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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十八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6468 2023-02-05
  我看他看得太久了。側面約略瞥見有人出手,肩胛骨頓時痛得發麻,整隻手臂一直麻到指尖。我回頭,看見一個表情兇巴巴的墨西哥壯漢。他沒笑,只是看著我。棕色的手上握著一把點四五手槍,垂在身旁。他留著髭鬚,腦袋鼓鼓的,油亮的黑髮往上、往後、往下梳。腦後有一頂髒兮兮的寬邊帽,皮質的帽帶呈兩股鬆鬆垂在汗酸味很重的手縫襯衫胸前。天下最狠的莫過於兇狠的墨西哥人,最柔的也莫過於柔和的墨西哥人,最正直的莫過於正直的墨西哥人,尤其最悲哀的莫過於悲哀的墨西哥人。這傢伙是個狠角。天下再也找不到更狠的了。   我揉揉手臂。有點刺痛,但原來的腫痛和麻痺感並沒有消失。我若試拔槍,說不定會拿不穩掉下去。   曼能德茲向暴徒伸出手。對方好像沒瞧一眼就把槍扔過去,曼能德茲接住了。現在他站在我面前,容光煥發,你喜歡打在什麼地方,便宜貨?他的黑眼珠閃閃爍爍。

  我只是望著他。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我問你話,便宜貨。   我潤潤嘴唇,反問一句,阿戈斯提諾怎麼啦?我以為他是你的荷槍手。   奇哥變得軟弱了。他輕聲說。他素來軟弱像他的老闆。   椅子上的人輕輕眨眼睛,幾近微笑但又不全然。害我手臂發麻的小流氓不動也不說話。我知道他正在吸氣吐氣。我聞得出來。   有人撞到你的手臂了,便宜貨?   我絆到一塊辣椒玉米肉餅了。   他漫不經心,連看都不看我,用槍筒打我的臉。   別對我太放肆,便宜貨。你已經沒時間來這一招了。你已得到警告,鄭重的警告。當我不厭其煩親自上門,叫一個人少管閒事他就得少管閒事。否則他就躺下別起來了。   我感覺一道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我感覺到顴骨那一記痛得發麻,一直擴散,整個頭都痛起來。出手不重,但他用的東西太硬了。我還能說話,沒人攔我。

  曼弟,你怎麼親自打人了?我以為打人是擊倒大威利.馬鞏的那幫小流氓該幹的苦力工作哩。   他柔聲說:這是私人手筆,因為我有個人的理由要教訓你。馬鞏那件事完全是公事。他以為他可以對我作威作福他的衣服和汽車是我買的,保險箱是我幫他填滿的,房屋信託借據是我幫他清償的。這些風紀組的寶貝都是一個樣。我還替他付小孩的學費哩。你一定以為這混帳該感恩圖報吧。結果他幹了什麼好事?他走進我私人辦公室,當著手下的面打我耳光。   我問他,為什麼?依稀希望他對別人發火。   因為某一個塗了金漆的婊子說我們使用灌鉛的骰子。那個騷貨好像是陪他睡覺的女孩子之一。我把她攆出俱樂部她帶進來的每一文錢都發給她帶走。

  我說:似乎可以理解。馬鞏該知道沒有一個職業賭徒會詐賭。用不著嘛。可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他想一想又打我一下,你讓我臉上無光。我這一行對人下命令不用說第二次的。就是厲害人物也不例外。他會馬上出去辦,否則就控制不了啦。控制不了就管不下去了。   我說:我預感事情沒那麼單純。請原諒我拿條手帕。   我拿出一條手帕,擦擦臉上的血跡,槍一直押著我。   曼能德茲慢慢說:三流的探子,以為能把曼弟.曼能德茲當成猴子耍,以為可以讓我成為笑柄,以為可以看我曼能德茲鬧笑話。便宜貨,我該在你身上動刀。我該把你切成一條條生肉。   我望著他的眼睛說:藍諾士是你的哥兒們。他死了。他像一隻狗被埋在土裏,連個墓碑都沒有。我想了一點辦法來證明他的清白。這叫你臉上無光,呃?他救過你的命,自己送了命,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你只想扮大人物。你一點都不關心別人,只關心自己。你不是大人物,只是愛出風頭。

