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智利秘密行動

第7章 第六章 兩個精神永存的人:阿葉德和聶魯達

  舉凡智利的大城市,都有一處稱作帕布羅西尼地區。那是智利的貧民窟,範圍廣大,宛若迷宮,類似阿拉伯城內的阿爾及爾舊城區。由某方面觀之,帕布羅西尼是可稱為化外之地。在這兒,居民獨自發展了一套顛覆文化,無論是軍人或警察,若需進入此地,都會躊躇再三,因為即使是大象,也可能絲毫不留痕跡在此湮滅。這些貧民窟一直是當局的心頭之患,即使在智利民主派當權時代,帕布羅西尼依然由於傳統上具備的地位,成為政治不滿分子的聚集中心。我們希望透過攝影機,捕捉貧民對獨裁政體的看法,以及阿葉德政府存留在他們心中的印象。   我們意外發現,流亡海外的反抗組織領袖,對於新一代的反抗人士,早已不具任何意義。海外領袖已經是過去輝煌年代裡的英雄,與現在沒有什麼關聯了。不論是否覺得諷刺,但是反對派系裡出現這種結果,堪稱軍事政府的一大挫敗。只要回想皮諾契特將軍當初即位即誇下的豪語,就知道此言不假了。當時他曾說,他準備一直掌權,直到民主制度的最後一抹痕跡自新一代心中消失為止,他卻沒有想到,他自己的政權有一天也可能消蝕無蹤。不久前,一些男孩僅憑石頭,就勇氣十足的和鎮暴警察對抗了起來,他們還計畫重建社會制度,建立一種他們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制度。此舉使得皮諾契特大為震怒,他表示,年輕一代對抗他,完全是出於對從前的民主智利一無所知之故。

  過去的歲月,早已和阿葉德這個名字交織在一起,密不可分。在帕布羅西尼,人們僅憑記憶,依舊崇拜他,而比例之高,幾可稱為傳奇了。我們特別希望透過這兒,了解此地人民的生活狀況,他們對獨裁的反應,以及他們抗爭的方式。他們回答問題時永遠坦白而直接,永遠與記憶中的阿葉德息息相關。許多人的答案近乎一致:我一向把票投給他,從不投給他的對手。阿葉德參加過很多次總統競選,他甚至說過,日後墓誌銘上必要書以:這裡躺著薩瓦多.阿葉德,智利未來的總統。在他任職代議士期間,他是北起智利邊境,南至巴塔哥尼亞區之間,大部分省分的候選人。雖然他不斷當選議員,在贏得總統選戰之前,卻足足打了四次艱苦的仗。正因為如此,他熟悉這個國家,他熟悉它的土地,它的人民,它的習俗,它的失望,和它的夢想。至於他自己,也給這個國家的全體人民了解的透透澈澈的了。許多候選人利用電視、報紙、廣播推介自己,阿葉德卻是透過家庭,透過與人民的直接溫馨接觸。他就像個家庭醫師,事實上,他也正是家庭醫師。在政治運作上,他那近乎動物本能的行止,使得支持者也不時覺得矛盾。在他當選為總統後,有一次,一名男子持抗議標語走到他面前,那句標語相當特別,上面寫道:這個政府是狗屁,不過卻是我的政府。阿葉德站起來,鼓掌,走下去和他握手。

  在我們遍訪這個國家的漫長行程中,每到一處,都可見到他經過所遺留的痕跡。有人和他握過手;有人的孩子以他為教父;有人喝過他採自家中後院,親自製成的茶葉,並且醫好了頑咳。否則就是有人因他推薦而獲得工作,或是輸過他一盤棋。每一件他碰過的東西,都給當成紀念品保存了起來,有時候,不經意間,有人會指一張顯然維護得較好的椅子給我們一看,並告訴我們:他在那兒坐過。或是拿一座小雕像給我們,說道:他給我們這個。一名育有一子,並正懷孕的年輕婦女告訴我們:我總是告訴孩子從前的總統是誰;雖然我自己對他的認識也很有限,畢竟他走時我才九歲。我們詢問她還記得什麼,她回答:我當時和父親一塊,看到他在陽台上揮舞白手帕。在一間供有聖母神像的屋內,我們問神像所有人,她以前是不是支持阿葉德。不只從前,現在還是。她不假思索答道,並挪開神像,露出隱藏於後的阿葉德照片。

