓的一樓,但戶外的車聲卻只強調了這股靜。韋伯小心翼翼地坐進一張高背沙發,彷彿那是博物館的陳列品。   我們從未找到列夫參與任何搶案的確鑿證據。沒有目擊者的陳述,沒人洩漏過他的消息,沒有指紋和其他鑑識線索。報告上只確認了他是嫌犯。   嗯。所以,假如絲汀不舉發他,他就是清白的囉?   對。要不要餅乾?   貝雅特搖搖頭。   今天韋伯休假,但哈利在電話中堅持他們必須立刻跟他談。他知道韋伯不太願意在家裡見客,那也沒辦法。   我們請鑑識組的值勤人員把可樂瓶上的指紋同列夫之前涉嫌犯下搶案時的指紋比對過。貝雅特說,但沒有結果。   我不是說了嗎,韋伯說,一面檢查咖啡壺的蓋子有沒有蓋好,犯罪現場從來沒有找到列夫的指紋。   貝雅特翻閱著筆記:你同不同意洛斯可的話,認為列夫.葛瑞特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有什麼好不同意的?韋伯開始倒咖啡。   因為他是搶案嫌犯時,從來沒用過暴力,也因為她是他弟妹。因為你可能會被認出來而謀殺,這不是很薄弱的殺人動機嗎?   韋伯停止倒咖啡,看著她。他疑惑地瞥了哈利一眼,哈利只聳聳肩。   不。他說,又繼續倒咖啡。貝雅特臉紅了。   韋伯有傳統調查學校的背景。哈利幾乎是用道歉的語氣說,他認為,謀殺本身就已經排除理智的動機,只有程度不同的曖昧動機,有時候這種動機是看似合理的。   就是這樣。韋伯說著放下咖啡壺。   我是不懂,哈利說,列夫為什麼要去國外,反正警方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啊。   韋伯作勢把椅子扶手上的灰塵拍掉:我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不是百分之百?   韋伯把那細而脆弱的瓷質咖啡杯把手,穿過他那又大又胖的大拇指和沾滿尼古丁的食指。那時有很多謠傳,但我們一個也不相信。據說,他不是為了躲避警察。有人聽說,上一次搶銀行並未照計劃進行,列夫是在倉皇之下離開同夥的。   什麼叫倉皇之下?貝雅特問。   沒人知道。有人認為列夫是接應的逃亡駕駛,在警方抵達時開車走了,把其他人扔在銀行裡;也有人說那次搶劫很成功,但列夫卻把所有錢都帶到了國外。韋伯啜了一口咖啡,謹慎地把杯子放下。我們在談的這件案子,有意思的地方可能不是他為什麼如此,而是誰要這麼做。誰是另外這個人?   哈利探詢地看著韋伯的眼睛:你是說,是   這位經驗老到的鑑識專家點點頭,貝雅特和哈利互看了一眼。   幹!哈利說。   貝雅特一面注意左邊的車輛,一面等右邊德揚街上的車流出現空隙。雨水打在車頂上。哈利閉上眼,知道只要夠專心,就能讓唰唰而過的車聲變成打上船頭的海浪,他則站在微風裡,凝望著下方的白色泡沫,牽著他爺爺的手。但他沒那個時間。   所以洛斯可跟列夫有樑子還沒了結。哈利說著睜開眼,就選了他來當搶匪。影片裡的真的是列夫,還是洛斯可只是想報復?或者洛斯可又在耍我們?   不然就是像韋伯講的,只是謠傳。貝雅特說。右邊的車子持續駛過,她的手指不耐煩地在方向盤上打鼓似的敲著。   妳可能是對的。哈利說,如果洛斯可想要復仇,不會需要警方幫忙。假設這些只是謠傳,那如果列夫沒涉案,又為什麼要選他?   一時興起?   哈利搖頭:洛斯可是戰略家。他不會毫無理由就說出錯誤人選。我不確定屠子是獨自幹下著件案子的。   什麼意思?   也許有別人幫忙謀劃。進口槍械的網絡、逃亡車、掩護用的公寓,或是偷偷在事後把衣服和武器弄走的清潔工。還有洗錢的人。   洛斯可?   如果洛斯可想混淆視聽,讓我們不去找真正有罪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叫我們去找一個沒人知道去向、已經死亡下葬,或是換個新身份住到國外的人,一個我們搜查時絕不會把他排除的嫌犯。他可以讓我們費盡力氣找人,就是不找他的手下。   所以你認為他在說謊。   每個吉普賽人都說謊。   哦?   這話是洛斯可自己說的。   那他倒是挺有幽默感的。