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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距離學期結束,還剩六個星期

失控的邏輯課 威爾.拉凡德 23632 2023-02-05
  1   § 溫徹斯特 § 現代   威廉斯這人最怪的地方,在於從沒有人見過他。教職員手冊上只有標示為無照片的一塊灰格,儘管溫徹斯特年鑑裡有威廉斯的照片,不過只拍到了他的手或手臂而已,即使照片說明標有他的名字。學校網頁上只有短短的個人簡歷,一樣沒有照片。溫徹斯特大學秋季學期開學第一天的那個禮拜一下午,尋找威廉斯對他的一些學生來說,已變成一項被迫得做的事。   看來威廉斯是在躲他們,或是在捉弄他們。學生們得在開學前找到他們各科教授的照片,已經成為溫徹斯特的一項傳統,因為大家普遍相信,如此一來,當授課教師走進教室時,有助於減緩學生們的焦慮感。這就像是在老師出現以前,領先或竊取一點他們珍貴的權威性一樣。

  威廉斯此舉成了一條大新聞。邏輯與推理204這門課的幾個學生對威廉斯隱身不露面的行為極感憤怒,深信他一定是在玩弄他們。一個上什麼課都拎著公事包、一本正經的乖乖牌學生,拿出被他揉爛的課程手冊,努力尋找欺騙或教職員失職之類的項目,許多同學也都圍在他旁邊看。   就在那個時候,威廉斯踏進教室。他穿著一條褪色的藍色牛仔褲,這在溫徹斯特校園是相當不尋常的行為。他什麼都沒帶,這比他的衣著更叫人納悶。沒有紙,沒有文件信封袋,沒有馬克杯。他身穿一件法蘭絨襯衫,下襬還紮進褲子裡。沒繫皮帶。腳穿Nike球鞋。教授的鬍子刮得很乾淨,這在校園裡又是另一件怪事。外表看起來很年輕(以一個快六十歲的人來說),左臉還有一點一點的青春痘疤,使人聯想到在火車軌道上被壓扁的硬幣。不過從某個角度來看,他還挺英俊的,動作輕巧安靜,給人一種紳士的印象。他的手常常伸在身前,一副在黑暗中找路的樣子,也像在說:(別怕,我就在你身後。)

  威廉斯教授走到教室前方的講臺前。班上總共有十五人,八個女生,七個男生;全都是白人,這是溫徹斯特校園的常態,而非特例。他們身上都穿著爸媽在暑假時為他們精心挑選的衣服。多數是高年級生,因為這門課是哲學系和英文系要修三年級研討課之前的必修課。由於大部分學生主修哲學和文學,課堂上瀰漫著一股不確定的氣氛。這些學生並不清楚在未來的人生裡該何去何從,但在各方面表現皆有一定水準。聰明的孩子,一位溫徹斯特教授曾這麼挖苦地談到他的哲學系學生,但都被哲101課裡的笛卡兒桶中之腦理論給誘拐了。   威廉斯開口正準備說話,某人的手機卻在這時響起。那個學生羞愧地鑽進包包尋找那擾人的東西,他則在前面等著。事實上,他看起來比那個女孩還要不安:他低著頭、滿臉通紅,女孩則憤怒地按下按鍵。有些教授會讓那個女孩難堪,可能叫她哼一段手機鈴聲,或要求在同學面前把電話講完之類令人不舒服的事。

  但威廉斯只是等著。電話靜下來之後,他用一種柔中帶剛的語氣說:發生了一樁謀殺案。   沒有人知道該對這句話做何反應。坐在後排的一個年輕人大笑起來。   威廉斯也微微笑著。他盯著講臺,把上面的某樣東西撥開。不是真實的謀殺案,他說,不是的。這是一樁可能在未來發生的謀殺案。一個他停頓一下,抬頭看著班上學生,手在空中揮動,彷彿想用手掌把他想講的字給抓下來。   一個假設。前排的女孩說。   沒錯!威廉斯說。他對假設這兩個字很滿意,因為和他想表達的故事情境很吻合。一個假設。一樁潛藏的謀殺案。一樁未來式的謀殺案。如你們所知,謀殺案成立之前肯定會發生許多事。而那些事,如果你們夠聰明的話,其實是可以預防的。

  他陷入沉默。他們在研討大樓上課,溫徹斯特最老舊的教學大樓。陽光穿過無遮蔽的高窗傾瀉而入,幾個學生遮住眼睛周圍的光線。這是東研討室這間教室的麻煩所在,光照的問題常使下午的課好比邏輯與推理204被迫取消,因為強光照得老師和學生都偏頭痛了。   像怎樣的事?終於有人開口。   威廉斯轉過頭面向白板,想找可以在上面寫字的東西,但因為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教授們紛紛囤積自己的物資,沒有人留下半枝白板筆。他嘆了一口氣,轉回去面對學生。   譬如說,時間。他說。首先是時間這個變項。如果被害者和謀殺犯   潛藏的謀殺犯。剛剛回答假設的女孩說。她已經認真起來了,一邊用筆記型電腦做筆記,一邊在聽威廉斯講話時猛點頭。

  沒錯。如果被害者和潛藏的謀殺犯沒有在一定的時間內被發現的話,她就會死掉。   多久以後?有人問。   從禮拜三算起,六個星期。教授說。每個人都頓時發現,秋季學期剛好六個星期長。秋季學期之後就是學生所謂的溫徹斯特學期,總共有八個星期,期間會有很多學生出國唸書。邏輯與推理204和所有秋季學期的課一樣熱門,許多學生希望他們的表現能讓歐洲和南美洲委員會驚豔,好贏得前往夢寐以求的國外學校唸書的機會。   其他變項還有,威廉斯繼續說,地點、動機和情境。   如果威廉斯有筆的話,他一定會寫在白板上。坐在前排的那個女孩在筆記電腦上敲入這四個詞:時間、地點、動機、情境,全都改用粗體字特別強調。

  好,他接著說,禮拜三見。   教授轉頭準備走出東研討室的門,門還開著。整堂課只上了十分鐘。班上學生一陣慌亂,這是他們不曾預料的情況。他們既想衝出教室享受這天剩餘的時光(威廉斯的課排在傍晚,剛好是他們的最後一節課),也想搞清楚威廉斯和他所說的失蹤女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等一下。攜帶電腦的女孩終於說。   威廉斯正要走出門,在門口止步。什麼事?   我們要怎麼阻止它發生?她問。   威廉斯走回教室,臉上帶著謹慎的表情,彷彿在擔心這些年輕又天真的學生們陷入混亂。   哪些問題才是有關連的?他問。   那個女孩看起來一臉困惑,從筆電上方望著威廉斯。她知道她在這裡必須謹言慎行。她常常陷入一種困境,就像是現在,既有主導課堂走向的衝動,又希望保持沉默,讓老師忘記她的存在。所以她才帶電腦上課,她發現敲鍵盤的聲音會讓老師注意到她。她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擔心自己的想法會讓其他同學抓狂,同時又可以藉由電腦讓教授知道她在認真聽課。這招的確奏效,她每一科都以高分過關,在學校的人緣也很好,完全不會被視為書呆子,就像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一頭捲髮、帶著膠框墨鏡(就像瓊.蒂蒂安在C︱Span電視臺上戴的那種)、閒暇時讀維拉.凱瑟的女孩一樣受歡迎。她絕對是有人緣的,常常和她賴在一起的姐妹會成員都這麼說。她和她的朋友桑瑪.麥考伊自稱遊走兩端的人既能坦然推卻姐妹會的邀請,又有人脈參加男女狂歡派對。遊走在兩端是她們認為在溫徹斯特的最佳生存之道。

