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擁擠的小雜貨店門上鈴聲大作，兩個男人衝了進來。艾莫的水果菸草店已經是同類店家中絕無僅有的了，店內的一面牆上掛著汽車、打獵和釣魚雜誌，另一面牆上則是色情書刊、香菸和雪茄，櫃檯上有三堆抽獎優惠券，放在滲出水珠的甘草棒和灰撲撲的杏仁小豬糖果中間，小豬糖果綁著緞帶，是去年聖誕節剩下的。
沒淋得太慘嘛。艾莫說。年紀六十開外的他，光頭，瘦瘦的，留了一把鬍子，說話有北地口音。
哇，這雨下得還真突然。哈福森說，一面拍掉肩上的雨水。
標準的奧斯陸秋天。這位北地人改說起標準挪威語。不是乾旱就是暴雨。二十包駱駝牌香菸？
哈利點點頭，取出錢包。
這位年輕警官要來兩張刮刮樂吧？艾莫把刮刮樂卡遞給哈福森，哈福森對他開心地笑，迅速把卡片收進口袋。
艾莫，我可不可以在這裡抽菸？哈利問，一面望著外面的傾盆大雨。髒兮兮的窗外，人行道上已是空無一人，雨水拍打著路面。
請便。艾莫說著找給他們零錢。毒藥和睹博就是我的生計。
他矮身穿過身後扭曲的棕色窗簾，他們聽到裡面傳來咖啡機的咕嚕聲。
這裡有張照片，哈利說，我只是想請你查一下這女人是誰。
只是？哈福森看著哈利給他的這張照片，照片不是很清晰，邊角還被摺起。
先從找出拍攝地點開始。哈利說，他想讓菸留在肺腔，卻忽然一陣猛咳。看起來是在渡假區。若是這樣，就一定有小雜貨商或出租農舍的人之類的，如果照片上的這家人是常客，在那邊工作的人就會知道他們是誰。你查出來以後，剩下的就交始我。
這一切都因為照片是在鞋子裡嗎？
拜託，鞋子不是一般人會放照片的地方吧。
哈福森聳聳肩，走上馬路。
雨還沒停啊。哈利說。
我知道，但我得趕回家。
為什麼？
因為我有生活，雖然你對這點不感興趣。
哈利扮了個笑臉，表示他很清楚這句話是開玩笑。好好享受囉。
鈴聲又響，門碰地一聲在哈福森身後關上。哈利吸了口菸，打量著艾莫店裡的書刊，猛地驚覺自己跟一般挪威男人的興趣多麼不同。是因為他已經不再有興趣了嗎？音樂，對啦，但近十年來根本沒人做出像樣的音樂，包括他以前喜歡的歌手在內。電影呢？如果哪天他從電影院出來而不覺得自己像動了腦葉切開術，那就叫幸運了。沒別的了。換句話說，仍然讓他興致勃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人抓去關。但即使這件事也不再讓他像以前那樣感到刺激。可怕的是，這個情形他絲毫不覺得煩惱，哈利一面興味盎然地想，一面把手放在艾莫那冰冷、光滑的櫃檯上。他已經屈服了，變老真令人感覺舒暢。
鈴聲又叮噹亂響起來。
我忘了告訴你，昨晚我們逮到一個非法持有武器的人。哈福森說，羅伊．柯維斯，他是賀伯披薩屋裡的光頭男之一。他站在門口，雨水在他濕掉的鞋子旁飛舞。
哦？
他嚇得要死，我就說如果他能說出一些有用的情報，我就放他走。
然後呢？
他說愛倫被殺的那天晚上，他在基努拉卡區看到史費勒．歐森。
那又怎樣？有好幾個目擊者都證實了這件事。
對，但這個人看到歐森和某人坐在車裡聊天。
哈利的菸掉到地上，他毫不理會。
他知道那人是誰嗎？他慢慢地問道。
哈福森搖頭。不知道，他只認得歐森。
他有沒有描述相貌？
他只記得覺得那人長得像警察，但他說如果再見到，大概可以認得出來。
哈利感到外套下的身體開始發熱，他小心翼翼地吐出每個字：他說得出是哪種車嗎？
不，他只是匆忙路過。
哈利點頭，一手在櫃檯上游移。
哈福森清了清喉嚨。但他覺得應該是一輛跑車。
哈利發現香菸在地上冒煙。什麼顏色？
哈福森抱歉地攤了攤手。
是紅色嗎？哈利發問的聲音低沉嘶啞。
你剛才說什麼？
哈利挺直身子。沒什麼。記下他的名字，回去過你的生活吧。
鈴聲又響起。
哈利的手在櫃檯某處停下，感覺那裡好像忽然變成了冰冷的大理石。
艾斯翠．蒙森今年四十五歲，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公寓裡，靠翻譯法國文學維生。她身邊沒有男人，卻有段錄下的狗吠聲，一到晚上就播放。哈利聽到她在門後的腳步聲，還聽到至少三道鎖被打開，然後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隱藏在黑色捲髮下的小臉，臉上滿是雀斑。
啊。看到哈利高大的身形，那張臉發出輕喊。
