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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神秘森林 塔娜.法蘭琪 12296 2023-02-05
  那個星期天,我到爸媽家吃晚飯。我每隔幾週就會回去看看他們,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我們不是很親,頂多就像朋友,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客氣,彷彿是團體旅遊遇到的同伴,不曉得該怎麼跟對方告別。我有時候會帶凱西一起去,我爸媽非常喜歡她,她會嘲笑父親的園藝技術,偶爾到廚房幫忙也會逗得母親像個小女孩哈哈大笑。他們兩人不時抱著希望提醒我和凱西的關係非比尋常,我們都樂得裝作沒看到。   凱西呢?吃完晚飯,母親問我。她做了乳酪通心粉她不曉得從哪裡得到的想法,認為這是我最愛吃的食物(或許吧,我可能有個階段特別愛吃),因此每回只要在報紙上看到我處理的案子進展不順,含蓄的她就會煮這道菜安慰我。結果我現在只要一聞到味道就覺得喘不過氣來,而且全身發癢。我和她在廚房裡,我負責洗碗,她負責擦乾,父親在客廳看電視播的可倫坡探長影集。雖然還是下午,廚房卻很暗,我們把燈打開。

  她應該去姑姑家了吧。我說。其實凱西這會兒可能正蜷著身子窩在沙發上,一手捧著冰淇淋桶一邊讀書。過去這兩個星期,我們都沒什麼時間獨處,但凱西跟我一樣,很需要自己的時間,只是我知道說實話會讓我媽緊張,擔心凱西星期天一個人在家。   這樣很好,有人照顧她。你們兩個一定累壞了。   我們是很累。我說。   在都柏林和納克拿里兩邊跑。   我和爸媽除了隨口聊聊,從來不談我的工作,對納克拿里鎮更是絕口不提,因此聽她提到這個名字,我立刻猛然抬頭,但她只是將盤子斜向一邊,對著燈光檢查有沒有水漬。   要開很久的車,但還好。我說。   我在報紙讀到,母親小心翼翼地說:警方又找彼得和潔咪的家屬談過,是你和凱西去的嗎?

  彼得家沒有,但我跟羅文女士談過。妳覺得這樣夠乾淨嗎?   非常好,母親說著從我手裡接過烤盤:羅文女士怎麼樣?   她語氣有些不尋常,讓我又抬頭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她發現我在看她,忍不住臉紅,用手背拂開臉頰上的頭髮說:喔,我們之前是很好的朋友,羅文女士她呃,我覺得她就像我妹妹一樣,但後來我們就沒再聯絡了。我只是好奇她現在過得如何,就這樣。   我想起羅文女士家,忍不住心慌意亂,突然很想嘔吐,早知道羅文女士和我媽是好朋友,我就絕對不會靠近那棟房子。我覺得她過得不錯,我說:應該算是很好吧,她仍然保留潔咪房間原來的樣子。   母親不高興地咂了咂嘴。我們靜靜洗碗擦碗,廚房裡只有餐具的碰撞聲和隔壁可倫坡探長機敏的問話。窗外一對鵲鳥停在草地上,開始在小小的院子裡撿拾食物,一邊大聲地互相唧喳。

  成雙成對,母親忍不住脫口而出,同時嘆了一口氣:我竟然和羅文女士失去聯絡,我想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她真的非常特別,人那麼可愛,完全天真無邪,都這麼久了,還在期盼潔咪的父親會離開妻子,跟她們共組家庭她有嫁人嗎?   沒有,但她看起來並不難過,真的。她在教瑜伽。水槽裡的泡沫變溫了,黏答答的,我伸手握住水龍頭,加了一點熱水。   我們當年會搬家,這是原因之一,你知道,她背對著我,一邊將餐具收進抽屜,一邊跟我說:我沒辦法面對他們,羅文女士、安琪拉和薩維奇。我的小孩回來了,毫髮無傷,他們卻水深火熱我幾乎足不出戶,生怕遇到他們,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我就是非常內疚,我覺得他們一定很恨我,因為你平安無事,他們沒有理由不恨我,我覺得。

