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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充滿國族喻意的愛情小說談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鄭樹森

愛在瘟疫蔓延時 馬奎斯 4479 2023-02-05
  西方文壇有一個調侃諾貝爾文學獎的笑話,說這個獎是死吻;得主的成就雖得肯定,但必然從此江郎才盡,空戴桂冠。美國小說家史坦貝克一九六二年獲獎時,即揚言不懼此咒,且自信日後定有突破。但到了一九六八年,史坦貝克還是賫志以終。史坦貝克之前的幾位美國小說家(如海明威和福克納)獲獎之後雖有作品問世,但都江河日下,大不如前。   相形之下,哥倫比亞小說家加西亞.馬奎斯一九八二年獲獎後,一九八二年發表電影文學劇本《綁架》,一九八五年完成長篇小說《愛在瘟疫蔓延時》,一九八六又發表報導文學《智利秘密行動》,不但文類多樣,且好評如潮,大概是數十年來打破諾咒的第一人。但也許這要歸功於他一向的寫作態度。在一九八五年的一個訪問,談到盛名之累時,他說:出名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包袱。我的責任是寫作。而我每一次坐下來寫作時,都是戰戰兢兢,顧慮和擔憂的。他又表示,當前最大的困擾倒是健康狀況:現在不論多麼注意飲食和運動,都不管用,身體情況越來越差。年輕的時候,一有靈感,說寫就寫。但年紀越大,靈感越少,不得不加強和依賴技巧;寫作速度也慢了。二十多歲時,每天都替報紙寫一篇新聞稿和一兩篇社論,晚上還要寫自己的小說。但現在一篇十五頁稿紙的短篇小說,竟要耗掉五百張稿紙。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也就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一個半月,加西亞.馬奎斯決定埋頭寫一部長篇小說。由於諾貝爾獎的獎金豐厚,他首先辭退其他撰述工作;但也同時謝絕得獎帶來的各種邀約和應酬,中斷電話聯絡,甚至一度失蹤,隱居起來,天天坐在電腦前<這部電腦也是拜諾獎之賜>,努力了近兩年,終於完成二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愛在瘟疫蔓延時》(西班牙文直譯可作《霍亂時期的愛情》)。這部小說一九八五年年底同時在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十個國家推出,第一版印量就高達一百二十萬冊,成為一九八六年全世界西班牙語文壇的盛事。   這部小說的時間長達六十年。小說開始時,一對青年情侶陰差陽錯,未能結合。半個世紀之後,女方終於成為寡婦,一直獨身的舊情郎出現靈堂,喪禮後立即向老婦人求婚。這段穿越五十多個寒暑的戀情,中間還描繪各式各樣的情愛;難怪拉丁美洲的書評人紛紛稱之為愛情大觀、愛情戰鬥史、愛情教科書。由於小說主線的悲歡離合,再加上筆法的蜿蜒舒展,有論者認為小說令人想起法國名家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然而,這個比較似乎過分強調小說的風情月債,而忽略了暗流洶湧的歷史層面。

  這部小說以十九世紀七○年代為開端,終結於二十世紀三○年代,中段剛好是哥倫比亞歷史上有名的千日戰爭(一八九九年至一九○二年)。哥倫比亞在一八一九年自西班牙統治者手上贏得獨立。一八八六年,部分領土分裂獨立,成為委內瑞拉和厄瓜多爾,所餘即為哥倫比亞共和國。(後來在一九○三年,為了巴拿馬運河的利益,美國成功地支援巴拿馬地區分離建國。)在這段時間,哥倫比亞的既得利益階層分裂為保守黨和自由黨,並各以所能動員的民眾組成武裝隊伍。前者主張中央集權和政教合一,支持者多為莊園主和神職人員。後者倡議聯邦制和政教分離,中堅多為商界和專業人士。南黨雖然名稱迥異,起初也有個別政策的分歧,但隨著派系矛盾的尖銳化,兩黨的衝突演變成赤裸裸的權力鬥爭,與意識形態完全無關。一八九九年千日戰爭爆發時,全國人口不及四百萬,陣亡數字約為十萬。元氣大傷後,保守黨終於獲勝,掌握中央政權。但兩黨實際制控的地區,依舊壁壘分明,勢力範圍近乎世襲。(一九四八年至五○年,黨爭再次激變成武鬥時,約有十一萬人死亡,並因此導致軍人獨裁;兩黨終在一九五八年談和,合力推翻軍政府,組成聯合政府,自中央以迄地方的行政、立法、司法體系,都平均委任,總統則四年互調一次。一九四八至五○年之戰亂及後來的軍事獨裁,都曾是加西亞.馬奎斯小說的背景。)

