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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週一早上七點半,唐斯迪大夫離開他位於中央公園南邊的公寓,在第五大道上疾走,前往九十六街的利人醫院,每天他都要求自己能比前一天快上一、兩分鐘走完這條三公里的路,可惜即便是用慢跑的,也破不了二十分鐘的紀錄。   他的身材高大結實,令人一見馬上就會把他和牛仔皮靴、牛仔帽聯想在一起,而他也的確是在澳洲一座養羊的牧場中長大的,一頭黑髮老是顯得桀驁不馴,雪白的牙齒正好和古銅色的肌膚相映成趣,深邃的藍眸配上濃密的睫毛,漂亮得連女人都要嫉妒。   從他開始學心理醫學起,便立定志向要獻身於多重人格錯亂患者的研究,憑藉其不屈不撓的意志和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在新南威爾斯建立起一間專門治療MPD(譯註: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s多重人格錯亂患者的縮寫)的診所,不久之後,這間診所便成為此類病人心中的殿堂,他發表在權威醫學刊物上的論文,也很快的就為他贏得舉世同業的認同和稱許,所以三十五歲那一年,他才會被請到利人來成立一個MPD研究中心。

  在曼哈頓住了兩年下來,他覺得自己已漸漸染上紐約客的氣息了,每天上下班所遇到的人事物,更是熟悉到幾乎能夠倒背如流:公園邊的馬車、走過六十五街時的動物園街景,和第五大道上各豪華建築物前的門房,他們大都和醫生熟到可以互喚姓名,現在他一邊走,就一邊和他們聊十月的天氣有多好。   今天又將是忙碌的一天,本來斯迪一向把十到十一點之間的一個鐘頭空出來,充作和同仁開會討論的時間,但今早他另有計畫,週六一通來自紐澤西心理醫生的電話挑起了他的興趣,柯平醫生想立刻見他一面,和他討論一名疑有多重人格錯亂病和自殺傾向的病人,斯迪答應今早十點跟他碰面。   花了二十五分鐘才到達醫院,只好自我開脫說是交通阻塞的關係,醫院的正門雖在第五大道上,但MPD部門的人口卻位於九十六街;斯迪照例是最早到的人,走廊底的套房是他的辦公室,外面一間漆成清雅的乳白色,裝潢簡約,除了他的辦公桌椅,兩把供訪客坐的寬大椅子外,就是一大排書架和檔案櫃,所幸還有幾張雪梨港多彩的海報為室內增添了一絲活潑的氣息;裏面則是設有隱藏式攝影機的診療室。

  今早第一個病人是來自俄亥俄州的四十歲婦女,她已被當成精神分裂患者治療六年了,一直到最近才有位腦筋動得快的醫生,認為她老是聽到許多人在她心中跟她講話的症狀,可能和MPD有關,建議她到紐約來找斯迪,她的復元情況頗令人滿意。   柯平醫生準十點鐘到達,對於斯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挪出時段來和他碰面深為感激,並且立刻切入正題。   斯迪聽得仔細,不停的紀錄,也插問一些問題,最後柯平作下結論道:我並不是MPD方面的專家,但若有相關的徵兆,自問還看得出來,在近兩次的診療過程中,她的聲音、神態都曾起明顯的變化,她說自己在睡覺的話顯然是謊言,但她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每次出外幾小時,都做了些什麼,她常作一個尖刀夢,在我請她表演時,她卻同時扮演了執刀者和受害者的角色,她的病例我全帶來了。

  斯迪迅速看過,一覺得奇怪便圈起來或者想了想,這個案例已吸引住他。一個飽受疼愛的四歲孩子被綁,直到六歲才釋回,對於其間兩年的事竟忘得一乾二淨!還有那不停重複的惡夢,加上一位姊姊的刻意保護,她面對挫折時的稚氣反應,父母過世後的自責。   放下檔案後他說:哈滋堡那家醫院的報告書上說她可能曾受過長期的性虐待,並建議她立即接受心理治療,看來這項建議並沒有獲得採納。   她的父母親對這項建議抗拒到底,柯平答道:她也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心理治療。   典型的鴕鳥心態,不過想到那是十五年前的舊事,加上凱家夫婦的年齡,整件事似乎就變得比較容易理解了,斯迪說:能勸柔兒來接受診治最好,而且是越快越好。

