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窺伺者

第4章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鬧鐘在六點鐘響起,白霞毫不遲疑地跳下床。起伏不平的床墊實在難以入睡,而且她不時驚醒過來,覺得屋裏有吱吱喳喳的聲音,暖氣鍋爐時開時關,發出陣陣的聲響。她實在無法把那封短函斥為無聊人士的惡作劇,儘管她一直試著這麼想。顯然有人在暗中釘住她。   搬運工人約好八點鐘來,她計劃把儲存在地下室的檔案移到書房去。   地下室很暗,地面和牆壁全敷上水泥。花園裏的家具很整齊地堆在房間中央,儲藏室位於鍋爐間的右邊。它門上有個很沉重的掛鎖,由於累積多年的灰塵,顯得非常骯髒。   當查林交給她鑰匙的時候曾警告她:我不大清楚妳會找到什麼,白霞,當初妳祖父曾指示狄恩的辦公室,把他所有的私人物品都送到家裏存放。我們一直沒有機會去整理它們。

  起先那支鑰匙似乎不管用。地下室很潮濕,不時傳來發霉的味道。她疑惑那把鎖已經卡住,就緩慢抽拉鑰匙,終於覺得它已經轉動。她拉開門。   在儲藏室裏,一股較強烈的霉味朝她襲來。兩個標準尺寸的檔案櫃擺在裏面,上頭積滿灰塵和蜘蛛網,她幾乎無法辨認出櫃子的顏色。旁邊有幾個沉重的紙箱很隨便地堆在一起。她伸手把灰塵抹掉,露出上面的標籤:眾議員艾狄恩,書籍。眾議員艾狄恩,私人物品。眾議員艾狄恩,紀念品。檔案櫃上也有相同的標籤:眾議員艾狄恩,私人資料。   眾議員艾狄恩,白霞高聲唸著,很慎重地重複好幾遍。真滑稽,她心想,我從來沒把他想成是眾議員。我只把他當成這屋裏的人,他會是什麼樣的眾議員呢?   除了報紙刊載死亡消息所登的正式照片外,別的照片一張也沒見過,連張快照都沒有。倫妮曾拿一些相簿給她看過,裏面全是瑞娜的相片,從她小時候到成人,還有她首次職業性演奏會的盛況,當然也少不了抱著白霞的合照。其實也不難猜測為什麼倫妮沒留下任何與艾狄恩有關的東西。

  檔案櫃的鑰匙也在查林交給她的鑰匙鍊上。她正要打開頭一個櫃子的時候,忽然打起噴嚏來。她發現企圖檢視地下室內任何東西都是件瘋狂的事,由於落進灰塵,她的眼睛已經覺得發癢。我還是等到一切都搬入書房再說,她心想。但是首先她還是要把擋案櫃的外表清理乾淨,除掉紙箱上厚厚的積塵。   結果證明那是件又骯髒又累人的工作。由於地下室沒有水槽,她不得不數度登樓到廚房去,提著一桶熱肥皂水下樓,幾分鐘又提著髒水和污黑的海綿回廚房。   走最後一趟時她帶著一把小刀下來,很小心地把紙箱上的標籤揭下來,最後又把檔案櫃抽屜前端插入的標籤抽出來。她打量自己的工作成績,覺得很滿意。櫃子是橄欖綠色,仍然光潔如昔,把它們靠在書房的東牆置放應該很適合。紙箱也不妨擱在書房裏,沒有人會認為它們不是來自波士頓。又是受倫妮的影響,她心想。別告訴任何人,白霞,要往遠處想。等妳結婚,難道希望孩子曉得妳跛腳是因妳父親想要殺妳?

