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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城的護城河

舞姬 川端康成 10345 2023-02-05
  十一月中旬,東京的日暮時分在四點半左右。   計程車發出惱人的聲音停住時,後面冒出陣陣黑煙。   車後放著一袋木炭和一袋柴薪,另外還吊著一具變了形的舊鐵桶。後面的汽車在鳴笛,波子回頭望了一下,說了聲:   可怕,好可怕!   她縮著肩膀,往竹原的身旁靠近。   然後把手擧到胸前,似乎想把整個臉遮住。   竹原看到波子手指微顫,感到頗爲吃驚。   什麼?害怕什麽?   會被發現的,也許會被人發現。   啊   竹原看著波子。   由日比谷公園後面進入皇城前的廣場,須經過一處平時就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現在又正値下班的巔峯時間,所以兩人的座車後堵塞著兩三輛汽車,左右兩旁不斷地有汽車奔馳而過。

  堵塞在後面的車子倒車時,車燈射入他們兩人的車內。波子胸前的寶石顯得閃閃發光。   波子穿著黑色套裝,左胸前別了一只胸針。細長葡萄形的胸針上,蔓藤是白金,葉片是墨綠色玉,其中點綴著幾顆象徵葡萄的鑽石。   她戴著項鏈,還搭配一副珍珠耳環。   但是,珍珠耳環只在頭髮後面若隱若現。而珍珠項鏈也因爲白色罩衫上蕾絲邊的點綴而不太顯眼。蕾絲邊看似白色,但也許是珍珠色。   蕾絲一直綴到胸前,質地柔軟,更增添了靑春的氣息。   領子也同樣綴著蕾絲,且微微豎起,從耳下方開始打摺,向前推進形成圓形,使細細的脖子似乎搖曳在溫柔的波浪中。   微明中,波子胸前的寶石也在閃爍著,似乎要向竹原傾訴些什麽。

  會被發現?在這種地方會被誰發現?   矢木還有高男高男是他兒子,正代替他監視我呢。   妳先生不是在京都嗎?   不知道,他隨時都可能回來的。波子搖搖頭。都怪你讓我坐這種車,你一向都是如此。   這時,汽車又帶著惱人的聲音啟動了。   啊!開動了。   波子喃喃自語地說。   交通警察也看到了一輛車正在十字路口中央冒著黑煙,但並沒有過來干涉,可見那輛車只停了一會兒。   波子左手按住臉頰,彷彿餘悸猶存。   妳怨我讓妳坐這種車。竹原說,那是因爲妳慌慌張張地推開人羣,由公會堂跑出來的緣故!   是嗎?我倒沒發覺,也許是那樣吧!波子低下頭去,今天出門時,突然想起要戴兩枚戒指。

  戒指?   是的,因爲這是矢木的財產如果遇到矢木,他看到自己不在家時寶石不曾丢失,他會很高興的。   波子在說話時,車子又發出惱人的聲音停住了。   這次司機下車走過去。   竹原看著波子的戒指道:   原來妳戴寶石戒指,是提防遇見矢木呀!   這,不太淸楚,只是突然想起。   眞沒想到。   波子似乎沒聽到竹原在說話。   眞討厭。這部車出毛病了,眞討厭!   煙冒得很厲害。竹原也回頭看看後窗。好像在打開汽缸蓋點火呢。該死的車!不能下車走走嗎?   先下去吧。   竹原打開緊閉的車門。   這是在通往皇城前廣場的護城河上。   竹原走向司機,回頭看看波子。