  《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歷史背景正是千日戰爭前後的三十年。一反《百年孤寂》的直接描繪戰爭場面,這部小說的筆鋒則轉向整個時代的社會風貌。歷史雖然沒有正面出現,卻涓涓滴滴流入情節的罅縫,籠罩著六十年的變遷。另一真實背景則是霍亂的流行。霍亂可說是十九世紀的瘟疫,先後四次蔓延歐洲;在拉丁美洲的落後地區,一旦爆發,更是死人無數。哥倫比亞黨爭日劇的時候也正是霍亂的蔓延期。   在小說裡,女主角的丈夫是位留學巴黎的醫師,因為父親(也是醫生)死於霍亂,留法時專攻傳染病學,成為Adrien Proust(史上確有其人,即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之父)醫師的學生。回到哥倫比亞之後,致力於撲滅霍亂,救人無數。女主角這位醫師丈夫的德行和科學知識,無疑使他成為正面人物。但正如不少留學巴黎的拉丁美洲知識分子,這位醫生的文化意識絕對是法國的(當年不少拉丁美洲作家長居巴黎,甚至改以法文創作)。他的藏書來自歐洲,特別留意法國的文學風尚;家具雖是英國貨,磁器還是法國的;甚至他那隻會說自由黨萬歲的鸚鵡,也能用法語和拉丁文學舌。這位醫生無疑是進步人物;但在國族文化本位上,也同時是依賴和寄生的代表。

  至於女主角的舊情人,雖然可說是放蕩不羈,但他半個世紀的等待,是一種堅忍不拔;其間無數的雲雨春風,也是一種旺盛的生命力。然而,這個出生貧困、未曾留歐的鄉土子弟,在醫師有生之年,除了苦候,也就別無長策。這並不是他的懦弱無能,而是歷史的必然,因為他代表的,既是拉丁美洲的劣勢,也弔詭地是拉丁美洲的強韌。而出身小資產階層的女主角,先是嫁給留學巴黎的醫生,最後又驚世駭俗,重投舊情人的懷抱,也可作同樣的詮釋。小說終結時,兩人在名為新忠誠的船上重拾舊歡。這個船名明顯地強調二人的新關係;但更重要的是,這是第一艘本地自製的輪船。這個細節,配合耄耋之年的再生,使得小說結局樂觀之餘,也無可避免地透露出某種主觀願望。美國社會文化學派評論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嘗說,不少第三世界的小說,在視境與設計方面,往往於無意有意之間,折射出整個國家民族的特殊歷史情況。這一類型的呈現,可以通稱為國族的喻意(national allegory);他認為魯迅的《狂人日記》及《阿Q正傳》都可歸入這個範疇。(參看Third︱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Social Text 15,1986)。從這個角度來看,《愛在瘟疫蔓延時》無疑也是一部國族喻意的小說。

  加西亞.馬奎斯的成名作《百年孤寂》充滿超越日常經驗的情節,但顯然也是一部國族的喻意。另一部名作《家長的沒落》裡,大獨裁者當權二百年,則將喻意擴展至整個拉丁美洲。然而,《愛在瘟疫蔓延時》與這兩部名作極為不同,因為這部新作大膽地擯棄作者揚名國際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向傳統的現實主義回歸。但這部小說的情節鋪陳,並不保守;六十年的轉折,自女主角丈夫的去世開始、抽絲剝繭,娓娓倒敘,時空交錯,事件並置。但正因敘事結構的經營,小說的趣味性也相應提高。這部小說的新嘗試,對一位名滿天下的作家來說,想來定必是臨淵履薄的心情。不過,魔幻現實主義在拉丁美洲小說的成長,已有三、四十年歷史,一般讀者極為熟悉,也確實不得不推陳出新,機杼別出。這在一九八一年《預知死亡紀事》,已見端倪。