  我很意外。不過,我想小孩就是這麼自我中心,因此我一直以為搬家全是因為我,而不是為了其他人。我沒想到這一點,我說:我真是個自私的混蛋。   你是小天使,母親突然說:世界上最有感情的小孩。你從學校或出去玩回來,都會大大抱我親我一下,就算你後來長得跟我差不多高也一樣。你會問:媽,妳想我嗎?而且常常送禮物給我,一朵花或漂亮的石頭什麼的,我幾乎都還留著。   我?還好我沒帶凱西來,我可以想像她要是聽到,一定眼帶揶揄。   沒錯,就是你。所以那天我們找不到你,才會那麼擔心,她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臂,事過境遷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聽得出她語氣裡的焦慮:我整個人都慌了,你知道,大家都說:哎呀,他們一定逃家了,小孩都是這樣,我們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但我跟他們說:不可能,亞當不會這麼做。你是乖小孩,心地善良,我知道你絕對不會這樣對我和你爸。

  聽到她喊我的名字讓我心頭一震,全身湧起一股危險原始的衝動。我不記得我小時候有這麼善解人意。我說。   母親看著窗外微笑了,神情恍惚,沉浸在我已經不記得的回憶裡,讓我很不舒服。嗯,不善解人意,但很體貼。那一年你長得很快,你要彼得和潔咪別再欺負那個小可憐,他叫什麼名字?就是那個戴眼鏡、媽媽很可怕、會幫教會擺花飾的小孩?   妳是說威利?我說:那不是我,是彼得說的,我怎麼可能會停止欺負他,除非發生奇蹟。   不對,是你,母親肯定地說:你們三個不曉得做什麼把他弄哭了,你覺得很不安,決定放過那個小可憐,但你怕彼得和潔咪沒辦法理解。你都忘了嗎?   有一點,我說。我們從剛剛到現在說了這麼多,就只有這件事最讓我困擾。各位也許會想我應該比較喜歡我媽的說法,其實不然。當然,很有可能是她下意識將主角變成我,或是我自己說謊騙她,但這兩個星期下來,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記憶很牢靠,像小寶石一樣值得追尋和珍藏,然而聽她這麼說,我發現自己的回憶可能是贗品,不但模糊曖昧,而且問題重重,跟表面不一樣,讓我非常驚慌。如果碗盤都洗完了,我想回客廳陪爸爸。

  去吧,他一定會很高興,這裡我來就好了。拿兩罐健力士黑啤酒過去,在冰箱裡。   晚餐謝謝妳,我說:真的很好吃。   亞當,我正準備離開,母親突然喊我,我肋骨下又是劇烈一震。天哪,我真希望自己變回乖小孩,轉身將臉埋進她帶著吐司味的肩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跟她說我這幾個星期過得有多麼辛苦。我想像自己如果這麼做,母親會有什麼表情,結果差點沒笑出來,只好咬緊牙關用力忍。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她雙手絞著抹布,怯生生地說:那件事情之後,我們想盡辦法做對你好的決定,我有時會想我們是不是完全做錯了但我們很擔心那傢伙,你知道,那傢伙會回來我們只是想做對你最好的決定。   媽,我知道,我說:沒事的。我感覺彷彿逃過一劫,有點僥倖又好像本來就不會有事。我回到客廳跟父親一起看可倫坡探長。

     工作怎麼樣?廣告的時候,父親問我。他在靠墊旁邊摸來摸去找遙控器,把電視音量關小。   不錯。我說。螢幕裡一個小孩坐在馬桶上,興高采烈地跟周圍繞滿機尾雲的青面獠牙卡通人物說話。   你是個好孩子,父親彷彿被催眠似地盯著電視,喝了一口健力士說:一直都是。   謝謝。我說。他和我媽下午準備的時候顯然討論過我的事,但我對他們想做什麼一點概念也沒有。   而且工作都沒問題。   對,很好。   那就好,很好。父親說完又把電視音量調大了。      我差不多八點回到家,直接進廚房弄了一個三明治,夾火腿和希瑟的低脂乳酪我忘記去買菜了。剛才那罐健力士讓我肚子很脹,很不舒服,我不喜歡喝啤酒,但要是我喝其他東西,父親一定會開始擔心,因為他認為男人喝烈酒不是準酒鬼,就是準同性戀。

