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睡吧,我的美人

第4章 第二章

  六點三十分收音機響了。妮薇伸出右手摸索按鈕,想關掉新聞播報員急切開朗的聲音,卻在播報內容滲入她的意識之後,停下動作。夜裡這座城市降下八英寸厚的大雪。除非確實有必要,否則不要開車。隔日換邊停車的規定暫時取消。學校宣布停課。天氣預報說這場雪會一直下到傍晚為止。   這可好了,妮薇一邊想,一邊往後靠,拉起蓋被圍住臉。她痛恨錯過平常的晨間慢跑。接著想到今天就得完成的修改工作,不由得眉頭一皺。店裡有兩位裁縫住在紐澤西,可能不會來上班。這表示她最好早點到店裡去,看要如何安排貝蒂的工作時間表,三個裁縫師只剩貝蒂一個。貝蒂住在八十二街與第二大道交叉口,不管天氣有多壞,都會走上六條街來店裡上班。   她心中雖然痛恨這一刻,卻不得不放棄溫暖的被窩,掀開蓋被,急急跨過室內,伸手到衣櫃裡取出那件歷史悠久的毛巾布長袍。她的父親麥爾斯堅稱這襲長袍是十字軍的遺物。要是那些花大錢買妳衣服的女人看到妳穿這身破爛,她們肯定會回去克萊的店裡買。

  克萊的店二十年前就關門了,再說就算她們看到我穿這身破爛,會當我是奇裝異服,妮薇對麥爾斯說,神祕感會有增無減。   她綁好腰帶,和平常一樣心中閃過一個願望,但願自己遺傳了母親細長如筆桿的骨架,而不是凱爾特祖先寬肩長腿的身材。然後她把秀髮往後拂,那烏黑如雲般的鬈髮是羅塞提家族的註冊商標。她也遺傳到羅塞提家族特有的眼睛,雪莉酒色的虹膜,邊緣比較暗,襯著眼白閃閃發亮,在漆黑的睫毛下,寬大的目光充滿了問號。但是她的膚色遺傳到凱爾特家族的乳白色,挺直的鼻梁兩旁襯著點點的雀斑。寬厚的大嘴加上一口健康的牙齒則是遺傳自麥爾斯。   六年前她從大學畢業,說服麥爾斯她不打算搬出去住,麥爾斯堅持要她重新裝潢臥室。她利用經常出入蘇富比拍賣會與佳士得拍賣會,配出一套兼容並蓄的家具組合,包括一張黃銅床、一只古董雕飾大衣櫃、孟買的五斗櫃、維多利亞時代的躺椅、一張古老的波斯小地毯,有如約瑟的彩衣般熠熠生輝。現在,被褥、枕頭與床罩潔白如雪,那把躺椅重新繃上青綠色的絲絨,色調與那張小地毯一致。潔白的四壁掛著一張張出色的油畫與版畫,都是母親的家傳。時尚聖經《女裝日報》來過她的臥室裡替她拍照,稱之為一派優雅令人愉悅,充滿無可比擬的妮薇.柯尼風格。

  妮薇蠕動腳趾,把腳擠進那雙被麥爾斯稱為軟鞋的襯墊拖鞋裡,使勁拉起窗簾。她敢斷言,就算氣象人員不是天才,也知道這是一場嚴重的暴風雪。她家位於七十四街與環河路上的史瓦柏大廈,從她的臥室往外看可以俯視哈德遜河,不過這會兒幾乎看不清對岸紐澤西的建築。亨利哈德遜公路被雪覆蓋,路上已經擠滿了謹慎移動的車流。長期受苦的通勤族無疑早早開始進城了。      麥爾斯已經進到廚房,放上咖啡壺煮咖啡了。妮薇親親他的臉頰,下決心不要聊他一臉的倦容。這表示他又沒睡好了。她暗忖,要是他肯妥協,偶爾吃粒安眠藥就好了。傳奇局長可好嗎?妮薇問他。麥爾斯去年退休以後,報上提到他總是稱呼傳奇性的紐約市警察總局局長。麥爾斯痛恨這個外號。

