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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6378 2023-02-05
  槍不是對著我,只是抓在手上。那是中口徑的自動槍,外國製,確定不是柯爾特或薩瓦基手槍。憑他這張慘白疲憊的面孔、臉上的疤痕、翻起的領子、拉低的帽緣和手上的槍,活脫脫就是從警匪片中跳出來的人物。   他說:你載我到提花納去搭十點十五分的飛機。我有護照和簽證,除了交通,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於某種理由,我不能從洛杉磯搭火車或公車或飛機。計程車費五百元合理吧?   我站在門口,沒挪開讓他進門,五百元外加一把槍?我問道。   他茫茫然俯視手中的槍,然後把它放進口袋。   他說:這可能是一種保護,為你,不是為我。   那就進來吧。我側到一邊,他筋疲力盡衝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於屋主不修剪,窗外長滿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廳還暗暗的。我開了一盞燈,摸出一根煙點上。我低頭瞪著他,伸手抓抓已經亂蓬蓬的頭髮,臉上露出疲倦的老笑容。

  我究竟怎麼回事,這麼迷人的早晨還睡懶覺?十點十五分,呃?好吧,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到廚房,我來煮一點咖啡。   我碰上大麻煩了,偵探。偵探,他第一次這麼叫我。可是跟他闖入的方式、他的穿著、手上的槍等等很相配。   今天會是很好的日子。和風徐徐。你可以聽見對街的老油加利樹彼此竊竊私語,大談以前在澳洲小袋鼠跳躍樹枝下、無尾熊互相騎在肩上的時光。是的,我大致覺得你遇到了麻煩。等我喝下兩杯咖啡,我們再談。我初起床總有點頭昏眼花。我們來跟胡金斯先生和楊格先生商量一下。   聽著,馬羅,現在不適合   別怕,老兄。胡金斯先生和楊格先生是兩個傑出的人。他們製造胡金斯︱楊格咖啡。花了一輩子的心血,那是他們的驕傲和喜悅。以後我會看到他們得到應得的嘉勉。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是賺錢而已。他們不會這樣就滿足的。

  我一面閒扯淡,一面走到後面的廚房。我扭開熱水,把咖啡壺由架頂拿下來;沾溼標尺,量了一些咖啡進頂層。這時候水滾了。我把下半截的量器裝滿,把它放在火上燒。上半截再套上去轉牢。   這時候他已經跟著走進來,在門口探頭片刻,然後穿過早餐區,坐進位子裏。他還在發抖。我由架子上拿起一瓶老大爹,倒了一大杯給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大杯。饒是這樣,他還得用雙手捧著才能送到嘴邊。他大口吞下,砰的一聲把杯子放下,軋的一聲貼到椅背上。   他呢喃道:差一點翹掉。活像一個禮拜沒睡似的。昨晚整夜沒睡。   咖啡壺快要滾了。我把火轉小,看著水往上升,在玻璃管底部停了一會兒。我把火再開大,讓水漫過圓丘,然後又快速轉小。我攪動咖啡,把它蓋上。定時器撥到三分鐘。講究方法的傢伙,馬羅。天塌下來也不能干擾他煮咖啡。就是一個絕望的漢子手上拿把槍來也不管。

  我又倒了一杯酒給他。我說:就坐在那兒,不要講話。就坐著。   第二杯他用單手拿。我匆匆在浴室漱洗一番,回來的時候計時器的鈴聲正好響起。我關了火,把咖啡壺放在桌面的一塊草墊上。我為什麼要說得這麼詳細呢?因為緊張的氣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個明顯又重要的動作。那是超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覺的動作無論多麼熟悉,多麼習慣,都變成許多分割的意志表現。你就像一個患了小兒痳痺症之後學走路的人。沒有一件事是順理成章的,絕對沒有。   咖啡融進水裏,空氣照例咻咻湧入,咖啡直冒泡,然後就靜下來了。我取下咖啡壺頂層,擺在罩子凹處的滴水板上。   我倒了兩杯咖啡,在他那杯加了一點酒,你的沒放糖,泰瑞。我這杯加了兩塊糖和一些奶精。這時候我睡意漸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打開冰箱,拿出奶精盒的。