  前總統的小型半身肖像,仍在大眾市場內販售,流傳於崇拜者之間。這些肖像都給置放家中,供上了鮮花及許願燈。他的影像依然存在人們心中,鮮活的烙印在投他四次票的老人心中,在投他三次票的人心中,在推舉出他的人心中,以及透過故事了解他的孩童心中。幾位我們訪問過的婦女均一致表示:阿葉德是唯一維護女性權益的總統。他們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他們叫他總統。他似乎仍然是他們的總統,似乎是他們僅知的一位,而他們仍在等他回來。他不只影像鮮明,他那富含人道精神的哲理,也同樣深印在帕布羅西尼人心中。我們擔心的不是吃飯、穿衣問題,把尊嚴還給我們,窮人說道,把從我們這兒拿走的還回來,我們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發言權。      ★兩個精神永存的人

  阿葉德崇拜以法耳巴拉索最明顯,這個熱鬧的港都正是他出生、成長,以之奠定一生政治方向之地。在那兒,他由一名篤信無政府主義的鞋匠家裡,首次接觸理論書籍,並為鞋匠終身熱愛棋藝而傾心不已。他的祖父是羅蒙.阿葉德,他設立了智利第一所非宗教性學校,並建立共濟會學舍,薩瓦多.阿葉德即在此獲得最高碩士學位。他的政治生涯起始於十二名社會主義者年代,這段時期由傳奇人物葛羅夫擘劃,葛的弟弟是阿葉德的姊夫。   令人不解的是,獨裁政府竟將阿葉德埋在法耳巴拉索;若讓阿葉德挑選,大概也非此地莫屬了。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夜晚,他的屍首運達當地,身旁除了妻子卜昔和姊姊蘿拉,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任何儀式。當時他們搭的是空軍老舊的螺旋槳飛機,沿路上,刺骨的南風透過隙縫,不斷灌入。一名前軍事會議的情報官,也是首批進佔摩尼達宫的軍人,告訴美國報社記者湯瑪士.霍索,他親眼見到總統的屍體腦袋開花,腦漿灑在地板上、牆上。這點正好說明,當阿葉德遺孀要求見他棺中最後一面時,他們為什麼斷然拒絕,僅允許她見到覆著床單的屍身了。他被埋在聖塔埃尼斯墓園,葛羅夫家族的豪華墓地內,墳前除了花束,別無祭品。當時他的遺孀曾口唸:智利總統薩瓦多.阿葉德埋葬於此。按照獨裁政府的本意,是想讓阿葉德的墓地與世隔絕,使人民無法親臨憑弔,但是他們卻打錯了算盤。因為即使政府不惜散佈謠言,表示屍體已經他移,朝拜者仍絡繹於途,墓碑前也永遠有不知名者獻上的鮮花。