  但在一九八一年,加西亞.馬奎斯對拉丁美洲的歷史發展是相當悲觀的。那一年他與哥倫比亞作家阿普萊約.門多薩的長談裡,就說:拉丁美洲的歷史也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勞的奮鬥的總結,是一幕幕事先注定要被人遺忘的戲劇的總和。至今,在我們中間,還有著健忘症。只要事過境遷,誰也不會清楚地記得香蕉工人橫遭屠殺的慘案,誰也不會再想起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這位上校在《百年孤寂》裡,曾三十二次武裝起義,但慘遭擊敗。然而,即使這位上校起義成功,加西亞.馬奎斯也是悲觀的。在《百年孤寂》裡,小說家讓一位即將處死的人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說:我擔心的是,你這麼痛恨軍人,這麼起勁地跟他們打仗,又這麼一心一意地想仿效他們,到頭來你自己會變得跟他們一模一樣。照這樣下去,你會變成我國歷史上最暴虐、最殘忍的獨裁者。在這個談話錄,加西亞.馬奎斯又說,布恩地亞家族百年孤寂的原因,是不懂愛情,不通人道,而孤寂的反義是團結。(這個訪談錄,一九八二年以<番石榴飄香>為題在西班牙及哥倫比亞同時出版單行本,以上引文為林一安中譯)。相形之下,《愛在瘟疫蔓延時》就相當樂觀。女主角和醫師丈夫漫長的婚姻,是典型的拉丁美洲的夫妻關係。她沒有個人生命,也沒有個人世界。她的快樂完全是丈夫的恩賜。他倆盡力和睦相處,最後也幾乎是幸福和相愛的。然而,真正的愛情和自主,還得等到丈夫去世後才能實現。也許有人會說,這部小說為了謳歌愛情及其象徵意義,情節安排幾已匪夷所思,無法置信;雖然不是魔幻現實主義,但還是有點乖離現實。

  誇張現實和逃避現實向來是大眾文化的特色。拉丁美洲的情歌,更是熱情奔放、浪漫異常的大眾文化。加西亞.馬奎斯對這個文化現象,向來都非常關注。他自己甚至多次試寫情歌,但都不成功。一九八五年古巴的《意見》雜誌訪問他時,小說家表示,拉丁美洲的流行情歌手荷西.荷西和路易士.羅德里格斯,都是我們時代的西班牙語大詩人。這個離經叛道的說法,使得古巴的革命音樂陣營,驚惶不知所措。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大將阿多諾避居美國時,曾貶斥源起民間的爵士音樂,視為另一種文化工業,與工廠的流水線生產並無二致。後來不少新馬克思主義評論家沿襲此說,指責大眾文化為麻醉群眾心靈的文化工業包裝品。大眾文化先天性的不斷自我重複,斲斷其原創性,是消費的而不是反思的。然而,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某些大眾文化商品的流行,也弔詭而辯證地反射出一些卑微的企盼、遙遠的期望。在不少拉丁美洲國家的貧窮困頓中,情歌的浪漫、鄉土、原始衝動,又不同於北美地區精心包裝推銷的文化商品,並不單純是市場的消費行為,也是現實環境的反彈、心理的抒發和補償。從這個角度來看,《愛在瘟疫蔓延時》吸收通俗愛情文化的素材(最後甚至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其敘事結構的營造及三角關係的喻意性,加上舒緩輕巧的筆法,顯然祇是借用通俗文化的軀貌,另行提昇和轉化。

  晚近歐美精緻文化的發展中,向通俗文化借襲,早已自成一格。建築家羅拔.梵圖理(Robert Venturi)的宣言向拉斯維加斯學習,音樂家菲力普.格利斯(Philip Glass)的古典與流行之結合,都是比較顯著的例子。有些論者認為這是所謂後現代主義的特色。在後現代主義的論辯成為文化時尚的今天,《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新嘗試,也許會引起這方面的聯想。但是,迥異於西方現代主義及後現代主義,加西亞.馬奎斯的小說向來都雅俗共賞,又不炫於技巧和自我迷戀。即使他的魔幻現實主義,也始終緊扣拉丁美洲的社會歷史;就像他曾經說過的:我所有的作品的每一行,都起源於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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