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現在是午夜，這表示母親節的一天剛開始。我回到這棟從小長大、位於薩頓區的公寓來陪我母親過夜。母親現在人在走廊另一端的房裡，我和她一樣都在守夜。自從我那個名叫查爾斯．麥肯錫二世，小名麥克的哥哥，十年前不告而別離開那間和兩個哥倫比亞大學同學合租的公寓後，我們每年都會這樣守夜。從此音訊全無的他，每年只會在母親節這天的某個時刻，打電話來向母親報平安。別擔心我。他這樣告訴她。總有一天我會轉動鑰匙開門回家的。然後他就掛斷電話了。 　　我們從來不知道在那二十四小時中，電話什麼時候會來。去年麥克在午夜過後的幾分鐘就打來，因此我們幾乎剛開始守夜就結束了。兩年前，他等到最後一秒才打來，害媽媽差點以為失去了這唯一和他接觸的渺茫機會。

　　麥克一定已經知道我父親在九一一悲劇中喪生了。我本來一直相信，無論他身在何處，發生那樣的慘劇一定會促使他回家，可是沒有。隔年母親節，他照例打電話來時，啜泣並哽咽道，爸爸的事我感到很遺憾。我真的很難過。然後就掛斷電話了。 　　我是卡洛琳。麥克失蹤那年我十六歲。我追隨他的腳步，進入了哥倫比亞大學。和他不同的是，畢業後我又去念了杜克法學院。麥克在失蹤前也曾經取得該校的入學許可。去年我通過律師考試後，在曼哈頓下城區中央街的法院，擔任一位民事法庭法官的書記。保羅．霍特法官剛退休，所以目前我暫時沒有工作。我打算申請曼哈頓助理地方檢察官的職位，但要過一陣子再說。 　　首先，我必須設法找到我哥哥。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為什麼失蹤？一切顯示他並沒有遇害的跡象：麥克的信用卡沒有被盜用，他的車子也依然停在他公寓附近的停車場。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每當有年輕人的屍體被人從河裡撈起或有人意外身亡，我父母有時會被通知前往認屍，但停屍間從未曾出現符合他身材外貌的屍體。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麥克不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的知己兼搭檔。我的女性朋友中有一半都在暗戀他。他是個完美的兒子，也是個完美的哥哥，不只英俊、仁慈、幽默，更是個資優生。我現在對他有什麼感覺？我已經搞不清楚了。我還記得我是多麼愛他，可是那份愛幾乎已經完全轉為憤怒和怨恨。我真希望自己能質疑他還活著的事實，認為這一切都是某人殘酷的惡作劇，但在我心中，其實一點懷疑也沒有。多年前我們曾錄下一通麥克打來的電話，將電話中的聲紋和居家影片中的聲音作比較，結果兩個聲音是完全相同的。 　　這一切表示媽媽和我就像風中殘燭一樣，而爸爸在死於那個大火坑之前，也是這樣在過日子。這些年來，每當我走進一家餐廳或戲院，我的眼睛都會主動掃視四周，因為或許我會在偶然間遇見他。如果有人和他輪廓相似，而且同樣有著一頭金棕色的頭髮，都會令我多看一眼，有時甚至會仔細端詳。我記得有很多次自己為了上前接近某人，差點就把身旁的人撞倒，最後卻發現對方只是個陌生人。

　　我一邊把電話鈴聲的音量調到最大，腦海中一邊閃過這些思緒，然後我爬上床試圖入睡。我猜最後我還是墜入了不安穩的瞌睡當中，因為當刺耳的電話鈴聲響起時，我猛然跳起身來。我從時鐘發亮的指針可以看出，再過五分就三點了。我伸出一隻手點亮床邊小燈，另一隻手則抓起話筒。媽媽已經接起電話，我聽到她屏息、緊張的聲音。你好，麥克。 　　妳好，媽媽。母親節快樂。我愛妳。 　　他的聲音宏亮而充滿自信。他聽起來彷彿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我忿忿不平地想道。 　　和以往一樣，一聽到他的聲音，媽媽就崩潰了。她開始哭泣。麥克，我愛你。我一定要見你。她懇求道。我不在乎你惹上了什麼麻煩。不論你有什麼問題要解決，我都會幫你。麥克，看在老天的份上，已經十年了。別再這樣對我了。求求你求求你