  麥爾斯對她的問題置之不理,掃了她一眼,裝出一臉驚奇的表情。別說妳沒準備好要去中央公園跑步?他大聲嚷嚷。一英尺深的雪對不屈不撓的妮薇算得了什麼呢?   他們父女倆一起慢跑已經行之有年。由於麥爾斯不能跑了,他擔心妮薇一早的晨跑。不過話又說回來,妮薇懷疑,麥爾斯無時無刻不在替她擔心。   妮薇去冰箱取出裝著柳橙汁的大罐子。她問都不問就替麥爾斯倒了一大杯,也替自己倒了一小杯,然後開始烤吐司。麥爾斯過去一向喜歡早餐吃得很豐盛,現在他的飲食不能有培根和蛋,也不能吃起司和牛肉,就像他說的,讓人盼望吃一餐飯的半數食物都不能吃了。嚴重的心臟病不但限制了他的飲食,也終結了他的事業。   他們倆氣氛融洽地靜靜坐著,不出聲但很有默契地分著晨間版的《紐約時報》看。但是妮薇抬起頭來瞄了一眼,才明白麥爾斯沒在看報。他視而不見地瞪著那份報紙。放在他面前的吐司與柳橙汁他原封未動。只有那杯咖啡看得出來喝過了。妮薇放下手上那份第二落的報紙。

  好吧,她說,說來給我聽聽。你心情不好嗎?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希望你現在應該曉得不要扮演沉默受害者的角色。   沒事,我很好,麥爾斯說,至少如果妳是指我是不是胸痛的話,答案是否。麥爾斯把報紙丟到地板上,伸手端起他那杯咖啡。尼奇.舍派提今天出獄。   妮薇倒抽一口氣。可是我以為去年他申請假釋被駁回。   去年是他第四度提出申請。他已經服滿刑期,一天都沒少,因為表現良好減刑。今晚他就重回紐約。赤裸裸的恨意令麥爾斯的臉為之一沉。   老爸,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你再這麼激動的話,又會心臟病發作。妮薇意識到自己的手在抖。她抓牢餐桌,又暗自希望麥爾斯不會注意到,以為她在害怕。我不管舍派提被判刑的時候是否口出威脅。你花了幾年的時間,想要將他連上妮薇愈說聲音愈小,接著又繼續,沒有絲毫證據能將他和這個案子連上關係。看在老天的份上,不准你因為他回到人群之間,就開始為我擔心起來。

  妮薇的父親曾經擔任檢察官,將黑手黨犯罪集團舍派提家族的老大尼奇.舍派提送進牢裡。判決的時候,尼奇被問到是否有話要說。尼奇指著麥爾斯。聽說上面認為你在我這個案子的表現非常出色,命你為警察局長。恭︱喜︱啊。《紐約郵報》對你和你的家人做了一篇精彩的報導。顧好你的妻小。他們可能需要一點保護。   兩個星期後,麥爾斯宣誓就任警察局長。一個月後,他的老婆,就是妮薇的母親,三十四歲的蕾娜妲.羅塞提.柯尼,被人發現慘遭割喉,陳屍在中央公園。這起犯罪事件始終沒有偵破。      麥爾斯堅持叫計程車載妮薇去上班,妮薇並沒有為此跟他爭論。下那麼大的雪妳不可以走路去。麥爾斯告訴她。   才不是因為下雪,你我心裡有數。妮薇反駁。她親親麥爾斯和他道再見,雙臂環住他的脖子,抱住他。麥爾斯,我們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你的健康。尼奇.舍派提不會想要回牢裡去。我敢說要是他知道怎麼禱告的話,一定希望我永遠都不要出事才好。全紐約的人除了你以外,無不認為媽媽是遭到某個小壞蛋的攻擊,她是因為不肯交出錢包而遇害。媽媽很可能用義大利語對他尖聲抗議,對方因而驚慌失措。所以拜託你把尼奇.舍派提忘了,不論是誰從我們身邊奪走了母親,都交給上天去安排。好嗎?答應我?

