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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愛荷華,一九九四年

深夜的文學課 威爾.拉凡德 4022 2023-02-05
  39   亞麗醒來,察覺旅館房間裡多了一個人,是男人。他在陰影裡向後倚,臉孔被黑暗扭曲,正盯著她看。她不喜歡來人的目光,一點也不喜歡,那眼神活像在探究她、鑽研她,要耙梳出她的祕密。她在床上坐起,摸到凱勒仍在她身畔,同時盯著房間裡,黑暗像靜電一樣刺人。有人坐在房裡的單人椅上,臉龐浸沐在從拉開的窗簾間映落的一束光線中。是理查.艾迪斯。   亞麗想要尖叫,試著起身做點什麼身體卻僵住不動。她思路凝滯,她向凱勒伸出手,想著(拜託拜託,快醒醒。)   然後艾迪斯的形象晃動,就像電視影像雜訊輕微的閃爍一下。他站起身,向她邁出一步,靴子(她看到靴子髒得要命,心想他果真越獄了)踩在地毯上發出颯颯聲。邁出第二步,然後

  亞麗,亞麗,我在這裡。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抓緊了凱勒,汗水黏住她的頭髮,床單揪在她手心裡。她坐起來,擦掉眼垢。床邊的時鐘顯示凌晨三點十二分,是星期六。   凱勒在床上坐起來,雙臂摟著她,她癱在他懷裡。   作了惡夢。她說:關於他的。   男孩以巨掌撫順她的頭髮,說:我們應該回去,直接回賈斯博,這事就算了。忘掉一切別再管這堂課、艾迪斯、法奧斯。不值得。   不要。她的聲音是輕細的低喃,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凱勒張口欲言,想反駁卻沒有作聲,她蜷縮到他懷裡。   我們挖到那麼重大的線索。她說,馬上就會水落石出,有小察跟《黃金沉默》的摩羅醫生我們現在不能歇手。課快上完了,只差一步就能找到法奧斯了。

  他頭向後仰,閉上眼睛。一輕車低聲從愛荷華高速公路駛過,一塊塊的光亮掠過牆壁。   那麼,他說,我們明天從哪下手?   她扭著向他靠近,在這裡,與他獨處若在其他情況下,將是純然的愉悅。可是現在,艱鉅的任務擺在眼前亞麗不確定這是不是真感情,抑或只是那堂課的產物。她和凱勒到底是經由命運撮合的,還是艾迪斯一時興起促成的?也許他們變成一對,就如同其餘的一切,只是他布局中的另一項安排。   他很出名。亞麗終於說。   凱勒坐起來,她可以感受到他注視的目光。遇到頭腦簡單的人,講話要慢一點,亞麗。我聽不懂。   保羅.法奧斯。在古老的哈姆雷特小鎮上,他一定是最出名的人吧!她盯著凱勒,看著他的陰暗人影。在每個美國小鎮上,當地人會追蹤他們浪子回頭的子弟最新消息。

  所以呢?凱勒說,我們要去找哈姆雷特歷史協會嗎?   根本沒必要。她湊上前吻了他,艾迪斯之夢的餘悸終於在她眼底消融。直接去找鎮上的八卦中心。      第二天,正午報時的笛聲甫在遠方洪亮響起,黯淡寒陽終於突破雲層,他們回到哈姆雷特鬧區,找到一家叫悠哉生活的酒吧。一層青煙攀附著天花板,他們背後有打彈子的聲音,餘音繚繞的笑聲不時迸出。凱勒明顯與周遭格格不入,吸引了全場的目光。他占了兩張高腳椅,喝一杯啤酒,雙臂擱在吧檯桌面上。   你們從哪來的?有人問。   亞麗轉頭。酒保是個瘦排骨,發黃的牙齒,圍著鈹巴巴、污點斑斑的圍裙。她習慣了獨自上酒吧,她一個人在麗貝佳酒吧念書的效果最好。佛蒙特,賈斯博學院。她說。

  小姐離家很遠喔!   這是很悲慘的故事。   我有的是時間。他歪嘴笑笑。吧檯上有一包菸和一個打火機,是敦親睦鄰的免費贈品,她伸手拿了一根。每當她覺得緊張、考前溫書、想著研究所的事情時,偶爾會抽抽菸。她點燃香菸,以老神在在的架式舉著菸。(勇往直前。)   我們在找人。她說。   是喔?酒保湊近了點,手肘靠在吧檯上。你們想找誰?   保羅.法奧斯。   那人的眼色變了。那個作家。   就是他。你認識嗎?   親愛的,沒人認識他。那傢伙是某人詭異幻想的產物,是一個幽魂。   亞麗朝天花板吐煙。你總認識誰可以跟我們談談的吧!我們出這趟遠門,空手離開這麼漂亮的小鎮,會很遺憾的。

  他打量著她。他起疑了嗎?看出她的居心了嗎?幹嘛打聽這些?他戒慎的問:在做學校報告之類的嗎?   可以這樣說。   他遲疑起來,然後說:我應該可以跟你說一件事。   亞麗在高腳椅上扭著向前移動,心跳加速。是什麼事?   也沒什麼,只是最曉得那個作家的人,就住在狄肯街上,那地方離鎮上很遠。他有點上了年紀,不過上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活蹦亂跳的。他是一個老教授,說他曉得法奧斯是誰。以前他有時候會來光顧,可是現在很少看到他。法奧斯的事情,現.在沒人會掛在嘴上,步上咕咕鐘跟開車橫越美國壯旅的後塵啦!現在是一九九四年,那些事退流行了。   亞麗又深深吸了一口菸,酒吧似乎變得安靜,音樂、她背後的活動、凱勒似乎全然消失。這個老先生,她說,他叫什麼名字?