  我一直有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奇怪想法,覺得只要塞點食物到胃裡,就能把酒吸乾,讓身體好過一點。   希瑟在客廳,星期天晚上是她的個人時間,內容包括慾望城市DVD和五花八門的奇怪動作,還有好像非如此不可地在浴室和客廳來來去去,讓人看了就討厭。   我手機嗶了一聲。   是凱西:載我到法院,明天?大人衣服+高爾夫球車+天氣。很難看。   喔,該死!我大喊。是卡凡娜那件案子,力墨里克有歹徒闖空門將老婦人活活打死,差不多是一年前,我和凱西明天一早要出庭作證。檢察官跟我們演練過,我和凱西星期五還互相提醒,結果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怎麼了?希瑟從客廳裡衝過來,尖聲急切地說,一副準備聊天的架式。我趕緊把乳酪丟回冰箱,將門甩上,雖然一點用也沒有。希瑟對自己東西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一公釐之差都難逃她的法眼。有一回我喝醉酒回家,用她的昂貴有機肥皂洗手,結果她跟我冷戰了好久,直到我買一塊新的還她為止。你還好吧?她穿著睡衣,頭上纏了好像保鮮膜的東西,身體散發出陣陣人造花香味,聞了讓人頭痛。

  喔,沒事。我說著按下回覆鍵,開始發簡訊給凱西:不然咧?八點半多見。我忘了明天要出庭。   喔哦,希瑟瞪大眼睛說。她指甲塗成迷人的淺粉紅,不停揮手讓指甲油乾。我可以幫你準備,一起重看筆記之類的。   不用了,謝謝。其實我手上根本沒有筆記,應該放在辦公室。我在想是不是應該開車去拿,但最後還是跟自己說已經太累了。   喔好吧,沒關係,希瑟吹了吹指甲,瞄了我的三明治一眼。哦,你去買菜了?其實這回應該輪你去買浴廁清潔劑了,你知道。   我明天去買。我說完就拿著手機和三明治回房間了。   喔,好,我想擦到明天應該沒問題。你用了我的乳酪嗎?      我想辦法擺脫希瑟(其實不難)把三明治吃完,沒想到對肚子裡的健力士完全沒用,於是我又照一樣的邏輯調了一杯奎寧水伏特加,躺在床上在心裡將卡凡娜命案跑過一遍。

  我完全無法專心,枝微末節在我的腦袋裡跳來跳去,非常鮮明被害人幽暗客廳裡紅光閃爍的聖心雕像、兩名少年兒手的纖細劉海、死者頭部凝著血的恐怖彈孔,還有我和凱西住的民宿水瀆斑斑的花紋壁紙但卻毫無用處,因為重點我一樣也想不起來。我不記得我們怎麼查到兇手,他們有沒有認罪,偷了什麼,就連嫌犯的名字我都沒有印象。我起身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把頭探到窗外吹吹冷風,但我越是集中精神,想起來的事情就越少。沒多久,我連死者的名字是費諾米娜還是費奧紐拉都搞不清楚了,兩小時前明明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的事情(她叫費諾米娜)現在全忘了。   我嚇壞了,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我不是自誇,但我一向自認記性出奇地好,可以跟鸚鵡一樣吸收大量資訊,再毫不費力一口氣全吐出來。我當年就是靠這招通過預科考試,剛才也是因為這樣,所以就算發現筆記不在身邊也沒有手足無措。我之前也有一兩次忘記預習案情內容,不過從來沒被發覺。   再說,這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們在組裡同時處理三、四件案子是家常便飯。