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復仇女神的懲罰

第16章 15 外地人

復仇女神的懲罰 尤.奈斯博 12953 2023-02-05
  今天天氣真好。第二天早上,畢悠納.莫勒步履輕快地走進哈利和哈福森的辦公室,一面這麼說。   唔,你當然清楚啦,你有窗。正在喝咖啡的哈利頭也沒抬。還有一把新椅子。看到莫勒一屁股坐進哈福森的破椅子裡,椅子發出痛苦的呻吟,哈科又補上後面一句。   嗨,老兄。莫勒說,今天心情不好啊?   哈利聳聳肩。我快四十歲了,開始迷上賭博。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啊。對了,能看到你穿西裝還挺不賴的。   哈利拉起外套的翻領,好像現在才發現身上有這件深色西裝。   昨天有個單位主管會議。莫勒說,你要聽原始版還是濃縮版?   哈利用鉛筆攪拌著咖啡。愛倫的案子得停止偵辦了,對不對?   哈利,事情早就結案了。鑑識組組長說,你一直吵著要他們鑑識各種老證據。

  我們昨天找到一名新的目擊者,他   哈利,新目擊者經常出現。他們就是不想辦這個案子。   可是   哈利,已經否決了。抱歉。   莫勒轉向門口。去太陽下走一走吧,可能得等上好一陣子,才會再出現像今天這麼暖和的天呢。      聽說今天出太陽。哈利走進痛苦之屋,看到貝雅特時這麼說。只是讓妳知道一下。   把燈關掉。她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電話裡的她聽起來很激動,但並沒有說原因。她拿起遙控器:有人訂資源回收箱的那天,我在錄影帶上沒有發現,但你看看這一段,是搶案當天的影片。   哈利看到螢幕上出現7︱11,看到店家窗外有綠色資源回收箱,也看到店內的奶油餐包,和前一天才跟他談過話的那個露股溝男。他正在替一個女孩結帳,女孩買了牛奶、一本《柯夢波丹》雜誌和保險套。

  錄影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五分,差不多是搶案前十五分鐘。現在你看。   女孩拿了東西離開,隊伍往前移動,一個穿黑色工作服,頭戴尖頂帽、帽緣的遮耳片拉得老低的男子指了指櫃檯上的某樣東西。他低著頭,所以看不到他的臉,但臂膀下卻有個摺起的黑色旅行袋。   媽的!哈利輕呼。   他就是屠子。貝雅特說。   確定嗎?很多人都穿黑色工作服,而且搶匪也沒戴帽子。   他離開櫃檯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穿的鞋跟錄影帶上的一樣。還有,他身體左邊鼓起,裡面就是那把AG3步槍。   所以他把槍用膠帶黏在身上。但他在7︱11幹嘛?   等運鈔車,而且他需要一個可以把風又不會顯得可疑的地方。他事先查過了這一區,知道保全車會在三點十五分和三點二十分之間過來。在這五分鐘內,他總不能戴頭罩到處亂走,洩漏企圖,所以他用帽子遮住大半個臉。你仔細看,他走到櫃檯時,你會看到一小點閃光,那是眼鏡的反光。戴了墨鏡是吧,你這個混蛋屠子。貝雅特的聲音很低,說話速度卻很快,語氣裡有種哈利從沒聽過的憤怒。他一定也知道7︱11裡面有攝影機,所以才完全不露臉。看他檢查角度的樣子!說真的,我得承認他真的很會躲鏡頭。

  櫃檯後方的收銀小弟給了穿工作服的男子一個奶油餐包,拿起他放在櫃檯上的十克朗銅板。   還有呢?   哦對。貝雅特說,他沒戴手套,但他好像沒碰店裡的任何東西。這裡,你可以看到我剛才說的反光。   哈利沒說話。   隊伍裡的最後一個人正準備付帳時,那男人已經走出了店外。   嗯,我們又得開始找目擊者了。哈利說著準備起身。   我可沒那麼樂觀。貝雅特說,眼睛仍然看著螢幕。記得嗎?只有一位目擊者說,在星期五的尖峰時間看到屠子逃離現場。搶匪的最佳藏身地點就是人潮。   嗯,那妳有其他點子嗎?   坐下,不然你會錯過好戲的。   哈利瞥了她一眼,覺得有點窘,然後看著螢幕。收銀員現在轉向錄影機,一根手指插進鼻孔。

