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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6722 2023-02-05
  早上我再刮一次鬍子,照常開車進城,照常停車,如果說停車場服務員剛好知道我是重要的公眾人物,那他掩飾得很好,完全沒顯出來。我上樓順著長廊走,拿出鑰匙開辦公室的門。一個黝黑斯文的男子盯著我瞧。   馬羅先生嗎?   怎麼?   他說:別走遠,有人要見你。他本來貼牆站,現在離開牆邊,有氣無力走開了。   我走進辦公室,拿起郵件。桌上郵件更多,是夜間清潔婦放的。我先開窗,然後撕開信封,把不要的丟掉結果全扔了。我打開另一道門的蜂聲電鈴,把煙絲填進煙斗點燃,就坐在那兒靜候人家來喊救命。   我超然思索泰瑞.藍諾士的一切。他已經退入遠處,白髮、疤面、軟弱的吸引力以及古怪的自尊都已遠了。我不評判或分析他,正如我從來沒問他怎麼受的傷,怎麼會恰好娶了雪維亞這種太太。他就像你在船上認識的人,彼此很熟,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他走得也像那種人,在碼頭道別,老朋友,我們要常聯絡喔。明知你也不會他也不會主動聯絡。你可能永遠不會跟這傢伙重逢了。就算再見,他也會變成完全不同的人,又一個特等車廂裏的扶輪社社員。生意好吧?噢,不太壞。你氣色不錯嘛。你也一樣。我體重增加太多了。我們不都一樣嗎?記不記得佛郎哥尼亞號(或其他別的)之旅?噢,當然,那次旅行太棒了,不是嗎?

  太棒才怪。你煩得要命。你跟那傢伙講話,只因為附近沒有你感興趣的人。也許泰瑞.藍諾士和我也是這樣。不,不見得。我擁有他的一部分。我曾在他的身上投資時間和金錢,在牢裏關了三天,更別提下巴挨了一拳,脖子挨了一掌,每次吞東西還會痛。現在他死了,我甚至不能把五百元還給他。這叫我很不愉快。令人不悅的永遠是小事。   門鈴和電話鈴同時響起。我先接電話,因為門鈴聲只是代表有人走進我的袖珍會客室。   馬羅先生嗎?恩迪柯特先生打給你。請等一下。   他來到線上說:我是西維爾.恩迪柯特。彷彿他不知道他的混蛋秘書已經跟我報過他的名字。   早安,恩迪柯特先生。   很高興他們放你出來。你不造成任何抗阻力也許是正確的辦法。

  不是什麼辦法,只是倔強罷了。   我想你可能不會再聽到這個案子了。萬一聽到而且需要人幫忙,請傳個訊息給我。   怎麼會?那人死了。他們要花好大的勁兒證明他曾接近我。還得證明我知情。然後他們得證明他犯了罪或者是逃犯。   他乾咳一兩聲,小心翼翼說:也許你沒聽說他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   我聽說了,恩迪柯特先生。我是在跟律師講話吔。我若說那份自白的真實性和精確性也有待證明,算不算離譜?   他高聲說:我恐怕沒時間討論法律問題。我要飛往墨西哥去執行一項相當不愉快的任務。你大概猜得出是什麼吧?   喲嗬。要看你代表什麼人。記住,你沒告訴我。   我記得很清楚。好啦,再見,馬羅。我說要幫你,原意未變。但我也給你一點小建議。別太自信你無罪。你幹的是很容易受攻擊的行業。

  他掛斷了。我小心把電話放進基座,手擱在電話上瞪眼坐了一會兒。然後我掃掉臉上的不豫之色,走過去打開會客室的門。   有一個人坐在窗口翻雜誌。他穿一套藍灰色的西裝,上面有幾乎看不見的淺藍格子。雙腳交叉,穿一雙黑色的軟鹿皮繫帶鞋,這種鞋子有兩個氣孔,幾乎像休閒鞋一樣舒服,不會一走路就弄壞襪子。他的白手帕疊得方方正正,後面露出一截太陽眼鏡。頭髮濃密色黑,像波浪捲捲的,膚色曬成深棕色。他抬起一雙小鳥般明亮的眼睛,絡腮鬍下露出笑容。領帶呈深栗色,在白燦燦的襯衫上結成尖尖的蝴蝶結。   他把雜誌推開說:這些爛刊物專登這些垃圾。我正在看一篇有關寇斯特羅的報導。得了,他們對寇斯特羅不會比我對古代特洛伊城的海倫更了解。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他不慌不忙打量我,騎紅色大速克達的泰山。【譯註:意指他是錯置了時空的英雄。】   什麼?   你呀。馬羅。騎紅色大速克達的泰山。他們對你動粗了?   零零星星的。關你什麼事?   歐布萊跟哥里葛瑞斯談過以後還打你?   沒有。在那之後沒有。   他點點頭,你居然大膽要歐布萊對那傻蛋開火。   我問你關你什麼事。對了,我不認識歐布萊局長,沒要求他做什麼。他為什麼要替我出頭?   他氣沖沖瞪著我,慢慢站起身,像美洲豹一般優雅。他走到房間另一頭,探頭看我的辦公室,向我扭扭頭,就走進去了。他是那種走到哪裏都以主人自居的傢伙。我跟進去,關上門。他站在桌邊四處張望,很好玩似的。