  在搬運工人到達前,她幾乎已沒時間洗手和臉。卡車上的三個人把家具抬進來,地毯鋪上,把瓷器和水晶裝飾都擺好,並且把儲藏室裏的東西都抬上來。到中午他們才離開,顯然對收到的小費很滿意。   屋裏又只剩下她一個人,白霞就直接走到起居室。屋裏的轉變非常劇烈,一張寬十四呎,長二十四呎的東方地毯主宰整個房間的氣勢,它黑底上有鮮明的水果花樣裝飾。緊靠牆的綠絨單人椅和緞質長沙發成直角對立,幾張搭配的高背椅擺在壁爐兩邊。孟買式的櫃子放在後門的左側。   這個房間的擺設跟它以前非常相似,她在裏面繞一圈,摸一摸桌面,調整一下椅子或檯燈的角度,掌心溜過各種質地的家具表面。那是種什麼感覺呢?連她自己也不確定。並不能說是恐懼,雖然她必須強迫自己經過壁爐。那是什麼呢?思念之情?可是要思念什麼?某些模糊印象有可能出自於對昔日美好時光的回憶嗎?如果真是這樣,她還要怎麼做才能把它們喚回來?

     差五分三點時,她在參議院的羅素辦公大樓前面步出計程車。在過去數個小時內氣溫陡降,她很高興能鑽進有暖氣的屋裏。安全警衛在她通過金屬偵測器後,就指出電梯間的方向。幾分鐘後她向任艾碧的接待人員報出自己的名字。   任參議員安排的時間要稍稍挪後一些。那個年輕女人向她解釋。有幾位選民過來拜訪她。不會等很久的。   等一會兒沒關係。白霞選擇一張直背椅坐下,向四處觀望一圈。在參議院的辦公室裏,任艾碧這一間顯然最令人中意。它位於轉角,給人空間很大而且空氣流通的感覺,她很清楚這幢過分擁擠的大樓裏此類房間並不多見。一道矮欄杆把候客室和接待人員的辦公區域隔開,牆上掛著一些相框,全都是參議員的新聞照片。皮沙發旁邊有張小桌子,擺著一些小冊子,解釋任參議員對某些議案所持的立場。

  她聽到那個熟悉已久的聲音傳來,它略略帶著南方的口音,看樣子她正在送客。我很高興你們能過來坐坐。我真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   訪客是一對六十來歲的夫婦,衣著相當講究,他們正殷殷致謝。在籌募競選基金的餐會上,妳說過歡迎大家隨時過去拜訪,所以我就對內人說:維安,我們既然已經在華盛頓,就過去看看她吧。   妳確定沒時間一起吃晚飯嗎?那位女訪客焦急地接過話去。   我真希望能有。   白霞望著參議員把訪客送到外層門,打開之後又緩緩關上,使他們不得不離去。幹得漂亮,她心想,一陣興奮之情不由得升起。   艾碧轉過身來停住腳步,使白霞有機會仔細打量她。白霞已經忘記這位參議員有多高大約五呎九吋,體態優雅而且挺直。灰色的套裝隨著身上的曲線起伏,寬肩格外強調出緊縮的腰線。臀部豐滿,小腳卻修長細緻。她的金髮修剪得很短,窄臉龐上一對澄藍眼眸格外醒目。她的鼻子尖挺,嘴唇的顏色很淡,線條不明顯。看樣子她完全沒使用化粧品,似乎故意掩飾自己的美貌。除了眼角和唇邊有些細紋之外,她的模樣跟六年前相同。

  白霞望著參議員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妳好,任參議員道,快步走向白霞。她以責備的目光瞅接待員一眼,並且說道:仙蒂,妳應該通知我崔小姐已經來了。她叱責的表情帶點遺憾。還好,沒拖太久。請進來來吧崔小姐。我可以稱呼妳白霞嗎?魯德一再大力推薦妳,使我覺得好像認識妳了。我已經看過一些妳在波士頓製作的特別節目,是魯德放給我看的,它們相當精采。正如妳在信裏提到的,幾年前我們的確見過,當時我在威勒斯里學院演講,對不對?   就是那一次。白霞隨著參議員進入裏間辦公室,向四周望一眼。好漂亮!她讚嘆一聲。長條胡桃木辦公桌上擺著一盞精心繪製的日本枱燈,還有一個古埃及貓的雕像,一看就知道很有價值,另外還有一支金筆擱在筆架上。猩紅色的皮椅又寬又舒敞,它有著拱形的扶手椅和精細的雕飾,很可能是十七世紀的英國古董。一張東方地毯調和了紅與藍的色調,辦公桌後的美國國旗和維吉尼亞的州旗。窗外冬日的天空灰雲滿佈,但是藍綠色窗帷使淒冷的氣氛減輕不少。一面牆壁被桃花心木書架整個遮住。白霞選擇一張最靠近辦公桌的椅子坐下來。