  所謂的好戲還真哈利咕噥。   看窗外的資源回收箱。   窗台有反光,但他們還是看到了那個穿黑色工作服的男人。他就站在資源回收箱和一輛停著的汽車中間,背對攝影機,一手摟在資源回收箱的邊緣。他一面吃奶油餐包,一面似乎也在注意銀行的動靜。之前提著的那個旅行袋現在就放在柏油路上。   這裡是他的把風地點。貝雅特說,他訂了資源回收箱,請人分毫不差地放在這個位置。這麼簡單的法子真虧他想得出來。他可以躲開保全攝影機,又能觀望保全車何時抵達。再注意看他的站姿:首先,因為有那個資源回收箱,有一半的路人根本看不到他:看到的也只會看到一個穿工作服、戴帽子的男人站在資源回收箱旁,以為他是建築工、搬運工或是收垃圾的。簡單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會在人的大腦皮層留下印象。難怪我們找不到目擊者。

  他在資源回收箱上留下幾個清楚的指紋。哈利說,可惜上星期天天下雨。   但他吃了奶油餐包   也把指紋一起吞了。哈利嘆氣。   就會口渴。現在看這個。   男人彎下腰,打開旅行袋,取出一個白色塑膠袋,又從裡面拿出一個瓶子。   可樂。貝雅特低語。在你進來以前,我把靜止影像放大看過了,那是一瓶有瓶塞的可樂。男人抓住瓶頸,拔開瓶塞,然後仰頭,把瓶子高舉空中,往喉嚨裡灌。他們看到最後幾口可樂流出,但瓶蓋遮住了男人張開的嘴和臉。然後他把瓶子放回塑膠袋,綁好開口,正準備放回旅行袋,卻忽然停下動作。   看仔細了。現在他在想。貝雅特輕聲說,聲音是低低的獨白。那些錢會佔去多大空間?那些錢會佔去多大空間?

  男人打量著旅行袋,又看了看資源回收箱。然後他下定決心,手臂迅速一甩,就把塑膠袋連同裡面的可樂瓶一起丟了進去,袋子在空中畫了個弧,落進打開的資源回收箱裡。   三分球!哈利大叫。   觀眾歡聲雷動!貝雅特也叫了起來。      幹!哈利喊道。   不會吧。貝雅特一聲呻吟,沮喪地一頭撞在方向盤上。   他們一定才剛來過。哈利說,等一等!   他猛地打開車門,門後的馬路上有個騎自行車的人一轉車頭躲開。哈利跑過馬路,衝進那家7︱11,跑到櫃檯前方。   資源回收箱是什麼時候被運走的?他問收銀員,這男孩正準備把兩個大亨堡包起來,交給兩個大屁股女孩。   拜託好不好,去後面排隊啦。男孩頭也不抬地說。

  其中一個女孩生氣地叫了一聲,因為哈利斜身擋住她要拿蕃茄醬的手,一把揪住那男孩的綠色襯衫領口。   你好呀,又是我。哈利說,現在給我仔細聽好,否則這個大亨堡就會直接塞進看到男孩驚恐的臉,哈利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他鬆開手,指了指窗子。從這裡可以看到對街的挪威銀行,因為原本擋住視線的資源回收箱不在了。他們什麼時候抬走資源回收箱的?快說!   男孩嚥了口口水,瞪著哈利。就是剛才,沒多久以前。   剛才是什麼時候?   兩分鐘前。他的眼睛開始泛淚。   他們開往哪裡?   我怎麼會知道?資源回收箱的事偶又不熟。   是我。   什麼?   但哈利已經走了。      哈利把貝雅特的紅色手機放在耳邊。