遇到小孩被殺、警察遇害之類的大案子,我們可以將正在處理的案件轉手,就好像我和凱西把叫車兇殺案交給奎格利和麥坎一樣,但已經結束的案子就不能假手他人,無論文書作業、跟檢察官會面或出庭作證都必須親自處理。在這一行幹久了,自然會學到怎麼把最重要的事情記在心底,有需要隨時就能叫出來。卡凡娜?這個案子應該也不例外,可是我卻怎麼也挖不出來,因此才會下意識地驚慌失措。   兩點左右,我開始相信只要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於是我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把燈熄了。但我只要閉上眼睛,腦袋立刻湧出一堆東西,完全無法克制:聖心雕像、油頭粉面的兇手、頭傷、陰森的民宿四點左右,我發現自己剛才沒有開車去拿筆記真是太蠢了,便重新把燈打開,胡亂摸索著將衣服穿上。但我在綁鞋帶的時候,發現自己雙手顫抖,這才想到睡前喝了伏特加,待會兒如果遇到酒測,臨檢員警絕對不會放我一馬,而且(我這時才想到)我現在頭暈目眩,就算拿到筆記也讀不下去。   於是我又回到床上,抬頭看著天花板。希瑟和隔壁公寓的傢伙打呼聲此起彼落,不時有車經過社區大門,車燈在我房間牆上劃出一道道灰白色的光影。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我有偏頭痛藥,便馬上吞了兩粒,因為之前我每次吃完就會想睡。雖然嗜睡很可能是副作用,但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到了七點左右,我終於沉沉睡去,不過鬧鐘也在這時候響了。   我在凱西家門外按喇叭,她穿著那一千零一套像樣衣服跑了出來高雅的香奈兒玫瑰紅襯裡黑色小套裝和祖母給她的珍珠耳環呼地跳上車,讓我覺得她好像有點精力過剩,但也有可能只是不想淋到小雨。嘿,你這傢伙,她說。她化了妝,看起來大了幾歲,感覺很優雅,也很陌生。昨晚沒睡?   沒怎麼睡。妳有帶筆記嗎?   有,我進去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底是誰先進去?是你還是我?   我忘了。車給妳開好嗎?我得讀筆記。   我保險可沒保這玩意兒喔。她看著我的休閒吉普車,一臉不屑地說。   別撞到人就好。我虛弱吃力地走下車,繞到另一邊,雨水打在我頭上,凱西聳聳肩,鑽進駕駛座。她的字很好看,雖然有一點特別,但卻清楚有力,我已經很習慣了。只是我實在太累,加上宿醉未消,她的筆記看起來全都字不成字,只剩紊亂難解的不規則曲線在紙上排來排去,有如詭異的羅夏墨跡測驗圖(編註:羅夏墨跡測驗圖為一種測驗法,使用十張由墨漬構成的對稱圖板,讓受試者描述圖樣,再依照受試者看到的內容去分析。)。後來,我睡著了,腦袋點呀點的,不停撞著冷冷的窗玻璃,      結果想也知道,先出庭的人是我。我實在不想跟各位描述自己當時到底出了多少糗:不但說話結結巴巴,搞錯人名、記錯時間,還不時回頭掙扎著修正自己的說法。麥夏利檢察官起先不曉得是怎麼回事(我和他認識一段時間了,而且我通常在證人席表現都很出色),後來察覺不對,最後火冒三丈,只是很客氣沒有表現出來。他拿出一張費諾米娜腦袋開花的巨幅相片這是老招了,希望嚇到陪審團,讓他們覺得有人應該因此受罰,我很意外法官竟然會同意我應該指著每道傷痕,將傷痕和嫌犯自白的犯行一一對應(所以嫌犯顯然是招認了),但沒想到這竟然是壓垮我這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只要一抬頭就會看到費諾米娜,看到她沉重的身軀慘遭毆打,裙子被掀到腰間,嘴巴張開彷彿發出無力的控訴,譴責我竟然在幫倒忙,我僅存的一點意志力就這樣從我體內蒸發消失。   法庭裡很像三溫暖,濕外套散發的水氣模糊了窗戶,熱氣讓我的頭皮一陣刺痛,我感覺汗水正沿著肋骨往下滑。辯護律師對我結束交叉質詢之後,顧不得場合,臉上浮現喜出望外的神情,就跟年輕小夥子本來只想一親芳澤,結果卻摸進女孩內褲裡一樣興奮。