  他說:你真冷門。好冷門。   我走到書桌後面等著。   你一個月賺多少,馬羅?   我沒打岔,點起我的煙斗。   最多不超過七百五十。他說。   我把一根燒過的火柴扔進煙灰缸,吐出煙霧。   你是慳吝鬼,馬羅。你是小郎中。你小得要用放大鏡才看得見。   我根本沒說話。   你有廉價的情操。你從頭到腳都廉價。你跟一個傢伙交遊,共飲幾杯酒,插科打諢了幾句,他身無分文的時候你塞了一點錢給他,你就死心塌地信了他了。就像小學生讀《法蘭克.梅瑞維爾》一樣。你沒有膽子,沒有腦筋,沒有人脈,沒有見解,於是你擺出一種冒充的姿態,指望人家為你哭。騎紅色大速克達的泰山。他露出不耐的笑容,在我的帳冊裏,你一文不值。

  他從書桌對面探身用手背拍我的臉,漫不經心,充滿輕蔑,但無意傷害我,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看我一動也不動,他慢慢坐下來,一隻手肘支在桌上,用褐色的手掌托著下巴。小鳥一樣亮的眼睛盯著我瞧,除了發亮,裏面什麼都沒有。   知道我是誰吧,便宜貨?   你叫曼能德茲。小伙子們叫你曼弟。你在日落大道那一帶活動。   是嗎?我怎麼飛黃騰達的?   我不知道。你大概是在墨西哥妓院拉皮條起家的。   他由口袋裏拿出一個金煙盒,用金質打火機點了一根棕色的香煙,吐出辛辣的煙圈,點點頭,把金煙盒放在桌上,用指尖撫摸盒身。   馬羅,我是大壞蛋。我賺很多錢。我必須賺很多錢來壓榨我必須壓榨的人,以便賺更多錢來壓榨我必須壓榨的人。我在貝艾爾城有一間價值九萬美元的住宅,我花下去整修的錢已超過這個數字。我在東部有個淺金頭髮的迷人老婆和兩個上私立學校的孩子。我太太收藏的寶石價值十五萬元,皮草和衣服值七萬五千元。我有一個總管、兩個女傭、一個廚師、一個司機,跟在我後面的猴崽子還不算。我走到哪裏都是社交寵兒。什麼都用最好的,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最好的旅館套房。我在佛羅里達有一棟住宅和一艘五名船員的海上遊艇。我有一輛班特理車、兩輛凱迪拉克、一輛克萊斯勒旅行車,還給我兒子買了一輛MG。再過兩年我女兒也會有一輛。你有什麼?

  我說:不多。今年我有一棟房子住我一個人獨享。   沒有女人?   就我一個。此外還有你現在看到的設備,銀行有一千兩百元存款,還有幾千塊錢債券。你的問題已經得到解答了嗎?   你接一個案子最多賺過多少?   八百五十。   老天,人力多便宜呀!   別再表演了,說說你的來意。   他按熄抽了一半的香煙,立刻再點一根。人在椅子上往後仰,嘴唇向我抿了抿。   他說:我們三個人在同一個狐狸洞裏吃喝過。天冷得像地獄,到處是雪。我們吃罐頭裏的東西。冷食。附近有砲轟,迫擊砲的砲火更旺。我們全身發青;我是說真的發青喔藍帝.史塔、我和泰瑞.藍諾士。一顆迫擊砲彈撲通一聲落在我們中間,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爆。那些德國佬花招很多。他們有一種古怪的幽默感。有時候你以為不會爆的死彈,三秒鐘後就爆了。泰瑞抓著它,藍帝和我甚至還沒拔腳,他已飛快衝出狐狸洞。老兄,我是說真的飛快飛快,像一個很好的控球員。他朝下撲倒在地,把砲彈甩開,結果砲彈在空中炸了。大部分爆在他頭頂上空,但有一塊擊中他的臉頰。這時候德國佬發動攻擊,等我們恢復知覺,我們已經不在那兒了。

