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智利秘密行動

第2章 第一章 密戈爾.立頓潛入智利

  拉第可航空公司一一五班機,從巴拉圭亞松森起飛後,比預定時間晚一個小時,就要在聖地牙哥普大宏機場降落。飛機左側可以見到二萬三千呎高的阿空加瓜峰,映著月色,鋼鐵一樣的矗立著。飛機左翼先微微斜傾,接著在不忍卒聞的金屬吱軋聲裡,生硬的在跑道上蹦跳著降落。我名叫密戈爾.立頓,父母為赫南和克莉絲丁娜,職業是導演。我在國外流亡了十二年,如今終於回到家鄉。只不過,我的內心還是在流放之中,因為伴著我回來的,是假身分,假護照,假妻子。藉著化妝及服裝的掩飾,如今即使是熟識的朋友,也不能在大白天裡認出我。   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個秘密,其中有一個跟我在同一班飛機上,她名叫依蓮娜,長得年輕、漂亮,是個行動論者。她受智利的反抗組織指派,協助我的工作,擔任我與地下組織間的聯絡人,執行秘密通訊,決定適當開會地點,評估拍片環境,安排會面,留意我們的安全。她長居歐洲,可是經常進入智利,執行類似的政治任務。萬一警方發現我,或是說我失蹤了,沒有照約定和其他人連繫,她就會立刻發佈我進入智利的消息,引起國際注意。

  我們的證件上並沒有註明彼此為夫妻,可是我們卻以愛侶姿態,從馬德里起飛,繞過半個地球,陸續進出七個國際機場。不過,到了這段起於里約熱內盧途經巴拉圭的最後行程上,我們決定要分開劃位,以陌生人姿態入境。我們擔心智利機場檢查嚴密,我沒辦法過關,當場就給海關識破。如果當真發生此事,依蓮娜就會單獨入境,通知她所屬的地下組織。如果我們都能順利通關,就會在機場出口碰頭,重新扮做愛侶。   我們來智利執行一件計畫,這計畫聽起來簡單,執行起來卻非常危險。我們打算偷偷拍一部紀錄片,揭露阿古斯特.皮諾契特將軍獨裁統治十二年後,日益惡化的智利。多年來,我一直想拍這樣一部影片,可是我心裡除了濃郁的鄉愁,根本勾勒不出祖國的具體影像,我記憶中的智利早就不復存在了。對從事電影工作的人而言,重新認識祖國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到她的懷抱,深入她的土地,拍攝一部影片。一九八三年,這個夢想逐漸明晰。當時智利政府開始公佈名單,准許部分流亡的人回國,可是我的名字一直都沒有出現。到了最後,智利政府公佈一份五千人的名單,宣佈這些人仍然不得回國。這次我的名一字赫然列於其上,我的夢想也終告破滅。過了兩年,我早就放棄計畫,不再夢想回智利了,卻又得到機緣,能讓美夢成真。

  一九八四年秋天,我和妻子伊莉(Ely)帶著三個孩子住在西班牙聖塞瓦斯坦市,我當時正在籌拍一部劇情片。電影開拍前一週,製片突然宣佈片子取消;這種事在電影界是常有的。於是突然間我變得無事可做,這時回智利拍片的想法又開始縈繞我心中。有一晚,在當地一家餐廳吃晚飯,我向幾個朋友提出這想法。聽完後,大伙兒都興味盎然,熱烈的討論起來。大家會發生興趣,一方面固然是基於片子的政治意義,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能到皮諾契特嘴上拔毛,太令人興奮了。興奮歸興奮,卻沒有人認真看待這件事,大家都只當它做流亡之士的清談而已。當晚散會後,古城的街道已然靜謐無聲,走向回家的路上,一整晚幾乎不說話的義大利製片路西諾.巴德欽,刻意以不經意的態度,握住我的手臂,拉我到一旁。