  可是,眼前威廉斯問哪些問題才是有關連的?這是一個比較需要深究的問題,她頓時愣住了。如果開口回答,她那成串哲學大道理必然會傾瀉而出,其他同學只能無所事事地耗上一個小時。如果保持沉默,那麼威廉斯就會認為她只會問一些空泛的問題拍老師馬屁,不過是腦袋空空地在電腦上做筆記罷了。   她是誰?坐在後排的一個男孩問,及時解除她下不了決定的困境。他就是稍早放聲大笑的那個學生,笑是他在課堂上常有的反應。不知道為什麼,許多事在他聽來都十分無聊可笑。就拿邏輯課來說,他選了威廉斯的課之後,很快認定這門課根本在浪費他的時間。他知道這毫無邏輯可言。不過是在籠統的選項中做決定,思辯卻無法解決問題,只能在灰色地帶中渾噩度日。(假如你解決了那些問題,那接下來的課程裡還有什麼好討論的?)就算做好決定、想清楚問題,世界還是會同以前一樣奇怪和瘋狂。

  他名叫布萊恩.豪斯。跟許多人一樣,布萊恩在溫徹斯特學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另一個人。譬如說,沒有人知道過去十個月以來他為不能說的痛苦所擾,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根本不聽T恤上的那些樂團。他參加兄弟會、校內社團和讀書會,擺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模樣,實際上卻極度痛恨這一切。他本來打算過完暑假就不要再回溫徹斯特了,但他要怎麼跟他的爸媽開口?他哥哥的死帶給全家無限的空虛與落寞,一定沒有人能理解,倖存下來的他怎麼會想虛擲自己的生命。他媽媽已經開始穿起溫徹斯特大學的U領運動衫,Volvo的保險桿上也貼著我的孩子是溫徹斯特團長的貼紙。布萊恩知道自己不可以讓她蒙羞失望;然而,自從馬庫斯死了以後,這一切對他來說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布萊恩又瘦又高,他開始理起光頭,因為他哥哥以前也這麼做。溫徹斯特的女孩子把布萊恩的冷漠視為一種性感的反抗,因此她們喜歡在深夜跟布萊恩在他的宿舍房間分享她們的想法。這是兩碼子事。他在紐約老家有個女朋友,難道他不會有欺騙她的不安嗎?他會,也不會。就某一方面來說,他的行為顯然是一種背叛。他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可是在他的靈魂裡滿不在乎、枯竭的那部分,從不曾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最後不過是傷了一個女孩的心罷了。這就和所有事情一樣,沒有邏輯可言;和生死不同。   這是第一個問題。威廉斯說。他也越來越認真了,看來有意願回答某些問題,但必須得有人先提出對的問題。她是誰?她名叫波麗。   有些學生在笑。真好笑的名字。某人說。

  沒錯,的確滿好笑的。威廉斯同意。   波麗想要一塊餅乾,布萊恩說,我想我應該先讓她下車才對。寇特.柯本的歌。他皺皺眉。他其實不喜歡掉書袋,尤其是從普普文化偷來的典故,或許是因為他如此做作堅持戴上面具、隨波逐流的偽裝那正是他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已經確定自己不會喜歡這門課。   沒錯,威廉斯說,還有其他問題嗎?   她多大?一個坐在後面的同學提問。   今年十八歲。這也是他們剛進溫徹斯特時的年紀。   她的外表?另一個學生問。   個子嬌小,身上佩戴許多飾品,還穿了很多洞:耳朵上緣、耳垂、肚臍上都有。她的下背部有個中文刺青,頭髮染成褐色。她常常意識到自己的身高,希望能再高一點。簡言之,她的外表就和在場大部分同學差不多。   她人在哪裡?布萊恩問。   地點。威廉斯說。   她怎麼去那裡的?他問。   情境。這是之前強調的最後一個概念。意思是:我們離答案並不遠。   胡扯。布萊恩咕噥著。   或許吧,威廉斯說,或許這一切都是胡扯,但波麗現在有危險,如果你們沒能在六個星期之內找到她的話,她就會被殺害。   全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東研討室裡的鐘繼續滴答作響,光線灑落在威廉斯的講臺上。   這些跟邏輯有什麼關係?帶公事包上課的男孩問。他是這群學生中最實際的一個,也是唯一選修邏輯與推理204的學生對他而言,等於是自討苦吃。他主修文學,這在溫徹斯特是個反其道而行的決定。溫徹斯特在八〇年代改制為大學,原本是一所位在印地安那州德萊恩市中心的小學院,與西北方一百五十哩外著名的天主教學校相比,總是相形失色,儘管宣傳小冊上總是欣然指出,領到羅德茲和傅爾布萊特獎學金的溫徹斯特畢業生,比聖母大學和印地安那大學伯明頓分校加起來還多。   溫徹斯特改制大學之後,課程也如預期般變得比較專精實用與深入。就快二十年過去了,教職員間仍對溫徹斯特的轉變有不同看法,有些老一輩的仍堅持溫徹斯特學院的教學理念。這個公事包男孩的父親就是個老溫徹斯特,現在是天普大學數學系教授。做兒子的數學天份雖然不如老爸,卻總是懂得選擇那條最直、最不困難的路,直抵迷宮的盡頭。   他名叫丹尼斯.佛萊赫提,在學校大家總是戲稱他威脅者丹尼斯。這是個大大的諷刺即使他有這個籌碼,丹尼斯也絕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他實事求是的個性讓他躲過大大小小的衝突,還因為能靈巧地扮演魔鬼代言人的角色,而成為他父親加入過的斐陶斐榮譽學會優秀兄弟會成員。丹尼斯住在斐陶斐頂樓一間可以容納十個人的單人房。他喜歡把一頭烏黑的捲髮蓋在眼睛上。對斐陶斐的其他人來說,他到底有什麼能耐,可以輕易地吸引異性的目光,一直是一道難解的謎。當女孩進到丹尼斯的房裡時,兄弟會的成員們會在門前晃晃悠悠,窺看地板上的四隻腳這是兄弟會宿舍一項古老(卻又常常被打破)的傳統。一個小時之後,門會緊緊關上,接著傳出輕柔的爵士樂聲(明格斯或柯川或孟克)。大夥兒總是在想,比方說,他是怎麼釣到大家哈得要死的莎凡娜.克里波?她幾乎每晚一進丹尼斯的房裡便不見蹤影。   答案是魅力。丹尼斯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撒謊也好、耍手段也罷,他總能讓自己全身而退,或隨心所欲地和別人聊得投機。每當兄弟會出狀況被罰款時,他們就派丹尼斯去和社團管理委員會協調。如果委員會會長剛好是女性的話,罰款總會自動降低,或直接從記錄上刪去。丹尼斯的穿著與眾不同(他喜歡穿Brooks Brothers的西裝,Mephisto的鞋,搭配一成不變的公事包),說話的方式也與眾不同(在日常對話裡,他會用推論和動機之類的字眼)。在溫徹斯特校園裡,丹尼斯.佛萊赫提和大部分年輕人相比,的確很不一樣,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邏輯使謬誤毀滅,威廉斯直接了當地回答丹尼斯的問題,它是從一連串抽象的概念中,建構出有意義的歸納或演繹過程。每個人都準備好要聽長篇大論了。有的學生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本,打開筆蓋準備抄寫,但威廉斯又將話鋒轉回波麗身上。邏輯會幫助你們找到她的下落。他說。彷彿突然想起某件事,他補充,在規定的時間之內。   我們有哪些線索?攜帶電腦的女孩說。   今晚將會把第一批資料電郵寄給你們。教授回答。   不再有任何問題之後,威廉斯走出教室。他沒說再見,一個字都沒說便離開。之後,邏輯與推理204的學生聚集在空盪的走廊上,討論這門課的詭異氣氛。有些人因為今天沒有具體的作業而開心不已。