  麥爾斯點點頭,妮薇稍感安心。好了,走吧,麥爾斯說,計程車在跳錶,我的電視遊戲節目隨時就要開始了。      除雪機已經將西端大道上的部分積雪清除掉,草草了事,套句麥爾斯說的企圖舔一舔,許個諾。計程車沿著滑不溜丟的街道徐徐滑行,從八十一街轉上東西向橫貫道路,穿過中央公園,妮薇發現自己在心中徒勞地盼望要是該多好。要是當初能夠找到殺害母親的凶手就好了。說不定麥爾斯的失落感就會隨著時間而癒合,就像她一樣。然而,對他而言那是一個開放性的傷口,老是在化膿。他一直責備自己辜負了蕾娜妲。這些年來他飽受折磨,怪自己沒把那句威脅當真。紐約市警察總局龐大的資源都聽任他支配,他居然無法查出凶手的身分,但他相信此人一定是聽命於舍派提的刺客,想到這點就令他無法忍受。找出凶手,叫這個人和舍派提替蕾娜妲的死付出代價,這是他的人生當中一項尚待實現的期望。

  妮薇打了個寒顫,計程車內冷颼颼的。司機八成瞥見照後鏡,說:抱歉,小姐,暖氣不怎麼暖。   不要緊。妮薇別開頭去,避免交談。要是該多好的念頭如走馬燈般掠過她的心頭,不肯停下來。要是幾年前就找到凶手,將他定罪,麥爾斯說不定可以繼續過自己的人生。六十八歲的他有一頭濃密而早白的華髮,熱情的碧眼,令人意想不到的溫暖笑容,依舊是個充滿魅力的男人。這些年來,多的是女人別有用心,對這個精瘦、寬肩的警察局長展露歡顏。   妮薇陷入深思之中,以至於連計程車在店門口停車,她都無所覺。象牙白與藍色的布篷上,用花體字寫著妮薇的店。臨麥迪遜大道與八十四街的展示櫥窗被雪花給打溼了,櫥窗裡的人體模型姿態慵懶,身上穿著剪裁完美無瑕的絲質春裝,雪花替它們添上閃爍的外表。訂購一把把看起來像陽傘的雨傘,是出自她的主意。搭在人體模型肩上的透明雨衣映照印花的色彩。妮薇開玩笑說,這就是她所主張的下雨天不要穿太素的樣子,結果證明她的點子異常成功。

  妳在這裡上班嗎?妮薇付車資的時候,計程車司機問她,看起來不便宜。   妮薇含糊地點點頭,心中暗忖,老兄,這家店是我的。開店的事到現在仍教她感到激動。六年前,在這個地點營業的前一家店破產。父親的老朋友,知名的設計師安東尼.德拉.薩爾瓦威脅利誘,叫她接手。好啊,妳年輕。他說,無意中露出一口濃濃的義大利腔,這口義大利腔現在成了他個人魅力的一部分。這是一項優點。從課餘打工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開始,你就一直待在時裝業。更棒的是,你擁有技術、眼力。我借妳錢創業。不成功的話,我可以當呆帳沖銷。不過它會成的。妳擁有成功所需要的條件。何況,我需要多個地方賣我的衣服。薩爾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他們兩人都很清楚這點,但是她滿懷感激。

  麥爾斯極力反對她向薩爾借錢。但是妮薇迫不及待抓住這個機會。她從蕾娜妲那裡繼承的,除了頭髮和眼睛之外,就是具備高度的流行意識。去年,她償還了薩爾借她的款項,並堅持按貨幣市場的利率加計利息。      妮薇發現貝蒂已經在縫紉室埋首工作,並不覺得意外。貝蒂垂著頭,由於專心一直蹙著額的關係,在額頭與兩眉之間形成固定的皺紋。她那雙手,修長而滿布著皺紋,做起針線活來,熟練一如外科醫生。她正在替一件綴有繁複珠飾的上衣縫褶邊。頭髮明目張膽染成紅棕色,更是凸顯她臉上的皮膚薄如一層羊皮紙。妮薇不願意想到貝蒂已經年過七十了。她不想預見貝蒂決定退休的那一天。   我想我最好搶先開始工作,貝蒂宣告,今天有很多人要來取件。

