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尼可．狄馬戈回電給我的時候，已經是星期五下午了。幸運的是，當手機響起時，我的人剛好就站在薩頓區公寓敞開的門口，和媽媽道別。 　　艾略特剛過來準備送她去泰特波羅機場，她會從那裡和克倫斯夫婦一起搭他們的私人飛機前往希臘科孚島。他們的遊艇就停泊在那裡。 　　艾略特的司機把行李拿到走廊上，然後按了電梯。再過三十秒他們都會離去，但我還是不自覺地接了手機。當我說出你好，尼可。之後，立刻就後悔不已。我馬上警覺到，媽媽和艾略特一定猜到來電者是尼可．狄馬戈。他先前在記者會上，對於莉琪．安德魯可能是在他的夜店遇上歹徒深表遺憾的聲明，從星期三下午至今的四十八小時內，不知重播了多少次。 　　卡洛琳，我很抱歉沒有早一點回電給妳。尼可說道。妳應該可以諒解，過去這幾天我實在忙不過來。妳的時間怎麼樣？今晚或明天有沒有空見個面？

　　我微微轉身，往客廳的方向走了一步。今天晚上可以。我很快說道，很清楚艾略特和媽媽都在盯著我看。他們讓我想起我十歲時經常玩的雕像遊戲。當鬼的人拉著其他人的手轉圈圈，而在當鬼的人放手時，其他人必須保持停止旋轉那一刻的最後一個姿勢。能夠維持最久，連一根寒毛也不動的人就贏了。 　　媽媽僵直了身子，她的手放在門把上，而艾略特手上提著媽媽的登機箱，站在前廳彷彿像座雕像一般。我想告訴尼可我等一下再回電給他，但又擔心錯過確認和他會面的機會。 　　妳人會在哪裡呢？ 　　薩頓區的公寓。我告訴他。 　　我會去那裡接妳。七點鐘可以嗎？ 　　可以。我們兩個都掛了電話。 　　媽媽的臉上露出擔憂的愁容。那是尼可．狄馬戈嗎？他為何要打電話給妳，卡洛琳？

　　是我星期三打給他的。 　　妳為什麼要那麼做？艾略特問道，口氣中帶著迷惑。自從妳父親的葬禮之後，妳就沒有和他有過任何連絡，不是嗎？ 　　我結合了幾個事實，編織出一個謊言。多年前我曾經瘋狂暗戀過尼可，或許現在還有一點吧。當我在電視上看到他時，我想說打個電話給他，對莉琪．安德魯離開他夜店後失蹤的事表達一下我的關心。結果是他回電給我了！ 　　我看到我母親的臉上露出謹慎但又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尼可以前和麥克一起來家裡吃飯的時候，我一向都很喜歡他。而且我知道他的事業非常成功！ 　　過去十年來他似乎真的做得很不錯。艾略特同意道。我記得他父母曾經營一家餐廳。但我得要強調，我可不羨慕他現在面對的風聲。然後他摸著我母親的手臂。莉薇，我們該出發了。因為我們不但會碰到下班尖峰時刻，林肯隧道更是會塞車塞得厲害。

　　我母親是出了名的會拖時間，總是趕在最後一分鐘出門，然後期望一路都是綠燈，讓她能順利通行。突然間，我發現自己拿艾略特的溫柔提醒，和我父親的反應相比較如果他還在人世的話。 　　莉薇，拜託，我們已經可以免費搭飛機去希臘了。咱們可別遲到錯過了！他會用這種方法催她出門。 　　在最後一番道別之吻和告誡之後，媽媽和艾略特一起走進電梯，她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如果需要什麼就打電話給我，卡洛琳。然後電梯門就關上了。 　　我承認，對於跟尼可的約會我感到不知所措，如果那可以算是約會的話。我化了妝，梳了頭，決定把頭髮放下來，然後臨時換上我母親堅持買給我的那套ESCADA的新套裝。外套和長褲都是淺綠色的，我知道那可以襯托出我棕髮中的紅色調。

　　何必大費周章呢？因為十年後的我，依然對於當初麥克直言說我暗戀尼可的事感到困窘。我不是為他而打扮，我這樣告訴自己。我只是想滿足自己，和那種看到偶像就快要昏倒的笨拙青少女不一樣。不過當門房打電話上來通報，說狄馬戈先生已經抵達的時候，我必須承認有十億分之一秒的時間，我確實感覺像個真情表露無遺的十六歲愚蠢女孩。 　　後來，當我替他開門時，我立刻就注意到，我印象中那個孩子氣，似乎無憂無慮的尼可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時候，曾注意到他下巴的線條緊繃，而三十二歲的他深色的頭髮中已經夾雜著幾綹灰髮。但面對面時，我卻可以看到更多。他深棕色的眼睛一向帶著戲弄、挑逗的眼神，但現在他眼中的表情卻是嚴肅的。即使如此，當他拉起我的手時所露出的笑容，卻和我記憶中的一樣，而且他看起來似乎真的很高興見到我。他禮貌地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不過卻沒有給我小卡洛琳長大了的那套言論。