溫徹斯特的學生稱這類課為營養學分,只要有去上課就能過關。正當大家在猜電子信箱裡會有什麼線索時,布萊恩.豪斯說,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他根本沒打算開來看。   攜帶電腦的那個女孩感到很痛苦。她走出大家圍成的圈子,微熱的筆記型電腦抱在胸前。她滿腦子都是威廉斯教授,以及她該如何破解這門課的密碼。不管是溫徹斯特還是肯塔基州的天主教中學,每門課都有一個密碼,一個等著被解開的設計。可是在威廉斯的課堂上,她卻似乎找不到顯著的密碼可解。或是她還沒找到。這對她構成了十足的吸引力,因為在溫徹斯特的這兩年裡,她終於首次面對到一項真正的挑戰如何解開威廉斯這個人和他這門奇怪的課背後的謎。沒有課表、沒有課本,也沒有筆記沒有顯而易見的密碼!這一切都很新奇,卻也使她感到痛苦。當然,她不會跟任何人說。丹尼斯.佛萊赫提問她覺得這門課怎樣時,她咕噥了一句若有似無的還好(她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非常喜歡這門課。他當然會喜歡,不是嗎?)。不過,還好二字並不是她對威廉斯的真正想法。那天下午,當她走出研討室時,她感覺到一股詭異的吸引力。   2   女孩名叫瑪麗.巴特勒,三年級,和母親過去一樣是英文系的學生。她住在學校最大的女宿布朗宿舍,而且是最貴的單人房。並不是和室友處不來的關係,事實剛好相反,她和桑瑪.麥考伊當了兩年室友,兩人因此變成非常要好的朋友。(桑瑪大二時得了傳染性單核球過多症,瑪麗隨侍照顧直到她恢復健康。瑪麗和丹尼斯.佛萊赫提分手時,桑瑪每天晚上都準備了薄荷餅乾和改編自克莉絲蒂推理小說的錄影帶來陪她兩人都同意白羅是個帶點幾分性感的傢伙。)瑪麗選擇住單人房是因為在過去一年裡,她發覺自己需要一些空間,用來潛心思考、決定人生方向,在心靈上取得寧靜與專注的空間。她決定一個人住,此乃信任上的問題這是她經常使用但不帶誇飾的字眼。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她和丹尼斯交往之前,比現在容易信任人多了。當丹尼斯甩了她去跟莎凡娜.克里波交往之後,她變得有點自我封閉,並開始懷疑這個世界是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樣純淨美好。   她是真心喜歡丹尼斯.佛萊赫提。他們在大一時交往了六個月,互動靦腆。他送她鮮花、寫了詩的卡片和糖果。雖然她高中時曾談過戀愛,但仍顯青澀;他感覺到這一點,因而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彷彿正逐步引領她進入成人的世界。瑪麗對這段戀情既愛又恨,和丹尼斯分手後,她不禁想,他是否一直都在玩弄她,畢竟要這麼做一點都不困難。   瑪麗告訴丹尼斯,她愛他。她大聲對他說,她為他做了許多從未做過的事。而且她記得不怎麼有把握地記得他告訴過她,他也愛她。和丹尼斯分手後的日子裡,她告訴自己(別再那麼傻了。)別再相信那些傻話。她還是跟過去一樣受歡迎,在姐妹會成員的口中,還是那麼甜美可人,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卻總是提防著那些可能會傷害她的人。那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世界,媽媽曾在電話裡這麼說,人們只會給你應得的。要不理會她那個只因為旅行離開過肯塔基兩次的媽媽很容易,但她說對了一件事:溫徹斯特的確是個非常不一樣的地方。這裡有太多的紛擾與疏離,以至於連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都變得難以抉擇。   話說回來,溫徹斯特的生活還不算壞。事實上,一個人住在單人房宿舍挺好的,安靜閒適,可以俯瞰中庭,從窗戶望出去就能看見整個校園,恍若身歷其境,不需被迫時時刻刻置身其中。她喜歡派對,喜愛人群,當她想(離開自己的天地進到外面的世界)時,只消換個合宜的行為舉止就好。然而,和丹尼斯分手之後,她察覺自己始終做不到。在自己的天地裡,如果不想,她就不必把自己搞得像在演肥皂劇一般;她可以袖手旁觀,可憐地看著那些隨時準備讓自己跳進肥皂劇裡的女孩。   有時她望出窗外,心想不知道丹尼斯此時正在做什麼。有時她以為瞧見了他,那頭捲髮在她身旁飄動。每當有這種感覺,都教她心頭一緊,一口氣噎在喉嚨吸不上來。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避著他,雖然免不了還是會在校園裡巧遇。如今,他卻和她上同一門課。當他走進東研討室時,她差點沒昏倒。他看見了她,眨眨眼只有丹尼斯.佛萊赫提才能沒發生任何事般眨眨眼就走開並在她右邊四張椅子外的位置坐下。這是這兩年來,兩人靠得最近的一次。   威廉斯走進來時,她正想著要怎麼把這門課退掉,並在短時間內找到另一門課遞補。   瑪麗馬上就注意到威廉斯和別的教授不太一樣。他走路的樣子、跟同學講話的樣子,都非常不像一個教授。他開口講起那個波麗女孩的故事之後,瑪麗早把丹尼斯.佛萊赫提拋在腦後,整個人陷入這門超乎尋常的邏輯課裡。   教邏輯課的那個教授是誰?那晚在學校餐廳碰面時,桑瑪問她。   威廉斯。瑪麗說。   唔。沒聽過。她說。   瑪麗也沒聽過。這實在很奇怪。瑪麗過去少說曾幫十個教授做打掃倒茶水等雜事,理應會聽到某人跟她提過他,或在聖誕派對之類的場合見過他。威廉斯不只沒出現在她手上的三本相簿裡,年鑑上也不見蹤影。學校雜誌上沒有他的學術著作,教職員網頁上沒有他的新聞,最新一版的學校論文上也沒有他的資料。這一點都不合理。套一句桑瑪的口頭禪:(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那晚,瑪麗搜尋溫徹斯特大學的網站,想找一些關於他的資訊。他是哲學系副教授,上面有他的學歷:印地安那大學學士(一九六四)、碩士(一九七〇),杜蘭大學博士(一九七六)以上。她心想,google他吧,這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列在課程表上的頭字縮寫是L。   稍早之前,她不斷重複按螢幕上的重新整理,想要第一個收到電郵來的線索。但現在都已經八點了,她的收信匣裡還是沒有威廉斯寄來的郵件。   她去洗了個澡(這間全宿舍最大的單人房裡,還有屬於她自己的浴室和小廚房,幾個住在三樓的女孩稱她的房間為凱悅大飯店),想暫時忘卻上課的事,但根本辦不到。她已經對威廉斯教授充滿好奇,甚至覺得他有些迷人。對瑪麗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去年她就曾瘋狂到有些病態地迷戀上說話口齒不清、騎著加裝菜籃的粉紅色十段變速腳踏車在校園裡亂晃,全身上下無一不怪的康寧漢教授。瑪麗自己也清楚,有時她會覺得某教授很有魅力,只是因為其他同學都不這麼覺得而已。修邏輯與推理204這門課的許多學生下課後在走廊上議論紛紛,認為威廉斯讓人很不舒服。   沖完澡後,她頭髮濕濕的,全身只用一條毛巾裹住住單人房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光著身體在房間裡走動她再次登入學校的電子信箱查看。   