  恐怕很難,若不是晚兒苦苦哀求,她連我都不想見。   如果她不願意,那我倒想先見見她的姊姊,請她注意任何脫離本性的行為,還有對於任何有關自殺的話題,她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兩位醫生一起往外走,柯平看到接待室中有個雙手全綁滿繃帶的年輕女孩站在窗前往外看。   斯迪壓低聲音說:這一點一定要留心,大部分在童年曾遭受嚴重傷害的患者,長大後都會有嚴重的自我傷害傾向。      同一天晚上晚兒下班返家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玄關小几上的一疊信件,葬禮後她家的長期家務助理蘇菲亞便主動提議把本來天天都做的工作,改成每週兩次。平時只剩妳一個人,一週兩天就夠了,而且我年紀也已經不小,體力不夠。   週一正是她得來的日子,所以信件才會整理得這麼整齊,室內也充滿著輕爽的氣息,從樓梯旁發出的暈黃燈光,更是散發出濃濃的家庭溫暖。

  對於晚兒而言,下班回家的剎那,不啻是每天最難熬的時刻,以前她肯定會準時下班,爸媽一定會一人一杯餐前酒坐在客廳裏等她。   晚兒咬咬下唇,暗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最上面一封信來自英國,在撕開封口時,她已確定這一定是白喬時寫來的,迅速看過一遍後,再細讀一番,喬時最近才得知那場意外,字裏行間充滿令人動容的同情,他跟晚兒說他有多麼喜歡她的父母,在他們家度過的時光又有多麼快樂,他也知道這段時間她和柔兒一定都不好過。   最後一段則頗令她不安。晚兒,我打過電話給柔兒,她好像很頹喪,接著卻尖叫著說什麼:我不會,我不會。,然後把電話給掛了,我很擔心她,她是那麼的柔弱,晚兒,我知道妳已經很照顧她了,但我還是想請妳更加留心一些,我會在一月時返回克林頓大學,屆時一定去拜訪妳,最後附上我對妳的愛,並請妳代我親吻那個女孩。喬時敬上。

  放下信後,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好厲害,明天最好打個電話給柯平醫生,把這封信唸給他聽,她知道他開了些抗憂鬱症的藥給柔兒,但她會吃嗎?晚兒走進書房,發現電話答錄機上的燈一閃一閃的,有人留言,是柯平醫生找她,還留下了電話號碼。   這麼巧,聯絡上他後,晚兒馬上把喬時的信唸給他聽,並以驚懼不定的心情聽他說明為什麼要找紐約的唐斯迪大夫,請她盡快去和他碰個面,柯平把斯迪的電話號碼給了她,並聽她以虛弱、緊繃的聲音重複一遍後才安心的收線。   蘇菲亞幫她烤了雞肉還做了盤沙拉,但她才叉起食物便覺得喉頭緊縮。   接到她的留言的斯迪打電話過來時,她正好在啜飲咖啡,他說明天白天全滿了,不過六點時可以跟她碰個面,掛上電話後,晚兒再看一遍喬時的信,突然按捺不住衝動撥了柔兒的電話,沒有人接。

  之後她每半小時就撥一次,終於在十一點時找到柔兒。哈囉,聲音挺輕快的,兩人閒聊了一下,然後柔兒說:唉,妳知不知道吃過晚飯後,我本來要寫完這篇該死的報告,結果卻睡著了,現在又得開夜車囉。      同一時間裏,葛亞倫教授正好在床上伸個大懶腰,順手開亮燈,長長的窗子半開著,他卻覺得還不夠涼。以前他老婆蘇茹就曾因他這項習慣而調侃過他,說他上輩子八成是頭北極熊,蘇茹最恨整個臥室冷冰冰的了,不過她現在已不太有機會再開任何同類型的玩笑,亞倫拉開被子下床來。   過去三年蘇苑一直在曼哈頓一家隸屬於麥迪森飯店的旅行社工作,起先只是偶爾待在紐約過夜,後來便越來越常在傍晚打電話過來說:甜心,我們今天忙死了,還有一大堆文件要弄,你自己吃飯沒問題吧!