再說,要是他已經向別人撒過謊了,又為何不該對你撒謊?   哈利沒有回答。   終於有空隙了。貝雅特說著輕踩油門。   等等!哈利說,右轉,去芬馬克街。   噢。她驚慌地說,轉上德揚公園前方的一條路。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去崔恩家裡拜訪一下。      網球場的網子被拿掉了,崔恩家沒有窗戶透出燈光。   他不在家。貝雅特按了兩次門鈴之後說。   鄰居的窗戶是開著的。   崔恩在家啦。細細的聲音來自一個女人滿布皺紋的臉,哈利覺得跟上次相比,這張臉的顏色又更深了一層,他只是不開門而已。你一直按鈴不要放掉,他就會出來了。   貝雅特按著鈕,他們聽到震耳的門鈴聲響遍全屋。鄰居的窗戶關了起來,沒多久他們就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無神雙眼下的兩個黑眼袋。崔恩穿著黃色的睡袍,一副睡了一個星期、現在才起床,而且還嫌沒睡夠的模樣。他一言不發地舉起一隻手,招手要他們進來。陽光照上他左手小指的鑽戒,光芒閃了一下。      列夫很不一樣。崔恩說,他十五歲時就想殺人了。   他對著空中微笑,好像在回想一段甜蜜的記憶。   我們似乎有著截然不同的基因。他沒有的,我有,反之亦然。我們在霧村路上的這棟房子裡長大,列夫是這一區的傳奇人物,但我只是列夫的小弟。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學校裡,列夫下課時間跑上了學校的屋頂。那一棟有四樓,沒有一個老師敢上去帶他下來。我們站在下面歡呼,他伸展雙臂揮舞。現在我都還能看見他的身影映襯著藍色的天空。那時的我並不害怕,我並沒有想到我哥可能會掉下來。我想大家當時都這麼覺得。列夫是唯一一個不向崔佛路公寓的高斯頓兄弟屈服的小孩,即使他們至少大他兩歲,還在少年感化院待過。列夫十四歲時就把我爸的車開到利勒史托市,回來時帶了一袋從車站雜貨店偷來的零食。我爸什麼都不知道,列夫把甜食給了我。   崔恩似乎想笑。他們都坐在餐桌旁,崔恩泡了可可。他站著凝視裝可可粉的錫罐好一陣子,才把可可粉倒出來。有人用毛氈筆在錫罐上寫了可可粉三個字,那是工整、女人的筆跡。   最糟的是,列夫搞不好會有一番成就。崔恩說,他的問題是太容易覺得膩。大家都說他是史蓋特運動俱樂部多年來最有天份的足球員,但他被選上國家代表隊時,他甚至懶得出席。十五歲時,他借了一把吉他,兩個月後就在學校裡表演自己寫的歌。之後有個叫瓦克塔的人問他要不要加入吉洛德鎮的樂團,但他拒絕了,因為人家不夠優秀。列夫是可以做任何事的那一型。只要乖乖做功課、不要老是蹺課,他可以輕鬆完成學業。崔恩露出扭曲的笑容。他給我偷來的東西,要我模仿他的筆跡,替他寫作文。至少他在語文上的分數是保住了。崔恩笑了,但馬上又恢復嚴肅表情。然後他玩膩了吉他,開始跟亞沃住宅區的一幫大男孩混。列夫似乎從不覺得放棄擁有的東西有什麼危險,反正轉個彎總會有其他的、更好的、更刺激的東西。   這麼問一個做弟弟的可能很蠢,不過你會說你很清楚他的為人嗎?哈利問。   崔恩想了想。不,這不是蠢問題。是的,我們一起長大,列夫外向、風趣,不管男生女生,所有人都想認識他。但實際上列夫卻是獨行俠。他有一次對我說,他從來沒有過真正的好朋友,只有崇拜者和女朋友。我對列夫有很多地方不清楚,比如在高斯頓兄弟來找碴的時候:他們有三個人,年紀都比列夫大,我和另外幾個當地男生一看到他們過來就溜了,但列夫站在原地不動。五年來,他們一直痛扁他,後來有一天,年紀最長的那個男生單獨過來了,他叫羅傑。我們像往常一樣開溜,但我從屋子轉角偷看,看到羅傑躺在地上,列夫在他身上。列夫的膝蓋頂住羅傑的手臂,手裡拿了根棍子。我走近去看,他們兩人只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就在那時,我看到列夫把那根棍子插進羅傑的眼窩。   貝雅特在椅子上換了個坐姿。   列夫非常專注,好像在做一件需要絕大精準度和謹慎的事情。他好像想把眼球挖出來。