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夜晚。
回到旅館房間後，他們沒有交談。不談小察．盧瑟福，不談閃亮城市或箇中意義，那得晚點再說。凱勒關掉檯燈，他們一起躺在黑暗中。最後，她的聲音搜尋著他，她說：我好怕。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感受到他的碰觸，她閉上眼睛。
我會保護你。凱勒低喃。
他親吻她。她興起他們即將分別的念頭，或許，早在她第一次走進艾迪斯課堂的那一夜，一切便已告終。會有某件事拆散他們，就好比在黑暗中開車，覺得似乎有什麼撲向他們，偏偏他們就是看不見。然後凱勒碰觸她，亞麗閉上眼睛，讓步，放手。他是第一個對她這樣做的男人，第一個獲准進展到這麼遠、這麼深的人：此地，此時，一切天翻地覆。罪惡感、恐懼自己沒有善用已發現的事實、兩個女生死了而她尚未釐清原因那滋味自行轉為銳利，一種電流般的痛楚，而她擁著他，渾然忘我。
我愛你，她在兩人完事後說，但不確定自己是否說出了聲，反正凱勒將她摟得更近。他也看到了橫陳在遠方的事物，明白當早晨降臨、夜間課結束後的必然結果，於是他抱著她。他將她攬在懷裡，但動作溫柔、小心翼翼。
她睡著了。她沒有夢到艾迪斯，可是當她在破曉後的灰沉天色中醒來，她覺得艾迪斯來到了旅館房間，引導她，推著她。她溜下床，動作輕柔，沒有吵醒凱勒，然後跟自己說：（好啦好啦，老師，我聽到了。）
亞麗瞪著車子，讓燥熱衝上她的臉，她不是完全清醒，還沒，她已經天人交戰幾小時，思辯著要不要去橄欖街的那棟房子。離開閃亮城市後，她想回去那裡，但時間已晚。凱勒覺得太危險，他覺得有太多尚未解答的問題，太多沒有收尾的線索。
但那可不成。亞麗知道那樣不對，太多問題如今已經有了答案。
她淋浴更衣，回到房間，注視凱勒，他睡得香甜。快到早上七點了，（你幾時要告訴他？）她想。（什麼時候給他看你在圖書館找到的書？）
但她尚未準備就緒，亞麗這才曉得自己的好勝，或許艾迪斯老早看穿她了。她想贏，她覺得夜間課是她的，專屬於她的，其他人都不算數。對她來說，真正修完這堂課的唯一方法，是窮究這整件事的每一個角度她知道她得回去，回到艾迪斯引導她前往的地方，回到橄欖街。
獨自一人。
46
她走向盧瑟福家的前門，想著邵娜．惠特禮和艾碧蓋兒．莫瑞，理查．艾迪斯的遇害學生。她們已走了這麼遠，即將水落石出，然後橫生的枝節阻止了她們。
她們查到了什麼？她們查到的東西有什麼大不了，以致她們
（別洩氣，）她想。（你不會犯別人犯過的錯，艾迪斯給你的資料夠充足了。）
她敲敲門。
門咿呀打開，莉迪雅．盧瑟福站在門裡，睡袍繫在腰上，眼裡充滿懷疑。她和先前不太一樣。（她知道我的來意嗎？）
盧瑟福太太，亞麗說，很抱歉一大早就來打擾。
有何貴幹？
天地都靜止了。這一刻亞麗早上曾在旅館房間練習過，在心裡排演一遍，打造精準無瑕的臺詞。可是現在，站在女人面前，她張口結舌，她垂眼盯著門廊。
小察昨晚很不好過。她聽到莉迪雅說。他病得很重。
亞麗抬頭。真可憐。
女人炯炯的目光中似乎有什麼崩解了，在那一刻，亞麗看出她只想要個盟友，她想要有人告訴她，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她兒子會挺過去。憐憫橫掃過亞麗，她說：我了解那種滋味。我的爸爸他快不行了。
莉迪雅退了開，仍舊盯著亞麗，看來她正在舉棋不定，跟自己辯論：這個大學生頂著睡亂的頭髮、愛睏的眼神跑來做什麼？最後，她的理性勝出，她將紗門拉開一點，說：進來坐，我幫你泡茶。
然後她進了屋子。有道閃光，瘋狂的卡通配音，亞麗轉頭，看到有個人坐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
小察？莉迪雅對著男人的背後說。他沒有回應，莉迪雅加大音量：小察！
慢慢的，他回了頭，看著母親，臉上映著電視射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綠、紅光線。他慢慢張開嘴，但一言未發。
莉迪雅低頭看地毯，亞麗看到她的眼神：她害怕自己的兒子。小察，我們會在廚房。她無力的說。然後對亞麗說：走吧！亞麗瞥向小察，現在他頭已經轉回去。她知道必須和他獨處，問出他知道的事。想到這項任務難如登天，她顫抖起來，轉身跟隨莉迪雅到廚房。
亞麗坐在桌前，莉迪雅在廚房裡團團轉，砰的關上櫥櫃，喃喃自語。亞麗注視牆壁，是一九六〇年代的美國典型壁紙，八成從察爾斯．盧瑟福過世前就沒換過。水槽上有個畫框，框中是一幅方型的十字繡：小察和媽咪的廚房。
亞麗看著女人，她想到隔壁房間裡的小察。機不可失。盧瑟福太太，洗手間在哪裡？她問。
莉迪雅指出方向，亞麗溜出廚房，小察仍然坐在椅子上看卡通。她緩緩走向他，像在靠近野生動物，硬著頭皮說：你爸我敢說你一定很想念他。（真白癡，亞麗！）但無所謂：他沒有轉頭，動也不動。
亞麗搖搖頭，繼續走下走廊，總得面對他的；只是她得想出恰當的臺詞，設法接近他，讓他說出父親的事，那是唯一的法子。（兩個謎團是一體兩面。）
她在走廊上打量周遭事物，牆上懸掛著生活照，有些是老察爾斯，有一張是他和一個年輕許多的莉迪雅，她懷裡抱著寶寶。他們笑咪咪的，但亞麗情不自禁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弦外之音關於他們未來的痛苦。亞麗繼續走。
進入洗手間後，她瞪著有一條條污痕的鏡面中的自己。（你在幹嘛，亞麗？你為什麼回來這裡？）她潑水到臉上，閉上眼睛。她看到艾迪斯坐在牢房中，頭埋在雙手間，書本排放在面前，他的新資料擱在冷冰冰的石地板上，等待她回來
她開門，出了浴室，走一步又定住；某個東西吸引住她的目光。
一個房間，在她右手邊，一間堆滿物品的房間，箱子和廢物散布各處。她聽到小察的卡通配音在走廊另一頭嗶嗶響，再過去則是水煮滾了的聲音，亞麗轉身再度看著房間，納悶：這樣可以嗎？
她走進去，關上房門。
房間裡有股黴味，塵埃從被壓彎的架子上垂落，天花板安裝著一顆沒有燈罩的燈泡，亞麗拉下開關線，看著房裡那堆廢物。箱子很陳舊，磨得起毛，一層灰塵覆蓋在上面。有的沒標籤，但其他的標示著察爾斯。她掀開其中一箱的箱蓋，往裡看。
書本！裝幀的手稿、影本，在箱裡整齊排放。
但這些書本不太尋常，她雙手顫抖，取出一本翻閱，翻著翻著，她恍然大悟，緩緩明白一件可怕的事：她正在看邵娜．惠特禮和艾碧蓋兒．莫瑞殞命前發現的東西。拼圖的最後一片，艾迪斯文學謎團的最後一條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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