  急著回家嗎?   不,還好。   司機拿著一根長鐵棒插入汽缸內使勁攪動,大槪是想將車子發動起來。   波子像避開他人眼光似地往下看著護城河的流水,看見竹原走近,她說:   今晚家裏大槪只剩品子一人。每當我回家晚了。那孩子總是淚眼汪汪地問我怎麼了,上哪裏去了。但她只是擔心,不像高男會監視我。   原來如此。不過剛剛提到的寶石倒使我頗爲訝異。寶石本來就是妳的,家中的生活不也一直都靠妳的力量在支撐嗎?   話是如此,但也談不上什麼力量。   眞想不到。竹原望著波子無精打采的神情,我實在無法理解妳先生的想法。   那是矢木家的一貫作風,早已成習慣了,自從結婚以後就一直沒改過。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波子繼續說道:   也許結婚前就已如此了,從我婆婆那輩起矢木的父親英年早逝,由他母親一手扶養長大、入學。   但現在情形不一樣了。戰前,靠妳的陪嫁就可以過上舒服日子,但現在已不能那樣了。矢木應該很明白的。   我也明白。但是,人總是肩負著各自的悲哀。矢木就是這樣說的。悲哀的份量過重,在其他的方面就會知而不解或無可奈何。我也這麼認爲。   無聊。矢木的悲哀,我不知是什麼   日本的戰敗毀滅了矢木心中的憧憬,他自己就是舊日本的亡靈。   哼!這個亡靈又怎可對妳養家糊口的辛勞視若無睹呢?   倒也不至於視若無睹。戰後物資匱乏,矢木惶然無措,所以才會監視我。爲了一點點錢也要斤斤計較,我甚至害怕他有一天眞的什麼也沒有時,會想自殺呢?

  竹原聽了不禁打了一下寒噤。   所以才戴兩枚戒指出來?矢木雖還不至於是亡靈,但妳倒是被亡靈纏身了。只是高男看到他父親卑怯的態度會怎麼想呢?他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吧!   是的,他似乎也爲此苦惱。關於這一點,他倒是同情我。看到我在工作,也說要休學來幫忙。那孩子一向將他父親當作學者般敬重,眞不敢想像一旦他不信任他父親時,會變成什麼樣子?只是在這時候講這種話未免   沒關係,我會洗耳恭聽。但是看到妳剛才那麼畏懼矢木的樣子,眞不忍心。   對不起,不過現在已經不要緊了。我的恐懼症常常會發作,像癲癇、歇斯底里之類   眞的嗎?竹原懷疑地說。   眞的。一堵車我就受不了。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波子擡起頭來,好美的晚霞啊!

  彩霞的瑰麗似乎渲染了珍珠項鏈。   接連兩三天上午都是陽光普照,到了午後天空便出現幾片薄雲。   日暮西下時,那幾片薄薄的雲便與夕陽餘暉溶在一起,霧靄朦矓的彩霞因薄雲的瀰漫更散發出迷人的色彩。   夕陽如煙霧般地垂灑下來,此時依然殘存幾絲白天暖暖的餘溫,偶爾幾道秋夜的冷鋒拂嘯而過,令人感到夕陽似胭脂般的雅致。   一片胭脂般的天空,有幾片濃濃的殷紅彩雲,也有幾抹淡淡的粉彩,其中也點綴著幾層淡紫以及淺藍的雲朵,再加一些其他顏色,全部都融入夕陽中,眼看著彩霞披垂而下,色彩很快地交換,漸而淡淡消失。   最後,在皇城林木的樹梢上只剩下一道藍色的天空,就像一根飄帶。   淸澄的碧空不爲夕陽所渲染,在黑沈的森林與艷紅的晚霞間,畫出一條鮮明的界限,一道細長的藍天顯得深遠、靜寂而澄亮,似乎有說不盡的思愁。

  好美的晚霞!   竹原也嘆道,他重複了波子的話。   竹原僅是仿效波子,認爲晚霞單單美麗而已。   波子依然望著天空。   到了冬天,晚霞就慢慢多起來了。這晚霞最易令人想起兒時的情景,你說是嗎?   是啊   冬天雖然寒冷,我卻常在門口看晚霞,有時家裏人罵說:這樣要感冒的呀!啊,我有時會想:自己愛凝視晚霞,大槪是受了矢木的影響吧。其實我從小便喜歡看了。波子轉向竹原,很奇怪,剛剛走進日比谷公會堂時看到四、五棵銀杏樹,在公園的出口似乎也有四、五棵銀杏,這些樹看起來都差不多,黃葉的凋零卻不相同,有的落下很多葉子,有的只落一點點。看來,連樹木也都各有其命運   竹原沈默不語。   正當想著銀杏樹的命運時,車子突然嘎嘎地停住,波子嚇了一跳而害怕起來,她望了望汽車。看來還沒修好呢,可是在這裏站著等也太顯眼,我們到對面去吧!