  六年前和她在一次去義大利旅遊中認識時,他已過了三十四年的單身生活了,自己吃飯當然不成問題;現在蘇茹在飯店中已租下一間房間,工作天大約都待在那裏,只有週末時才返家。   亞倫把窗子全部打開,任冷冽的夜風吹進來,覺得舒服極了,本想回床上去,想了一下後卻往外走,現在一點睡意也無,上床去幹什麼?今天又有封信寄到他辦公室來,蕾爾到底是什麼人?在現在及過去的學生中,都沒有叫作蕾爾的人啊。   他這間房子是鄉村型的平房,早在娶妻之前就買下來了,有一段時間蘇茹似乎很熱中於裝潢,尤其愛把舊家具全換掉,但經過幾年下來,現在又開始回復單身漢住宅的味道。   他抓抓頭皮,再把老是往下掉的睡褲拉高,經過客房,穿過客廳、廚房、起居室,直進書房,先把大燈開了,再摸出抽屜鑰匙,打開來拿出那些信一封封從頭看起。

  第一封是兩個星期前寄來的。   親愛的亞倫:   昨晚共度的纏綿時光令我恍如重生,真難相信我們不是一對熱戀已久的情人,或許這該怪上帝沒有讓我們早日相識吧?你知道我要花多少力氣才控制得住自己不跑上屋頂向著全世界宣佈我有多愛你嗎?我知道你也有相同的感受,可惜這段感情仍然不能公開,不過我能諒解,只要你繼縐續愛我、要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蕾爾   其他的信都是同一個調調,每兩天就來一封,寫的都是如何和他在辦公室或家中狂熱親愛的事。   他常叫學生到家裏來開小型的研討會,所以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的住處,有幾封信甚至提到他書房中這張老舊的皮椅,但是他從未單獨叫一個學生到家裏來,他才沒那麼笨哩。

  亞倫曾仔細看過這些信,顯然都出自同一台老舊的打字機,O和W都有缺角,但他詳細查過目前每位學生的報告,都看不出有誰用的是這台打字機,也認不出那潦草的簽名。   他再次為要不要把信拿給蘇茹或學校當局看而煩惱不已,蘇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並不想讓她跟著操心,也不要她因而辭掉工作回家來,幾年前他或許會樂見其成,但現在不想,他正面對人生中一個重大的關卡。   至於學校當局,只要一找出寫信的人是誰,他一定會馬上告訴訓導長,問題是他一點兒線索也沒有,而且若有人誤信這些信中有任何一丁點兒的實話,那他就得跟教授生涯說再見了。   他再把信看一遍,想從寫信的風格中去找出蛛絲馬跡,但仍一無所獲,最後只好再把信收回去鎖好,伸個懶腰打個呵欠,真是累了,而且還有點冷。蓋熱毛毯睡在冰涼房間中是一回事,只穿棉睡衣坐在書房中吹冷風可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些狗屁倒灶的信到底是誰寫來的嘛!   蘇茹在家時,總會把窗簾全拉上,他倒沒這個習慣,書房通向庭院的那扇落地玻璃窗大半都開著他也知道,但因為那扇窗很重,要拉嘛,又沒那麼好拉,有時他就都任它開著,再說窗閂好像也老是扣不攏,實在傷腦筋,不過今晚他倒是把它拉上了,再按下窗扣,只是懶得去查看到底有沒有扣牢而已,轉身關了燈就回房裏去了。   他滿足的拉上被子,再深吸一口冷空氣,閉上眼睛立刻就進入夢鄉,恐怕任憑他的想像力有多麼豐富,也猜不到不過是在半小時前,一個有著金色長髮、修長個子的人影才蜷坐在他的咖啡色皮椅中,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才悄悄溜走了。      五十八歲的私家偵探歐托在紐澤西州號稱獵捕高手唐尼,表面上看來是個好相處的醉鬼,其實他是個優秀的偵探,蒐集起情報來,堪稱矩細靡遺。   