  我坐在他對面。他一動也不動,靠在早餐區的角落,全身僵僵的。然後毫無徵兆突然趴在桌上哭起來。   我伸手拿出他口袋裏的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是毛瑟七.六五,很漂亮。我聞一聞,把彈匣拉開。彈匣是滿的。間隙中什麼都沒有。   他抬頭看見咖啡,慢慢喝了一點,眼睛沒看我,我沒開槍殺人。他說。   噢至少最近沒發射過。這把槍早就該擦了。我想你不太可能用來射人。   我說給你聽。他說。   等一下。咖啡很燙,我盡快喝完,又倒滿。我說:是這樣。你向我報告要非常小心。如果你真的要我載你去提花納,有兩件事千萬不能告訴我。第一件你有沒有注意聽?   他輕輕點頭,一雙茫然的眼睛瞪著我頭頂後面的牆壁。今天早上他臉上的疤一片青黑,皮膚幾近死白,但疤痕照樣發亮,很明顯。

  我慢慢說:第一,你若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稱為犯罪的行為我是指嚴重的罪不能告訴我。第二,你若知道有人犯了這樣的罪,也不能告訴我。如果你要我載你去提花納,千萬不能說。明白了嗎?   他望著我的眼睛。目光焦點集中,卻毫無生氣。他灌下咖啡。臉上沒血色,但精神穩定。我又倒了一些給他,照樣再攙些酒進去。   我剛才說過我遇到困難了。他說。   我聽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困難。我得賺錢謀生,得保護我的執照。   我可以拿著槍逼你呀。他說。   我咧嘴一笑,把槍推到桌子對面。他低頭看看,沒有伸手碰它。   泰瑞,你不可能拿槍押著我到提花納。不可能押過邊界,不可能登上飛機。我是一個偶爾會動槍的人。我們把槍拋到腦後。我告訴警察我嚇得要命,不得不照你的話去做,看來可就妙了。當然啦,假設我不知道有什麼事該向警察報告的話。

  他說:聽好,要到中午或者更晚才會有人去敲門。僕人很識相,她晚起的時候不會去打擾她。可是中午左右她的女侍會敲門進去。她不會在屋裏。   我啜飲咖啡,沒說什麼。   他繼續說:女侍會發現她沒在家睡覺。於是會想到去另一個地方找。離主屋很遠的地方有一棟大客宅,附有獨立車道和車房等等。雪維亞在那邊過夜。女侍最後會在那邊找到她。   我皺眉頭,泰瑞,我問你話要非常小心。她不會是離家過夜嗎?   她的衣服總是堆得一屋子都是。她從來不把衣物掛好。女侍知道她在睡衣外面披一件袍子,就那樣走出去了。所以只可能去客房。   不見得。我說。   一定是去客房。渾蛋,你以為他們不知道客房裏進行什麼勾當?傭人向來知情。

  跳過去。我說。   他用手指使勁兒摸沒有疤痕的半邊臉,留下一道紅印子。他慢慢接下去說:在客宅裏,女侍會發現   我厲聲說:雪維亞醉得一塌糊塗,全身麻痺,樣子很狼狽,全身冰涼直到眉尖。   噢,他想了一下,長考。加上一句,當然啦,可能會那樣。雪維亞不是酒徒。她喝過頭的時候,可不得了。   我說:故事就說到此為止。差不多。讓我即席瞎掰。你大概記得吧,上次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對你有點粗魯,自己走掉不理你。你實在激得我發狂。事後仔細想想,我看出你只是想自嘲,擺脫大禍將臨的感覺。你說你有護照和簽證。拿到墨西哥簽證需要一點時間。他們不會隨便讓人進去。原來你計畫出走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正奇怪你能忍多久呢。

  我依稀自覺有義務待在她身邊,覺得她需要我大概不只是當個幌子,免得老頭查東查西的。對了,我半夜打過電話給你。   我睡得很熟。我沒聽見。   然後我到一家土耳其浴場,待了兩個鐘頭,做了蒸氣浴、全身浸浴、噴霧淋浴、按摩,還從那邊打了兩通電話。我把車子留在拉布里亞和噴泉街口。我從那邊走過來。沒人看見我轉進你這條街。   那兩通電話跟我有沒有關係?   一通打給哈蘭.波特。老頭昨天飛到帕薩迪納,有事情。他沒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但他最後終於跟我說話了。我跟他說抱歉,我要走了。他說這些話,眼睛斜睨著水槽上方的窗戶和摩挲著紗窗的金鐘花矮樹。   他聽後感覺如何?   他很難過。他祝我好運。還問我需不需要錢。泰瑞粗聲笑起來,錢。他的字彙中最先出現的就是錢字。我說我有很多錢。接著我打給雪維亞的姊姊。過程差不多。就這樣。