     帕布羅.聶魯達同樣受到年輕一代熱烈崇拜,這位詩人位於黑人島上的舊居甚至成了當地聖地。儘管名稱如此,這塊傳奇之地卻是既非島嶼,亦非黑色,而是個小漁村。村內有黃土徑蜿蜒於巨大松樹間,村旁還有波濤盪漾的洶湧大海。這村子距離法耳巴拉索南邊不過二十五公里,鄰近聖安東尼奧高速公路。弗朗基和我先行至此,準備擬定拍攝計畫;當時義大利組仍在法耳巴拉索拍攝最後幾個鏡頭。值勤的武裝警察指給我們看大橋所在,還告訴我們旅店的位置,以及其他幾處詩人吟詠過的地點,但是他警告我,不得探訪他的房子。   待在旅館等待其他人的當兒,我們慢慢了解到,詩人是如何做為黑人島的靈魂的。無論何時,只要有他在,當地必然擠滿年輕人,手上拿著他的《二十首情詩》,做為唯一的指引。他們或是想看他一眼,或是想要得到他的親筆簽名,不過對大多數的人而言,只要能帶走屬於當地的回憶,就心滿意足了。那時候,旅店充滿了歡樂和喧囂。聶魯達不時的出現,穿著色彩俗麗的防水衣,頭戴安地斯山便帽,身形龐大,像教宗一樣緩步走動。為了不受干擾,他拆掉家中的電話,因此不時會來打個電話,有時候則來和旅店女主人阿蓮娜商議,如何為當晚家中客人預備鮮魚。聶魯達是美食專家,烹調手藝已達專業水準。事實上,他不僅講究美食,連桌上最細微的擺設,他都錙銖必較。他會毫不猶豫的更換桌布、餐盤、銀器,直到與桌上菜色調配和諧。如今經過十二年,一切往事都寂寥的隨風逝去了。心中充滿痛苦回憶的阿蓮娜早已遷去聖地牙哥,旅店也幾近傾頹,只有殘破的詩篇遺留了下來。自從上回地震,黑人島不分日夜,每隔十至十五分鐘就有餘震出現。

     ★黑人島的土地顫抖不停   我們在交織的松樹影中,找到聶魯達的房子。詩人在房子四周豎立數尺高的圍牆,藉以保護自己的私生活。樹叢裡仍可見朵朵鮮花迸放,一塊牌子警告說,房子已由警方封鎖,不得進入,也不得攝影。一名武裝警衛定時巡行四周,他說得更直接:在這裡,什麼事都不准。我們事先就知道了這情形,義大利攝影師刻意帶來笨重而醒目的器材,繳交到崗哨亭去,另外他則在衣服內,藏了一台手提式機器。我們還把全部人員分三組,各配一輛汽車,以利行進,唯有如此,拍竣的片子才能即刻送到聖地牙哥。除非我們給逮捕了,否則攝影機內的膠卷絕不可能遺失。萬一發生此事,其他組員會立刻假裝不認得我們,弗朗基和我也會裝成無辜的遊客。

  房子的門均由屋內反鎖了,窗戶也拉下了白窗簾,表示聶魯達在此地的旗子更不在桿上面飄動。面對如斯景物,花園內卻繁茂如常,不知是由什麼人在細心照料。聶魯達的遺孀馬堤笛在我們探訪前不久過世,政變之後,她便搬走了屋內家具、書籍,以及聶魯達遊走各地搜集的奇奇怪怪收藏品。他在世界各地的房子均非以儉僕聞名,而是以豪華著稱。他熱愛自然,不僅充分表現在詩作中,日常生活裡,他也大量搜集螺旋貝,船首破浪神,古怪的飛蛾和蝴蝶,還有特殊的玻璃杯及高腳杯。他有一間房子的辦公室中央,站著一匹栩栩如生的馬,訪客必須走近了,才分辨得出那只是填充標本。有時候心血來潮,聶魯達會拆掉房子重蓋。有一次,他大膽的在客廳與餐廳中間,蓋起一個花園,做為兩邊往來的唯一通道,每逢雨季,他還好心的提供雨傘。聶魯達認識一些委內瑞拉朋友,他們認為,粗俗的品味會招致惡運,因此勸告他,不要留著那些收藏品,免得受到傷害。他卻樂不可抑,並且回答他們,他的詩作正是惡運的解毒劑,而他駭人的收藏品就說明了這點。

