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漫長的告別

第2章 二

漫長的告別 錢德勒 4418 2023-02-05
  我再次見到他,是感恩節後的那個禮拜。好萊塢大道沿線的店鋪已經開始擺出訂價過高的聖誕節廢物,報紙開始天天疾呼:你若不早點採購聖誕節商品,情況會很可怕。其實,不管怎麼樣都很可怕;向來如此。   大約離我那棟辦公大樓三條街的地方,我看見一輛警車並排停車,車上的兩個警察正瞪著人行道上一家店鋪櫥窗邊的什麼。目標原來是泰瑞.藍諾士不如說是他的行屍走肉他看來實在不雅觀。   他倚著一家店鋪的門面不靠著東西站不穩。襯衫髒兮兮,領口敞開,一半掉到夾克外面,一半沒有。他已經四五天沒刮鬍子了,鼻子皺著。皮膚慘白,臉上長長的細疤幾乎看不出來,眼睛像雪堆裏的兩個凹洞。巡邏警車上的兩個警察顯然正打算動手抓他,於是我快步走過去,抓住他的胳臂。

  我裝狠說:站直,往前走。並由側面向他眨眨眼,辦得到嗎?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露出他特有的半邊微笑,吸口氣說:我剛才醉了。現在我猜只是有一點空虛。   好吧,動腳走路。你眼看要被抓進醉漢牢房了。   他努力伸腳,讓我扶他穿過人行道的遊民群,來到護欄邊。那邊有計程車停著,我拉開車門。   他先,司機用大拇指比比前面的計程車。他轉過頭來,看見了泰瑞,如果他肯去的話。   這是緊急狀況。我的朋友病了。   司機說:是啊。他到別的地方也照病不誤。   五塊錢,我說:讓我們看看那美麗的笑臉。   噢,得了。他說著把一本封面有火星人的雜誌塞到鏡子後面。我伸手進去把門打開,將泰瑞.藍諾士弄上車,警察巡邏車的陰影擋住了另一側的車窗。一位白髮警員下車走過來。我繞過計程車,迎上前去。

  等一下,麥克。咦,這究竟怎麼回事?這個衣服髒兮兮的先生真是你的密友嗎?   很親密,曉得他需要朋友。他沒醉。   警察說:一定是為錢。他伸出手來,我把執照放在他手上;他看一看就交回來,說:喔︱喔,私家偵探來撿客戶。他的口氣變得很兇,馬羅先生,執照寫了你的一些資料。他呢?   他名叫泰瑞.藍諾士,在影片公司工作。   不錯嘛。他探頭到計程車內,仔細看後座一角的泰瑞,我敢說他最近這一段時間沒有工作過。我敢說他最近這段時間沒在屋裏睡過覺。我甚至敢說他是無賴,我們該逮捕他。   我說:你的逮捕記錄不會那麼低吧。在好萊塢不可能。   他仍然望著車上的泰瑞,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老兄?

  泰瑞慢慢說:菲力普.馬羅。他住在月桂峽谷育嘉街。   警察把腦袋由窗口縮回來,轉身做了個手勢,你可能剛剛才告訴他。   我可能,但是我沒有。   他盯著我一兩秒鐘,這回我信你一次。可是你把他弄走,別在街上混。他上了警車,車子絕塵而去。   我上了計程車,走了三條街多一點的距離,到停車場改搭我的車。我拿出五元鈔票給計程車司機。他僵僵看我一眼,搖搖頭。   照錶算就行了,你若願意,給個一元整數也可以。我也落魄過。在藩市。沒有計程車肯載我。鐵石心腸的城。   三藩市(舊金山)。我不自覺說。   他說:我叫它藩市。滾他的少數民族。謝了。他接下一元鈔票,把車開走了。   我們來到一家免下車餐館,裏面做的漢堡不像別家那樣連狗都不肯吃。我給泰瑞.藍諾士吃了兩個,喝了一瓶啤酒,就載他回家。他爬台階還是很吃力,但他咧著嘴笑,氣喘吁吁往上爬。一個鐘頭後,他剃過鬍子,洗過澡,看起來又像正常人了。我們坐下來喝了一杯很淡的調合酒。

  幸虧你記得我的名字。我說。   他說:我特意記的。我還查了你的資料。怎會連這也做不到?   何不打個電話給我呢?我一直住在這邊。我還有個辦公室。   我何必打擾你?   看樣子你有必要打擾人。看樣子你的朋友不多。   他說:噢,我有朋友,某一類的。他轉動茶几上的玻璃杯,向人求援並不容易何況一切都怪自己不好。他抬頭露出疲憊的笑容,也許有一天我會戒酒。他們都這麼說,對吧?   要花三年左右的時間。   三年?他顯得很震驚。   通常要。那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你必須習慣比較蒼白的一套色彩,比較安靜的聲音。你必須酌留復發的空間。所有你以前熟識的人都會變得有點陌生。你甚至會不喜歡大部分老友,他們也不會太喜歡你。

  那不算多大的改變,他說,他回頭看看鐘,我有個價值兩百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萊塢公車站。若能保出來,我可以買個便宜貨,把現在寄放的那個當了,換一筆路費搭車到拉斯維加斯。我在那邊可以找到工作。   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點頭,坐在那邊慢慢喝我的酒。   你在想我早該有這個念頭。他平靜的說。   我在想背後一定有文章,但不關我的事。工作是有把握,還是只是有希望而已?   有把握。我的軍中密友在那邊開一家大俱樂部,泥龜俱樂部。當然啦,他可以算是地痞流氓,他們都是另一方面卻又是大好人。   我可以籌出車錢和另外一點費用。但我希望能換到比較穩固的東西。最好打個電話跟他談談。   謝謝你,沒必要。藍帝.史塔不會讓我失望的。從來沒有過。那個手提箱可以當五十元。我有經驗。