  妮薇脫下手套,解開圍巾。妳才知道。艾瑟.蘭姆司頓堅持今天下午以前要拿到每一件衣服。   我曉得。我準備一縫完這個,就做她的。萬一她買的破衫還沒改好,不能讓她帶走的話,還得聽她在那邊嘰嘰喳喳說些無聊的話,那可不值得。   每個顧客都像她這麼好侍候就好了。妮薇溫和地說。   貝蒂點點頭。我想也是。對了,我很高興妳說服葉慈太太買這件衣服。她試穿的另外那件,她穿起來就像在牧場裡吃草的牛。   那件衣服還貴了一千五百美元呢,可是我不能讓她買回去。遲早她會好好照一照鏡子。有那件鑲亮片的上衣就夠了。她需要一件軟質的寬裙。   沒想到有不少購物者勇敢地冒著大風雪,踩著滑不溜丟的人行道來到店裡。有兩個售貨小姐沒來上班,所以妮薇一整天都待在賣場。她從事這行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部分,但是過去一年她強迫自己只應付幾個有私交的客戶。   到了中午,她進入店後的辦公室,吃了一個現成的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然後撥電話回家。   麥爾斯聽起來比較像平常的他了。我看了《財富大轉盤》,如果參加遊戲的話,應該可以贏得一萬四千美元和一輛冠軍牌的卡車。他說。我贏的獎品多到甚至得收下那座價值六百美元的大麥町石膏像,他們竟然有臉皮稱那東西是獎品。   喲,你聽起來的確是好多了。妮薇說。   我跟局裡的弟兄們談過了。他們派了能手監視舍派提。說他病得不輕,沒什麼鬥志了。麥爾斯的聲音中透著滿意。   他們很可能還提醒你,他們認為舍派提跟母親的死扯不上關係。妮薇不等他回答。晚上很適合吃義大利麵。冷凍庫裡面還有很多義大利麵醬。把它挖出來,好嗎?   妮薇掛斷電話,稍感放心。她吞下最後一口火雞三明治,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回到賣場。六間試衣室裡,三間已有人用了。她的目光訓練有素,將店內的細節盡納眼底。   臨著麥迪遜大道的入口通向配件區。她自己心裡有數,她這家店之所以成功,在店內買得到飾品、皮包、鞋類、帽子與領巾,功不可沒,買了洋裝或套裝的女人,不需要到別處去找配件。這家店的內部採用象牙色的色調,強調緋紅色的沙發和椅子的椅面。從玻璃陳列櫃往上爬兩級階梯就是寬敞的凹室,裡面陳列的是休閒服和單品。除了穿著精緻華美禮服的人體模型之外,觸目所及看不到衣服。有購買力的顧客被服侍到椅子上坐下,由售貨員拿出一件件的洋裝、禮服和套裝給她挑選。   這是薩爾建議妮薇採行的方式。否則,那些粗手粗腳的客人會把衣服扯下衣架。從奢華做起,寶貝,保持奢華。薩爾當初就說了,也照例給他說對了。   象牙色與紅色是妮薇的決定。女人在照鏡子的時候,我可不希望背景跟我要賣給她的東西衝突。當時室內設計師要她採用大量的色彩,她如此告訴對方。   下午慢吞吞地過去了,進來的客人少了。到了三點鐘,貝蒂從縫紉室冒出來。蘭姆司頓的東西好了。她告訴妮薇。   妮薇親自將艾瑟.蘭姆司頓訂的衣服裝起來。她買的全是春裝。艾瑟是六十多歲的自由撰稿人,出過一本暢銷書。妮薇的店開幕那天,艾瑟上氣不接下氣對妮薇透露她的祕密:天底下所有的題目我都寫。我的手法新鮮,表面上看起來一副追根究柢的樣子。我代表所有的女人,第一次看到某個東西,或是從一個新的角度出發。我談性,談兩性關係,寫動物,寫老人之家,討論企業,討論房地產,教人家如何當義工,還有政黨與她講得喘不過氣,深藍色的眼陣發出凌厲的光芒,發白的金髮在臉龐四周飛舞。問題出在我做事情這麼努力,沒替自己留點時間?要是我買一件黑色的洋裝,最後會配上一雙棕色的鞋子。