陪審團一陣騷動,所有人面面相覷,就連他們似乎都為我感到難堪。   我渾身顫抖地走下證人席,雙腿軟得像果凍,有那麼一秒鐘時間,我覺得自己非得扶著欄杆才能站直。出席過的證人可以留下來旁聽審判,凱西沒看到我一定會很吃驚,可是我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她一個人不會有事的,她不需要我替她加油打氣,但就是這點讓我心情更差。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小孩子氣,但就是這樣。我知道凱薩琳的案子讓她很煩心,山姆也是,但他們卻能保持清醒,而且做起來似乎毫不費力。只有我一個人像飛越杜鵑窩裡的角色一樣,對著影子不由自主地搖晃身體,喃喃自語,驚慌失措。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坐在法庭裡,看凱西神色自若在不知不覺間力挽狂瀾,解救我們辛苦了幾個月卻被我差點搞砸的案子。   外頭還在下雨,我走進側巷找了一間骯髒幽暗到極點的小酒吧,角落那一桌三個男的一見到我,立刻露出看到警察的神情,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我點了一杯熱威士忌,找位子坐了下來。酒保砰地一聲把酒放到我面前,接著又回頭去讀報紙的賽馬版,連零錢都沒找我。我灌了一大口威士忌,上顎像火燒一樣,我仰頭闔上眼睛。   角落那幾個賊傢伙開始聊某人的前女友。所以我跟她說,贍養令又沒有規定他必須穿得跟他媽的吹牛老爹一樣,妳要是希望他穿耐吉,不會自己幫他買喔他們三個都吃火烤三明治,鹹味聞起來像化學原料,讓我很想吐。窗外,大雨像倒水似地落在水溝裡。   說也奇怪,我是直到坐上證人席,看見麥夏利目光驚惶,才發現自己崩潰了。我知道自己睡得比平常少,又多喝了點酒,所以想打瞌睡、無法專心,眼前還出現幻覺,但卻完全沒注意自己有哪裡明顯不對勁。這會兒坐在酒吧裡,我總算看明白了,剛才的事一幕幕重現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嚇得我一身冷汗。   我身上所有細胞都在對我大喊,這個案子太危險、太恐怖,趕快收手吧,離它越遠越好。我積了很多假,可以用一點存款在巴黎或佛羅倫斯租間小公寓,住上幾星期,在石頭巷弄漫步穿梭,整天心平氣和放耳傾聽我不懂的語言,等案子結束了再回來。但我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抽腿已經太遲了。很慘,但也就是這樣。案子辦了好幾個星期,我不可能突然跑去跟歐凱利組長報告,說我發現自己是亞當。至於其他藉口只會證明我是軟腳蝦,以後就別想再幹警探了。我知道自己得趁其他人還沒發現我不行了,在白衣小人出現把我帶走之前,趕緊想點辦法,但我絞盡腦汁就是生不出什麼好點子來。   我把熱威士忌喝完,又點了一杯。酒保將電視轉到撞球節目,球評優雅低沉的輕聲細語和窗外的雨水交融在一起。那三個傢伙走了,砰地把門甩上,我聽見門外傳來哄笑聲。過了不久,酒保刻意過來將酒杯收走,我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   我走進廁所,用水潑了潑臉。鏡子微微泛著綠光,污漬斑斑點點,鏡子裡的我彷彿電影裡走出來的殭屍,張著嘴巴,兩個暗沉的大眼袋,頭髮像亂草直豎。太離譜了,我像旁觀者看著自己,困惑又不無讚嘆地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回到法院停車場坐進車裡,嘴裡嚼著波洛薄荷糖,看行人低頭拉緊大衣匆忙來去。雖然還是早上,外頭卻暗得跟傍晚一樣,雨水斜斜打在濕漉漉的車燈上,街燈也亮了。後來,我手機嗶了一聲,是凱西:是怎樣?你在哪?我回了簡訊:車裡。我把車尾燈打開,讓她找得到我。