  他的臉色冷冰冰,手轉回來打我第三次,這回力道不小。他的手臂還要伸回來,我連忙上前半步,踢他的胃窩。   我沒思考,沒計畫,沒考慮勝負問題或者自己有沒有機會。我只是受夠了他的吵嚷,疼痛流血,也許這次有點腦震盪吧。   他弓著腰喘氣,槍由手中落下來;拚命伸手去抓,喉嚨處發出不自然的聲音。我用膝蓋去頂他的臉。他發出尖叫。   椅子上的男人笑起來。我非常驚訝。這時候他站起身,手上的槍隨之舉起。   他溫和的說:別打死他。我們要用他做活餌。   接著大廳的人影有了動靜,歐斯由門口走進來,眼神空洞,面無表情,而且非常鎮定。他俯視曼能德茲。曼能德茲頭觸地板跪著。   歐斯說:軟弱,軟得像玉米泥。

  我說:他不是軟弱,他受傷了。誰都會受傷。大威利.馬鞏軟弱嗎?   歐斯看看我。另一個人也看看我。門口的墨西哥硬漢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對歐斯咆哮,拿掉你嘴上的渾蛋香煙。要嘛就抽,要嘛就別碰它。我看見你就噁心。我受不了你,就這句話。我受不了警察。   他顯得很意外,咧了咧嘴。   他怡然說:小子,這是騙局。你傷得重不重?那些兇鬼打了你的臉蛋兒?依我看,你自找的,你挨這記挺管用。他低頭看曼弟。曼弟的膝蓋壓在身體下面。他恍如慢慢爬出深井,一次只爬幾吋,不住張口喘氣。   歐斯說:他真多話呀沒帶三個狡猾律師教他住口。   他把曼能德茲拉起來。曼弟的鼻子流血了,他由白色晚宴服掏出手帕,湊到鼻子上。一句話也沒說。

  歐斯小心翼翼告訴他,甜心,你上當了。我不大為馬鞏難過。他自找的。但他是警察,你們這些地痞流氓別再惹警察永遠別再惹我們。   曼能德茲垂下手帕,看看歐斯。他看看我,看看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人,慢慢轉身,看看門口的墨西哥狠小子。他們都望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時候一把刀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亮出來,曼弟衝向歐斯。歐斯向旁邊跨一步,單手勒住他的喉嚨,輕輕鬆鬆近乎漠然打落了他手裏的刀。歐斯雙足張開,伸直背部,微微屈腿,一手捏著曼能德茲的脖子把他由地面提起來。他拖著他到房間另一頭,將他按在牆上。然後放他下來,手卻沒離開他的咽喉。   歐斯說:你用一根手指頭碰我,我就宰了你。一根手指頭。然後才放下雙手。

  曼弟不屑的向他笑一笑,看看手帕,摺起來蓋住血跡,又湊到鼻子上。他低頭看看剛才用來打我的槍。椅子上的人隨口說:就算你拿得到,也沒裝子彈。   曼弟對歐斯說:騙局。我第一次聽你說。   歐斯說:你叫了三名打手,來的卻是三名內華達的警官。拉斯維加斯有人不喜歡你忘了跟他們澄清。那人想跟你談。你可以跟那些警官走,也可以跟我到市中心,被一副手銬吊在門背。那邊有一兩個人想看你歇業。   上帝救救內華達。曼弟靜靜說著,又回頭看門口的墨西哥硬漢。然後飛快在胸前畫個十字,走出前門。墨西哥硬漢跟在他後面。接著另外一個乾巴巴的沙漠型撿起槍和刀也走出去。他關上門。歐斯一動也不動等著。外面傳來關門聲,一輛汽車駛入夜色中。

  你確定這些傻瓜都是警官?我問歐斯。   他回頭,看我在場似乎很驚訝,他們有警徽。他短短說了一句。   幹得漂亮,勃尼。非常漂亮。你想他能活著到拉斯維加斯嗎,你這狠心的雜種?   我走到浴室放冷水,用溼毛巾敷悸動的臉頰。我照照鏡子。面頰腫得變了形,顏色發青,上面有槍筒打到顴骨留下的鋸齒形傷痕。左眼下也變色了。我會難看好幾天。   這時候歐斯的映像出現在鏡中我的背後。他正在唇邊捲他媽的沒點燃的香煙,像貓在逗一隻半死的老鼠,想讓牠再逃一次。   他粗聲說:下回別想計贏警方。你以為我們讓你偷那份影印照片是鬧著玩的?我們預感曼弟會來追獵你。我們跟史塔明說了。我們說我們不能在郡裏禁絕賭博,但我們可以使賭博變得很難搞,賺不了錢。暴徒毒打了警察即使是壞警察沒有一個能在我們管區逍遙法外。史塔要我們相信他跟此事無關,組織不高興這件事,曼能德茲該受點警告。所以曼弟打電話要一隊外地流氓來整整你的時候,史塔就派了三個他認識的傢伙,搭他自己的一輛車,花他自己的錢。史塔是拉斯維加斯的一名警察首長。