  奧斯陸廢棄物管理處嗎?我是哈利.霍勒警探。你們收走的資源回收箱都拿去哪裡倒?對,是私人用的。梅托帝卡,好。那是在亞納布區的凡賽福里蘭路嗎?謝謝。什麼?不然就是葛魯莫?那我怎麼會知道是哪?   你看,貝雅特說,塞車了。   無法穿越的車牆一路延伸到黑德哈路的羅莉咖啡店前方。   剛才應該走烏朗寧堡路的。哈利不然就是基克凡路。   可惜開車的不是你。貝雅特說著把前輪開上人行道,按下喇叭,同時加速。行人慌忙跳開。   喂?哈利對著手機說,你們剛才從玻克塔路和工業街交口拿走了一個綠色資源回收箱。要送到哪裡去?好,我等。   我們去亞納布區碰碰運氣。貝雅特說,一轉方向盤,開上電車前方的十字路口。輪胎在鋼軌上空轉,最後總算開上了柏油路面。哈利忽然隱隱覺得,這情景以前也遇過。他們開到彼斯德拉街的時候,奧斯陸廢棄物管理處的人才又拿起電話,說他們的司機沒接手機,但那個資源回收箱應該是在前往亞納布區的路上。

  好。哈利說,你能不能打電話到梅托帝卡,請他們不要把資源回收箱裡的東西倒進焚化爐,等我們你們公司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午休?小心!不,我剛才是跟車子的駕駛說話。不是,是我這邊的駕駛。   哈利在易普森隧道裡打電話到警察總署,請他們派一輛巡邏車去梅托帝卡,但最近的一輛卻在十五分鐘的車程外。   幹!哈利把手機往肩後一丟,一手重重敲上儀表板。   到了白波頓購物中心和廣場飯店之間的圓環,貝雅特悄悄開進一輛紅色公車和雪佛蘭貨車中間,行駛在白線上。她以每小時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開到俗稱交通機器的高架路口,在輪胎尖叫聲中演出一個精準的打滑,又開上奧斯陸中央車站靠峽灣那邊的迴轉道之後,哈利發覺並不是完全沒有希望追上。

  是哪個失心瘋的混帳教妳開車的啊?他邊問邊穩住身子,汽車在三線道公路的車陣中轉進轉出,前往艾克柏隧道。   我自己學的。貝雅特回答。   在弗勒卡隧道中央的時候,一輛又大又醜、邊開還邊漏柴油的大卡車緩緩出現在他們前方,卡車慢吞吞地切到右線,車子後方夾在兩條黃色機械手臂中間的,正是一個寫著奧斯陸廢棄物管理處的綠色資源回收箱。   好耶!哈利大喊。   貝雅特車子一轉,開到那輛卡車前,放慢車速,打開紅色警示燈。哈利搖下車窗,伸出拿著證件的一隻手,揮手要卡車開到路旁。      卡車司機對哈利要看資源回收箱一事沒有異議,卻不解哈利為何不等車子開到梅托帝卡垃圾場再說,因為到那裡就能把箱子裡的東西都倒到地上。   我不想讓瓶子被壓扁!哈利用吼的才能蓋過卡車後方隆隆駛過的其他車聲。   我是替你那套漂亮的西裝著想。卡車司機說,但那時哈利已經七手八腳地爬進資源回收箱。接著裡面傳來一陣噹啷亂響,卡車司機和貝雅特聽到哈利厲聲咒罵和翻找東西的聲音。最後只聽他喊了聲找到了!,然後人就出現在資源回收箱上,手裡像拿著獎盃似的高舉著那只白色塑膠袋。   立刻把瓶子拿去給韋伯,跟他說這是急件。貝雅待發動車子的時候,哈利這麼說。也幫我跟他問好。   這樣有用嗎?   哈利抓了抓頭。沒用。就說是急件吧。   她笑了。不是特別大聲,也沒有多開懷,但哈利注意到了。   你總是這麼熱血嗎?她問。   我?那妳呢?為了這個證據,妳剛才差點把我們送上西天。   她笑著沒有回答,只看了看後照鏡,又開上馬路。   哈利看了看錶。可惡!   開會遲到了嗎?   妳能不能載我去麥佑斯登區的教堂?   好啊。你穿西裝就是為了去那裡?   對。是一個朋友。   那你最好先把肩膀上那塊咖啡色的污漬弄掉。   哈利扭頭去看。被資源回收箱弄的。他說著拍了拍。好了嗎?   貝雅特遞給他一條手帕。吐點口水試試。是你的好朋友嗎?   不是,也可以說是或許有一陣子是。但不管怎樣,換作是妳也會去參加葬禮的吧。   是嗎?   妳不會嗎?   我這輩子只參加過一次葬禮。   車上的兩人沉默了。   妳父親的嗎?   她點頭。   他們經過辛桑區的交口。哈洛斯飯店下方的幕瑟倫登大草坪上,有個男人和兩個小男孩在放風箏,三個人都站著看藍天,哈利看到男人把風箏線給了身材比較高的那個男孩。   我們還是沒抓到殺他的那個人。她說。   