  酒保湊近,舌頭突然伸出,徐徐添過裂開的嘴唇,她聞到他可怕的口氣。班傑明.洛克。他說。      他們上路了,穿過像一張油畫似的平坦鄉野後,地勢依然和緩,綠野到鄉鎮邊緣就沒了,周遭變成泥地,午後陽光像一張簾子從天空的西緣垂下。他們駛向陽光,按照酒保指示的路走。   在那裡。凱勒說,用畫了地圖的餐巾紙指出來。   一棟房子就在前方,壺立在二八一號高速公路和狄肯路角落的一棟小小的魚鱗板屋。亞麗將車開到車道上,兩人坐著看樣式簡樸、黑色百葉窗的房屋。   凱勒將車停好,下車。他爬上門廊,回頭看她一眼,然後敲敲門。有人應了門,一個她看不到的人,凱勒進屋一會兒。她想像他在屋裡,傷痕累累,滿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她想到了那兩個女孩,那兩個杜蒙特的研究生,想到她們人生的最後時光

  有人敲了車窗,嚇了亞麗一跳。   她搖下車窗,瞪著外面的凱勒,對著中午的陽光眨眼。   洛克博士要跟我們談。他說,他說自從聽說我們的那堂課,就一直在等我們上門。      班傑明.洛克沒招待他們任何飲料或點心,他坐在兩個學生對面,以極其精準的目光打量他們,彷彿在判定能否信任他們。   莉迪雅.盧瑟福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撒謊大師。他最後說。昔日的學者嗓音在人生旅途中變了樣,深沉又濃重,最終不敵生理環境的摧殘,以致影響了聲調。他的臉被風颳得紅腫,但衣著一如往常擔任杜蒙特知名教授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曉得了,她的作法很簡單,卻相當高明:她隱瞞丈夫的祕密,長年累月守口如瓶。   亞麗注視著他。他的祕密,我聽不太懂。

  察爾斯.盧瑟福是保羅.法奧斯。   亞麗沒有動,只輕輕點頭,雙手開始顫抖。她心想,洛克不知道摩羅。他對時間順序、文本的認識,不如他們。可是,他的口吻篤定、信心十足。但理查.艾迪斯對法奧斯的身分,有他自己的推論。她聽到凱勒說。   理查向來有一堆推論。洛克說。一盞簡樸的檯燈照亮室內,亞麗在教授旁邊的一張桌子上看到一些照片,她知道那是杜蒙特校園。牆上有張裱框的《生活雜誌》相片,標題是<享譽國際的文學教授研究遁世作家,引起軒然大波>。   你現在還會跟他聯絡嗎?   命案後就沒有。洛克說,理查在我們造訪愛荷華的那個夏天過後變了很多。當我聽說在杜蒙特出的事嗯,我只能說,我不意外。   他怎麼個改變法?   洛克斟酌恰當的用辭。理查,他最後說,他跟我其他的學生不一樣。首先,他腦筋比較靈光,但他也比較黑暗,比較會悶著頭想東西。他開始對法奧斯著魔。那年夏天,我們一起來這裡,我漸漸看清楚他的那一面,就怕了他。

  他那時候是怎樣的人?凱勒問,他是怎樣的學生?   理查始終很熱中追查法奧斯的身分,但我有所保留。我想,你們知道我接到的那通電話。洛克陰沉沉的注視他們。說是讓人心神不寧還算客氣呢!當《黃金沉默》在一九七五年的一月問世,有人匿名寄了一本到學校給我。當然,理查相信那是法奧斯第二次找上我們,而這回我不能再阻止他我們去調查真相。最後,我們在學期結束後來到愛荷華,但察爾斯.盧瑟福已經死了六個月。洛克移開視線,臉色幾乎算得上凝重。我們花了很多天的工夫跟他的遺孀相處跟她說話、了解察爾斯推銷百科全書的工作。當我們提起保羅.法奧斯,她好像很害怕,簡直是震驚。她發誓她先生跟他完全無關,說他不是那個作家,而她先生印在書上的照片應該是惡作劇洛克默默看著客廳窗外延伸到遠方的原野。理查相信莉迪雅。理查覺得這女人、這個獨自拉拔生病兒子長大的寡婦夠強悍,他從裡面看到自己的影子。你們知道他有神遊的毛病,他的父親也是英年早逝,所以他開始保護莉迪雅。

  那年夏天你們回到杜蒙特以後,他跟你聯絡過嗎?   洛克一開始沒說話。視線又飄走,一條青色血管在太陽穴旁卜卜搏動。我禁止他修我的課。他斷然說,我告訴院長,在愛荷華的時候,我看出了他是哪種人,從此沒法子再面對他。就算只是待在理查附近,我也覺得很煎熬,所以我離開杜蒙特,去另一所大學教書。幾年後,我又找到另一個門徒,但他比不上理查。   杜蒙特命案,艾迪斯有沒有可能是清白的呢,洛克博士?   洛克笑了。不可能。他說,那個人殺了那兩個女生。他躊躇起來,望向窗外。雨開始落下,打在玻璃上。然後他將目光移回兩個學生身上,一副剛想起什麼事的樣子,說:假如他在帶這堂課的時候,讓你們替他難過,假如你們來這裡是為了替他脫罪,你們就放手吧!讓理查.艾迪斯恢復自由,絕對是最糟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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