  我說:我想問一件事。你可曾發現她和男人在那棟客宅裏?   他搖搖頭,我沒試過。要查不會太難。從來就不難。   你的咖啡涼了。   我不想再喝了。   很多男人,呃?但你還回去再娶她一次。我明白她是大美人,不過還是   我跟你說過我一無是處。渾蛋,我第一次為什麼要離開她?事後為什麼每次看到她就醉得一塌糊塗?為什麼寧願跌進陰溝也不向她要錢?她結過五次婚,不包括我。只要她勾勾指頭,任何一個前夫都會回到她身邊。不只是為百萬鈔票。   我說:她是大美人。我看看手錶,為什麼一定要十點十五分在提花納登機?   那班飛機隨時有空位。從洛杉磯出發的旅客可以搭康妮飛機,七個鐘頭就到墨西哥市,誰要搭D。13翻山越嶺?而且康妮不停在我要去的地方。

  我站起來,身子貼著水槽,現在我們套個招,你別打岔。今天早上你來找我,情緒很激動,要我載你到提花納去趕一班上午的飛機。你口袋裏有一把槍,但我未必看得出來。你告訴我你盡量忍,但是昨天晚上你終於大發脾氣。你發現嫂夫人醉得半死,有個男人在她身邊。你出來,到一家土耳其浴場去打發時間,直到早上,你打電話給嫂夫人的兩個最親的家人,告訴他們你正在做什麼。你去什麼地方不關我的事,你有必要的文件可進入墨西哥,你怎麼去法也不關我的事。我們是朋友,我沒有多考慮,就照你的要求行事了。幫忙有何不可?你不會付我一毛錢。你自己有車,可是心情不好,不想自己開車,那也不關我事。你是情緒化的傢伙,戰時受過重傷。我想我應該去領你的車,找一家車庫存放。   他伸手到衣服內,把一個皮製鑰匙套推到桌子對面來。   聽來合不合理?他問道。   那要看誰在聽啦。我還沒說完。除了身上的衣服和岳父那邊拿到的一點錢,你沒帶什麼。她給你的每一樣東西你都留下了,包括你停在拉布里亞和噴泉街口的那輛漂亮汽車。你要盡可能走得乾乾淨淨,日子還要過下去嘛。好吧。我信了。現在我刮鬍子,換件衣服。   你為什麼要幫這個忙呢,馬羅?   我刮鬍子的時候,你去買杯酒喝。   我走出去,留下他弓著背坐在早餐區的角落裏。他還戴著帽子,穿著輕便大衣,可是顯得活潑多了。   我進浴室刮鬍子,回臥室打領帶的時候,他走過來站在門口。他說:我洗了杯子以防萬一。不過我一直在想,也許你最好打電話報警。   你自己打給他們。我沒有話要跟他們說。   你要我打?   我猛轉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媽的!我幾乎對他狂吼,看在基督耶穌份上,你能不能別再說了?   抱歉。   你確實抱歉。你們這種人永遠在抱歉,卻永遠後悔莫及。   他轉身順著門廊走到客廳。   我穿好衣服,鎖好房屋後半部。等我走到客廳,他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頭歪向一邊,臉上毫無血色,整個身體累得鬆垮垮的。他看來真可憐。我碰他的肩膀,他慢慢醒來,彷彿從他置身的地方到我置身的地方隔著好長一段路。   等他注意我,我忙說:帶個行李箱如何?那個白色的豬皮箱子還在我衣櫥的頂架上。   他興味索然說:那是空的,而且太醒目了。   不帶行李更醒目。   我走回臥室,站在衣櫥內的階梯上,把白色豬皮箱子由頂架拉下來。方形的天花板活門正在我頭頂,我把它往上推開,手盡可能伸進去,將他的皮製鑰匙套丟進某一根灰濛濛的小樑柱後面。   我拿著手提箱爬下來,拍掉上面的灰,在裏面塞了一點東西: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睡衣、牙膏、備用牙刷、兩條廉價毛巾和洗臉巾、一包綿手帕、一條十五分錢的刮鬍膏,還有連同整包刀片購買的刮鬍刀。