一封威廉斯教授寄來的郵件。標題寫著:第一條線索。   瑪麗打開郵件一讀。   □□□   【時間】   波麗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八月一日禮拜五的一場為波麗辦的派對上,因為她就要上大學了。她所有的朋友都在那裡,包括她的前男友麥克。她和麥克之間有一點問題。麥克有時候會打她。   他們快要分手前的某個晚上,竟然還鬧到波麗得去報警,但等到警察一出現,波麗又矢口否認自己有找警察。那晚派對結束後,波麗便回到她父親在杜靈街的家,準備在家過暑假。她回來時父親還沒睡,正在看大衛.賴特曼脫口秀。他告訴警方,那時他和波麗坐在一起看電視,她睡著了之後,他把她抱上床睡,就跟她小時候一樣。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   警方推測,波麗是在八月二日清晨離家。她的紅色喜美在城外二十哩處的史崔柏林路旁被發現。當波麗的前男友麥克.雷諾茲被偵訊時,他否認在派對過後還有見過她。不過,麥克的說詞仍有疑點。麥克那晚在派對上待到隔天早上,而且很多人證告訴偵辦人員,他們有看到麥克睡在沙發上。在波麗車上,偵辦人員並沒有找到她打算長時間離開的跡象:後車廂沒有行李袋,車後座也沒有換洗衣物。車上只有波麗的指紋。沒有掙扎的痕跡。   波麗的父親在八月四日禮拜一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女聲聽起來很遙遠,彷彿在井底一樣。他好似有聽到一句我在這裡,但警方問他時,他又說他不確定到底有沒有。偵辦人員追蹤了八月四日當天所有打到杜靈街的電話,下午七點十三分的確有一通不尋常的電話。不幸的是,無從得知那通來電的號碼。      瑪麗回到收信匣,發現威廉斯教授寄了另一封郵件,標題是課程大綱。瑪麗將郵件點開,過了一會兒,一張圖在她的螢幕上逐漸成形。一個在絞刑臺上正在被處死的男人。瑪麗看見一些站在刑臺下注視著的圍觀者模糊一片的表情。照片的四周有些模糊失焦,彷彿是在男人落入絞刑臺活門前勒頸的瞬間拍的。男人戴著帽子,有人還在天鵝絨的帽子上畫了一個記號。瑪麗瞇眼細看,終於瞧出端倪。   是一個問號。   這個問號像一抹不清晰的影子。瑪麗認為,看起來像是織在衣服上。   3   禮拜三的時候,瑪麗注意到有兩三個女同學沒有來上課。她在想,她們是不是被行刑的照片嚇跑了?她還想,不知道她們會不會去申訴威廉斯,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用學校的電子郵件寄那種照片給學生而惹禍上身。但她主要還是在想波麗的事,而且非常期待和威廉斯教授分享她的推測。昨晚她反覆推敲她的理論,雖然一早基瑟蕾教授的文學課把她弄得疲憊不堪,此時,她再次感受到禮拜一下課後,湧進身體的那股電流。   他走進來時今天穿的是藍色牛仔褲加溫徹斯特大學U領T恤手上拿著一枝白板筆和幾張投影片。他在講臺上站定。有要問的問題嗎?他沒打招呼就直接開口問。   瑪麗在心裡整理好她的第一套理論,正要開口時,布萊恩.豪斯卻從她的身後說:我們都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是怎麼一回事?威廉斯輕聲問。   這件事,男孩說,這一切。這門課。波麗。那張他沒辦法說出照片二字。   這門課叫邏輯與推理204。威廉斯輕蔑地說。有幾個同學在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他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手指著教授,一副控訴的模樣。   豪斯同學,你的意思是大家都注意到,這是他第一次叫學生的名字這一切都是一場騙局嗎?   嗯,沒錯,正是如此。   所有知識不都是一場騙局?這個乍看理性的世界,不是到處充滿了矛盾和欺瞞?陷阱?造假?你怎麼知道每天你走過校園時,其實是游過一片由單細胞生物組成的大海?因為我們這麼告訴過你。你怎麼知道《傲慢與偏見》是一部經典?因為我們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解釋光的定義或音速快慢的論證是可信的?因為書上這麼寫。如果方程式等號兩邊根本不相等呢?如果論證其實有一點瑕疵呢?如果這些數據事後被證明是錯誤的呢?如果你對那些合乎邏輯之事總覺得理所當然,但結果根本是老天,希望這不是真的錯的呢?我們為所處的世界歸結出一套龐雜的原則與說法,然後再傳授給坐在這裡上課的你們。威廉斯舉起手,指著牆壁、燈光,以及懸浮在東研討室裡的灰塵。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溫徹斯特學的一切都是謊言嗎?一個同學問。   不全然是,威廉斯說,但肯定部分是出錯的。關鍵在於要懂得明辨是非、判斷真偽。   這跟這門課有什麼關係?布萊恩問。   只有這門課才能教會你。威廉斯厲聲說。讓我告訴你們,學邏輯最好的方法就是解謎。波麗的失蹤就是一個錯綜複雜的謎。你們有些人可能對此感到不悅,或對我選擇的教學方式感到不解。但你們將學會思索、歸納,並剷除欠缺思考所帶來的弊病荒謬的見解、輕率的發言與錯誤的抉擇。只有最優秀的思考者才能找到波麗,才能得到我最高的評價。   布萊恩.豪斯突然住嘴了。他似乎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開始啃起指甲。   瑪麗準備好她的推論了。是波麗的父親綁架她的。她原本沒打算講這麼急。講完之後,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不想在遊戲一開始就看起來這麼性急。   你的理由?教授回答。   為什麼?丹尼斯.佛萊赫提插嘴,在前排把身體往前傾,困惑地看著瑪麗。   那是動機。威廉斯教授回答。我現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怎麼會是她父親下的手?   因為瑪麗想要繼續講,卻講不出來。教授又問了她一遍,她還是答不出來。   因為麥克。布萊恩說。   噢,威廉斯說,麥克。父親和麥克他們不喜歡彼此嗎?   可能不喜歡。布萊恩說。可能是因為他自己有過類似的經驗刻薄的父親、漂亮的女兒、絕望的老人打來的威脅電話。   你說對了,教授說,他們的確不喜歡彼此。事實上,他們彼此憎惡。波麗的父親曾說過,要是讓他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逮到麥克,他就會把他給宰了。但這並不能回答巴特勒同學剛剛含蓄提出的假設:為什麼是她父親?為什麼要綁架自己的女兒?   為了保護她!瑪麗幾乎是用喊的。她感覺到把蛛絲馬跡拼湊起來時,那股冷冽的、熟悉的悸動。那股血液裡的古老能量。她一定離答案越來越近了。   有趣。威廉斯輕輕地說。瑪麗看看威廉斯,瞧見他用對她有點好奇的眼神盯著她看。她知道他正用一條線拴住她,把她引進所有複雜的可能性之中。她不禁臉紅起來,最終把眼睛移開。為了保護她。他繼續說,所以你的意思是,麥克對波麗所構成的威脅,足以使她父親綁架她、對警方說謊、在公開場合為他女兒的假失蹤哀悼、一整個月都把謊言藏得天衣無縫?