　　相反地，他對我說：卡洛琳．麥肯錫，法學學士！我聽說妳通過了律師考試，替一位法官當書記。我本來想打電話恭喜妳的，可是一直沒機會。不好意思。 　　徒有善心不足稱道。我就事論事地說道。至少五年級的時候，派翠西亞修女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七年級的時候，墨非修士則告訴我們：今日事，今日畢。 　　我笑了起來。他們兩人說得都沒錯。我說道。但顯然你沒有聽話。我們對彼此微笑著。我們以前經常在餐桌上這樣戲弄對方。我拿起我的皮包。我準備好了。我告訴他。 　　那好，我的車就在樓下。他環視左右一下。從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飯廳的一角。我對於來這裡有很好的回憶。他說道。以前我偶爾會在週末回家，我母親總想知道我們吃了什麼，而我就必須描述桌巾和餐巾的顏色，以及妳母親在餐桌正中央放了什麼花。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不是每天晚上都吃得那麼豐盛。我說道，從皮包裡拿出鑰匙。每次你和麥克過來吃飯，媽媽都很喜歡大肆準備一番。 　　麥克絲毫不介意向他的朋友炫耀這個家。尼可說道。但我也回之以禮了。我帶他回阿斯托利亞區，吃全世界最好吃的披薩和義大利麵。 　　尼可．狄馬戈的口氣中是否帶著些許尖銳，彷彿他依然厭惡那分較勁？或許沒有，但我並不確定。在下樓的電梯中，他注意到電梯操作員馬諾手上戴著一只畢業班戒指，於是詢問了他。馬諾驕傲地告訴尼可，他剛從約翰傑學院（John Jay College）畢業，即將進入警察學校。我等不及想當警察。他說道。 　　當然，自從我就讀杜克法學院後，就沒有真正住在家裡過，但即使如此，馬諾和我經常閒話家常。他在我們這棟樓工作至少已經三年，然而尼可在短短幾秒鐘之內，就問出比我所知還多的事。我發覺尼可有一種魅力，可以讓人立刻對他傾訴，而那或許也是他何以能將餐廳經營得如此成功的原因。

　　尼可的黑色賓士就停在大樓門口。我很訝異看到一位司機跳出來替我們開車後門。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始終無法想像尼可是那種會請司機的人。這位司機是個年約五十幾歲、又高又胖的黑人，長得像退休的職業拳擊手。他寬大的鼻梁似乎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軟骨，一道疤痕橫跨整個下巴。 　　尼可介紹我們認識。班尼為我父親工作了二十年。當他在五年前退休後，我就繼承了班尼。我真的很幸運。班尼，這位是卡洛琳．麥肯錫小姐。 　　儘管他露出短暫微笑說：很高興認識妳，麥肯錫小姐。我還是可以感覺到班尼對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顯然已經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因為不需特別指示，他就開車出發了。 　　我們駛離路邊後，尼可轉頭對我說：卡洛琳，我希望妳有空吃頓晚餐。

　　而我也希望你想要和我吃晚餐，我心想。可以啊。我告訴他。 　　奈亞鎮有一家餐廳，離塔潘澤大橋不遠。那裡的食物很棒，而且很安靜。現在的我真的想離媒體越遠越好。他將頭倚靠在皮革靠墊上。 　　在羅斯福快速道路往北開的路上，他告訴我昨天下午他又被叫到檢察官辦公室去，回答更多有關莉琪失蹤當晚他和她談話內容的問題。我那晚在那間無隔間公寓過夜真是個錯誤。他坦白說道。我說我沒有邀請她在回家前上來，但沒有其他人可以證實，加上目前他們沒有其他對象，所以我成了唯一的注目焦點。 　　他們注意的不只有你一個人，我想道，但決定不告訴他我的臆測，也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在鮑洛警探眼中麥克也成了嫌疑犯。我注意到尼可在車上的時候並沒有提到麥克的名字，而這點我一直想不通。根據我給他祕書的留言，我想和他見面是因為我又有了麥克的消息，他應該知道我們一定會談論到我哥哥的。我在想，他或許是不想要讓班尼聽到那段談話內容。我猜班尼的聽力一定很好。