一般人在請他調查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時總愛用假名,他也早就習慣了,只要訂金交得快,帳單也付得乾脆,顧客要自稱什麼姓名都無妨。   但週二早上接到這通自稱為青青的電話,仍令他有些驚訝,她暗示自己和保險業務有關,請他調查凱家姊妹的日常活動:大姊回去工作了嗎?小妹復學了?父母過世後有什麼反應?有沒有崩潰的樣子?最重要的是,她們有沒有去找心理醫生?   唐尼覺得怪怪的,凱晚兒他認識,曾在法庭上見過幾次面,聽說造成她父母雙亡的車禍,是一輛煞車壞掉的破舊巴士,說不定她正在控告那家汽車公司,但一般負責理賠的保險公司都有自己的調查部門,何必往外求呢?   管他的,工作就是工作,更何況最近離婚市場有些蕭條,他經濟正緊,何必跟錢過不去呢?   唐尼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要求高於平時一倍的費用,想不到對方表示支票會馬上寄過來,他則必須定時把報告書和帳單寄到紐約一個祕密信箱去。   唐尼微笑著掛上話筒。      過二下午晚兒一下班就趕到紐約來,準六時進入唐斯迪醫生的辦公室,結果人才走到接待處,他已匆匆忙忙的趕出來。   他飛快的向她道歉,說臨時有件急事,請她等他回來,只來得及給晚兒留下一個身高肩寬,黑髮藍眸的印象,人就不見了。   接待員顯然早已下班,在看過雜誌,覺得沒什麼興趣的十分鐘後,晚兒索性坐下來靜靜的想心事。   唐醫生一直到七點過後才回來。對不起。他請她進辦公室去。   不顧胃已在抗議,也不管頭開始痛起來,晚兒仍保持她一貫的溫婉笑容,想起自己中午只吃了份全麥火腿麵包和一杯咖啡。   醫生請她在他對面坐下,晚兒知道他正盯住她看,馬上談起重點。   唐大夫,在來之前,我已經請我的祕書到圖書館去幫我影印回來一些多重人格錯亂的資料,雖然還不是很清楚,但所知的已足夠嚇壞我了。   他等著她說下去。   如果我的認識還算正確,那這種病通常是源於幼年期所受的傷害,尤其是那些曾經長期被性虐待的孩子,對不對?   對。   柔兒被捉去的兩年間,一定曾受過類似的傷害,在她被找到後馬上就檢查她的醫生便確信如此。   我可以直接叫妳晚兒吧?   當然可以。   那好,晚兒,如果柔兒真是一個多重人格錯亂患者,那病源至少要追溯至她被綁的那兩年,假設說她真的被虐待過,那當然她免不了驚恐萬分,才四歲不過的小孩,無法接受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避。妳所認識的柔兒自動從痛苦、恐懼中抽離出來,讓不同的人走進她心靈去幫忙她,這段記憶被牢牢的鎖住,直到最近才再明顯起來,據我所知,除了常作的那個惡夢外,回家後的柔兒幾乎已恢復到失踪前的樣子,現在妳父母一死,讓她再度經歷人生至慟,於是柯平醫生便看到了她呈現不同的風貌,他急著見我的主要原因,便是怕令妹可能會自殺。   這他怎麼沒跟我說,晚兒覺得自己的口好乾。柔兒是有些頹喪,但是老天,她不會真的去自殺吧?她咬住顫抖的唇問道。   晚兒,妳勸得動她來找我嗎?   她無助的搖頭說:勸她去看柯醫生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父母一向身心健康,從不找心理醫生,媽媽以前常愛引用大學時代一位老師所說的話,說世上一共有三種人,一種是一有心事就找心理醫生的人,一種是找朋友、計程車司機或酒保吐苦水的人,還有一種則是自我解決型的,那位老師說其實這三種人復元的機會及比例全部一樣,柔兒從小聽到大,自然是同樣的心思。   唐斯迪笑道:我想有這種觀念的人一定還有不少。   