  我回頭看歐斯,沙漠裏的土狼今天晚上會飽餐一頓。恭喜。勃尼,警察業真是提昇道德的理想工作。警界唯一不對勁的就是那些身在其中的警察。   他突然冷靜又兇狠的說:英雄,你真慘。你走進自己的客廳來挨揍,我忍不住想笑。小子,我因此升官了。這是下流工作,必須幹得很下流。為了讓這些人物招供,你得給他們一點權威感。你傷得不重,但我們得讓他們傷你一下。   我說:真抱歉。真抱歉你這麼難過。   他繃緊的臉龐貼向我,粗聲粗氣說:我討厭賭徒,就像討厭毒販。他們助長一種為害不下於毒品的疾病。你以為雷諾城和拉斯維加斯那些地方只是提供無傷大雅的樂趣?神經病,那些地方專門招待小人物、想不勞而獲的傻瓜、口袋裏裝著薪水袋逗留片刻便把週末雜貨店購物金輸光的小子。有錢的賭徒輸了四萬美元,一笑置之再回來賭。可是老兄,造就大黑窟的不是有錢的賭徒。最大的剝削是十分、二十五分、五毛錢,偶爾來個一元甚至五元,慢慢累積起來的。大黑錢像浴室水管裏的水,涓涓滴滴不停的流。任何時候有人要打倒職業賭徒,我都贊成。我喜歡。任何時候州政府從賭博業收錢,稱做稅金,那個政府就是幫助暴徒營業。理髮師或美容院小姐直接押下兩塊錢。那是給賭博集團的,那是利潤所在。民眾要正直的警方,對不對?要幹什麼用?保護那些持有優待卡的人?本州有合法的跑馬場,全年營業。他們正派經營;州政府可以分贓,跑馬場每收一元,到賭馬掮客那兒去賭的錢就有五十元。一張卡片上有八九場賽馬,其中一半是沒人注意的小賽局,只要某人開口,就可以作弊安排勝負。騎師贏一場比賽的方法只有一種,輸的方法卻有二十種,只要騎師在行,雖然每隔八根柱子就有一名總管守著,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是合法的賭博,老兄,乾淨又正直的事業,州政府批准的。所以是正當的,對不對?在我看來卻不見得。因為那是賭博,會培育出賭徒,整個算起來,賭博只有一種全是不正當的。