對一個銀行存款所剩無幾的年邁教師來說,這很了不起。   聽威廉斯這麼說,瑪麗突然了解自己的推測有多愚蠢。她只好低著頭,盯著電腦螢幕上閃爍的游標。   要是麥可真是個危險人物,丹尼斯為瑪麗挺身而出,或是精神有問題,也許波麗的父親會認為只有把她藏起來才能保護她。   把她藏在哪裡?威廉斯說。   姑姑或阿姨家。他說。瑪麗不確定丹尼斯是真的相信她的推論,還是為了挽救她的面子才這樣東拼西湊。   有多少人相信這樣的推論?威廉斯教授問班上同學。窗外的光線灑在他身上。快下課了。班上沒有半個人舉手。   可是在謀殺案裡布萊恩說。   是綁架案。教授糾正他。   在綁架案裡,父親不都是大家會馬上想到的嫌疑犯嗎?不都是這樣的?女孩被綁架,結果發現是父親下的手。或許他是性變態。   波麗的父親是嫌疑犯。威廉斯教授說。瑪麗的心裡又燃起希望。但不會是在巴特勒同學猜測的那種迂迴情境下。同學們,巴特勒同學的推論真正的問題在哪?   她再次羞愧地縮了回去,眼睛盯著螢幕上熾亮的光點。   跟瑪麗坐在同一排的一個女生緩緩舉起手。因為她將會被殺害。她說,對瑪麗投以一個彷彿在說抱歉的眼神。   好好想一想,教授說,他第一次露出不耐煩的樣子,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她會在六個星期之後被殺害,這是前提。所以,假如波麗的父親將在短短的六個星期後殺害他的女兒,為何要將波麗從麥可的身邊拯救回來?   威廉斯整了整他帶進教室的投影片。他關掉研討室的燈,室內忽然暗了下來,外面自然的光線透進來。頭上突然響起投影機的運轉聲,一個正方形、略顯噁心的黃色光線打在北邊的牆上。教授抽出最上面一張投影片放在機器上。上面是一個穿著夏天洋裝的女孩。她赤腳站在草地上,伸出手,手掌朝外,一副不想被拍的模樣。不用威廉斯說,他們也知道這就是波麗。下一張。一個身上刺青、坐在沙發上的年輕男孩。他酒喝得太多,眼睛周圍佈滿血絲;上身赤裸,一副曬傷的模樣,肩膀發紅脫皮。照片右邊有一個看不見的女生用手摟著他那是麥克。第三張。一個過胖的男人站在一班小朋友的右邊波麗的父親。所有小朋友的眼睛都用細細的黑線遮住。第四張。一間像是在度假勝地鱈岬灣看到的那種房子,一邊有座枯萎的菜園,另一邊則有一面拍打著屋簷的美國國旗波麗的家,她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   所以現在,威廉斯教授轉身面對白板,一邊寫字一邊說,你們知道的事情有這些。他寫下一個日期:八月一日。這是波麗最後一次現身的日期。你們還知道她被發現的日期。他寫下:八月二日。你們還知道八月一日時,麥克整晚都在開派對的地方;也知道波麗的父親是最後一個看到她的人,在八月一日晚上,兩人在她就寢前一起看電視。還有,綁架她的人就是可能殺害她的人。就這樣?   班上沒有一個人講話。樓上的學生紛紛下課走出教室,書桌有韻律地摩擦著地板。   瑪麗心想,不只如此。可是她沒辦法好好組織腦袋裡的想法,更別說用語言清楚地表達。可是線索就在她的眼前如雲絮般飄動。   那好。威廉斯說。他把投影片收一收,筆放在筆架上,當作是給下一個來這裡上課的人的禮物,並把投影機關掉。要記得這門課禮拜五是不上課的,這點很重要。威廉斯的課很熱門的一個最主要原因就是只有禮拜一、三上課,這樣學生在禮拜五下午就可以開始放假休息。瑪麗知道要等到下個星期才能再跟他說話,如果有什麼想法就要趁現在快點說,免得又有被其他同學超越的危機。   那通電話,瑪麗說,那通打給她父親、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像在井底的奇怪電話。波麗打電話給他。她想辦法打了一通電話給他。她   情境。布萊恩.豪斯語帶嘲諷地說,教室後面整排的同學都在笑。   威廉斯再次拿起筆,在白板上寫下:八月四日。   然後,他輕輕地說:我在這裡,她說,我在這裡。那是波麗的聲音嗎?還是惡作劇?這裡又是哪裡?他還是沒有把燈打開,整個教室昏黃昏黃的,加上自外頭灑進來的光線,看起來幾乎是金色的。他站在光線外,光溢在他臉的邊緣,並被一層灰塵阻隔住,整張臉幾乎看不見。現在,同學們,威廉斯說,一邊蓋上筆蓋,發出清脆響亮的一聲,你們知道,你們只剩五個星期可以找波麗,不然她就會被殺害。   4   溫徹斯特大學分為兩個校區:所有教學大樓和低年級學生宿舍在下區,社團活動大樓和教職員宿舍則在上區。傳聞一九五〇年代溫徹斯特發生過一樁大事件,那時下區是女子學院,上區則是學生稀少的神學院。下區首先招收弱勢族群學生,錄取了一個名叫葛瑞絲.墨菲的黑人女學生,上區學生因而憤怒地跑去下區抗議。一個聲名狼藉的警員亨利.羅德瑞也牽涉其中,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   羅德瑞和幾名神學院學生帶著二十加侖汽油,到距離下區校園半哩遠的地方,把汽油倒在葛瑞絲.墨菲住的崔格比宿舍樓下。崔格比和所有鄰近的建築諾瑞司、費爾蒙宿舍和灰磚大樓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事實上,那晚幾乎整個下區校園皆被燒毀,那天是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七日。隔天,葛瑞絲.墨菲便自溫徹斯特退學,直到一九六〇年代中期,溫徹斯特改為男女共校的隔年,才又開始招收弱勢族群學生。   校園中央有條名為米勒斯的小河將學校分成兩半,上面有座橋,負責把下區的學生帶到上區上課。禮拜天傍晚,布萊恩.豪斯就在這裡散步。這座橋曾有自殺、意外身亡,以及一九八〇年代一名精神異常的學生企圖將之摧毀的神祕傳聞。越戰期間,學生在橋的一端架設臨時路障,教授若要從上區到下區來上課,非得繞遠路搭17路公車進德萊恩市才行。教授放不下身段,於是一整個星期,課不是取消,就是在河岸邊進行教授在一岸講課,學生坐在滿是泥濘的另一岸聽課。學期經過六天停擺之後,學生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恢復正常上課。   布萊恩此時已經喝了點酒,隨著夜色降臨,打算繼續再多喝些。時值九月初,是個涼爽、微風輕吹的黃昏時刻。一些住在諾瑞司宿舍的大一新生開窗未關,轉播籃球比賽的電視聲傳到下面,在米勒斯河的兩岸迴盪。一如往常,布萊恩在橋中央停下腳步往下看,仔細聽著小河發出銀鈴般的聲響。站在這裡總會讓他想起小時候,想起他和父親、哥哥在卡茲其山區健行時,在森林裡聽見的潺潺溪水聲。有一次還迷了路,父親跟他們說:我們先待在這裡,迷路時不應該慌張。這些步道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走。但過了三個小時之後,他們仍守在原地,沒有半個人經過。天色越來越黑,他父親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感覺冷,全身發抖,手、腳、肩膀全都激烈地抖動著。最後,實在暗得看不見路了,他們開始繼續往前走。過了很久之後,接近午夜時分,他們終於聽見公路上車輛往來的聲音,找到路後搭便車回到城裡。之後連續三天,布萊恩的父親都不曾直視他兩個兒子的眼睛過。   