我知道柔兒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忙,晚兒誠摯的說:問題是她不肯對柯醫生坦白,她怕他會從她身上挖掘出真的問題來。   那至少在一旁注意她是很重要的,我已把她的檔案資料全部看過。   到了八點時,眼見晚兒滿臉疲憊,斯迪便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晚兒,我要妳小心注意任何有關自殺的跡象,不管它是多麼的細微,妳都要告訴我或柯大夫,坦白說,我很樂意研究柔兒的病例,多重人格錯亂本來就是我的本門,她又是初現病徵的人,等柯大夫再多見她幾次後,我會再和他做進一步的討論,除非有戲劇性的變化,否則我有預感從妳身上應可比從柔兒身上得到更多的消息,好好注意她,並且不忘跟我聯絡。他不明白今天自己的話怎麼突然多出來,而且好像捨不得放晚兒走?   晚兒遲疑了半晌後說:醫生,不是除非把柔兒封鎖的過去全部打開來,否則她算不上全好?   這樣說好了,晚兒,我媽媽有一次剪指甲時不慎剪至指肉,馬上感染了細菌,不過幾天整個手指頭都又紅又腫的,但因為怕人家會切開腫膿,所以她硬是堅持要自己敷藥,等到被送進急診室時,除了腫至手臂外,也快變成壞血症了,這樣妳明白了吧?就因為不肯馬上就醫,所以故意忽視最初的病徵。   柔兒目前的情況正好比精神剛受到傳染,病徵還不十分明顯?   對。   他們一起走過長長的走廊,警衛幫他們打開門,斯迪再度為自己竟覺得這條平時他都嫌長的走廊好像變短了而在心中暗笑自嘲,外頭的風雖不大,但空氣仍略嫌冰冷,更顯得身材苗條高䠷的她楚楚可憐,她覺得柔兒需要保護,那誰來保護她呢?晚兒渾然不知他紊亂的心事,開始道別。   車子就停在附近嗎?   就在十字路口那一邊,算不算奇蹟中的奇蹟?   他送她過去,看著她坐進車裏。保持聯絡。   晚兒把車開上路後想:多麼好的一個人,她很想分析一下自己對唐醫生的感覺,但是如往常一樣,柔兒的問題馬上就佔滿她的心,說起來現在她因對問題有深一層的認識,所以理應更加操心才是,而她也的確憂心忡忡,但在憂慮之外,卻又多了份因見了唐醫生後才增加的信心。   她開過九十六街,轉上麥迪森、公園大道,開往萊森大道,她快餓扁了,幸好尼古拉的拿手菜就在幾條街外。   十分鐘後她被請到一張小桌子邊坐下。嘿,好高興再看到妳,晚兒。老洛是這裏的老侍者,最清楚她的口味。   這家餐廳一向熱烘烘的,看到一道道菜從廚房中送出來,晚兒的精神為之大振。我知道我想點什麼了,老洛。   蘆筍、洋芹等的沙拉,澆上你們獨門的醬汁,小麵糰,外加一杯酒。   沒問題,馬上來。   幾分鐘後,就在她從竹籃中拿出熱騰騰的長麵包,並準備吃才送上來的沙拉時,她左手邊的桌子也有客人了,聲音再熟悉不過。太好了,老洛,謝謝你,我快餓死了。   晚兒抬起頭來,迎上斯迪那張先是詫異,繼而由衷開懷的臉龐。      七十八歲的蓋里森幾乎是從兒時就開始傳教了,一九四七年時他突發奇想,說服紐約的杜門電視公司把週日早上的時段讓出來供他開闢空中教堂,從那時起,他便固定在電視上為主宣揚教義。   現在他的心臟已經日漸衰弱,醫生也警告他必須立即退休。你已奉獻了一生,蓋里森,他說:你蓋了聖經大學、醫院、療養院、退休社區,現在應該要對自己好一點了。   蓋里森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貪心起來,一個佈道家多麼容易將大筆鉅款中飽私囊,他可不希望一生的志業落入別有用心的人手中。   我們必須挑選有親和力但不愛現的人,蓋里森小心叮嚀空中教堂的委員,雖然在霍金斯已上過三次節目後的十月下旬,他們已大致同意由他來接任了。   