　　尼可挑選的那家餐廳名叫普羅旺斯，和他先前所描述的一模一樣。這裡過去曾是某人的家，也保留了那樣的氣氛。餐桌彼此相隔很遠。每張餐桌正中央都擺著蠟燭和含苞待放的鮮花，而且每張桌上的花都不一樣。鑲板牆上掛著我猜想大概是法國鄉村風景的畫。從帶位侍者的熱忱招呼不難看出，尼可是這裡的常客。我們跟著他走到一張位於窗邊、俯瞰哈德遜河的角落餐桌。 　　今晚的夜空澄澈，橫跨於河上的塔潘澤大橋景色美得令人驚嘆。 　　我想到自己追著麥克過橋的夢，然後又試圖忘了它。 　　我一邊喝著葡萄酒，一邊告訴尼可關於麥克例行在母親節打來的電話，以及他在獻金籃裡放字條的事。他在字條上寫著要我千萬不能去找他，讓我覺得他的生活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我說道。我只是擔心麥克可能需要幫助。

　　我倒沒有這麼肯定，卡洛琳。尼可靜靜說道。當年我曾目睹過麥克和妳及你們的父母有多麼親密。麥克應該很清楚，如果他有金錢方面的問題，妳母親一定會毫不猶豫提供給他。如果他病了，我認為他也會想要待在妳和妳母親身邊。我從來沒有看過麥克碰毒品，但我不知道，或許他已經開始吸毒，知道如果被妳父親發現，一定會傷透他的心。別以為這些年來我沒有想過種種可能，試圖找出他憑空消失的原因。 　　我猜我本來就期待他會這麼說，即使如此，我依然覺得自己試圖打開的每一扇門，彷彿都砰的一聲又當著我的面關上。由於我沒有回應，尼可等了一分鐘，然後說道：卡洛琳，妳自己也說過，麥克母親節那天打來的時候，聽起來精神挺好的。妳為何不把他字條裡的訊息看成是堅決的要求，甚至是命令，而不要想成是求助的懇求呢？告訴卡洛琳要她絕對不准來找我！其實也是可以那樣解讀的。 　　他說得對。我知道他是對的，但若從另一個較寬廣的角度來說，他卻是錯的。我的每一絲直覺都這樣告訴我。 　　忘了這件事吧，卡洛琳。尼可說道。現在他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等到麥克如果有一天打算出現的時候，我會好好教訓他一頓，懲罰他這樣折磨妳和妳母親。好了，現在告訴我關於妳自己的事。我猜妳替法官當書記的合約應該快期滿了吧？不是都是這樣的嗎？ 　　我等一下再告訴你。我說道。我們先繼續談一點麥克的事。星期三早上我去找過克拉姆夫婦了。 　　妳指的是克拉姆夫婦？我和麥克曾住過的那棟公寓的管理員？ 　　是的。尼可，你或許不相信我，但克拉姆太太很緊張。她一直轉頭去看她丈夫，想要確定她可不可以告訴我那些事。我發誓，她很怕說錯話。你住在那裡的時候對他們的印象如何？ 　　老實說，不是我對他們的印象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我根本不會去注意他們。多虧妳母親的慷慨，克拉姆太太替我們打掃公寓，並且每星期替我們洗衣服。倘若不是這樣的話，那裡可能會變成豬窩。她打掃得很乾淨，但她也很好管閒事。我知道布魯斯．格普雷很生她的氣。有一天他回到家，發現克拉姆太太正在看他桌上的私人信件。如果她會看布魯斯的信，我猜她八成也看了我的信。 　　你有質問過她嗎？ 　　他微笑一下。沒有。但我做了一件蠢事。我打了一封信，上面簽了她的名字，然後把它夾在我的信件當中，這樣她就會看到。信上面寫道：親愛的，能夠幫你洗衣服和整理床鋪，我實在太榮幸了。每當我看著你，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年輕女孩。你願意哪天帶我去跳舞嗎？獻上我所有的愛，麗兒．克拉姆 　　不會吧！我驚喊道。 　　剎那間，我記憶中那種孩子氣的光芒又出現在尼可眼中。後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在她發現之前把信給扔了。有時我挺後悔這麼做的。 　　你認為麥克是否也因為她偷看他的信而和她有過爭執？ 　　他沒有說過，但我有種感覺他也對她有些不滿。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為什麼，然後他就失蹤了。 　　你是說那是在他失蹤前不久發生的嗎？ 　　尼可的表情變了。卡洛琳，妳該不會以為克拉姆夫婦和麥克的失蹤有關聯吧？ 　　尼可，光是剛才跟你的談話，我就得知一件過去在調查過程當中不曾被提過的事，那就是布魯斯逮到她偷窺隱私，還有麥克可能也對她不滿。