羅傑在淌血,血從眼睛流出,滑下耳朵,從耳垂滴到柏油路上。周圍靜得可以聽見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答、答、答。   你當時做了什麼?貝雅特問。   我吐了。我向來沒辦法見到血,我會頭昏、想吐。崔恩搖搖頭。列夫放走羅傑,跟我回家。羅傑的眼睛復元了,但高斯頓兄弟再也沒到我們的地盤來過。只是,我永遠忘不了列夫拿著棍子的景象。只有那種時候,我才會想這個哥哥有時候可能會成為另一個人,我不認識的人,只在偶然間毫無預期地來拜訪。不幸的是,從那次以後,拜訪次數愈來愈頻繁了。   你說他想要殺一個人。   某個星期天早上,列夫拿了螺絲起子和鉛筆,在鈴環街上的一條天橋上騎單車。你知道那種天橋吧?有點可怕,因為你要走在金屬網格上,還會看到下面七公尺的柏油路。我剛說過,那天是星期天早上,附近沒什麼人。他鬆開其中一個網格的螺絲,留下一邊的兩顆螺絲,又把鉛筆放在網格下的凹處。然後他開始等。先是有個女的走過來,根據他的形容,那女的看起來就像剛被人上過。打扮得很漂亮,頭髮凌亂,穿了一隻壞掉的短跟鞋,邊咒罵邊一拐一拐地走來。崔恩沉聲笑了。以十五歲的人來講,列夫真有一套。他把杯子舉到唇邊,驚訝地望著廚房的窗外。一輛垃圾車停在旋轉乾燥機後方的垃圾桶前。今天是星期一嗎?   不是。哈利說。他的那一杯碰都沒碰過。那女的怎樣了?   金屬網格有兩排,她選了左邊的走。運氣不好,列夫說。他說他寧可要那女的也不要是那個男的。後來那男的來了,他走的是右邊。因為凹處放了一隻鉛筆,所以鬆掉的那一格比其他網格高了一些,列夫認為那男的看出不對,因為他走得愈近,速度就愈慢。就在他要跨出最後一步的時候,整個人好像凝結在空中了。   崔恩緩緩搖頭,注視著垃圾車在嘎吱聲中吞掉鄰居所有的垃圾。   他把腳放下時,網格像暗板門那樣開了,就是用在絞刑台上的那種門。那男的跌上柏油路,雙腿都斷了。如果那不是星期天早晨,他馬上會被車子輾過。列夫說這是運氣不好。   他也對警察這樣說嗎?哈利問。   警察,對了。崔恩說,凝視著自己的杯子。兩天後警察來了,是我開的門。他們問外面那台腳踏車是不是我們家人的,我說是。原來有人看到列夫騎腳踏車離開天橋,還形容出腳踏車和穿紅夾克的男孩模樣。所以我把列夫穿的那件鋪棉紅夾克拿給他們看。   你?哈利說,你出賣了親哥哥?   崔恩嘆氣。我說那是我的腳踏車,也是我的夾克。列夫和我長得很像。   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當時才十四歲,還太小,他們不能拿我怎樣。列夫就得被關進羅傑.高斯頓也待過的感化院了。   但你爸媽怎麼說呢?   他們能說什麼?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是列夫幹的。他是會偷糖果、丟石頭的狂人,我則乖巧善良,會做功課還會帶老太婆過馬路。後來這件事再也沒人提過。   貝雅特清了清喉嚨。你替他承擔罪名,是誰的主意?   我的。我愛列夫比愛世界上任何東西還多。但案子既然已經落幕,現在我就可以說了。而且,事實上崔恩又露出心不在焉的笑。有時候我真希望膽敢那麼做的是我。   哈利和貝雅特沉默地摸起各自的杯子。哈利心想不知誰會先開口。如果現在他身邊的是愛倫,他們憑直覺就知道了。   你哥?他倆同時開口。崔恩對他們眨了眨眼,哈利朝貝雅特點點頭。   你哥現在住哪裡?她問。   列夫在哪裡嗎?崔恩困惑地看著他們。   對,她說,我們知道他離開了一陣子。   崔恩轉向哈利。你並沒有說事情跟列夫有關。那是責備的語氣。   我們說我們想談兩件事。哈利說,現在一件事談完了,就開始談第二件。   崔恩從椅子上起身,抓過杯子,走到洗碗槽,倒掉可可。可是列夫畢竟他是我他到底跟有什麼關係?   也許沒有關係。哈利說,但如果有,他會需要你幫他洗清嫌疑。   他根本就不住在國內。崔恩呻吟著轉身面對他們。   貝雅特和哈利互看了一眼。   那他住哪裡?哈利問。   崔恩遲疑了,但他的回答卻慢了十分之一秒才出現:我不知道。   