但蓋里森仍有最後的否決權。我對於那個人還有些疑慮,他有點不滿的說:總覺得他怪怪的,何必這麼快決定呢?   他有基督般的魅力。有人這麼說。   叫我們要小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不正是主祂本人嗎?蓋里森從他們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中,知道他們都認定他之所以反對,只是為了戀棧這個位置,不肯退休。   他緩緩起身,突然覺得好疲倦隨便你們了,我要回家去。   當天晚上蓋里森於睡夢中溘然而逝。      從他上次在紐約佈道回來後,海青的脾氣就很暴躁。全是那老像伙在作梗,天白,他跟她說:因為所有的電話和信都是找我的,所以他很嫉妒,我問過一位委員,他就是這麼說的。   也許我們比較適合待在喬治亞州,海青。被他一瞪,她慌忙回去整理那一大堆信封。   這個禮拜的捐款多不多?   很多。每週四是他自己的節目播出的時間,海青都會選擇一個海外的名目鼓勵大家捐款,不過只有他本人和天白能碰這筆錢。   和空中教堂可沒得比。      十月二十八日有通來自紐約的電話,電話一掛上他就面對天白,雙眼和面龐都發散出一股詭異的光彩。蓋里森昨晚死了,空中教堂邀我去當下任的主持人,他們希望我們能長住紐約,在找到房子前就暫住在威漢酒店裏。   天白興奮的想奔向他,卻被他那種離我遠一點的表情震住,他逕自回書房去把門關上,幾分鐘後她踮起腳尖到門邊去凝神傾聽,知道他又在轉動小麗那個音樂盒了。環城遊樂男孩女孩      想瞞住晚兒,不讓她操心越來越難,柔兒已不再跟柯醫生或晚兒談尖刀夢,談也沒有用,連晚兒也不明白刀子已越來越接近她。   和柯醫生在一起時要小心一些,和他在一起共度的一個鐘頭若過得飛快,柔兒就知道自己一定又講了些她其實不想說的事。   近來她老是覺得累,其實所有的時間全花在讀書或休息上了啊,好像老有寫不完的作業,但有時又會在桌上看到她不記得自己寫過的功課。   腦袋中總像是有一大堆人似的嘈雜,一個聲音說她又蠢又笨,只會惹禍,最好別再跟柯醫生說話,另一個小孩的聲音則老是哭個不停,有時小聲,有時大聲號哭,還有一個聲音沙啞性感,活像色情片中的主角。   週末最難熬了,房子變得太大、太靜,她絕不敢一個人在家,幸好晚兒已決定把老家賣掉。   只有在和晚兒打爾夫球,或者和一堆好友吃飯時,她才覺得安心,也不禁會回想和喬時一同打高爾夫球的情景,她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卻又怕和他見面,所有的愛意全被恐懼堵住,她尤其怕去想他明年一月就將回克林頓來的事。      從柯大夫的形容中,斯迪早就猜到凱晚兒是個堅強勇敢的女子,但真正相見時,心中仍大受衝擊,坐在他面前的她可愛、溫文、柔靜,唯有雙眼稍稍流露出心中的哀慟與緊張,而那套把她玲瓏的身段完全襯托出來的深藍斜紋軟呢套裝,也會讓人忽略了她選擇這個顏色,其實含有服喪的意思。   對於她不但肯接受他的推斷,而且還事先做足準備工作,的確令他印象深刻,不知不覺便欽佩起她勇於承認並接受妹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理性。   送她上車時,邀她共進晚餐的言辭明明已到舌尖,卻又嚥了回去,怎麼搞的,三十七歲的男人,怎能再玩這種二十來歲的愛情遊戲,況且她只是為了妹妹的事來求助於他,迷人的她一定早就名花有主。   等到他意興闌珊的走進尼古拉的拿手菜時,卻意外發現她也在座,而且是一個人!看到他似乎也覺得很開心,趁著把自己那張桌子讓給一對老夫妻之便,他順理成章換到她那一桌去。   