那張臉或許陌生，但哈利立刻有種在哪裡見過她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安娜詳細描述過這位鬼魅般的鄰居吧。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哈利．霍勒。他說著拿出證件。抱歉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打擾你。有關安娜．貝斯森死掉那天的傍晚，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看到她一副闔不上嘴的模樣，他想做出安慰的笑容。哈利從眼角看到這位鄰居門上的玻璃後方有點動靜。
蒙森女士，我可以進去嗎？不會佔用太久時間的。
艾斯翠．蒙森退後兩步，哈利趁機溜進門縫，關上身後的門。現在他可以看到她那非洲髮型的全貌了：那頭黑髮顯然是染過的，頭髮像顆巨大的球，裹住她那顆小小的白色頭顱。
他們面對面，站在走廊的廉價燈下，身旁是乾枯的花和從尼斯的夏卡爾美術館買來的裝框海報。
你以前見過我嗎？哈利問。
什什麼意思？
只是問妳以前有沒有見過我。待會我再問其他問題。
她張開嘴又閉上。然後堅決地搖搖頭。
好。哈利說，星期二晚上妳在家嗎？
她不確定地點頭。
妳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什麼動靜？
沒有。她說。但在哈利聽起來，她回答得太倉促了。
慢慢來，好好回想一下。他說，嘗試做出友善的微笑，這可不是他能用的面部表情中最常練習的沒有她說，目光搜尋著哈利身後的門。完全沒有。
哈利回到馬路，點起一根菸。他一到她家門口外，就聽到艾斯翠．蒙森鎖上安全鎖的聲音。這女人真可憐，她是哈利單子上的最後一位，現在他可以確定安娜死亡那天晚上，沒有人看到或聽到他或任何其他人出現在樓梯上。
吸了兩口菸後，他丟掉香菸。
他坐在家裡的椅子上，瞪著亮著紅燈的答錄機好一陣子，才按下播放鍵。一通留言是蘿凱祝他晚安，另一通是一位記者要他針對兩起銀行搶案發表意見。聽完後，他倒帶，重聽安娜的留言：還有，你介不介意穿那條我好喜歡的牛仔褲？
他撫了撫自己的臉，然後取出錄音帶，丟進垃圾桶。屋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屋內的哈利迅速切換著電視頻道：女子手球、肥皂劇和什麼答對了就能成為百萬富翁的猜謎遊戲。哈利停在一個瑞典電視台，看起一位哲學家跟社會人類學者討論起復仇的概念。一個認為像美國這種代表自由和民主等特定價值的國家，在道德上就有責任向侵犯其領土的人展開復仇，因為這也等於侵犯了美國的價值。光是報復以及報復的實地行動，就能保障像民主這樣脆弱的系統。
要是民主本身所代表的價值成為報復行為的受害者呢？另一位這麼回答。要是這樣違背了另一個國家由國際法律所賦予的權利呢？如果你在獵補有罪對象之時，剝奪了無辜民眾的權利，那麼你所保障的是什麼樣的價值？再說，換一邊臉給別人打，這樣的道德價值是什麼？
問題在於我們的臉只有兩邊。另一個男人笑著說。不是嗎？
哈利關掉電規。他不知道是不是該打電話給蘿凱，但又覺得現在已經太晚了。他想著看吉姆．湯普遜（Jim Thompson）的書，卻發現第二十三到三十八頁都不見了。他從椅子上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然後又打開冰箱，沮喪地瞪著一塊白乳酪和一罐草莓果醬。他想吃點東西，卻不知道要吃什麼，於是用力關上冰箱的門。他想騙誰？其實他只想喝酒。
凌晨兩點，他在自家的椅子上醒來，身上的衣服都沒脫。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杯水。
幹。他對鏡中的自己說。他走到臥室，打開電腦，在網路上找到一百零四篇有關自殺的挪威文文章，但沒有一篇提到報復，只在文學作品和希臘神話中找到有關報復動機的關鍵字和連結。他正準備關機，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兩週沒查電子郵件了。他有兩封信，一封是他的ISP於兩週前發出的，警告他服務即將終止；另一封的地址是anna．beth@chello．no，他連按兩下打開，看起訊息：嗨，哈利。別忘了拿鑰匙，安娜。寄件時間是他上次準備去見安娜的兩個小時前。他又看了一次那個訊息。好短，好簡單。他想大家都是這樣寫電子郵件的吧。嗨，哈利。在局外人看來，一定認為這口吻表示他倆是老朋友了，但其實他們才認識了六週，而且是好久以前的事，他甚至不知道她有他的電子郵件信箱。
他睡著了，又夢到自己帶著槍站在銀行裡，身邊的人都是大理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