　　麥克的電話從來不會講超過一分鐘。我相信他知道我們會試圖追蹤電話來源，尤其現在的科技日新月異，因此他每次都用預付卡與我們連絡。 　　我早就想好要跟他說什麼，因此我趕忙在他掛斷電話前開口，逼他聽我把話說完。麥克，我會找到你的。我說道。警方嘗試過，可是他們失敗了，私家偵探也是。但我不會失敗的，絕對不會。我的聲音沉著而鎮定，和我原本打算的一樣，可是後來聽到我母親的哭泣聲，卻把我逼急了。我會找到你的，你這個卑鄙的傢伙。我尖聲說道。到時候你最好能說出一個好理由，解釋你為何要這樣折磨我們。 　　我聽到喀嚓一聲，知道他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我真恨不得能在那樣罵他之前咬斷自己的舌頭，只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我那樣對麥克大吼大叫，媽媽一定會對我怒不可遏，因此我穿上睡袍穿過走廊，朝她和爸爸過去睡的套房走去。 　　薩頓區是曼哈頓一個俯瞰東河的社區，座落著許多連棟別墅和公寓。我父親當年半工半讀，晚上就讀福特漢大學法學院，之後在一家法律事務所爬到合夥人的地位，才買下這棟房子。因為父親的聰明才智，加上獨立撫養他長大、兼有蘇格蘭及愛爾蘭血統的祖母，長年灌輸他努力工作的道德觀，才讓我們擁有富裕的童年。他從來不讓我母親繼承來的任何一分錢影響我們的生活。 　　我輕敲了門，然後將門推開。母親站在那扇俯瞰東河的長景窗前。雖然她知道我的出現，但卻沒有轉身。今晚的夜空澄澈，在左邊我可以看到皇后區大橋的燈光。即使在這黎明前的時刻，橋上依然有固定的來往車潮。我突然幻想著，麥克或許就在其中一輛車內，剛打完每年一通電話的他，現在正開車駛向遙遠的目的地。

　　麥克一向很喜歡旅遊；那是他生來所熱中的。我外公連恩．歐康納出生於都柏林，在三一學院受教育。聰明、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當年到美國來時，卻是身無分文。然而在五年之內，他買下了位於長島的馬鈴薯田，後來那裡變成了有錢人的避暑勝地，也就是現在的漢普頓。此外他還在棕櫚灘買了房子。當第三大道依然是一條骯髒、幽暗的街道，覆蓋在高架鐵路的陰霾中時，他也在那裡置產。也就在那時，他派人去把當年在三一學院認識的那位英國女孩接過來娶了她，而那個女孩就是我外婆。 　　我母親奧莉薇亞是個真正的英國美女，年已六十二歲的她，至今身材依然高挑纖瘦，有著一頭銀髮、藍灰色眼眸，以及古典的面容。就外表而言，麥克和母親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我遺傳了父親一頭紅棕色的頭髮、淡褐色的眼睛，還有固執的下巴。當母親穿上高跟鞋時，她會比父親高一點點，而我和他一樣，都是中等身高。當我走到房間另一頭，伸出手臂摟住我母親時，我發現自己好渴望爸爸能夠在身邊。 　　她轉過身，我可以感覺怒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卡洛琳，妳怎麼可以那樣對麥克說話？ 　　她怒斥道，雙臂緊緊交叉在胸前。妳難道不明白，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麼困難，才必須躲著我們嗎？妳難道不明白，他一定感覺多麼害怕和無助，他打這通電話就是為了徵求我們的諒解嗎？ 　　在我父親過世之前，他們經常為此激動地發生爭執。媽媽總是護著麥克，而我父親則是一副準備隨時置之不管，不想再擔憂的模樣。看在老天份上，莉薇。他會這樣對媽媽喝斥道，他聽起來應該沒什麼事。或許他和某個女人搞上了，只是不想帶她回家來。或許他是想當個演員。他小時候就曾經想過要當演員。或許我以前對他管教太嚴格了，逼他夏天去打工什麼的。誰知道呢？

　　最後他們總是會跟對方道歉，媽媽一邊哭泣，爸爸則氣急敗壞地責備自己惹她不高興。 　　我不會再犯第二次錯誤，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因此我只是說：媽媽，妳聽我說。既然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找到麥克，我的威脅對他是不會有影響的。這樣想吧，妳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了；妳知道他還活著；他聽起來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我知道妳討厭吃安眠藥，但我也知道妳的醫生開了藥方給妳。所以妳就吃一顆藥，好好睡一覺再說。 　　我沒有等她回應。我知道自己待在她身邊於事無補，因為我也開始感到生氣。氣她對我的責備，氣麥克，氣這棟有十個房間的雙層公寓對獨居的媽媽而言太大，裡面還存在太多的回憶。她不肯把房子賣掉，因為她不相信麥克的年度來電會被轉接到新地址。當然她也提醒我，他曾說過總有一天他會轉動鑰匙開門回家，回到這裡。

　　我躺回床上，可是很難進入夢鄉，於是便開始在心裡計畫如何尋找麥克。我想到可以去找路卡斯．瑞福，也就是爸爸曾雇用過的那位私家偵探，但後來我又改變主意。我要假裝麥克失蹤這件事是昨天剛發生的。當年我們一開始對麥克的事感到不對勁時，爸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警方，報案說兒子失蹤了。我就從事端開始調查吧。 　　我在法院有認識的人，而地方檢察官的辦公室也在那裡。因此我決定從那裡開始著手。 　　最後我漸漸入睡，夢到自己跟隨一個人影走過一座橋。儘管我努力想跟上對方，但他走得實在太快了。後來，當我下了橋，我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就在那時，我聽到他用悲傷和憂慮的聲音呼喚我。卡洛琳，別過來，別過來。 　　我辦不到，麥克。我一邊醒來一邊大聲說道。我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