沒錯。哈利說,但總有一天會的。      上帝賜予生命,也奪走生命。牧師說,目光落上空蕩蕩的幾排長椅,看著一個理小平頭的高個子男人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最後一排找了個位子坐下。一聲響亮、悲痛的啜泣響起,迴盪在拱形的天花板間,他等著聲音散去。但有時候你會覺得,神只是奪走生命。   牧師加重語氣說出奪走兩字,說話的聲響把這個詞傳到了教堂後方。啜泣聲更響了,哈利看著這一切。他本以為,安娜這麼活潑又外向,一定會有很多朋友,可是他卻只數出八個人,六個坐在前排,兩個坐在後排。八個耶。唔,好吧,會有幾個人出席他的葬禮呢?看來八個已經算不錯了。   啜泣聲來自前排,哈利看到三顆圍了鮮艷圍巾的頭和三個光頭的男人。另外的兩個人,坐左邊那個是男的,坐中間那個是女的。他認出了有著爆炸頭的艾斯翠.蒙森。   管風琴的踏板發出嘎嘎聲,音樂響起。是首聖歌。聖主恩典。哈利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累。管風琴的琴音抑揚頓挫,高音像流水從天花板淌下,微弱的聲音唱著原諒與慈悲。他真想讓自己沉浸在溫暖、能夠裹住身體的東西裡。上帝將審判生者與死者。上帝的復仇。上帝是復仇之神。管風琴的低音讓空的長椅起了共振。一手拿劍,一手拿秤,懲罰與正義。或是沒有懲罰,也沒有正義。哈利睜開眼睛。   四個男人抬起棺材。哈利認出警官歐拉.李在兩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後方,那兩人穿著亞曼尼西裝,白襯衫最上面的釦子沒扣。第四個人身材高得讓棺材都傾斜了,西裝鬆垮垮地掛在他瘦削的身子上,但他也是四個人當中,唯一不像被棺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這人的臉尤其吸引哈利的目光:他有張窄窄的臉,臉部線條柔和,一雙盛滿痛苦的棕色大眼嵌在深陷的眼窩中,一頭黑髮梳向後綁成辮,露出光亮的高額頭。一張敏感的心形嘴巴上覆著梳理整齊的長鬍子,彷彿基督從牧師身後的祭壇走了下來。還有一件事:很少有人的臉會讓人用這個形容詞,但這人的臉卻的確給人發亮的感覺。這四個人來到走道盡頭的哈利身邊,他試著看出究竟是什麼讓那個人有這種表情。是悲痛?總不會是喜悅吧。還是善良?邪惡?   他們經過時,哈利的目光與他短暫相接。跟在他們後面的是目光低垂的艾斯翠.蒙森,一個似乎是會計的中年男子和兩老一少的三個女人,都穿著色彩鮮艷的裙子。他們啜泣、哀號,不時雙眼望天、絞著手,靜靜地伴著棺材走。   哈利站著不動,等這一小隊人離開教堂。   霍勒,這些吉普賽人還真有意思,對吧?話聲迴盪在教堂中。哈利轉身。是穿黑西裝打領帶的伊佛森,臉上還掛著微笑。我小時候,家裡有個吉普賽園丁。你知道,吉普賽馴熊師會帶著跳舞的熊到處旅行。他叫喬瑟夫,喜歡音樂和惡作劇。但是死亡這些人跟死亡的關係比我們都還緊繃,他們怕死了繆爾(mule),也就是死者的靈魂,而且相信死人會回來。喬瑟夫以前都會去找一個可以把鬼魂趕走的女人。顯然這種事只有女人做得到。我們走吧。   伊佛森輕碰了一下哈利的臂膀,哈利得咬緊牙關才壓下想把他的手甩掉的衝動。他們一起走下教堂的樓梯,基克凡路上的車流聲蓋過了教堂的鐘聲,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敞著後門,正在松寧斯街等候葬禮隊伍。   他們會把棺材送去維斯特火葬場。伊佛森說,火葬是他們從印度承襲下來的印度教習俗。在英國,他們會焚燒死者的拖車,但把寡婦鎖在車上已經被禁止了。他大笑。他們可以把個人財產帶進棺材。喬瑟夫跟我說過,匈牙利有個吉普賽家庭,從事爆破工作的一個男子死了,家人就把他的炸藥放進棺材,結果把整間火葬場炸得半天高。   