晚兒笑著把麵包推到他面前說:我想你的中餐一定跟我的差不多,最近接了一個兇殺案,整天忙著找證人。   她聊了幾年來助理檢察官生涯的種種,再不著痕跡的把話題轉到他身上去,她只知道他是澳洲人,至於在牧羊場中長大的滋味,就得靠他描述了。我爸爸那邊的高祖是配著手銬腳鍊到澳洲去的,以前當然是不怎麼名譽的事,但現在有個坐皇家海軍的船,被放逐到荒島上去的祖先,可是一種榮耀,我母親那邊的曾祖母則是在英國誕生的,三個月大時隨家人移民到澳洲去,結果妳猜怎麼樣?她一輩子都在彈思鄉調,八十歲那年還曾回去兩趟,算是另一種澳洲人情結吧。   一直到喝義式咖啡時,他們才聊到他為何會選擇多重人格錯亂學。   那一晚以後,斯迪固定每週至少和柯平、晚兒各通一次電話,柯平說柔兒越來越不肯合作了。   看得出來她在假裝,他跟斯迪說:表面上她承認父母的死的確不該怪她,但我不相信,現在她把父母當成個安全話題,只談感性的回憶,可是情緒一起,就開始像個小孩般又哭又鬧,直到目前仍不肯接受催眠或羅沙哈測驗。(譯註:請病人用墨水點繪圖形,再讓心理醫生分析判斷性格的測驗。)   晚兒則說她看不出柔兒有任何自殺的朕兆。柔兒越來越不想到柯平醫生那裏去,說那是在浪費時間和金錢,為父母去世而傷痛是任何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不足為奇,一起去俱樂部時,她總是神采飛揚,又因為期中考有幾科考壞了,所以她要我若有事找她,最好都能在每晚八點前打電話,之後她想讀書,不想被打擾,我覺得這是她不要我追查她行動的另一種說辭。   斯迪每一思及晚兒柔中帶剛的模樣,就不忍心跟她坦承與柯平早達成一個共識,那便是柔兒目前的行為,無異於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只有冷靜的鼓勵她,要她繼續注意柔兒,而每次掛上電話後,斯迪都清楚的感覺到對她聲音的眷戀,對她下一通電話的期待,也絕對與正事無關。      此時晚兒正忙於處理手上一件令人髮指的兇殺案:二十七歲的莫梅在火車站的停車場上,被個強行上她車的十九歲年輕人勒死。   審判在即,對她而言不啻是件好事,晚兒仔細看過所有證人的證詞,在提到看見被告進停車場去時,幾乎每個人都可以指出他顯然不懷好意,再加上驗屍報告中顯示被害人在死前曾拚命掙扎過,晚兒相信憑藉這些,已足以讓陪審團留下深刻的印象。   十二月二日第一次開庭,被告那相貌忠厚、態度誠懇的六十歲律師似乎立意要打垮晚兒,在他巧妙十足的問題引導下,各個證人都承認當時天色已暗,他們並不知道被告是強行上她車的,或者是莫梅邀請他的。   幸好晚兒也不是省油的燈,輪到她詢問證人時,她將問題的話鋒一轉,讓每一個證人都肯定當被告詹姆士盯上莫梅時,曾遭她斷然拒絕。   因為案件本身已夠轟動,再加上對方律師是個很會做秀的人,所以法庭外不但佈滿了記者,也聚集了一大堆吃飽了沒事,以案件輸贏下注賭錢的無聊人。   五年的工作經驗,已使得晚兒養成一定的敬業精神,這陣子不管吃、喝、睡,只要腦子清醒時,必定是在想詹姆士的事,柔兒這個禮拜在見過柯平後,也提早於週六回學校去。盡量忙對妳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也要努力一些才可以。她跟晚兒說。   和柯醫生處得如何?   我開始相信巴士司機是罪魁禍首了。   好現象。但在每週固定一通的電話中,晚兒跟斯迪說:如果真的能相信她就好了。   手執話筒,斯迪恨不得自己此刻就在她的身旁,可以直接擁她入懷,拍拍她的肩膀為她打氣,而不只是說一些顯得空洞無用的話   等一下,斯迪甩甩頭暗斥自己:想到哪裏去了?擁她入懷?