哈利看著窗外的黃色垃圾車。你不太會說謊。   崔恩只用僵硬的目光瞪視他。   嗯。哈利說,或許我們不能期待你幫我們找你哥。但換個角度想,被殺害的是你太太,而我們有位目擊證人指稱你哥就是凶手。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視線回到崔恩身上,看到他的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跳了一下。在接下來的沉默中,他們只聽到隔壁公寓傳來的廣播聲。   哈利咳了一聲。所以如果你可以告訴我們什麼事,我們會非常感激的。   崔恩搖頭。   他們坐了一陣,然後哈利起身。好吧。如果想起什麼,你知道該上哪裡找我們。   站在門外階梯上的崔恩,已經沒有他們剛到時的那副倦容了。哈利紅著眼睛,抬頭看著從雲朵間探出頭來的低垂太陽。   我明白這對你並不容易,但也許你該脫下那件紅夾克了。   崔恩沒有回答,他們開車離開停車場時,還看到他站在台階上,把玩著小指上的鑽戒;也瞥到鄰居窗戶後方,有張滿布皺紋、曬成棕色的臉。      傍晚,雲層散去了。從施羅德酒館準備回家的哈利停在多弗列街街口,抬頭上望。星星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閃爍,其中一個閃光是往北飛向加德莫恩機場的飛機。獵戶星座的馬頭星雲。馬頭星雲。獵戶星座。是誰告訴他這個的?是安娜嗎,他納悶著。   回到公寓後,他打開電視看NRK新聞。美國消防隊員的英雄事蹟。他關掉電視。馬路上有個男人的聲音大喊蓍女人的名字,聽起來就是個醉鬼。哈利翻著口袋,找到那張抄下蘿凱新電話號碼的紙條,也發現自己還帶著那把有亞亞刻字縮寫的鑰匙。他把鑰匙放進電話桌的抽屜深處,才開始撥號。沒入接。電話鈴響了,他無法肯定會不會是她,結果卻在一堆雜訊中聽到愛斯坦的聲音。   媽的,這裡的人怎麼都亂開車!   你不必用吼的,愛斯坦。   他們媽的都想讓我撞死在馬路上!我從夏姆希克搭計程車過來,還想說一路都很順,切過沙漠、路上車子不多、馬路很直。天哪,我完全錯了。告訴你,我現在還活著真是奇蹟。又熱得半死!你有沒有聽過這裡的蚱蜢叫?還是沙漠的蟋繂?他們會發出全世界最高的蚱蜢噪音,直接穿透大腦皮質,可怕得很。這裡的水實在讚,超讚的!清澈見底,帶一點綠色,溫度跟人體一樣,所以你根本沒感覺。昨天我從海裡出來,都沒辦法肯定我是不是   愛斯坦,別再說什麼海水溫度了,你查到伺服器了沒?   一言難盡。   什麼意思?   哈利沒聽到回答。顯然他們被電話那頭的一陣討論聲給打斷了。哈利只聽到幾個字,如老闆和錢。   哈利?抱歉,這邊這個人有點疑神疑鬼的,我也是。真是有夠熱!但我想我找到的伺服器沒錯,他們還是有可能想耍我,但明天我會去看東西,親自跟他們的老闆見面。只要在鍵盤上花三分鐘,我就能知道那個伺服器對不對,剩下的就是錢的問題了。希望啦。明天再打給你。你該看看這些貝都因人的刀   愛斯坦的笑聲聽起來很空洞。      哈利在關燈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查百科全書。馬頭星雲是團暗星雲,清楚的人不多,獵戶星座也一樣,除了那是大家公認最美麗的一個星座之一。獵戶星座是希臘神話人物,泰坦和優秀的獵人。他被黎明女神誘惑,然後被憤怒的森林之神殺死。哈利入睡時,覺得有人在想他。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覺得思緒飄得好遠,只剩破碎的片段、半遺忘的幾段畫面。彷彿有人在他腦袋裡東翻西找,把原本整齊收納在抽屜和櫥櫃裡的東西全都丟在地上。他一定是做了夢。走廊的電話響了又響,哈利強迫自己下了床。又是愛斯坦打來的:他在艾托的辦公室裡。   我們有麻煩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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