哈利取出那包駱駝牌香菸。   霍勒,我知道你為什麼過來。伊佛森說,臉上仍掛著笑容。你想看看能不能在這個場合跟他搭上幾句話,對不對?伊佛森朝行進隊伍歪了歪頭,隊伍中那個高瘦的男子緩緩跨步,另外三個快步想跟上他。   他就是那個洛斯可?哈利問,一邊把香菸塞進唇間。   伊佛森點頭。是她叔叔。   其他人呢?   看來都是朋友。   那家人呢?   他們不承認死者跟他們的關係。   哦?   洛斯可是這麼說的。吉普賽人都是說謊不打草稿的騙子,但他的話符合喬瑟夫所說的思考模式。   什麼模式?   家庭榮耀重於一切。所以她才被踢出來。洛斯可說,她十四歲時,跟西班牙一個說希臘語的外地吉普賽人結了親,但在完婚之前,她就跟一個外地人跑了。   外地人?   就是非吉普賽人。一個丹麥水手。沒有比這更糟的了,她讓全家族蒙羞。   嗯。哈利說話時,沒點燃的香菸在嘴裡上下晃動。據我瞭解,你跟這個洛斯可已經混得滿熟了?   伊佛森作勢拍散假想中的煙霧。我們有過一次詭異的談話,我會說那次是個小爭執。要等我們這邊遵守約定了,交談才會更具體。也就是說,要等他參加完葬禮之後。   所以目前為止他並沒說多少囉?   他沒說什麼對調查本案有影響的話,但他的語氣很積極。   積極到我看見警察幫忙抬他的親人去墓園?   牧師問歐拉或我能不能幫忙抬棺,因為他們還缺一個人。我覺得沒關係,反正我們也要來這裡監視他,而且會繼續下去。我是指繼續監視他。   哈利瞇起眼,看著刺目的秋日太陽。   伊佛森轉身面對他。霍勒,我想把話說清楚。在我們跟洛斯可談完以前,誰都不准打他主意。誰都不行。三年來我一直想跟這個什麼都知道的人打交道,現在終於有了機會,我絕對不准事情被搞砸。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伊佛森,既然現在是私下談話,那請你告訴我,哈利說著從嘴上摘掉一片菸草屑。這件案子已經變成你我的競賽了嗎?   伊佛森仰起臉對著太陽,咯咯笑了起來。假如我是你,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嗎?他閉著眼睛說。   怎麼做?哈利忍不住打破沉默問道。   我會把西裝送去乾洗。你這樣子好像剛從垃圾堆裡爬出來似的。他把兩根手指放在眉角。日安囉。   哈利單獨站在階梯上抽菸,看著那口白色棺材一邊高三邊低地走過人行道。      哈利進來時,椅子上的哈福森猛地轉身。   你來了真是太好了,我有好消息。我媽的這什麼味道!   哈福森捏住鼻子,以播報漁業氣象的機械化音調說:你的西裝怎麼了?   掉進垃圾堆裡了。你有什麼消息?   哦對,我想那張照片可能是南部地方的渡假區,所以就把照片寄給奧斯雅德郡的所有警局。然後,賓果!一位瑞瑟市的警察馬上打電話來,說他對那片海灘很熟。但你知道怎樣嗎?   呃,當然不知道。   那地方不在南部,而在拉可倫村!   哈福森滿臉期待地笑著看向哈利,等不到哈利做出反應,他又說:在奧斯佛郡,默斯市外面。   哈福森,我知道拉可倫村在哪。   對,但這個警察是   南部地方的人也會渡假好不好。你打電話到拉可倫村了嗎?   哈福森受不了似的翻了個白眼。那還用說。我打電話到那個露營地,和兩個出租農舍的地方。還問了那邊僅有的兩家雜貨店。   運氣如何?   很不錯。哈福森又露出笑臉。我把照片傳真過去,經營雜貨店的其中一個男子知道她是誰。他們租了那一區最棒的一間農舍,他有時候就負責開車送貨過去。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   薇格蒂絲.亞布。   亞布?   對,全挪威只有兩個叫這名字的人。一個出生於一九〇九年,另一個現年四十三歲,跟亞納.亞布住在史蘭冬區的畢攸卡特路十二號。