  他最常待在聖地牙哥的房子裡,政變後沒幾天,他正是死於此屋之內,死因是悲傷過度,造成慢性白血球過多症惡化。這棟房子後來遭到士兵劫掠,書籍都被扔到花園焚燬了。聶魯達曾利用他的諾貝爾獎金,在諾曼地購買一間古堡的馬廄,整修成為住家。那房子依傍著一池的蓮花,頂上有類似教堂的高挑拱形屋頂,四面有鑲著彩色玻璃的窗子。詩人常常沐著透過窗子照進來的陽光,坐在床上,接待來訪友人。然而這種生活他享受不到一年。   讀者們為了感應聶魯達的詩作,紛紛湧向他黑人島的房子,時至今日,新一代的崇拜者依然如此,其實詩人在世時,他們還不滿八歲。這些讀者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在圍牆上畫心形圖案,署下名字縮寫,還題寫愛情詩句。句子形式雖異,主題卻大致相同:喬琪與蘿莎因帕布洛而相愛,謝謝你,帕布洛,你教會了我們愛情,我們要愛得像你一樣深。另外有些句子,武裝警察就不得不抹掉了,像是:愛永不止息,阿葉德和聶魯達長存;短暫的黑暗不會矇蔽我們的雙眼。這種句子通常寫在最隱蔽的角落。由於牆面空間有限,站在牆前,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牆上留字是好幾代戀人的傑作。如果耐性足夠的話,將戀人們僅憑記得的詩句組合起來,必可呈現聶魯達的全部詩作。由於每隔十到十五分鐘,土地就會猛烈搖晃一次,留字似乎也就有機會重生一次。那時,圍牆會拚命往上拔起,樹的枝枒會吱軋亂響,如果正巧有遊艇飄過,更會添進一片玻璃、金屬的叮噹聲。那房子花園裡遍佈的愛,似乎感染了整個世界,教她全身顫動,無法自已。

  一旦置身真理,所有的謹慎小心都變成了多餘。我們的攝影機既然安在,而警衛又午餐去了,不再干涉我們,我們於是拍下一切預定畫面,甚至預定外的畫面。這點得感謝雨果,震動製造出的效果,使他變得發狂,一個人直奔海中,走到海水沒到腰際才止住。只見大浪在他四周翻騰,猛烈拍打岩岸。他根本是在玩命,即使沒有地震,海浪強大的反潮力也可能將他拖倒,但是沒有人勸得住他拍,絲毫不須指引,眼光完全膠著在鏡頭上。任何人只要真正了解電影事業,必然能理解,攝影師一旦著魔,就不再受任何控制或任何指引了。      ★葛瑞西亞順利升天   我們按照計畫,每拍完一卷片子,就火速送到聖地牙哥,以便葛瑞西亞立刻帶往義大利。過去一週以來,我們一直在討論,想找出一個理想辦法送出影片。原先地下組織提供我們一條管道,可是如今卻行不通了。正當我們苦思對策之際,出來一條新聞,智利新任的樞機主教弗瑞斯諾即將到達聖地牙哥,取代七十五歲退休的樞機主教席爾維。席爾維主教在任內展現出無比的勇氣與抗爭,為智利人民樹立了典範,並在廣大民眾心中,留下深遠的印象。他透過教區聯盟推行工作,一直是獨裁政府的背上芒刺。

  他的教士們帶著博愛的胸懷,與貧窮的帕布羅西尼人並肩而立,共同從事木工,泥水工,以及其他勞力工作。他們之中有些人,甚至因為參與街頭抗議,而遭警方殺害。為了歡迎弗瑞斯諾,政府預備舉行盛大的慶祝會,即便是宵禁,也要暫停二十四小時。由於新任樞機主教的政治地位仍未定,我們大多數人都認為,皮諾契特根本是藉這場盛大歡迎會,慶祝席爾維樞機主教退休。至於將軍本人,則帶著家人,率同一班次級部長們,前往北邊,度二週的假去了。這麼做,也許可以免除他們現身歡迎會,製造一些不必要的紛爭。然而官方行動上的矛盾,卻攪得大眾迷迷糊糊,結果,阿瑪斯廣場只來了寥寥數千人,較之預計的六千人少了許多。   任何人都料想得到,這種官方混亂的日子,正是運送第一批影片出境的大好時機。葛瑞西亞到機場時,那兒的警衛雖較往日森嚴,但是一片混亂,加上擁擠不堪,連警察都伸出援手,幫忙她盡速通關,以便趕上樞機主教落地搭乘的同一班飛機,順利出境。當夜稍晚,我們收到法耳巴拉索來的暗語:葛瑞西亞順利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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