我說啊,你這裡什麼都有。這個點子可真棒。幫我組合搭配吧。   過去這六年來,艾瑟.蘭姆司頓成了很重要的顧客。她不但堅持自己買的每一件衣服都要由妮薇幫她挑選,還要妮薇幫她挑配件,列表告訴她怎麼搭配。艾瑟住在西八十二街上一棟褐石建築的一樓,妮薇偶爾會過去幫艾瑟決定哪些衣服可以年年保留,哪些衣服可以送人。   上回妮薇幫艾瑟檢視她全部的衣服,已經是三個星期前的事。第二天艾瑟就來店裡訂購新衫。我訪問過妳之後,下筆寫的那篇有關時尚的稿子,已經快要寫好了。艾瑟對妮薇說過。這篇文章一登出來,很多人會氣我氣得半死,不過妳會喜歡的。我幫妳做了許多免費宣傳。   在挑選衣服的過程中,她和妮薇只對一套套裝意見相左。妮薇已經動手要把那套衣服拿開。我不想把這套衣服賣給妳。這是高登.史都柏的作品。只要他的東西無論是什麼我都拒絕經手。這套衣服應該送回去。我無法忍受那個男人。   艾瑟突然笑了起來。等妳讀到我是怎麼寫他的就曉得了。我把他送上十字架。不過我要那套套裝。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很好看。   此刻,妮薇小心翼翼將一件件衣服收進大型的保護袋裡,見到史都柏那套衣服的時候,她感到自己抿緊了嘴唇。六個星期前,每天來店裡打掃的女傭表示她的朋友有難,拜託妮薇跟她這位朋友談一談。這位朋友是墨西哥人,她在南布朗克斯一間非法的血汗工廠工作,這家工廠為高登.史都柏所持有,她把這件事告訴妮薇。我們沒綠卡。他威脅說要去告我們的密。上個星期我生病。他把我和我女兒給開除了,不肯把他欠我們的工錢付給我們。   這位年輕的女子看起來只有二十八、九歲,不超過三十歲。妳的女兒!妮薇驚呼。她多大年紀?   十四歲。   妮薇取消她向高登.史都柏下的訂單,還影印了伊莉莎白.布朗寧的一首詩寄給他,這首詩曾經幫助英國改變童工方面的法律。妮薇在一節詩下面劃了線:可是那些年幼的孩子,啊我的兄弟們,他們在傷心痛哭啊。   史都柏辦公室裡面有人給《女裝日報》通風報信。編輯把那首詩放在頭版,緊傍著妮薇寫給史都柏那封不假辭色的信,並且呼籲其他零售店杯葛不守法令的製造業者。   這件事令安東尼.德拉.薩爾瓦感到沮喪。妮薇,消息說史都柏需要隱瞞的不只是血汗工廠而已。虧妳起了一個頭,聯邦調查局正在查他的所得稅結算申報。   太好了,妮薇回嘴,如果他連所得稅也作假,希望聯邦調查局逮到他。      妮薇拉直衣架上那套史都柏的套裝,下定了決心:好啦,這是他的衣服最後一次從我店裡面賣出去。她發覺自己渴望一讀艾瑟執筆寫的那篇時裝方面的報導。妮薇知道這篇文章很快就會登在《現代女性》上面,艾瑟是《現代女性》雜誌社的特約編輯。   最後,妮薇幫艾瑟擬好搭配的清單。藍色絲質晚禮服,搭配白色絲質上衣,首飾放在編號A的盒子。粉紅色與灰色的組合套裝,灰色無帶淺口鞋,配成套的手提包,首飾在編號B的盒子。黑色小禮服總共八套服裝。加上配件,價值將近七千美元。艾瑟一年花的錢是這個數目的三到四倍。她對妮薇透露過,二十二年前她離婚的時候,拿到一筆很大的協議分手費,用這筆錢做了明智的投資。而且我每個月從我前夫那裡拿到一千元的生活費。她笑了笑。當年我們分手的時候,他的事業很成功。他對他請的幾個律師表示,只要能擺脫我,每一分錢都花得很值得。他在法庭上說,我要是再嫁的話,那個男人肯定全聾。要不是因為這一擊,我可能會放他一馬。他再娶之後育有三個子女,自從哥倫布大道變成高級地段以後,他開的酒吧就陷入經營困難。每隔一陣子他會來電,懇求我讓他脫身,我告訴他我還找不到一個全聾的人來娶我。   就在那一刻妮薇已經準備不喜歡艾瑟這個人。