她發現我坐在駕駛座旁邊,以為看錯又看了我一眼,之後才跑到對面。   呼,她輕輕喊了一聲。她在方向盤前扭扭身子,將頭髮上的雨水甩掉。一滴雨水沾在她睫毛上,化開睫毛膏,變成黑色的珠淚掛在臉頰,看起來很像電影八美圖裡時髦的皮耶荷。我都忘了那兩個傢伙有多蠢蛋了,我才說他們在被害人床上撒尿,他們就開始呵呵笑,辯護律師拚命對他們眨眼睛,要他們把嘴巴閉上。你怎麼啦?為什麼要我開車?   我吃了偏頭痛藥,我說。凱西把遮陽板放下來,正打算對著鏡子檢查臉上的妝,聽我這麼說之後,突然停下動作,鏡子裡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緊張地看著我。我想我毀了,凱西。反正她遲早會知道。麥夏利只要逮到時間一定會馬上打電話給組長,不出一天,組裡的人就都會知道了。我覺得好累,累得彷彿置身夢境。有那麼幾秒鐘,我真的不管了,放腦袋胡思亂想,安慰自己這只是伏特加喝太多作的一場惡夢,而我很快就會聽到鬧鐘聲醒來,準備出庭作證。   有多慘?凱西問。   我敢說是徹底完蛋了,我連眼睛都不清楚,更別說腦袋了。這可是實話。   她慢條斯理地把鏡子角度調好,舔舔手指將黑色淚珠擦掉。我是說偏頭痛藥,你需要回家休息嗎?   我是很想趴在床上,倒頭大睡幾個小時,直到希瑟回家吵著要浴廁清潔劑為止。但這只是想想,因為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全身僵硬,雙手緊抓床單,腦袋裡不斷浮現法庭裡的情景。不用,我作完證出來就吃了,而且我頭沒有痛得很厲害。   需要我到藥房或讓你再多吃幾顆,讓你撐得下去嗎?   藥我還有,不過我已經好多了。走吧。我還想再多扯一些,說這顆不存在的偏頭痛藥讓我多難受,然而說謊的秘訣就在於知道適可而止,而且我是天生高手。其實,我不曉得凱西是真的相信還是假的相信,我到現在仍然搞不清楚,總之她沒說什麼,猛力迴轉將車開出停車格,弄得雨水從雨刷上四射飛落,接著便緩緩開進車流之中。   妳出庭怎麼樣?我們沿著港灣走走停停,我突然問。   還好,我感覺辯護律師很想證明那兩個傢伙是被逼供的,但陪審團就是不買帳。   很好,我說:那就好。      我們才剛踏進暴力室,我的手機就開始歇斯底里地鈴聲大作。是組長,他要我立刻進他的辦公室。麥夏利果然不浪費時間。我把偏頭痛藥那一套又說了一次,偏頭痛藥有個妙用,就是當藉口非常完美:吃藥會讓你能力盡失,讓你免除責任,而且藥效想持續多久就可以持續多久,沒有人能證明你沒吃,更何況我是真的看起來病懨懨的。歐凱利組長語帶不屑講了幾句女人家才會頭痛之類的話,但是我堅持繼續工作,不回家休息,總算贏回他一點點敬意。   我走回暴力室,山姆不曉得剛從哪裡回來,全身濕透,斜呢大衣透著淡淡的味道,聞起來很像落水狗。怎麼樣?他問。他語氣很平常,但目光卻越過凱西瞄了我一眼,又趕緊轉開。通風報信的人還真盡責。   還好,就是偏頭痛藥。凱西朝著我撇撇頭說。這會兒連我都相信自己吃了偏頭痛藥,我眨眨眼睛,試著集中注意力。   舊式的偏頭痛藥的確很恐怖,山姆說:我媽吃過,有時候必須在很暗的房間裡躺上好幾天,腦袋還要冰敷。你真的可以工作嗎?   我很好,我說:你在忙什麼?   山姆瞄了凱西一眼。他沒事,凱西說:這種案子出庭誰都會頭痛。你去哪兒了?他脫下滴水的大衣,懷疑地看了看,接著就甩到椅子上。我去找四巨頭聊天。   組長一定很樂,我說著坐了下來,雙手拇指和食指按著兩邊的太陽穴。不過,我得警告你,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是嗎?那太好了。我跟四巨頭說,抗爭民眾一直在給高速公路施工單位找麻煩。我沒有明講,但我感覺他們應該認為我說的是暗中破壞。我說我只是想來確定他們沒事。山姆說完咧嘴微笑,我這才發現他其實開心得很,只是後來知道我的遭遇,便刻意壓抑不表現出來。四巨頭不曉得我怎麼會知道他們跟納克拿里有關,全都大為緊張,但我裝出一副這沒什麼的樣子。