眼前的小河流向林子的紫色盡頭,蜿蜒過上區校園,在基瑞經濟中心附近,和距學校兩哩外的塞區河交會。有時,布萊恩幻想自己尾隨小河、縱身一躍,在河裡忘我地游向遠方,臉朝天空悠游在塞區河裡,一路往家的方向漂去。   冷風吹著他的臉,粉紅色的水面總起波紋。他試著讓注意力集中在最遠的那一點,讓視線落在樹林出口的方向。他把他的大一時光掩埋在群樹之下。那件事,他和他的家人這麼說。他們甚至沒辦法給它一個名字,就叫它那件事,彷彿如果叫出它的名字,它就會變成真的。他們想讓它保持模糊、把它藏起來,不讓它潛入他們的思緒。就這樣,對他們來說,那一切就變成了那件事。直到今天,布萊恩還一直這麼相信著。   那只是河岸上的一只痕跡,一杯土的翻動。他每晚都來這裡檢查,確定沒有其他人動過。一切就跟他上次來時一樣,泥土   布萊恩嗎?   他嚇了一大跳,轉過頭,看見一個女孩站在他身旁。橋上只有他們兩個,其他學生大部分都在上區的兄弟會那邊,等著週末夜的派對開始。   你剛剛是在?她問。   沒有,他說,我只是在看河,還有它怎麼他沒辦法解釋。老天,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吧。還有,她是誰?   我是瑪麗,她說,注意到他臉上困惑的表情,我跟你上同一門邏輯課。   噢,布萊恩說,那個怪教授。   她頭一低,這樣對威廉斯教授的污衊讓她很不舒服。他沒那麼糟。她小聲說。   到底是誰幹的?布萊恩再次往橋上的欄杆傾身,背對著她。   當然是她父親。瑪麗說。她在想,該不該站在他旁邊,跟他一起靠在欄杆上?他這樣是在邀請她站在他旁邊嗎?他是想要好好地談一談,還是只是殺殺時間而已?   他打算殺了她?   他以為這麼做是在保護她。她說。   可是,威廉斯說的是謀殺。這是哪門子保護法?   你有沒有想過,威廉斯告訴我們的一切都是對的嗎?   沒錯,布萊恩厲聲說,他一直在誤導我們。但這是一個前提。一定要先訂好遊戲規則才行,這一點必須先成立。如果沒有規則的話,那遊戲還有什麼好玩?這是威廉斯自己說的。綁架犯將會是謀殺犯。   我想你說的對。她嘆了口氣,一副被打敗的模樣。   總之,這整個說法都是一派胡言,布萊恩說,依舊望著遠方的樹,麥克才是兇手。   麥克?瑪麗輕快地說。這是她第一次在下課後和別人討論起這件事,她發現自己還滿樂在其中的。她還要一個多小時之後才會與桑瑪和姐妹會的成員們碰面,本來只是打算在校園裡走走、透透氣,以及她必須承認不斷在想波麗和威廉斯教授的事。   沒錯,麥克。布萊恩說,麥克跟派對上的人說他打算睡沙發,卻趁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偷溜出去,開車到波麗家。他闖進她的房間,把她帶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你知道,喝醉酒的人的記憶是不可靠的。他們以為他們有看到麥克睡在沙發上,但那真的是麥克嗎?   嗯。瑪麗說,附和著他。   啊,嗯。他依舊俯視著那個點。   他們站在風中,夜晚悄悄來臨。蒙哥馬利路上的燈漸漸亮起,橋上頓時籠罩在銳利的白色光線中。   最後,布萊恩說:我該走了。去迪克屋玩一下。   噢,瑪麗認真地說,我也該走了。   他轉過頭和她面對面。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泛紅,目光閃爍不定。他的瞳孔像一只摔落地面的盤子,碎裂片片。眼裡有某種東西,也許是沮喪,也許是傷痛。他把眼睛別開。   你喜歡The Shins樂團?她注意到他的衣服。   嗯,他說,那當然。   你最喜歡哪一首?   他再次把臉別開。他根本一首都沒聽過。他的室友有他們的專輯,系上同學也都瘋The Shins,所以他才覺得自己也應該喜歡他們,雖然對他來說,他們的音樂聽起來全都像噪音。第一張的那一首。他說。   New Slang,瑪麗說,那首很棒。   嗯。他一邊說,一邊往蒙哥馬利路上的蒼白路燈走去。瑪麗在他身後喊著,跟他說禮拜一課堂上見,但他大概沒聽到,因為他沒有回頭說再見。   5   他痛恨這些募款會只有痛恨二字足以形容。有權勢的人都擠在牆邊喝威士忌,讓學生和他們的妻子在舞池中跳舞。在這樣的社交場合上,主人忙著談錢,僕人忙著伺候。丹尼斯.佛萊赫提站在角落喝塑膠杯裡的薑汁汽水,想著這些日子以來他心上的唯一繫念。   她。伊莉莎白.歐曼,院長的妻子。   他和伊莉莎白在紀念她先生的圖書館裡相識。他以為她是圖書館員,因為她看起來年紀不小是有點年紀,她總喜歡在他們開玩笑時這麼糾正他而且一副瞭若指掌的樣子。他本來在寫一篇關於艾弗瑞.阿德勒的文章,他問她哪裡可以找到《了解人性》這本書,於是她問他想知道些什麼。   原來她是博士班學生,而且對阿德勒非常熟悉。他和伊莉莎白聊過之後,竟然連書都不需要找了。他們靠東邊的窗戶坐著,她一邊說,他一邊寫。你知道,她說,在當社會科學家以前,他是一名神經學家嗎?他對人眼的運作,和人類怎麼看見這個世界,非常著迷。看這件事之後被他運用在自卑感的議題上。後來,重點不再是看別人,而是看自己內在之眼,或說,心靈之眼。   他們就這麼繼續下去丹尼斯寫,伊莉莎白說,直到傍晚。一個星期之後,他再次巧遇她,於是兩人又聊了起來,聊些像政治和音樂之類比較生活化的話題(他發現她是明格斯的樂迷)。第二次,他開始觀察她,好好地觀察她。她當然年紀不小是有點年紀,他糾正自己。大概快四十歲了。但第二次碰面,她看起來有某個地方不太一樣。丹尼斯覺得,她彷彿是為了他而準備:她把毛衣最上面的釦子打開,一頭紅髮往旁撥開露出臉來。那張屬於研究生的倦容完全不見了。她顯然在意他的目光。   伊莉莎白開始叫他小男孩。他必須承認,他們之間存在著小小的曖昧,但卻稍縱即逝起先不知不覺地膨脹,後來又突然萎縮,讓丹尼斯不禁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想。   第三次還第四次去圖書館時,他才發現她的真實身分而且是個意外的發現。   歐曼夫人,一名圖書館員把頭探進兩人坐著的閱讀室,小聲地說,有您的電話。   可惡。抱歉,伊莉莎白說,我必須接這通電話。   (歐曼,)丹尼斯心想。(難怪)難怪。難怪她在圖書館裡處處受人禮遇;難怪每個人都對她微笑,讓路給她過,還不時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原來她是那個可惡的老男人的妻子。   她回來之後,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他在想,她之前一定把它給遮住了或是他自己不願意去看。   所以,她說。她的臉上有露出羞愧的表情嗎?   所以,丹尼斯說,你是伊莉莎白.歐曼。   她沉默不語。   我不他開口要說。   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她輕聲說。   他想說:(那當然,伊莉莎白。我認為這是你一開始就應該提起的事,讓我知道你是全校最有權力的男人的老婆。)但他沒有這麼說。他只說:沒關係。   有關係。   好吧,他同意,有關係。   那讓她感到痛苦。她把臉別開,朝向窗戶。她大聲吸氣,想讓自己恢復平靜。   身為一位女性主義者,她說,那不是我介紹自己的方式。