接著艾瑟卻渴望地補充道:我一直想要一個家庭。我們協議分手那年我才三十七歲。我們結婚那五年,他不肯讓我生小孩。   妮薇督促自己閱讀艾瑟寫的文章,看過之後馬上就明白,艾瑟這個女人雖然長舌,表面上看似沒腦筋,其實是個優秀的作者。不論處理什麼題目,她顯然做了大量的研究。   妮薇找來總機幫忙,在服裝袋的底部用訂書針固定。首飾和鞋子個別裝在不同的盒子裡,再收進象牙色與粉紅色的紙盒裡,盒子的側面有花體字印著妮薇的店。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撥打艾瑟住處的號碼。   艾瑟家的電話沒人聽。答錄機也沒開。妮薇判斷,艾瑟很可能隨時都會到,氣喘吁吁地叫計程車在外面等。   到了四點鐘,店裡沒有客人了,妮薇打發員工回去。她心想,該死的艾瑟。她也想回家。雪依舊下個不停。照這個樣子看起來,晚一點她別想叫到計程車。她在四點半,五點,五點半分別又撥過艾瑟的電話。這下怎麼辦?她納悶。然後她有了主意。她會等到六點半,平常打烊的時間,然後利用回家的路上替艾瑟把東西送過去。她一定可以把東西留給管理員。如此一來,如果艾瑟臨時有出門旅遊的打算,就有新衣服可以穿。   計程車行的調度員老大不情願接下她的叫車服務。小姐,我們吩咐所有的車輛收班回來。行車狀況糟得一塌糊塗。不過,妳把姓名和電話號碼給我吧。聽到她的名字,調度員的口氣就變了。妮薇.柯尼!妳怎不早說妳是警察局長的千金小姐?我們一定會送妳回家。   計程車在六點四十分抵達。他們一步一挪緩緩地通過此刻幾乎無法通行的街道。計程車司機不高興還要多跑一趟。小姐,我等不及要收班了。   艾瑟的公寓沒人應門。妮薇徒勞地摁鈴找管理員找不到。這棟褐石建築還有四戶,但是她對裡面的住戶一無所知,不能冒險把衣服留給陌生人。最後她從支票本上撕下一張支票,利用背面留了張字條,從艾瑟的門下塞進去,上面寫著:妳買的衣服在我這裡。回到家給我一通電話。她在簽名下方留下自己的住宅電話。然後,拎著那些重得半死的盒子與袋子,掙扎了老半天,回到計程車上。   在艾瑟的公寓裡面,有隻手伸過去拿走妮薇從門下塞進去的字條,讀過之後丟到一邊,繼續他的搜索,他在找艾瑟定期藏到地毯下或沙發墊之間的百元大鈔,她高興地稱之為西蒙斯那個沒用的傢伙給的生活費。      麥爾斯.柯尼擺脫不了讓他牽腸掛肚的心事,這幾個星期來他的心事愈來愈重。他的祖母就有一種第六感。我有一種預感,她會說,麻煩來了。麥爾斯還記得一清二楚,在他十歲那年,祖母收到他表哥從愛爾蘭寄來的照片。她哭了,他的眼裡有死亡的陰影。兩個小時後,電話響了。他的表哥在一場事故中喪生。   十七年前,麥爾斯對尼奇.舍派提的威脅置之不理。黑手黨自有他們的規矩。他們從不追殺仇敵的妻小。然後蕾娜妲死了。下午三點鐘,她散步穿過中央公園,去聖心學院接妮薇下課,慘遭殺害。那是一個寒冷而起風的十一月天,中央公園空無人跡。沒有證人可以指出是誰引誘或強迫蕾娜妲離開小徑,踏入博物館後面那一區。   四點半聖心學院的校長來電,當時麥爾斯人在辦公室。柯尼太太沒來接妮薇下課。校方已經打過家裡的電話,她不在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麥爾斯掛斷電話,心裡已經發毛,知道可怕的事發生在蕾娜妲身上。過了十分鐘,警方在中央公園展開搜索。報告發現她的屍體那通電話進來的時候,麥爾斯人在車上正往上城去。   他抵達中央公園的時候,警方正拉起封鎖線,阻止好奇人士與尋求刺激者接近。媒體記者已經到場了。麥爾斯還記得當他朝她陳屍的地點走去,閃光燈泡照得他目為之眩。