  參議員似乎很高興白霞對這間辦公室的反應。我有些同事認為辦公室愈簡陋愈擁擠,在選民心目中他們就愈顯得忙碌和腳踏實地。我完全沒辦法在一團糟的情況下工作,有條不紊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在這個環境裏我可以完成更多的事。   她停頓一下。一個鐘頭以後議事廳要進行表決,所以我想我們最好趕緊進入正題。魯德有沒有告訴過妳,我其實很討厭做這個特別節目的主意?   白霞覺得自己已立於不敗之地。大部份人都會抗拒以自身為題材的節目。是啊,他說過,她說道,不過我很真誠地相信,對於最後的成品妳一定會覺得滿意。   正是為了這個我才會考慮答應接受訪問。我坦白對妳說,我寧可跟魯德和妳一齊工作,不願意其他電視網製作沒有授權的故事。不過儘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像很早以前一樣,從政的人可以只說聲:我堅持自己的紀錄。

  那種時代早已經過去,至少對有知識的人來說是如此。   艾碧伸手到抽屜裏,掏出一個烟盒。我再也不在公眾場合抽烟,她說道。只有一次提醒妳,就那麼一次有登出我手持香烟的照片。當時我還在眾議院,接到幾十封選區來的信,都是生氣的父親寫的,責備我樹立一個很壞的榜樣。她把烟隔著桌子遞過去。妳要不要白霞搖搖頭。不用,謝謝妳。家父要求我在十八歲以前不抽烟,等我到了那個年紀已經失去興趣。   妳一直遵守諾言?沒在車房後頭或者任地方偷偷摸摸哈一口?   沒有。   參議員露出笑容。我覺得這句話很讓人心安。金森穆和我都對新聞界相當不信任。妳認識他,對不對?我跟他提起這個節目時候,他向我保證妳與眾不同。

  很感謝他這麼做,白霞道,試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參議員,我相信進行這個節目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就是由妳告訴我為什麼接受訪問會那麼令妳厭惡。如果我事先弄清楚那些東西會令妳介意,我們必然可以節省很多時間。   她注視著參議員的面孔露出沉思的神色。沒有一個人對我私生活感到滿意,這是最叫人惱怒的事。從三十一歲起我就守寡,在我丈夫去世以後我就接下他在國會的位置,後來我自己也競選成功,並且進入參議院這一切總使我覺得仍然是他的事業夥伴。我熱愛工作,等於已經嫁給了它。我一直沒生子,當然無法像個含著高興眼淚的母親,很真切地描述自己孩子頭一天上學的情景。跟羅克蕾不一樣,我沒機會和一大群孫子孫女合照留念。還有,我要先警告妳,白霞,我不允許身穿泳裝、高跟鞋、頭戴后冠的照片出現在這個節目裏。