我跟他們各聊了一會兒,確定他們沒有被抗爭人士釘上,最後還提醒他們小心,然後就離開了。你們相信嗎?他們竟然沒有半個人謝我,這些傢伙還真可愛。   所以咧?我問:這些我們都猜到了,不是嗎?我不是潑冷水,不算是,但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費諾米娜的屍體,一睜開眼又會看到凱薩琳命案現場的相片,貼滿在山姆腦袋後方的白板上,我實在沒心情跟他還有他的發現和小花招兜圈子。   所以,山姆完全不受影響,他說:麥克林托,動力房地產的幕後老闆,他四月都在新加坡。你們可能不曉得,今年房地產商要酷就要去新加坡。他不可能是我們要找的人,他也沒有從都柏林打匿名電話。你們還記得戴夫林是怎麼形容那傢伙的聲音嗎?   他好像沒說什麼,我記得。我說。   不是很低沉,凱西說:鄉下口音,但不明顯,可能是中年人。她背靠椅子,雙腳交疊,雙手隨意彎在背後,優雅的出庭套裝彷彿故意跟暴力室唱反調似的,擺在一起感覺有點像別出心裁的前衛服裝照。   沒錯。再來是環球愛爾蘭產業的羅許,他是科克人,口音重得受不了,戴夫林聽了絕對不會認不出來。他的合夥人巴恩斯是英國人,而且講話很像熊吼,所以只剩下山姆動作開心熟練地把白板上的名字圈起來說:未來房地產的安德魯斯,五十三歲,威斯特米斯人,聲音有點尖,像男高音。你們猜他住在哪裡?   都柏林。凱西說著露出微笑。   灣區的閣樓公寓。他常到葛雷斯罕喝酒我提醒他走路回家要小心,誰知道那些左派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匿名電話所使用的三個電話亭都在他回家的路上。我找到目標了,各位。      我現在已經記不得自己那天後來做了什麼,我想可能是坐在辦公桌前玩紙吧。山姆又跑去出他的神秘任務,凱西去追一條不怎麼有希望的線索,她找了歐格曼一起去,留下沉默的史威尼接聽專線,我真的很感謝她這麼做。吵吵嚷嚷了幾個星期,暴力室這會兒幾乎空空盪盪,好像荒廢了一樣,感覺很詭異,支援刑警之前用的桌上還堆滿文件和忘了帶回職員餐廳的咖啡杯。   我發簡訊給凱西,跟她說我身體不舒服,晚上恐怕沒辦法到她家吃飯。我受不了那種殷殷關切的感覺。我離開辦公室,在希瑟回家之前趕回公寓星期一晚上是她的皮拉提斯之夜我留了字條給她,跟她說我吃了偏頭痛藥,之後就把自己鎖在房裡。希瑟對待健康就和其他女人對待花壇或瓷器收藏品一樣一絲不苟,無微不至。其實這樣也有好處,就是她會把別人的身體不適當成自己的病痛,敬畏三分,因此她晚上一定不會吵我,而且還會把電視音量關小。   儘管如此,我還是揮不去讓我在法庭裡一敗塗地的那份感覺。麥夏利出示的費諾米娜相片在我心裡掀起的波瀾越來越大,喚起我模糊的回憶,卻難以名狀。這聽起來沒什麼,尤其我今天過得這麼糟,就算別人也一定會這麼覺得,只是大多數人都無法想像,回憶的力量有多麼狂暴,彷彿擁有意志,逼得你不得不面對。   喪失一段記憶其實很麻煩,就像深海地震會在遠方造成地動山搖,但因為距離震央太遠,所以幾乎無法預測。打從記憶喪失的那一天起,任何稍有印象的煩人細節都像一點火光,帶著催眠般的光環,潛藏驚人的威力。細節可能微不足道,卻也可能翻天覆地,將你的生命或心靈徹底掀翻。這些年來,我就像活在斷層帶的人,慢慢相信現狀有能力維持平衡,如果大地震遲遲沒來,就表示它永遠不會出現。但自從遇上凱薩琳的案子,徵兆就像微震一樣不斷浮現,我心裡的那份篤定也開始動搖。相片裡的費諾米娜攤成大字,嘴巴大開,可能讓我想起電視上的某一幕,但也可能讓我想起掏空我心靈二十年的恐怖往事,我完全無法判斷。   後來答案揭曉,兩個都不是。那天半夜我睡睡醒醒,偶爾抽搐一下,答案突然閃進腦裡,力道又強又大,把我從恍惚中驚醒。我坐起身來,心臟怦怦狂跳,手忙腳亂地打開床頭燈,盯著牆壁,透明的小曲線兀自在我眼前旋轉。   我們離空地還很遠,就已經發現情況有異,有地方不對了。森林裡聲音嘈雜,層次紛亂,低鳴、喘息和尖叫壓縮在一起,這裡砰一聲,那裡啪一下,比嘶吼還要嚇人。