  曼能德茲停下來,黑眼珠亮晶晶盯著我。   謝謝你告訴我。我說。   馬羅,你經得住戲弄。你還不錯。藍帝和我討論過,我們確定泰瑞.藍諾士的遭遇會把任何人的腦筋搞昏掉。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以為他死了,但他沒死。德國佬俘虜了他。他們嚴刑逼供一年半左右,頗有成績,卻把他傷得太厲害了。我們花不少錢調查真相,花了不少錢找他。可是戰後我們在黑市賺了很多錢。我們出得起。泰瑞救我們一命,結果換得半張新臉、滿頭白髮和嚴重的神經過敏。他在東部染上酒癮,到處被逮捕,可以說完蛋了。他有心事,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麼。後來他竟娶了這個富家女,一步登天。他跟她離婚,再酗酒,再度娶她,現在她竟死了。我和藍帝沒能為他出半點力。除了拉斯維加斯那份短暫的工作,他不讓我們幫忙。他真正遇到麻煩,不找我們,卻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便宜貨,一個讓警察作威作福的傢伙。然後他死了,沒跟我們道別,沒給我們機會報答他。我原可很快把他弄出國,比紙牌郎中作牌還快。他卻來向你哭訴。我心裏很不痛快。一個便宜貨,一個讓警察作威作福的傢伙。

  警察可以對任何人作威作福。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歇手呀。曼能德茲簡短的說。   歇什麼手?   不要想靠藍諾士案賺錢或出名啊。已經結案了,完畢了。泰瑞已死,我們不要人家再煩他。他吃了太多苦頭。   我說:多愁善感的流氓。笑死我了。   留點口德,便宜貨。留點口德。曼弟.曼能德茲不跟人家爭辯。只下命令。另外找一條路賺錢。懂了沒?   他站起來。訪問結束了。他拿起手套是雪白的豬皮製品,看起來好像沒戴過。曼能德茲先生,服裝考究的一型。可是骨子裏很粗暴。   我說:我沒打算出名,也沒有人說過要給我什麼錢。他們為什麼給我,目的何在?   別騙我,馬羅。你坐三天牢,不會只因為你是有情人。你收了代價。我不知道誰付的,但我心裏有數。我想到的那個人很有錢。藍諾士案結束了,不會再重新調查,即或他猛然打住,用手套拍打桌緣。