還有喔,這是他們的電話號碼,老闆。   別這樣叫我。哈利說著抓過電話。   哈福森哀叫一聲。怎麼?你心情不好?   對,但那不是原因。莫勒才是老闆,我不是,好嗎?   哈福森正準備回嘴,哈利急忙舉起一隻手:亞布太太嗎?      當初建造亞布家肯定花了不少時間、金錢和空間。還有品味。或者以哈利看來,這房子充滿著大量糟糕的品味。要是當初真有建築師,那麼他似乎想把挪威農舍傳統融進美國南方農場風格中,還加了一抹粉紅色的郊區氣氛。哈利的腳陷進圓石鋪成的車道,車道經過一處修剪整齊、長滿裝飾用灌木的庭園,和一隻正在噴水池旁喝水的青銅雄鹿像。車庫的屋脊上有個銅製的橢圓形標誌,標誌上裝飾著一面藍旗,旗子上是黃色三角形疊在黑色三角形上的圖案。   狗兒憤怒吠叫的聲音從屋內傳來。哈利走上兩個柱子之間的寬階梯,按了門鈴,心想來應門的說不定會是穿白圍裙的黑人阿嬤。   哈囉。門一開,她清脆的聲音幾乎也同時響起。薇格蒂絲.亞布符合一種女人形象,是哈利晚上回家會在電視健身廣告上偶爾看到的那種:露出一口白牙的笑容、芭比娃娃般的漂金頭髮,還有一副堅實、線條優美且屬於上流社會的身軀,裹在緊身慢跑褲和過小的上衣裡。她還做過隆乳,但至少她沒把尺寸做得太誇張。   我是哈利   請進!她微笑,一雙又大又藍的眼睛畫了無暇的裸妝,眼角幾乎看不見皺紋。   哈利踏進寬廣的門廊,裡面眾多又肥又醜的木雕怪物堆高到他腰際。   我正在洗東西。薇格蒂絲解釋說。她又露齒一笑,用食指小心地擦掉汗水,免得弄糊眼影。   那我還是脫鞋吧。哈利說完才想起右腳大拇指那裡的襪子破了個洞。   不必,真的,我不是在打掃房子,房子有別人會掃。她笑著,但我喜歡自己洗衣服。總得限制一下讓陌生人在自家進出的程度吧,你不覺得嗎?   對極了。哈利含糊地說。他得加快腳步才跟得上她。他們經過一個漂亮的廚房,來到客廳。兩扇玻璃拉門外是一個寬敞的露台,客廳主牆上有個大型的磚造建築,像某種介於奧斯陸市政府和紀念碑之間的房子。   是培爾.漢莫為亞納的四十歲生日設計的。薇格蒂絲說,培爾是我們的朋友。   嗯,培爾他真是設計了好一個壁爐。   你一定聽過建築師培爾.漢莫吧?他設計了侯曼科倫區的新教堂呀。   恐怕沒有。哈利說著把照片遞給她。能不能請妳看看這張照片?   他打量著她臉上越發驚訝的表情。   這是亞納去年在拉可倫村拍的照片。你怎麼會有?   哈利確認了她始終維持著那如假包換的困惑表情,然後才回答。   我們是在一個名叫安娜.貝斯森的女人鞋子裡找到的。他說。哈利看著薇格蒂絲臉上露出的一連串思考、推論和情緒起伏.就像一場快轉過的肥皂劇。先是驚訝,再來是納悶和困惑,然後是直覺反應,先以不信的笑容來否認,冷靜下來後似乎有種恍然大悟的理會,最後是一張繃緊的臉,上面寫著:總得限制一下讓陌生人在自家進出的程度吧,你不覺得嗎?   哈利把玩著剛取出的那包菸。一個玻璃大菸灰缸傲氣十足地放在茶几中央。   亞布太太,你認識安娜.貝斯森嗎?   當然不認識。我應該認識嗎?   我不知道。哈利據實以告。她已經死了,我卻很納悶這樣一張私人照片為什麼在她的鞋子裡。妳有什麼看法?   薇格蒂絲想做出寬容的微笑,但嘴角卻上揚不起來。她只好用力搖頭。   哈利等著,身子不動,放鬆。如同讓鞋子陷進那些圓石,他讓身體陷進那又深又白的沙發。經驗告訴他,沉默是讓人說話最有效的辦法。兩個陌生人面對面坐著時,沉默就像吸塵器,要把話吸出來。他們這樣對坐了漫長的十秒鐘。薇格蒂絲嚥了口口水:或許是清潔工在哪裡看到這張照片,就順手拿走了,然後交給了這位她是叫安娜.貝斯森吧?   對。亞布太太,介意我抽菸嗎?   家裡全面禁菸。我先生和我都不她迅速舉起一手去摸辮子。而且我們最小的兒子亞歷山大有氣喘。   真是遺憾。你丈夫平常都做些什麼?   她驚訝地望著他,原本已經很大的藍眼睛現在睜得更大了。   