沒有一件是用過的,沒有一件有記號,沒有一件引人注目,當然若是他自己的東西會更好。我還放了一瓶八分之一加侖仍裹著包裝紙的波本威士忌。我鎖好手提箱,把鑰匙插在一個鎖孔裏,拿到前面。他又睡著了。我沒叫醒他,打開門,把手提箱直接拿到車庫,放進敞篷車的前座後面。我把車子開出來,鎖好車庫,爬台階回屋裏叫醒他。該鎖的門窗統統鎖好,我們就出發了。   我開得很快,但沒快到被開罰單的程度。一路上我們幾乎沒說話,也沒停下來吃東西。沒有那麼多時間。   邊境的人沒跟我們說什麼。到了提花納機場所在的那個颳風的台地,我把車子停在機場辦公室附近,坐著等泰瑞買票。DC13的螺旋槳已經慢慢轉動熱機。一位穿灰色制服、體型高大、恍若夢中情人的飛行員正和四個人聊天。其中一位身高約六呎四,帶著槍套。他身邊有個穿長褲的女孩子、一位個子小小的中年男人,以及一個高得把男伴襯得更弱小的白髮婦人。還有三、四個一望而知是墨西哥人站在附近。看來飛機搭載的就是這些人了。登機扶梯已架在機艙門口,但似乎沒有人急著上飛機。這時候一位墨西哥空服人員走下扶梯,站著等候。好像沒有擴音器設備。墨西哥人登上飛機,可是飛行員還在跟那幾個美國人聊天。   有一輛大派卡轎車停在我隔壁。我探頭出去,看了一眼那輛車的牌照。也許哪一天我會學乖不管閒事。我把頭伸出去的時候,看見那個高個兒女人往我這邊瞧。   這時候泰瑞穿過灰濛濛的石子地走過來。   他說:都辦好了。我在這邊告別了。   他伸出手來,我跟他握手。現在他氣色不錯,只是疲乏,疲乏到極點。   我由奧斯摩比車拿出豬皮手提箱,放在石子地上。他氣沖沖瞪著它。   告訴你我不要。他不耐煩的說。   泰瑞,裏面有八分之一加侖好酒喔。還有睡衣之類的。都是匿名的。你若不要,就寄放在什麼地方。扔掉也可以。   我有我的理由。他僵僵的說。   我也有。   他突然微微一笑,拎起手提箱,用空著的一隻手捏捏我的手臂,好吧,朋友,聽你的。記住,如果事情變得棘手了,你可以全權決定怎麼做。你不欠我什麼。我們一起喝過幾次酒,漸漸熟起來,我談自己談得太多了。我在你的咖啡罐留了五張百元大鈔。別生我的氣。   我寧願你沒留。   我的錢連一半都用不完。   祝你好運,泰瑞。   那兩個美國人正爬扶梯登機。一位面孔寬寬黑黑的矮胖男子由辦公大樓的門口走出來,揮手指指點點。   我說:登機吧。我知道你沒殺她。所以我才會來這兒。   他強打起精神,全身變得很僵硬。慢慢轉過身,回頭望。   他靜靜說:抱歉。這一點你錯了。我要慢慢的上飛機。你有充分的時間阻止我。   他走過去。我望著他。辦公室門口的傢伙正在等,但是不太急。墨西哥人很少失去耐性。他伸手拍拍豬皮手提箱,對泰瑞咧嘴一笑。然後他側到一邊,泰瑞穿過門口。過了一會兒泰瑞由海關那一邊的門口出來。他非常緩慢的走過石子地,走到扶梯前,停在那兒,朝我這邊看。他沒打訊號或揮手。我也沒有。接著他上了飛機,扶梯就收走了。   我上了奧斯摩比車,啟動,倒退,迴轉,駛過停車場。高個子女人和矮個子男人還在停機坪上。女人伸出一條手帕揮舞著。飛機開始滑行到停機坪末端,揚起大量塵土。機身在那一端轉彎,馬達加速轉動,吼聲如雷,飛機開始慢慢加速。   後面塵煙漫天,然後飛機升空了。我望著它慢慢飛進颳著風的空中,消失在東南方的蔚藍天空裏。   然後我離開那兒。邊境大門沒有人看我一眼,彷彿我的面孔平凡得像鐘錶的時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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