  我說:聽好。我會提供你需要的錢。我不是什麼軟心腸的笨蛋。所以我給你多少你就收下,乖乖的。我要你別再煩我,因為我對你有一種感覺。   真的?他低頭看玻璃杯,只小口小口啜飲,我們才見過兩次面,兩次你都很夠意思。什麼樣的感覺?   總覺得下一次你會遇到大麻煩,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就是有。   他用兩根指尖輕輕摸右半邊臉,可能是這個。我猜疤痕害我看來有點兇相。不過這是光榮的傷疤至少是光榮受傷的結果。   不是那個。疤痕我根本沒敗放心上。我是私家偵探。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的難題。但難題是存在的。就說是預感吧。說得客氣些,就叫個性的認知。女朋友在舞者門前離你而去,也許不只是因為你醉了。說不定她也有一種感覺。

  他淡淡一笑,我跟她結過婚。她名叫雪維亞.藍諾士。我是為錢娶她的。   我站起來蹙著眉頭看他,我給你弄點炒蛋。你需要吃東西。   等一下,馬羅。你想不通我潦倒了,雪維亞既然很有錢,我為什麼不跟她要幾文。你可曾聽過自尊心這個東西?   你笑死我了,藍諾士。   是嗎?我的自尊與眾不同,是此外一無所有的男人那種自尊。惹惱了你,真抱歉。   我走到廚房,煮了加拿大醃肉、炒蛋、咖啡和土司麵包。我們在廚房的早餐檯吃。這棟房子是在廚房一定加設早餐區的那個時代建的。   我說我必須到辦公室,回程再去領他的行李箱。他把寄物單交給我。現在他臉上有一點血色,眼睛不再像深凹在頭顱裏,叫人得進去探索。

  出門前我把威士忌酒瓶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把你的自尊心用在這個地方。我說。   還有,打個電話到拉斯維加斯,就算幫我一個忙吧。   他只是微笑聳聳肩。我下台階心裏還很不高興。我不知道理由,也不懂一個男人為什麼寧願挨餓流浪街頭,不肯典當衣飾。不管他的規則是什麼,他是照自己的規章行事就對了。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不尋常的手提箱。豬皮漂白做的,新的時候該是淺奶油色,配件是黃金製品。英國製,就算這邊買得到,看來也要八百美元,而不只兩百元。   我把手提箱用力放在他面前,看看茶几上的瓶子。他碰都沒碰過,跟我一樣清醒。他正在抽煙,但不怎麼喜歡。   他說:我打過電話給藍帝。他氣我不早打給他。

  我說:竟要陌生人幫你。我指手提箱,雪維亞送的?   他眺望窗外,不。遠在我認識她以前,人家在英國送我的。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你若能借一個舊的給我,我把它留在你這兒。   我從皮夾裏抽出五張二十元的鈔票,放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抵押品。   不是這個意思。你又不開當鋪。我只是不想帶到拉斯維加斯。我用不著這麼多錢。   好吧。你留下這些錢,我留下手提箱。可是這間房子很容易遭小偷。   他漠然說:無所謂。根本無所謂。   他換了衣服,五點三十分左右我們在莫梭餐館吃晚飯。不喝酒。他在卡璜加車站搭上公車,我開車回家,一路想東想西的。剛才他在我床上打開行李,把東西塞進我的一個輕便提袋,如今他的空提箱還放在我床上。箱子附有金鑰匙,插在一個鎖孔裏。我把空提箱鎖好,鑰匙綁在手把上,收進我衣樹的高架頂。摸起來不覺得是全空的,可是裏面裝什麼與我無關。

  夜很靜,屋裏似乎比平常更空虛。我擺出棋盤,下了一盤棋,站在法國這邊抵抗史坦尼茲,他四十四步打敗我,可是我讓他捏了兩次冷汗。   九點三十分電話鈴響了,說話的聲音我以前聽過。   是菲力普.馬羅先生嗎?   是的,我是馬羅。   馬羅先生,我是雪維亞.藍諾士。上個月有一天晚上我們在舞者前面匆匆見過一面。後來我聽說你好心送泰瑞回家。   是的。   我猜你知道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了,可是我有點替他擔心。他放棄了威士伍的那間公寓,好像沒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我們初識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妳多麼擔心。   聽著,馬羅先生,我跟那人曾是夫妻。我不太同情酒鬼。也許我當時有點無情,也許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辦。你是私家偵探,你若願意,可以按專業基礎來計價。   藍諾士太太,根本不必照什麼基礎計什麼價。他正搭車前往拉斯維加斯。他在那邊有個朋友會給他一份工作。   她突然精神煥發,噢到拉斯維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們結婚的地方。   我說:我猜他忘了。否則他寧可到別的地方。   她沒有掛我電話,反而笑起來,笑得很俏皮,你對客戶向來這麼沒禮貌?   妳不是我的客戶,藍諾士太太。   也許有一天會是。誰知道呢?那就說對你的女性朋友吧。   答案還是一樣。上回那傢伙落魄潦倒,渾身髒兮兮,一文錢都沒有。妳若認為值得花時間,可以找到他。當時他沒要妳幫忙,現在可能也不要。   她漠然說:這你就不可能知道了。晚安。   當然,她說的完全正確,我錯得離譜。但我不覺得自己錯,只是心裏不痛快罷了。她若早半個鐘頭打來,我說不定會氣得把史坦尼茲打得一敗塗地可惜他已經死了五十年,棋局是書裏看來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