我是銳,他的職業是什麼?哈利把香菸放回內側口袋。   他是投資人,但三年前把公司賣掉了。   什麼公司?   亞布公司,替旅館和公家機關進口毛巾和浴室地墊的。   那毛巾的量一定很大了,還有浴室地墊。   我們在全斯堪地那維亞都有代銷。   恭喜。你們車庫上有面旗子,那不是領事館的旗嗎?   薇格蒂絲恢復了鎮靜,把髮圈解了下來。哈利這才發現她臉上也做過整形,整個比例就是怪怪的。這表示整形整得太好了,她的臉幾乎是用人工整成完全對稱的。   聖露西亞。我先生在那裡當過十一年挪威領事。我們在那裡有個縫浴室地墊的工廠,也有一棟小房子。你有沒有去過?   沒有。   那個小島美麗、漂亮又迷人,有些年紀較大的島民還會說法文。雖然他們的法文我聽不懂,但他們真的好迷人呢。   克里奧爾式法語。   什麼?   我看過介紹。妳想妳先生會不會知道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死者那裡?   我想不出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應該知道?   嗯。哈利微笑。說起來這就跟一個人的鞋子裡為什麼會放了張陌生人的照片一樣困難吧。他站了起來。亞布太太,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哈利寫下亞納.亞布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目光正好瞥到剛才坐過的沙發。   呃他開口時看到薇格蒂絲順著自己的目光看去。我掉進資源回收箱了。當然,我會   沒關係。她打斷他的話頭。反正下星期沙發套就會送去乾洗。   來到屋外後,她對哈利說她又想了想,能不能請他等到五點再打電話去找她先生。   那時候他就回家了,不會那麼忙。   哈利沒有回答,只看著她的嘴角上下移動。   那時候他和我就能看看能不能幫你理出頭緒。   謝謝妳的好意,但我有車,而且他辦公室就在我回去的路上,所以我就直接開過去,看看能不能見到他吧。   好。她帶著勇敢的笑容說。   哈利走在長車道上的時候,狗吠聲一直沒停。到了大門,他轉過身。薇格蒂絲仍然站在那棟粉紅色農莊的台階上。她低著頭,太陽照上她頭髮和身上閃亮的運動衣。從遠處看過去,她像一尊小小的青銅像。      哈利找不到停車位,也沒在維卡中庭飯店的地址找到亞納.亞布。只有一個接待員告訴他,亞布跟另外三位投資人租了一間辦公室,他正在跟銀行經紀人共進午餐。   離開那棟大樓時,哈利在擋風玻璃的雨刷下面發現一張罰單。他拿起罰單,心情惡劣地來到路易斯號這不是一艘蒸氣船,而是位於阿克爾港的一家餐廳。跟施羅德酒館不同的是,這裡提供的食物能夠讓人下嚥,顧客群則是一批出得起飯錢的人,他們的辦公室就在勉強可以稱為奧斯陸的華爾街上。哈利在阿克爾港總覺得不自在,但那可能是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挪威人,而不是觀光客。他跟服務生簡短交談了幾句,服務生指了指靠窗的一張桌子。   各位,抱歉打擾一下。哈利說。   啊,終於來了。桌邊三位男士其中之一輕喊,一面把瀏海往後撥。服務生,你會說這瓶酒是適飲溫度嗎?   我會說這是倒進教皇新堡瓶子裡醒過的挪威紅酒。哈利說。   嚇了一跳的瀏海男打量起穿黑色西裝的哈利。   開玩笑的。哈利笑著,我是警察。   驚訝轉成了警戒。   我不是來查環境犯罪的。   放鬆轉成了疑問。哈利聽到男孩子般的笑聲,吸了口氣。他已下定決心該怎麼做,但卻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哪位是亞納.亞布?   是我。笑著的那個人回答。