  我在傷口上塗白碘酒,問他:現在心情好些了吧?   我是個衰老、疲乏的警察。一肚子怨氣。   我回頭瞪著他,勃尼,你是他媽的好警察,但你還是錯得離譜。某方面說來警察全都是一個樣。他們都怪錯了對象。如果有人在骰子桌把薪水輸掉,就禁絕賭博。如果有人酗酒,就禁絕烈酒。如果有人開車撞死人,就禁絕製造汽車。如果有人跟女孩子在旅館開房間被扒,就禁絕性交。如果有人跌下樓梯,就不再蓋房子。   噢,住口!   好啊,封我的嘴呀。我只是老百姓。別再說了,勃尼。我們有暴徒犯罪集團和打手,並不因為有奸詐的政客,以及他們佈在市政廳和立法機構的跟班。犯罪不是疾病,是病徵。警察就像給人阿斯匹靈治腦瘤的醫生,只是警察寧願用金屬棍棒來治罷了。我們是粗魯有錢又野氣的大民族,犯罪是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組織犯罪則是我們為組織付出的代價。犯罪會伴隨我們很長的時間。組織犯罪只是強力美元的骯髒面罷了。   乾淨的一面是什麼?   我沒見過。也許哈蘭.波特可以告訴你。我們喝一杯吧。   你進門的時候氣色不錯嘛。歐斯說。   曼弟拔刀向你的時候,你看來更棒。   握個手。他說著伸出手來。   我們喝完酒,他就由後門走了。頭一天晚上他曾順道來探查軍情,今天撬開後門進屋,現在他也從那邊出去。後門向外一碰就開,門扉又太老舊,木頭都已經乾縮了。只要把絞鍵的拴釘敲出來,其他的再容易不過。歐斯要翻越山坡走回下一條街他停車的地方,臨走前先指給我看門框上的一處凹痕。他開前門幾乎一樣容易,但那樣得破壞門鎖。那就太明顯了。   我望著他前面射出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爬過樹影間,消失在斜坡外。我鎖好門,又調了一杯溫和的酒,回到客廳坐下。我看看手錶。還早。只是我回家至今好像隔了很久罷了。   我走到電話邊,撥給接線生,把洛林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她。總管先問我是誰,然後去看洛林太太在不在。她在。   我說:我是那隻誘餌羊沒錯。不過他們活捉到老虎了。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改天你千萬得說給我聽。她活像已經在巴黎似的,聲音聽來好遙遠。   我可以一面喝酒一面說給妳聽如果妳有空的話。   今天晚上?噢,我正在收拾行李要搬出去。恐怕不可能。   是的,我明白。好吧,我只是以為妳或許有興趣知道。多謝妳好心警告我。跟妳家老頭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確定?   確定。   噢,等我一下。她離開一會兒,回來後語氣溫馨多了,也許我可以湊合一杯。在哪裏?   地方隨妳選。我今天晚上沒有車,但我可以叫計程車。   胡扯,我來載你,不過要一小時甚至更久。那邊的地址呢?   我告訴她,她就掛斷了。我把門廊的燈打開,站在敞開的門口吹夜風。現在涼爽多了。我回屋裏,打電話給朗尼.摩根,卻聯絡不到他。接著莫名其妙打到拉斯維加斯的泥龜俱樂部,找藍帝.史塔先生。他可能不接,但他接了。他一副安靜能幹、經驗豐富的口吻。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馬羅。泰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曼弟已經上路了。   上路去哪裏?   到拉斯維加斯,跟你派去追他的三個暴徒坐一輛紅色大燈的黑色凱迪拉克大轎車。我猜是你的車?   他笑起來,正如某一個報社人員說的,我們拉斯維加斯人用凱迪拉克當拖車。究竟怎麼回事?   曼弟帶兩個小流氓到我家來釘梢。他想毒打我一頓說得難聽一點只為報上有一篇文章他好像認為該怪我。   該不該怪你呢?   我可沒開報社,史塔先生。   我也沒養凱迪拉克車上的暴徒,馬羅先生。   他們可能是警官。   我不敢說。還有別的事嗎?   他用手槍敲我。我踢他的肚子,用膝蓋頂他的鼻子。他似乎不滿意。但我仍希望他活著到達拉斯維加斯。   他若往這邊來,我確定他會活著抵達。現在我恐怕得切斷了。   等一下,史塔。歐塔托克蘭那件事你參加了嗎還是曼弟一個人搞的?   又來了?   別開玩笑,史塔。曼弟生我的氣,不是為了他說的理由不至於因此到我家釘梢,像對待大威利.馬鞏一般待我。動機不夠。他警告我少管閒事,別挖藍諾士案的真相。但我挖了,因為事情剛好是那樣發展的。於是他採取了我剛才跟你說的行動,所以說一定有更充分的理由。   我明白了,他緩慢、溫和又平靜的說:你認為泰瑞的死法有些地方不對勁?例如他沒有開槍自殺,是別人幹的?   我想說說細節會有幫助。他寫了一份自白,是假的。他寫了一封信給我,結果寄出了。旅社裏有服務生或雜役會偷帶出去替他寄。他被困在旅館不能出來。信裏附了一張大鈔,信末說有人來敲門了。我不知道當時進屋的是誰。   為什麼?   若是雜役或服務生,泰瑞可以在信末再加一行說明。如果是警察,信就不會寄出了。那麼是誰呢為什麼泰瑞要寫那份自白?   不知道,馬羅。我完全不知道。   抱歉麻煩你了,史塔先生。   不麻煩,很高興接到你來電。我問曼弟他知不知道。   好的如果你再見到他活著。如果沒見到想辦法查。否則別人會查。   你?現在他的口氣轉硬,但仍平平靜靜的。   不,史塔先生。不是我。是一個連大氣都不喘就可以把你吹出拉斯維加斯的人。相信我,史塔。只管相信我。這完全是直話直說。   我會活生生見到曼弟。別擔心,馬羅。   我猜你全知道了。晚安,史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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