若被她一把推開,那不是很糗嗎?   晚兒和柔兒在感恩節時齊赴康乃狄克州,與表兄妹們共度佳節,氣氛之好,遠超過晚兒原先的預期;到了聖誕節時,姊妹倆乾脆飛到佛羅里達州去,參加一個為時五天的加勒比海豪華郵輪之旅,雖然每天在艙頂游泳池游泳的逍遙自在,讓過往的聖誕記憶似乎一下子都變得遙遠起來,但晚兒卻發現自己仍然盼望假期趕快結束,以便回法庭上去,或者以便和唐醫生恢復聯絡?她突然強烈思念起他渾厚低沉的嗓音,那股蘊含於其中的安定力量,是她以前未曾感受過的,好像可以將自小背到大的責任感暫時拋開,倚著他徹底的放鬆。   倚著他?晚兒頓覺臉一熱,不禁暗罵自己太會胡思亂想。   柔兒大部分的時間則都關在艙房裏讀書,她已選了葛亞倫下學期所開的課:維多利亞時期的女作家,並打算趁著寒假做足準備工作,連媽媽的手提打字機都帶上船來了,好整理心得,但晚兒知道她除了打摘要外,也用來寫信,寫那些每次她一踏進艙房,柔兒就倉皇抽出來,並用手或找書蓋住的信,她有新的對象了?就算有,又何必這麼神祕呢?   然後晚兒又會笑自己:她都已經二十一歲了,妳還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說吧。      聖誕節對葛亞倫而言,卻是個風波不斷的假期,就在聖誕夜時,因為他忘了關抽屜,被蘇茹發現了那一疊信,馬上要他解釋為什麼要把信藏起來,為什麼不交付學校當局處理,如果內容真是他所謂的純屬杜撰的話,那他有什麼好怕的?   亞倫捺著性子跟她解釋:蘇茹,我是怕妳擔心嘛,至於學校方面,雖然我十之八九能肯定是學生寄來的,但並沒有證據啊,如果訓導長的反應跟妳現在一樣,馬上就猜疑內容有幾分真實性時?那我豈不是在自討苦吃?   聖誕至新年假期中,信倒是沒再寄來了。更加證明信是學生寄來的,他跟蘇茹說:現在我倒又希望能接到一封了,光是郵戳就能幫大忙。   蘇茹希望他能陪她到紐約去共度除夕夜,公司老闆邀他們到飯店頂樓享受燭光晚餐及跳舞。   妳知道我最怕這種大型宴會了,他跟她說:而且老賴也請我們到他家去。賴韋特是學校的訓導長。   結果除夕夜下起大雪,蘇茹從辦公室打電話給他說:親愛的,打開收音機聽看看,火車和汽車都脫班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亞倫知道她想要什麼樣的答案。可別被困在小火車站中或高速公路上,不如妳就留在城裏算了。   你真的不介意?   他真的不介意。   當初結婚時,亞倫的確有締結永世盟約的誠意,因為父親在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即拋妻棄子,所以看盡母親辛酸的他,很早便曾立誓絕不讓其他的女人受同樣的苦。   蘇茹對於婚後仍能保有自我的安排顯然相當滿意,起先他也覺得不錯,反正單身慣了,他已頗能自得其樂,但最近他卻覺得越來越不滿足,蘇茹算是他平生所見最美麗的女人,穿起時髦服飾就好比模特兒一樣耀眼閃亮,她和他不同,有很敏銳的生意眼,所以經濟大權一向握在她手中,但近來他覺得她已不再能夠吸引他,連她想說什麼、做什麼,他都可以早一步猜到,或許是因為她平日舉止言行都太一板一眼了。   他們到底有什麼共通點?亞倫在穿衣準備赴訓導長家參加宴會時自問,不過他隨即把這件事拋開,想要好好享受一下和好友共度的夜晚,今晚的客人他每個都熟,個個都是風趣幽默,極具魅力的人。   尤其是新來的同事魏維拉。   新的一年是否該有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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