  你需要的人,他對我說,目前在巴黎。   他說的沒錯。此人在智利反抗組織內身居高位,而且除了少數細節外,他完全同意我的計畫。幾個月後,我們在巴黎碰面。我們約在屋頂花園咖啡館,經由屋裡的熱絡氣氛,以及巴德欽的積極協調,前後四小時,我的構想就完全勾勒出來了。其實這裡面的每個細節,都是我利用流亡期間,許多無法成眠的夜晚,任思維馳騁,逐步孕育而成的。   我們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讓三組攝影人員進入智利:一組義大利,一組法國,一組混合國籍,可是持荷蘭護照。他們的行為必須完全合法,也就是說,他們要持合法證照進智利,事先要申請好拍攝許可,要和本國大使館做好聯繫。義大利組由一位女記者領隊,她假借的名義是拍攝義大利移民的生活,並且宣稱要以拍到賈奎諾.托斯卡為第一要務,此人是著名建築師,摩尼達宮的設計人。法國組另有藉口,他們要利用智利的地理環境,拍攝生態影片。剩下的一組則表示對智利近來頻仍的地震感到興趣。沒有一組知道另有兩組存在,也沒有一名組員能在影片竣工前,了解此行真正目的,以及幕後真正的導演。只有每一組的組長例外。身為組長,他們必須具備電影界認可的專業知識,有政治背景,並且了解此行的風險。為了完成前述事項,我分別到三組所屬的國家,短暫停留,安排事項。我還沒進入智利,三組人員就到了智利,取得了官方許可,備齊了一切證件,準備開拍了。以上所述是全程最簡單的部分。

     ★改頭換面   改頭換面堪稱為最困難的部分,而且困難程度遠超出我當初的想像。雖然我下定決心,要變成另外一個全然不同性格的人,我的潛意識卻不停反抗,牢牢抓住原本的性格不肯放手,結果每天我都得和自己交戰不休。這麼一來,最難的事情倒不是像大家所想的,學著做另外一個人,而是我自己的心理、行為上無意識的排斥。可是我一定要擺脫掉過去的種種習性,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才行。只有這樣,那些壓迫我,逼我離開自己國家的警察,才不會認出我,我要變得讓朋友也認不出來。兩位心理學家,一位電影化妝師,由一位來自智利,專門從事秘密活動的人指導,利用三週不到的時間,創造了奇蹟。他們徹底扭轉我的潛意識,讓我不能再做原來的自己。

  他們首先處理我的鬍子。並不是剃一剃鬍子就好了,事情沒那麼簡單。這些鬍子早成了我人格的部分,如今要剃,談何容易,我從年輕時候就留鬍子了,那時我甚至還沒開始拍片。後來雖然也剃過幾次,卻從來沒有選在拍片期間。換句話說,只要想到我的導演身分,就一定會想到我的鬍子。我的叔叔伯伯們都留有鬍子,這點事實無疑增加鬍子對我的吸引力。幾年前,我住在墨西哥,有一次,我把鬍子剃的乾乾淨淨,結果四周的家人、朋友,沒有一個人能接受我的新面貌,當然更別提我自己了。那時候,每個人見到我都像見到了騙子。但是我就是硬下心腸,連續幾個星期,每天剃鬍子,剃得不留一根鬍渣子。我自認可以因此年輕幾歲,直到有一天,我的小女兒凱特琳娜才點醒了我。

  你不留鬍子比較年輕,她對我說,可是也比較醜。   基於這些因素,我的老師們決定,要一點一點的剃掉我的鬍子。這樣他們才能隨著每一刀,仔細觀察我的外貌及性格,是否出現任何變化。鬍子剃光後,有好幾天時間,我都鼓不起勇氣,朝鏡中瞧瞧自己。   接下來就輪到頭髮了。我的母親是希臘裔,父親是巴勒斯坦裔,因此我有一頭烏黑的頭髮。此外,我還由父親那兒,遺傳到早禿的前額。化妝師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染髮,把我的頭髮染成淺褐色。接著,他們嘗試各種不同方式,想要梳一個新髮型,不過他們最後還是決定順應自然。他們同時也放棄原先構想,不再遮掩我的禿頭,反而想辦法擴大它。他們把頭髮全部往後梳,不僅如此,還用鑷子把稀薄部分拔得精光。