  即或泰瑞沒有殺她。我說。   他略顯驚訝,但只是像週末露水姻緣的婚戒,好薄好薄,我真想同意你這個看法,便宜貨。可是說不通嘛。如果說得通泰瑞希望照現狀那就維持這樣囉。   我沒開腔。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咧嘴一笑。   他拖長了嗓門說:騎紅色大速克達的泰山。硬漢。讓我進來踹他幾腳。一個花幾文錢就可以雇到、任何人都可以作威作福欺壓的人。沒有錢,沒有家庭,沒有前途,什麼都沒有。改天再見,便宜貨。   我繃緊下巴靜坐著,眼睛凝視他放在桌角的閃亮金煙盒,自覺好老好累。我慢慢站起來,伸手去拿煙盒。   你忘了這個。我繞過書桌說。   我有五、六個。他譏誚道。   我走到他近旁,遞上煙盒。他漫不經心伸手來接。來五、六記這個怎麼樣?我一面問,一面用力打他的肚子。   他哀嚎著彎下腰,煙盒掉在地板上。他退後頂著牆壁,雙手前後抽搐,用力把空氣吸進肺裏,全身冷汗直流。慢慢的他使力站直,我們又四目交投了。我伸手用一根指頭撫摸他的下頦骨。他靜靜忍受。最後他的褐色臉上勉強擠出笑容。   我沒想到你有這個種。他說。   下回帶槍來否則別叫我便宜貨。   我有個手下帶了槍。   帶他同行。你會用得著他。   馬羅,你發起火來真狠。   我用腳把金煙盒撥到一邊,彎身撿起來交給他。他接過去放進口袋。   我說:我不懂你。為什麼捨得花時間到這邊來嘲笑我。而且這麼單調。所有硬漢都單調。就像玩紙牌,整疊都是A,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你只是坐在那邊看著自己。難怪泰瑞不向你求援。那種感覺會跟向妓女借錢差不多。   他輕輕用兩根手指頭按著胃部,你說這話我很遺憾,便宜貨。你俏皮話說得太多了。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門外的保鑣從對面的牆邊直起身子,轉過來。曼能德茲扭扭頭。保鑣走進辦公室,站在那兒面無表情打量我。   曼能德茲說:奇哥,好好看看他。確定有必要時認得出他來。你跟他有一天也許有事要談。   我已經見過他了,老大,膚色黝黑、穩重不多話的傢伙用他們最愛用的閉口音說:他不敢煩我。   別讓他打你的肚子,曼能德茲苦笑說:他的右鉤拳不是好玩的。   保鑣只是朝我冷笑,他近不了我的身。   好吧,再見,便宜貨。曼能德茲說著向外走。   保鑣漠然說:改天見,我名叫奇哥.阿戈斯提諾。我猜你有一天會認識我。   我說:像一張髒報紙,提醒我不要踩你的臉。   他下巴的肌肉鼓鼓的。然後突然轉身,跟在老闆後面走出去。   氣壓絞鏈門慢慢關上。我仔細聽,但沒聽見腳步聲橫過大廳。他們走路輕得像貓。為了確定惡客走了沒有,一分鐘後我再開門向外望,大廳空空如也。   我回到書桌前坐下,花了一點時間思索曼能德茲這種大流氓為什麼捨得花時間親自來我辦公室,警告我少管閒事,幾分鐘前我剛接到西維爾.恩迪柯特的警告,表達方式雖不同,意思卻是一樣的。   我沒想通,覺得不妨查查看。我拿起聽筒,打叫人電話到拉斯維加斯的泥龜俱樂部,菲力普.馬羅找藍帝.史塔先生。沒結果。史塔先生出城去了,我要不要跟別人說話?不要。我甚至不太想跟史塔談。那只是瞬間即逝的奇想。他隔得太遠,打不到我。   之後三天沒發生什麼事。沒人揍我、對我放槍,或者來電話警告我少管閒事。沒有人雇我去找流浪的女兒、出軌的妻子、遺失的珍珠項鍊或者失蹤的遺囑。我只是坐在那兒對牆壁發呆。藍諾士案突然發生,又突然消失了。有一個簡短的偵察庭,我沒被傳喚。庭訊訂在偏僻時段,事先沒宣告,也沒有陪審團。法醫自行裁決:雪維亞.波特.衛斯特海姆.狄吉爾喬.藍諾士的死亡是她丈夫泰瑞恩斯.威廉.藍諾士蓄意謀殺,她丈夫已在法醫辦公室的轄區以外死亡。料想他們會宣讀一份自白列為記錄。料想其效力已足夠讓法醫滿意了。   屍體發回安葬,用飛機北運,埋在家庭墓穴中。新聞界沒有受邀。沒有人接受訪問,哈蘭.波特更不會,他是從來不接受訪問的。他差不多像達賴喇嘛一樣少露面。財產上億的人在僕傭、保鑣、律師和馴良的經理人才的保護下過著奇特的生活。料想他們也吃飯、睡覺、理髮、穿衣服。可是你永遠沒法確定。你讀到或聽到的相關消息已經被一群公關人才加工過了,他們拿高薪,替主子創造並維持一種單純、乾淨、講究如消毒針頭那樣好用的形象。不一定要是真的。只要跟大眾已知的事實一致就行了,而大眾已知的事實屈指可數。   第三天下午近晚時分,電話鈴響了,來電的人自稱名叫霍華.史本賽,是一家紐約出版社派來加州辦事的代表,他有問題要跟我討論,約我次日十一點在麗池比佛利旅社的酒吧跟他碰面。   我問他是哪一類的問題。   他說:很微妙的,可是完全合乎道德。如果我們沒談攏,我會付你鐘點費,自然。   謝謝你,史本賽先生。那倒不必。是我認識的人向你推薦我嗎?   馬羅先生,一個知道你包括你最近跟法律小衝突的人。可以說我是因此才對你感興趣的。不過,我的事跟那件悲劇無關。就這樣啦我們喝一杯來討論,別在電話裏談。   你確定你想跟坐過牢的人打交道嗎?   他笑了。他的笑聲和說話聲都十分悅耳。紐約人還沒學會說平叢區口音以前就習慣那樣子說話。   馬羅先生,依我看來,這就是推薦了。我要說明一下,不是指你坐牢這件事,而是指,呃,你似乎完全保持緘默,甚至受到壓力也沒開口。   他說話充滿標點,像一本厚小說。反正在電話中是如此。   好吧,史本賽先生,我明天早上到那兒。   他謝謝我,就把電話掛了。我想不通誰會替我作廣告。我以為是西維爾.恩迪柯特,就打電話過去查。但他已經出城一個禮拜,還沒回來。其實不重要。就連我這一行偶爾也會有滿意的客戶啊。我需要工作,因為我缺錢不如說我自以為缺錢。到了那天晚上回家,發現一封信裏夾了一張麥迪生肖像,才改變了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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