你難道會在學校散步時,跟別人說你好,我是丹尼斯.佛萊赫提,莎凡娜的男朋友嗎?   丹尼斯覺得她會知道莎凡娜的事,實在非常有趣,因為他從沒和她提起過。非常有趣。   丹尼斯整個暑假待在德萊恩,在卡爾的共和黨議員辦公室當實習生。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和伊莉莎白只有偶爾碰到幾次面,丹尼斯卻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同。他們之間的曖昧完全消失了,對話也變得稀鬆平常;在他知道她的身分以後或者更精確地說,在他知道她先生的身分以後她在他面前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九月之後,情況更是急轉直下。或許是因為羞愧的緣故,她開始變得疏離、心不在焉。上次他去圖書館時,她沒在那裡。某天,他們在灰磚大樓巧遇,他問她: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當然沒有。她語帶嘲諷地說,說完轉頭就走,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然而,她的聲音裡有著明顯的怒氣。不過丹尼斯很確定的是,她不是在生他的氣,而是在生她自己的氣。因為她在他們一開始的那幾次見面裡騙了他,而那正是決定丹尼斯心態的關鍵。她了解這點,因此感到羞愧。   這場募款會是斐陶斐榮譽學會為美國癌症協會舉辦的正式活動,在溫徹斯特的行政大樓,也是校園裡歷史最悠久的建築卡內基館舉行。丹尼斯通常很習慣這樣的場合,只要在老男人講他們的故事時微笑、咕噥幾聲即可。然而,他今晚卻一直覺得格格不入,很想要離開,可是要去哪兒呢?他站在卡內基館裡想這些事,想說該不該乾脆離開溫徹斯特算了。或許轉去天普離他父親近一點。或許他應該這麼做   就在那個時候,他看見伊莉莎白。她用在圖書館的那種眼神看著他:被動、困惑,彷彿他身上有某種她不了解的東西。她走向舞池,對他微笑。他也對她微笑,那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反應,卻是一個強迫的、甚至有些扭曲的微笑。他們一起跳舞,慢板華爾滋之類的音樂,伊莉莎白忽然說:我想和你做愛。   好。他像個孩子般愚蠢地說。   我對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可是我擔心你會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愛德。害怕和我在一起。害怕我們的事如果被發現的話,會有的後果。   伊莉莎白,我們只是講講話而已,沒什麼。我們不過是討論艾弗瑞.阿德勒和心靈之眼而已。   別說了,丹尼斯。你知道不止如此。   知道?他突然噎到。他的心劇烈跳動,面紅耳赤,胸口感覺到自己冰冷的汗水。   你知道你想上我。   沒有,他撒謊,絕對沒有。   她突然一臉慍怒。他感覺到她的身體頓時僵硬起來,故意和他保持一些距離。   你為什麼不在那裡?這兩個星期我在圖書館都沒看到你。   我很忙,丹尼斯。不只是你,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在寫論文,記得吧?   他在她的肩後發現那個男人正瞪著他那獨一無二的歐曼院長。他比他的妻子大了三十幾歲,是溫徹斯特的榮退教授。歐曼是整個心理系所最身負重望的成員之一,以他當年劃時代的演講一舉成名雖然他現在有時講話會找不到字,或說著說著忘記自己的主題。他曾在六〇年代於耶魯大學向史坦利.米爾格蘭學習,並有傳言說他最近正著手寫一本關於米爾格蘭的書,這本書將再次使他名留青史。   華爾滋曲聲終於結束,丹尼斯從她的懷裡離開,回到其他斐陶斐成員等候著的另一側。   想泡她嗎?傑若米.普萊司問他。他身穿晚宴服長褲加一件T恤,上面用油漆噴出背心、腰帶和領結的樣子。   丹尼斯什麼都沒說。他不知道普萊司剛剛究竟聽到多少。   你就這麼做吧。普萊司說。他靠近丹尼斯,背對舞池,一手抓住丹尼斯的翻領。想辦法和她獨處,蹂躪她,像把鑽子般重擊她。讓你自己痛快,讓她感到害怕。哈!褲子褪到腳踝,鈕釦四散在地上弄痛她。   丹尼斯嗎?   是歐曼院長。他就站在普萊司後面,丹尼斯不知道他究竟在那裡站多久了。   噢你好,歐曼教授。他說。他只在類似的募款會上和歐曼見過兩三次面,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在他面前感到非常緊張。歐曼認識丹尼斯的父親,有一次還說他是這個領域的先鋒。丹尼斯覺得歐曼會答應讓斐陶斐使用卡內基館,一定是因為他父親。   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那當然,丹尼斯說,有任何地方需要效勞的嗎?   不用。院長說。他彷彿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普萊司溜回某個陰暗角落,讓丹尼斯和老男人獨處。   早在學校分為兩個校區之時,院長就在溫徹斯特了。他是第一任教務長,七〇年代晚期,還曾帶領網球校隊贏得校際冠軍。他親眼目睹學校遭燒毀,並見證六屆校長的輪替。據說任何關於溫徹斯特歷史性質的討論總是由歐曼院長開始、由歐曼院長作結。   然而,關於他的傳說,因為妻子年紀幾乎只有他一半的婚姻而顯得更加傳奇。她是他在溫徹斯特研究所的學生,兩人在一趟摩洛哥的旅行中結識。丹尼斯當然聽過這個故事,但他一直不知道女主角的名字。現在,他和伊莉莎白同被困在一場遊戲裡。丹尼斯知道,這只是一場遊戲。要不然她為什麼要藏住她的婚戒?要不然她為什麼只告訴他她的名字?她是想看看自己能把他帶得多遠,暗地希望他會越界,踏進一個再也回不了頭的禁地。   今晚,那條界線已經被跨越了。   你這學期修了哪些課?院長說,像是在沒話找話聊。另一曲華爾滋開始了,丹尼見伊莉莎白繼續和另一個人跳舞,卻依舊看著他。   經濟與金融。哲學與道格拉斯眼中的西方世界。邏輯與推理。   邏輯與推理,院長說,老師是誰?   威廉斯。   說完,院長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起了變化。他更專注地看著丹尼斯,讓手中的威士忌杯微微傾斜著。他本來甚至還打算往前站一步,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丹尼斯不很確定。   那堂課上起來感覺怎樣?他問。他的音質突然改變,整個人變得更有耐心一些。丹尼斯知道現在自己彷彿站在聚光燈下,像被質詢一樣。   嗯很有趣。他回答。   威廉斯,院長若有所思地說,聽起來像是想告訴他一些事,威廉斯是個有趣的傢伙。我還記得他的書當年曾鬧得不可開交。真是一團亂。   丹尼斯想再多聽一點。事實上,他極度渴望再多聽些,不只是因為如此一來他可以暫時忘卻伊莉莎白的事,他對威廉斯和他那奇怪的課也挺感興趣。那實在很   伊莉莎白突然出現在他眼前,拍拍她先生的肩膀。我們走吧,愛德。她簡短地說,朝丹尼斯瞥了一眼。丹尼斯沒辦法解讀她的表情。   丹尼斯,下次見了。院長說。一如往常,他突然忘記自己講到哪兒。