  我從來都不知道,僅僅微小的變化,就能讓臉部完全改觀。我的臉一向圓如滿月,即使身體瘦下來時也不例外。可是眉毛尾端拔掉之後,我的臉卻拉長了,整個人也散發出一股東方感。其實只要知道我祖先的背景,對於我的東方感,也就不該覺得奇怪了。   最後一個步驟,是戴隱形眼鏡。開頭幾天,我不習慣,頭疼的不得了。可是習慣之後,我眼睛的形狀,眼部的神情,都出現另一個樣子。另外我也嚴格節食,幾週下來,總共瘦了二十幾磅。到了這兒,外形改造算是大致底定了。   改變外形並不困難,比較困難的是,我必須改造自己成為另一個經濟階層的人,因此,我隨時都得保持高度的警戒。我不能再穿從前的皮夾克、牛仔褲,要改穿英國西裝,訂做襯衫、小牛皮鞋,手繪圖案的義大利領帶。我不能再操直率的智利鄉下口音,要有烏拉圭富人階層的腔調;我們認為烏拉圭是掩飾我身分的最佳國籍。我要學會不同的笑法,發出不同的笑聲,要氣定神閒的走路,要不時以手勢加強說話語氣。總之,我不再是電影導演,不能再那麼隨興,那麼自在,我必須變成我自己最討厭的人:衣履光鮮的資產階級。

     ★一笑就死定了   我一邊忙著學做另一個人,一邊就和依蓮娜搬往巴黎,共同住進一間十六世紀的房子裡。房子不是我的,在這次之前我甚至沒有住過類似的房子。但是我卻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在裡面製造足夠將來採用的回憶,以免日後發生紕漏。那段經歷真是非常奇怪。依蓮娜很迷人沒錯,跟她在一起,誰都可以感覺到這點,但是,我卻沒辦法勉強自己跟她一塊。專家選中她,隨時看著我,不讓我任意做隨興的事,乃是基於她過去豐富的經驗,以及她的政治背景。但是,電影導演出身的我,可是一點也不感激這種善意的桎梏。直到影片順利拍完,我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合理對待過她。我一直在潛意識裡,以她喬裝改扮後的模樣,做為評判她的依據,卻不曾想到,我需要偽裝,她當然也不會例外。如今回想那段日子,也堪稱現代婚姻的最佳寫照:一個屋頂下兩個人,兩個人都不想跟對方在同一個屋頂下過日子。

  依蓮娜的身分沒有問題。過去十五年來,她雖然從未在智利長住,拿的依然是智利護照。此外,她未遭流放,沒有在警方通緝名單上,由她來掩護,自然是最理想不過了。依蓮娜曾經到過不同國家,執行重要政治任務,這次能有機會潛回自己的國家,拍一部影片,也讓她覺得神往不已。我的問題就比較多一點。我要假扮烏拉圭人;我們認為在技術層面上,這是最適合的國籍;我也要表現出一種跟自己本性相悖的性格,更要以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為背景,塑造一段過去的生活。儘管如此,限定期限還沒到,我就能在聽到化名的剎那,立即反應過來。我也能夠回答有關蒙特維多市所有最細微的問題。我知道回家的公車路線,我知道發生在第十一中學同學之間的鮮人逸事。我還知道這個學校旁邊兩條街,有一家很有名的雜貨店,旁邊一條街有一家新開張的超級商店。唯一我必須銘記在心,不能做的事,就是大笑。我的笑聲很特殊,只要一笑,別人就會識破偽裝,知道是我。為了讓我牢記此點,負責偽裝的人沉下聲調,特別警告我:只要大笑,你就死定了。還好,沒有人會懷疑,板著臉的商場大亨有什麼不妥。