副局長赫伯.史瓦茲已經到場。不要現在去看她,麥爾斯。赫伯求他。   他甩掉赫伯的手臂,跪到嚴寒的地上,拉下他們蓋在她身上的毯子。她很可能是在睡覺。長眠中的她,臉龐依舊楚楚動人,絲毫不見許多受害者臉上的那股驚恐表情。她閉著雙眼。是她在最後一刻必上雙眼,還是赫伯幫她闔上的?起初他以為她圍著一條紅色圍巾。拒絕接受事實。他可是身經百戰,見慣了受害者,但是在那一刻他的專業能力棄他而去。他不想看到有人深深劃破她的頸動脈,切開她的喉嚨。她流的血,將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滑雪外套領子染成深紅色。外套的兜帽滑落在背後,那團烏黑如雲的亂髮勾勒出她的臉形。紅色的滑雪褲,紅色的血跡,白色的外套,還有她身下變硬的那片雪地即使人死了,她看起來仍像一張時裝照片。   麥爾斯想要抱住她,將生命注入她體內,但是他心知自己不該移動她。他只能吻吻她的雙頰、雙眼和雙唇,聊以為藉。他的雙手擦過她的頸部,離開後沾到血跡,他心想,我們在血泊中相遇,在血泊中分開。      日軍攻擊珍珠港那天,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他是二十一歲的菜鳥警察,第二天早上他就入伍從軍。三年後,盟軍在義大利發動攻勢那一役,他在馬克.克拉克麾下的第五兵團,他們攻下一座又一座城市。到了龐提奇,他進入一座看似荒蕪的教堂。接下來那一刻,他聽到一聲爆炸,血從他的額頭湧出來。他轉過身,看到一名德軍蹲伏在聖器室的聖壇後面。他勉力在昏過去之前開槍射擊那個人。   他甦醒過來,感覺到有一隻小手在搖他。跟我來。有個口音很重的英語腔,在他耳邊輕聲低語。腦中傳來一陣陣痛楚令他幾乎無法思考。他的雙眼被乾掉的血跡覆住。室外一片漆黑。左手邊遠遠傳來砲火的聲音。那個小孩不知怎地他意識到那居然是個小孩領著他走過空蕩蕩的小巷。他還記得自己心中在納悶,她要把他帶到哪裡去,為什麼她會孤身一人。他聽見自己的戰鬥靴刮過石階的聲音,一扇生鏽的大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一陣熱切的低語,講話速度很快,是那個孩子在做解釋。這時候她講的是義大利語。他聽不懂她在講什麼。接著他感覺到一隻手托住他,躺平到一張床上的感覺。他昏了過去,間歇性地醒來,意識到一雙溫柔的手替他清洗頭部,幫他包紮。他醒來第一個清楚的記憶就是軍醫在替他做檢查。你不曉得自己有多幸運,軍醫告訴他,昨天他們開車把我們送回來。沒撐過來的那些人就不妙了。      戰後,麥爾斯利用退伍軍人權利法案去上大學。福德漢大學玫瑰岡校區距離他從小住到大的布朗克斯只有幾英里路。身為警監的父親對此表示懷疑。我們只能供你念完高中,父親說,不是說你沒長腦袋,但是你從不來曾選擇專心念書。   四年後,麥爾斯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畢業後繼續攻讀法學院。麥爾斯的父親雖然高興,但是提醒他:你的本質仍是一個警察。當你拿到那些高級的學位時,別忘了你的本質是個警察。   法學院。地方檢察署。自己執業。到那個時候他才明白,有本事的律師輕而易舉就可以幫有罪的被告脫罪。他不想幹這種事。他抓住機會,成為聯邦檢察官。   那是一九五八年。當時他三十七歲了。這些年來他跟許多女生約過會,看著她們一個個嫁掉。不知怎地,每當他接近禮堂的時候,就會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還有呢。