  可是妳曾經是紐約州小姐,妳不能忽略掉它。   我不能嗎?帶著不相信神色的眼睛眨動一下。妳知道嗎,在威理過世沒多久,有個小報登出我得到紐約州小姐頭銜的照片,標題是妳真正的獎品是代表南方進入國會。州長本來要任命我接續威理的任期,看了照片差一點就改變主意。還是甘迺迪出面勸他,說從我丈夫當選那天開始,我們就一齊並肩工作。要不是甘迺迪說話有分量,此刻我很可能不在這裏。謝謝妳,崔白霞,選美照片還是不要用。妳的節目由我轉到理其蒙大學的四年級開始,當時我剛和威理結婚,協助他競選頭一任國會議員。那才是我生活真正的起點。   妳沒法假裝一生的頭二十年完全不存在,白霞心想,而且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提出建議:我曾經見過一張妳小時候的照片,當時妳站在蘋果叉的老家門前,像這類早期的背景我打算使用。   白霞,我從來沒說過那是我的老家,我只說曾經在那兒住過。事實上,我母親是桑家的管家,她和我是住在那棟房子後頭的一間小公寓裏。請別忘了我是代表維吉尼亞的資深參議員,任家從十八世紀就是維吉尼亞的望族。我婆婆一直稱呼我是威理的北佬太太,我費了不少勁兒才被視為維吉尼亞的任家人,並且忘掉我是來自北紐約州的傅艾碧。我們最好讓它保持那個樣子,好嗎?   一陣敲門聲傳來,一個面色嚴厲的尖下顎男人進入辦公室,大約三十出頭,身穿細條紋灰色西服,使瘦削的身材更形顯著。稀疏的金髮很細心地梳向腦後,但仍然掩蓋不住早禿的頭頂。無框眼鏡愈發加深他趨近中年的儀表。參議員,他說道,他們馬上就要表決了,十五分鐘的鈴剛響過。   參議員突然站起來。白霞,真抱歉。對了,這位是白飛立,我的行政助理。他和德賓已經為妳準備好一些資料,各式各樣都有,像剪報啦,信件啦,相冊啦,甚至還有一些家庭電影。妳還是先把它們都看一遍,我們過幾天再談吧?   白霞除了同意之外也沒其他辦法,她該跟潘魯德談談,他們一定要設法說服參議員,絕不能暗中破壞掉這個節目。她發現白飛立正凝神打量她。難道她真的感覺出他態度含著某種敵意?   德賓會開車送妳回家,參議員匆忙地接著說。他人在那兒,飛立?   就在這兒,參議員,別氣得要剝皮。   歡悅的聲音發自一位胸膛寬厚的男人,他立刻給白霞一種曾經當過拳擊手的印象。他寬大的面孔顯得臃腫,因為肌肉居然從小而深陷的眼眶四周鼓出來,淡褐色的頭髮參雜著不少銀絲。他身穿藏青色西服,手裏握著一頂扁帽。   他的手她發現自己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們。她從未見過這麼寬大的手掌,戒指上鑲著一吋見方的瑪瑙,愈發襯托出手指的粗厚。   別氣得要剝皮,他真的這麼說過嗎?她驚訝地望一望參議員,但是艾碧只哈哈大笑幾聲而已。白霞,這位是高德賓,在他開車送妳回去的時候可以告訴妳他的工作是什麼。他已經跟了我二十五年,我還是沒法弄清楚。他也是來自蘋果叉,除了我之外,他是那個出產最好的東西。現在我得走了,來吧,飛立。   他們隨即離去。製作這個專訪節目勢必困難重重,白霞心想。她有整整三頁的重點問題要跟參議員討論,結果只提出來僅僅一點。德賓從小時候就認識她,對於他粗野無禮的言行她都百般忍讓,令人覺得很不可思議。在回去的路上他可以回答一些問題。   她剛走到接待室,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任參議員急忙衝進來,飛立跟在她後頭。她悠閒的神態完全全消失。德賓,感謝上帝我逮住你,她急吼吼地說。你從那兒得來的念頭,認為我在七點以前不會到大使館?   那是妳告訴我的,參議員。   我可能那樣跟你講過,不過你應該再三核對我的約會時間,對不對?   是的,參議員,德賓和藹地說。   我六點鐘就要到,差一刻的時候就到樓下等。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參議員,妳要趕不上表決了,德賓道。還是趕快去吧。   要不是我腦後長著眼睛,隨時查核你的行動,我什麼事都會趕不上。這回門重重地在她背後摔回去。   德賓放聲大笑。我們趕快上路吧,崔小姐。   白霞無話可說,只點點頭,她無法想像家裏的僕人會以那麼親近的態度跟倫妮或查林說話,而且對於申斥會那麼不放在心上。是在什麼環境下,使任參議員跟她公牛一般的司機建立起這麼古怪的關係?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