  就在我接受改造的時候,出現了一件意外:皮諾契特宣佈了新的管制條例。芝加哥學派受智利政府委託,在智利推行自由經濟制度,結果卻一敗塗地。隨之而來的是經濟紊亂,以及反抗組織大團結。這是反抗組織首次結合在一起,凝聚的力量不容忽視,連社會上最進步的中產階級,也加入各個合法或不合法的反抗組織,共同進行為時一天的總罷工。這次行動展現了人民的力量和決心,也觸怒了皮諾契特,結果就公佈了新的管制條例。   如果情況一直不改善,九月十一日事件必然重演。皮諾契特恐嚇道,明顯的暗諷一九七三年的九月十一日,他在經濟混亂中,顛覆薩維多.阿葉德政府。   就拍片而言,新法規對我們有利,畢竟我們不是只想拍一些表面的東西。可是,戒嚴之後,我們周遭的監視會更嚴密,鎮壓會更殘暴,因為宵禁的關係,工作時數也會大幅縮短。反抗組織內部的人衡量過利弊得失,決定計畫照舊。我們仍然在預定日啟程。      ★到皮諾契特身上釘一根長長的驢尾巴   我回到馬德里,預備出發,卻遇到首次的考驗。過去幾週,我一直努力著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也一直沒有和伊莉及三個孩子碰面。當時大家一致認為,我不需要把此行透露給家人,免得臨行時,場面不勝唏噓。起先我們以為,我的家人不知道這件事,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後來我們才發現,並不盡然如此,最起碼,沒有人能代替伊莉,做個最好的後盾。她也是現成理想人選,能夠來往馬德里和巴黎之間,巴黎與羅馬,甚至布宜諾斯艾利斯之間,接運我運出智利的片子。而在必要的時候,她還能設法籌到款項。   我回到馬德里做一些最後準備,孩子們逐漸發現我變了。凱特琳娜在我房間發現新衣服,都不是我慣常穿的,她非常的不安,也非常的好奇,我別無選擇,只有集合孩子,把事情全盤說出。他們聽著,臉上有欣喜也有一絲參與感,彷彿我們又像平常一樣,坐在一起杜撰電影故事,一時間都溶入其中了。後來他們到機場送行,見我一身烏拉圭富人裝扮,才更加領悟,這部電影不僅真實,而且危險。不過他們仍然一致表示支持,還要我代他們玩一個遊戲。   千萬別忘了。他們說,到皮諾契特身上釘一根長長的驢子尾巴。那是我們玩過的遊戲,蒙上眼睛的孩子必須把尾巴釘到紙驢子上。   沒問題,算算預計拍攝的膠卷長度,我答應下來,那條尾巴會有兩萬呎長。   一星期後,我和依蓮娜順利到達聖地牙哥。途中我們特別經過七個歐洲城市,好讓我適應新的身分。我護照上的姓名及資料都是真實的,是一位烏拉圭人所提供,他知道我們需要護照,就提出來做政治奉獻。我們僅只取下他的照片,代以我偽裝後的照片。舉凡我的襯衫上,公事包上,文具用品上,都印有護照主人的姓名,或是名字縮寫。我練習了幾小時後,也能夠非常順暢的簽出他的名字。遺憾的是,我們時間不夠,沒有申請信用卡。這是蠻嚴重的疏忽,以我偽裝的身分而言,動輒掏出現金購買機票,並不是合理的事。   我跟依蓮娜之間衝突不斷,換做真正的夫妻,早就分手了,但是我們卻強裝幸福,像一對不懼衝擊的儷人。我們必須共同構思,捏造屬於兩人的回憶,其中有趣事,有糗事,有各自的嗜好,也有共同的品味。我們把所有資料放入腦中,一一儲存。我們競競業業,絲毫不敢疏忽自己的任務。我當時曾想,即使有人分開訊問我們兩個人,得到的答案大概也是大同小異的。我們杜撰的故事大致如下:我們是導演,任職廣告公司,我的總公司在巴黎,來這兒是拍攝香水促銷廣告,以備明秋歐洲播放。選擇智利做拍攝背景,是因為這裡隨時可見四季不同的氣候,既有熱帶沙灘,又有冰天雪地。依蓮娜穿戴上昂貴的歐洲服飾後,流露出一種自信幹練的風情,跟她在巴黎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那時候她披散著長髮,穿格子襯衫,一臉無邪的表情,活脫脫是個女學生。而我,也終究在一個偶然機會裡,習慣了自己的商賈面貌。有一天,我經過商店櫥窗,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倒影,那時候,巴黎的房子離我老遠,指導員也離我老遠,然而鏡子裡的人,卻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人。真是奇怪,我心裡在想,如果我不是我,一定就是這個人。當時,我身邊除了一本翻爛了的小說,沒有任何東西屬於原本的那個自己。小說是阿利喬.卡本提耳的名著《消失的足音》。過去十五年來,只要出門旅行,我的行李中一定有這本書,唯有如此,我對飛行的恐懼才得稍減。不過這一次,除了飛行的恐懼,我還得進出各國國際機場,不斷承受折磨,希望早些剷除我心中對於假護照的緊張與不安。   第一次通關是在日內瓦。雖然最後一切順利,那次嚴酷的考驗,卻讓我永遠難忘。移民官非常仔細的檢查護照,幾乎到了一頁一頁翻的地步。翻完後,他拿著護照上的照片,比對我的臉,我舉目向他回視,心裡太過緊張,連呼吸都摒住了。第二次經歷這種頭暈目眩、心跳不已的感覺,是飛機降落聖地牙哥機場的時候。經過十二年,我終於又呼吸到安地斯山脈的清新空氣。機場大廈的正面,懸掛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智利在安定、和平中求進步。我看看手錶,還不到一小時,宵禁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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