有些人推測他患有初期的癡呆症,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把自己鎖在卡內基館裡,不願接見任何訪客。   直到很久以後,等他回到斐陶斐的住所,看著曙光在空中擴散開來,銳利的光線灑在上區校園,丹尼斯才倏忽想起歐曼所說的,關於威廉斯教授的事。雖然他已經將近二十四個小時沒有休息了,丹尼斯.佛萊赫提卻怎麼也沒辦法闔上眼睛。   6   到了禮拜天,瑪麗的心思終於能從威廉斯教授和波麗身上卸下。她和桑瑪.麥考伊去瓦特彌爾購物中心買東西,還去一間名叫阿迪傑的義大利餐廳吃飯。那晚桑瑪送瑪麗回布朗宿舍時,她絲毫不曾想起邏輯課和威廉斯教授。   但兩個小時後的現在,她又開始想他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是那麼的神祕。他不安排學生可以到辦公室找他討論的互動時間,網頁上也沒有個人經歷簡介。他就像波麗一樣,需要成串的線索才能拼湊出他的全貌。瑪麗翻開保羅.奧斯特的<玻璃城市>,準備她痛恨的、這學期唯一的另一門課後現代文學與新存在主義。這學期是瑪麗的漫遊學期,因為一週只需上學校規定最低限度的六小時的課。被學生以漫遊稱之是因為如果有那麼多的閒暇時間,你就可以和溫徹斯特的創校先祖們一樣,在校園裡散散步,從大自然中學習深奧淵博的大道理。(瑪麗注意到,大部分漫遊學期的學生乃是從暢飲啤酒與違法下載音樂的過程中學習大道理。)   瑪麗躺在床上,用膝蓋撐住奧斯特的書,試著不去想波麗和創造她的人。小說味如嚼蠟,她讀讀停停,心思早已被威廉斯佔據。她想像他身穿睡褲,赤腳在家裡的木質地板上走著,從一扇後窗往外看,拿著一個有裂痕的馬克杯喝咖啡。她必須承認,她對他著迷。她很好奇他不出任何作業給他們的原因,以及他將他們引導進那些問題的方式。這裡頭暗藏危機這種危險和冒險,正是她和丹尼斯分手之後,在溫徹斯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   這也正是波麗失蹤所代表的意義威廉斯曾說一道錯綜複雜的謎題。   波麗。威廉斯試著用那些奇怪的照片,讓整個故事感覺起來更真實。瑪麗想像那張投影片上,站在草地上的波麗,身穿夏天的洋裝愉悅地笑著,伸手擋住相機。那片草地在哪裡?那張照片裡的女孩真實身分為何?是威廉斯教授認識的人嗎?是他的女兒嗎?還有那個眼睛泛紅的麥克。瑪麗覺得她曾在學校裡看過那張沙發,但她指認不出是哪個地方。麥克是這裡的學生嗎?是威廉斯教授自己拍了這些照片,卻又沒告訴入鏡者相片的用途嗎?   瑪麗走到電腦前搜尋資料。她鍵入L.威廉斯教授,找到一千多筆。有南奧勒岡大學的L.威廉斯教授,帝博大學、東卡羅萊納大學、巴爾德學院的L.威廉斯教授。她縮小搜尋範圍:溫徹斯特大學的L.威廉斯教授,共顯示四十筆資料。她再次看到他的簡介那個沒用的無效連結。她找到幾篇上面有威廉斯教授的活動新聞稿。   夜色已深,超過十點了。瑪麗禮拜一一早有課,她知道自己再不去睡,明天早上一定會後悔。她又搜尋到幾筆資料,仍是只有冠上頭銜的模糊資訊,沒有列出他的全名。她需要他的全名。原因她說不上來,但她就是需要,她確信他的名字一定能在某方面幫助她找出波麗的下落。   終於,在第三頁的搜尋結果裡,她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這是他在一九八八年寫的一篇文章:<犯罪的元素>,作者是李歐納.威廉斯。   李歐納。瑪麗大聲唸出來,牢記在她的嘴裡。這四個字差點令她大笑。威廉斯教授明顯沒有李歐納這個名字所隱含的雄壯氣勢,螢幕上卻如此清楚寫著,那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如果給她猜一千次的機會,再怎麼樣她也不會猜李歐納。   她回到Google重新搜尋:溫徹斯特的李歐納.威廉斯教授。   這次出現了四十五筆結果。當她讀到第一筆的標題時,她的心臟差點停了下來知名溫徹斯特教授被控抄襲。   電話突然響起。   瑪麗氣喘吁吁地接起電話,聽見自己說:喂?   瑪麗嗎?是她母親從肯塔基打來的電話。線路一如往常,距離遙遠而發出刮擦雜音。瑪麗常常在想,是不是有電子風暴這種東西,不斷在遠方擾亂線路訊號,阻撓她父母說的一句句我愛你和我想你。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在她的腦海浮現:(在井底。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像在井底。)   (我在這裡。)   瑪麗閉上眼,把頭靠在書桌的一角這是她緊張焦慮時的習慣動作。她努力擠出話來:嗨,媽。你們都回到家了嗎?   是誰在講話?   是我,瑪麗說,是我,媽。   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你。聽起來好像離話筒很遠很遠的地方講話。   (在井底。)   我在這裡,媽。瑪麗說,額頭重重地壓往書桌,痛楚跨過眉毛往頭皮傳去。她不想看螢幕,不想面對它;她對上頭顯示的東西感到害怕。   總之,她母親輕鬆地說,你父親和我在家,我們剛回來。實在是太棒了。瑪麗,你應該跟我們一起去的。九月的西嶼真美。感謝老天,那些野孩子都跑不見了。我們去贊崔利.泰勒堡玩一天,看了海明威的家,和那群全都長了六根趾頭的貓。總之,你很快就會收到明信片了。   嗯。瑪麗喃喃說道,依舊低著頭,眼睛緊緊閉上。   告訴我,她母親說。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媽。我是說真的。一切都很好。   我從你的聲音聽得出來你有心事。   只是(丹尼斯,)瑪麗心想。(跟她撒謊。)只是我遇見丹尼斯。   他打電話給你,對吧?他又約你出去了?   不是啦。大一之後,我就沒什麼跟他講話了。只是他瑪麗突然停下。她不想跟母親講李歐納.威廉斯教授和他奇怪的課這類會讓她心神不寧的事。她的螢幕突然切換成螢幕保護程式,害她嚇了一跳。   怎樣?快告訴我。   瑪麗知道這麼做是沒用的。她母親某種程度上就像是一尾水蛭,最擅長把小道消息給吸出來。他跟我上同一門課。瑪麗輕聲說。   太好了!她母親說。她母親最喜歡血淋淋的祕密,最喜歡解讀密碼;在這方面,她跟自己的女兒一模一樣。她會搜尋你語焉不詳的地方,將細節從你身上一點一滴地榨出來,讓你不得不投降。太好了!我問出來了!哈洛德她大喊瑪麗父親的名字,他這會兒鐵定在屋裡的某個角落,處理他去西嶼之前做到一半的事可能是修除草機,或修鄰居丟棄的中毒的電腦。哈洛德,丹尼斯和瑪麗上同一門課!然後她說,親愛的,聽到這事讓我很開心。雖然你爸不相信他,但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歡他。告訴他告訴他我不怪他之前所做的事。男生無聊的時候難免會這樣。幫我跟他說,好嗎?   嗯。瑪麗說。   好啦,我該走了,該把東西整理歸位之類的。寶貝,聽著,我要你在需要我的時候隨時打電話給我,好嗎?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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