他身材瘦削,一頭深色的頭髮又短又捲,眼睛周圍有笑紋,這點讓哈利知道他經常笑,而且比他原本猜測的三十五歲年紀更大。抱歉起了誤會。他繼續說,聲音裡仍帶著笑。警官,我幫得上忙嗎?   哈利打量著他,想先對他這人有點概念再開口。他的聲音鏗鏘有力,目光堅定,閃亮的白色衣領上繫了一條領帶,打得既不會太鬆,也不會太緊。他並沒在說了是我之後就開始沉默,反而加上一句道歉和警官,我幫得上忙嗎?還故意用些許挖苦的語氣強調警官兩個字,這表示亞納.亞布不是非常有自信,就是為了給人這樣的印象而下過苦功。   哈利收斂心神,他不是要專心想待會兒該說什麼,而是要注意亞布會有什麼反應。   是的,你幫得上忙,亞布。你認識安娜.貝斯森嗎?   亞布那雙跟他太太一樣的藍眼睛看著哈利,想了一會兒之後,用清楚、宏亮的聲音回答:不認識。   亞布臉上所透露的跟他嘴上說的一樣。倒不是哈利早知道會這樣,他已經不再相信天天跟謊言為伍的人能夠識破謊言的迷思。有位警察曾說,以他豐富的經驗來看開庭審理,他知道被告何時說的是謊話。再度為被告發聲的史戴.奧納則說,研究顯示每個專業團體識破謊言的能力都差不多,不論是清潔工、心理學家或警察都一樣好,也就是說,大家都一樣差。在比較研究中,唯一得分高於平均值的是祕密情報員。但哈利並不是祕密情報員,只是個承受時間壓力的奧普索鄉男人,心情惡劣,而且判斷力明顯不足。在毫無懷疑根據的情況下,拿不太站得住腳的事去質問一個男人,還當著旁人的面,根本稱不上有效率,也絕對不公平。因此哈利心知肚明他不應該這麼問:你知不知道給她這張照片的可能是誰?   三個男人都盯著哈利放在桌上的那張照片。   不知道。亞布說,會不會是我太太?或是我的小孩?   嗯。哈利尋找瞳孔的變化和脈搏加快的徵兆,如出汗或臉紅。   警官,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但既然你不嫌麻煩地來找我,我猜一定不是小事。或許等我跟這三位瑞典商銀的男士開完會之後,我們再私下談如何?如果你要等,我可以請服務生找一張吸菸區的桌子給你。   哈利看不出亞布臉上的笑究竟是嘲弄,還是真心想幫忙。他連這個都無法判斷。   我沒有時間。哈利說,如果可以現在就   恐怕我也沒有時間。亞布以冷靜但堅決的聲音說。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所以我們只能等下午再談。當然,這是在你仍然認為我幫得上忙的情況下。   哈利嚥了口口水。他毫無招架之力,而且知道亞布也看得出來。   那就這樣吧。哈利說,自己都覺得這麼說很沒用。   謝謝你,警官。亞布微笑著點頭。還有你剛才對酒的形容可能是對的。他轉頭看著瑞典商銀的人。史丹,你剛才說奧普特康公司怎麼樣?   哈利拿起照片,臨去前不得不對那位有瀏海的銀行經紀人幾乎掩飾不住的笑容忍氣吞聲。   來到碼頭邊,哈利點燃了一根菸,但菸一點味道也沒有。他低吼一聲,把菸丟掉。陽光把阿克修斯堡壘的一扇窗照得發亮,大海平靜得像是上面結了薄薄的一層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方式羞辱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結果只被人用絲質手套拎起來,輕輕攆出去。   他轉向陽光,閉土眼,心想是不是該改弦易轍,去做點聰明事,比如把整個案子拋在腦後。一切都不合理,情況還是跟以前一樣混亂、令人困惑、此時市政廳的鐘聲響了。   但哈利卻不知道,莫勒說對了:這的確是今年最後一個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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