趴下!彼得低喊一聲,我們三個都緊貼在地上,樹幹和掉落的樹枝刮著我們的衣服,我覺得雙腳在鞋裡快烤熟了。那天好熱,又悶又熱,枝枒間的天空燦藍耀眼,我們在樹叢裡緩緩爬行前進,我嘴裡都是土,陽光照得皮膚發燙,蒼蠅在我耳邊轟轟飛舞,怎麼也趕不走,吵得跟電鋸一樣。蜜蜂聚集在野藍莓樹旁,我感覺一滴汗水順著脊背滑下。我瞄到彼得的手肘移動往前,動作輕盈如貓,潔咪躲在頂端長了種子的草梗後方,眼睛迅速眨動一下。   空地有人,很多個。金屬製品將珊德拉雙手按在地上,墨鏡老兄抓住她的雙腿,炭疽熱趴在她身上,她裙子被撩起來掀到腰間,褲襪從上到下都抽了絲。她嘴巴靠在炭疽熱上下起伏的肩膀邊大大張開,雙唇扭曲發黑,還沾著金紅相間的頭髮。她發出奇怪的聲音,好像要尖叫卻哽住了一樣。金屬製品打了她一下,既乾脆又直接,之後她就不再出聲了。   我們三個拔腿就跑,不管他們會不會看到我們,逃開之後才聽見有人大喊:天哪!他媽的快滾!我和潔咪隔天在店裡遇到珊德拉,她穿了一件大號套頭毛衣,眼睛底下黑黑的。我們曉得她知道我們在店裡,但她沒有看我們,我們也沒有看她。      夜很深,時間很不恰當,但我還是撥了手機給凱西。   你還好嗎?她說,聽起來很睏,頭髮應該亂亂的。   我很好,我想到一件事,凱西。   她打了個呵欠。拜託,最好是好消息,蠢蛋。現在幾點?   不知道。聽著,那年夏天我和彼得、潔咪親眼看到戴夫林和他朋友輪暴一個女孩子。   凱西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聲音清醒多了:你確定嗎?說不定是你誤會   不會,我很確定。那女孩想尖叫,但他們其中一個打了她,他們把她架住。   他們有看到你們嗎?   有,有看到。我們跑了,他們在後頭大吼大叫。   他媽的該死,她說。我感覺得出來她慢慢聽懂了,女孩被強暴,家裡有強暴犯,兩名目擊者失蹤,我們只差幾步就可以申請逮捕令了。真他媽的幹得好,羅伯,你知道那女孩叫什麼嗎?   珊德拉什麼的。   就是你之前提過那個?我們明天就追查她的下落。   凱西,我說:如果這條線索沒錯,別人問我們怎麼會知道,要怎麼解釋?   聽著,羅伯,先別擔心這個,好嗎?只要找到珊德拉,她就是最明顯的目擊證人,不然我們也可以緊咬戴夫林,用當時的細節逼問他嚇他,直到他招供為止反正我們會想到辦法的。   聽她對我說的事情經過毫不懷疑,幾乎讓我承受不了。我必須努力嚥氣,才能不讓自己的聲音啞掉:強暴案的追溯期是多久?就算其他事證不足,還是可以靠強暴逮他嗎?   我不記得了,反正明天早上一查就會知道。你現在有辦法睡覺,還是亢奮得睡不著?   亢奮得睡不著,我說。我已經有點歇斯底里到失控了,就好像有人在我血液裡注射了冰凍果子露一樣。可以陪我聊一下嗎?   當然。凱西說。我聽見她在床上移動身子,蜷成舒服的姿勢,被子窸窣出聲。我找到伏特加,把電話夾在耳朵下,倒了一小杯。   她跟我說她九歲的時候,騙鄰居的小孩說鎮上附近的山丘裡住了一隻魔狐狸。我說我在地板底下發現一封信,是狐狸寫的,牠說牠已經在山裡住了四百年,牠脖子上綁了地圖,可以指引我們找到寶藏。我把所有小孩集合起來組成探險隊天哪,我從小就這麼喜歡發號施令,真是混蛋我們一到週末就會去山裡找狐狸,只要看到牧羊犬就尖叫逃跑,不然就是跳到溪水裡玩個痛快   我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喝著伏特加。腎上腺素慢慢消退,凱西輕緩的說話聲聽了很舒服,我覺得很溫暖,懶洋洋的,就像玩了一整天的小孩。我說的牧羊犬不是德國牧羊犬,我記得聽到她說:那傢伙非常大隻,看起來跟德國牧羊犬完全不一樣,很野。但其實我已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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