再等等。   他心中逐漸生起重回義大利這個念頭。在歐洲那段期間被敵軍槍傷又不等於遊遍歐洲。有一天回家吃晚飯的時候,他試探性地對母親提起自己的打算,母親告訴他。接著她問:何不回去龐提奇,找出藏匿你的那戶人家呢?以你當時的身體狀況,我不信你有好好謝謝人家。   他至今仍感謝母親給他的建議。因為當他來到這戶人家敲門,來開門的是蕾娜妲,這時候她已經二十三歲,不是十歲了。蕾娜妲長得高又苗條,所以他高出她幾乎不到半個頭。蕾娜妲感到難以置信地說:我知道你是誰。那天晚上是我把你帶回家的。   妳怎麼會記得呢?他問。   他們把你帶走之前,我父親幫我跟你拍了一張合照。我一直把那張照片放在梳妝臺上。   三個星期後他們就結婚了。接下來那十一年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麥爾斯走到窗前往外看。嚴格來講,一個星期前春天就來了,可是沒有人費心傳話給大地之母。他努力不去回想蕾娜妲是多麼喜歡在雪地上散步。   他把咖啡杯和沙拉盤沖過後,放進洗碗機裡面。要是世界上所有的鮪魚突然間都不見了,不知道控制飲食的人午餐要吃什麼?他真想知道。說不定他們會回頭吃起扎實又好吃的漢堡。這個一時興起的念頭令他垂涎三尺。倒是提醒他該把義大利麵醬拿出來解凍了。   六點鐘,他開始準備晚餐。他從冰箱裡拿出拌沙拉所需的材料,雙手熟練地將萵苣掰開,剁蔥,將青椒切成薄薄的一絲一絲青綠。他不自覺地自顧自笑了起來,想起成長的過程中,他以為沙拉就是番茄加萵苣拌美乃滋。他的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但是她的天職顯然不是廚子。同樣地,她煮肉要煮到所有的細菌都殺光光為止,因此排骨或牛排總是煮到又硬又乾,足以拿來練空手道手刀,而不是切來吃。   是蕾娜妲引導他認識細微味道之樂,義大利麵的歡愉,鮭魚的細緻美味,帶點蒜味的沙拉那股撲鼻的香味。妮薇遺傳到她母親的廚藝,不過麥爾斯自認為這一路走來他學會做出好吃到不行的沙拉。   離七點還差十分,他開始非常擔心妮薇。大概是路上跑的計程車太少了。天哪,別讓她在這樣的夜裡走路穿過中央公園。他試過打電話到店裡,但是沒人接電話。等到妮薇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衣服,拖著一個個盒子艱難地進門時,麥爾斯已經準備好要打電話到總局去,拜託警方去中央公園找她。他抿緊嘴唇,不願承認。   麥爾斯從妮薇手上接過一個個的盒子,反倒是成功地裝出一臉驚訝的表情。又過聖誕節嗎?他問。妮薇送給妮薇愛的禮物嗎?妳是不是把今天賺到的錢全都花到自己身上?   少自作聰明了,麥爾斯。妮薇惱怒地說,我告訴你,雖然艾瑟是個好客人,不過她也是令人頭痛的人物。她一邊把一個個盒子丟到長沙發上,一邊將她嘗試替艾瑟送衣服過去的遭遇大略講過。   麥爾斯一臉驚恐。艾瑟.蘭姆司頓!不就是妳請來參加聖誕派對那個怪人嗎?   你說對了。妮薇和父親曾在公寓裡辦一年一度的聖誕派對,她在一時衝動之下邀請艾瑟來參加。艾瑟把史丹頓主教逼到牆角,對他解釋二十世紀的天主教教會何以不合時宜的原因。當艾瑟明白麥爾斯是鳏夫之後,整晚寸步不離麥爾斯的身邊。   我不管往後兩年妳是否需要露宿在她的門外,麥爾斯提出警告,別讓那個女人再踏進這裡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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