告訴我你對葛斯．克拉姆有什麼看法。 　　他是個好管理員，不過脾氣很差。我聽過他對克拉姆太太大吼大叫過幾次。 　　脾氣很差？我問。揚起眉毛，然後又說道，你不用現在回答，不過請你想一想。假設他和麥克起了什麼衝突呢？ 　　這時服務生走過來點菜，所以尼可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那之後我們的談話內容都圍繞在過去十年發生的事上。我告訴他我打算申請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工作。 　　打算申請？現在換成尼可揚起眉毛。墨非修士曾說過：今日事，今日畢。有什麼特別理由讓妳不馬上行動嗎？ 　　我含糊地回答可能需要花點時間找公寓。晚餐後，尼可偷偷打開他的黑莓機查看電郵。我請他上網看看有沒有關於莉琪．安德魯的消息。 　　好主意。他按了一個按鍵，查看新聞摘要，然後關機。她生還的希望渺茫。他嚴肅地說道。如果他們明天又要我到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去，我是不會驚訝的。 　　鮑洛警探很可能也會打電話給我，我心想。我們喝完咖啡，尼可示意服務生拿帳單過來。 　　一直到後來，他載我回到薩頓區公寓門口時，他才又提起麥克。卡洛琳，我看得出來，妳打算繼續去找麥克對不對？ 　　是的。 　　妳還想找誰談？ 　　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布魯斯．格普雷。 　　他不會幫妳，也不會對妳產生太多同情心的。他語帶嘲諷說道。 　　為什麼？ 　　妳記得芭芭拉．漢諾瓦嗎？就是有一次跟我和麥克一起到妳家吃晚餐的女孩？ 　　怎麼可能忘得了，我心想。是的，我記得她。我說，但又忍不住補充，我也記得你當時很迷戀她。 　　尼可聳聳肩。十年前的我，每個禮拜都換一個不同的女孩迷戀。總之，我和她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如果要說她真的在乎誰，那個人應該是麥克。 　　麥克？難道我過於迷戀尼可，所以沒有注意到這個事實？ 　　妳沒看出來嗎？可是當年的芭芭拉只想找人替她付學費上醫學院。她母親生了一場大病，把家裡預留給芭芭拉當學費的錢都用光了。所以她才嫁給了布魯斯．格普雷。他們是那年夏天私奔的，妳不記得嗎？ 　　這件事在調查過程中也從來沒有曝光過。我緩緩說道。布魯斯很嫉妒麥克嗎？ 　　尼可聳聳肩。沒有人知道布魯斯在想些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妳不到一個星期前才和麥克說過話。妳該不會認為是布魯斯讓他避不見面的吧？ 　　我覺得自己好蠢。當然不是。我說道。我真的對布魯斯一無所知。他從來沒有和你跟麥克來過這裡。 　　他總是獨來獨往。在我們念哥倫比亞大學的最後一年，雖然他都會跟我們一群人到格林威治村和蘇活區的夜店去玩，但他似乎總是一個人行動。我們叫他孤獨的陌生人。 　　我望著尼可的臉，渴望知道更多。麥克失蹤後，當警方開始調查時，他們曾去找過布魯斯問話嗎？我唯一在檔案中找到的只有關於他說他何時最後一次在公寓裡看到過麥克。 　　我倒不認為警察找過他問話，因為沒有理由那麼做。他和麥克從來沒有一起混過。 　　一個老朋友剛提醒我，麥克失蹤前大約一個星期，他和哥倫比亞大學的幾個男生一起到一家夜店去，而當天晚上也是那第一個女孩失蹤的夜晚。你記不記得布魯斯是否在場？ 　　尼可深思著。是的，他也在場。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家夜店剛開幕，所以我們決定去瞧一瞧。可是他好像提早離開了，他一向不是派對的核心人物。總而言之，卡洛琳，現在已經有點晚了。但我今晚過得很愉快。謝謝妳和我一起出來。 　　他在我臉頰上輕吻一下，然後幫我打開通往大廳的門。我們都沒有提下次何時再見面。我穿過大廳走向電梯，然後回頭一望。 　　尼可已經坐回車裡，而班尼則站在人行道上，手機貼在耳旁，臉上表情深不可測。不知怎麼回事，我總覺得班尼閤上手機時露出的那個微笑，帶有一點邪惡的味道。然後他走回車裡，開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