  竹原辭退掉司機,正在付錢時回頭看,波子已經橫越馬路而過。背影仿若年輕少女。   護城河盡頭的正對面,有棟麥克阿瑟的司令總部,原以爲屋頂仍懸掛著美國國旗與聯合國總旗,沒想到已經沒看到了,大槪正是降旗的時候吧。   在司令總部的東方上空已無晚霞,薄雲正在高遠的天際散開。   竹原知道波子的感情很脆弱,但看她那輕快的背影,剛才所說的恐懼症發作想必也已消失了吧!   竹原也跟著橫越而過。   在川流不息的車道上輕盈地穿過,眞不愧是舞者的步履。他輕輕地說道。   是嘛,不是開玩笑吧!波子猶豫了一下,我也要開個玩笑。   對我!   波子頷首低頭。   司令部白色的牆壁以及窗內的燈倒映在正對面的護城河裏。

  建築物的白影漸漸淡逝,水面只剩燈影搖曳。   竹原,你幸福嗎?   波子輕輕地問道。   竹原轉過身來沈默不語,這倒使波子紅了臉。   現在不再這樣問我了?以前你不知道問過多少次了。   是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已經二十年沒問了,這次是我來問了。   這就是對我開的玩笑!竹原笑道,現在即使不問也是知道的。   難道以前就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故意問問罷了。難道妳會問一個幸福的人你幸福嗎?   竹原邊說邊向皇城走去。   我覺得妳的婚姻是錯誤的,所以不論是婚前或婚後都會問一下。   波子點點頭。   那是多久以前了?西班牙女舞蹈家來時,大槪是妳婚後第五年吧!在日比谷公會堂偶然相遇,那時妳坐在二樓前排的貴賓席上,妳的芭蕾舞同事和妳先生也在場。我的位置則在後面,原有意要隱藏起來,但還是被妳看到了,妳毫無顧忌地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一直不動,我怕被妳先生或朋友發現了不好,要妳坐回原座,妳卻要求坐在我身邊,並說妳會老老實實地安靜坐著。直到終場共兩個小時,妳始終坐著沒動。   是的。   我可感到很吃驚。矢木也發現了,還不時地回頭看,妳卻也不避諱。那時我眞感到迷惑。   波子放慢腳步,忽然站住了。   皇城前廣場的入口處有一吿示牌,竹原看到上面寫著:本公園是屬於大家的,敬請保持公園的淸潔。   這裏也算是公園?這能稱得上公園嗎?   竹原看了厚生省(一)國立公園部的吿示牌後說。   波子遙望廣場的遠處。   戰時,我家的高男及品子還是小小年紀的初中生和女學生,常從學校來這裏搬土、除草。每次說去宮城,矢木就用冷水幫小孩們洗淨身體。   那時的矢木是這樣的吧!但那時的宮城,現在都不叫宮城,大多稱爲皇城。   皇城上空的晚霞多已變得淡薄,灰濛濛一片,倒是東方的天空還殘留著白天的餘光。   但在皇城森林盡頭那抹淡淡的碧空還未消逝,僅是漸漸加深變暗。   森林中有三、四棵高細的松樹挺立空中,在晚霞的餘暉裏,只看到一棵棵剪影般的松影。   波子邊走邊說:   天黑得眞快。走出日比谷公園時,議事堂的塔還被染得一片桃紅呢。   那國會議事堂已籠罩在暮色中,頂上的紅燈閃閃爍爍。   右邊的空軍司令部及總司令部的屋頂上,也同樣地明滅著紅色燈火。   總司令部窗前的燈光透過護城河堤的松枝閃爍著,在窗外的松樹下,幾對幽會中的人影也隱約可見。   波子躊躇似地停住腳步,竹原也看到了幽冷的情侶的身影。   這裏太靜了,我們繞道而行吧!   波子說。兩人遂折回而行。   看到幽會的人影,兩人發現自己也不自覺地正以幽會的形式走在一起。   雖是竹原送波子到東京車站時汽車發生故障才下車步行的,但早先是波子打電話邀竹原去日比谷公會堂聽音樂會,所以無疑地從一開始就算是幽會了。   然而,兩人都已四十出頭。   談往事,自然地就會談成愛情;商議波子的事情,也會聽成一種愛的傾訴。這段歲月在兩人之間流逝,旣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也在兩人間形成一道無形的鴻溝。   你剛剛說的迷惑是什麼?   波子拉回方才的話題。   啊,那時嘛那時我還年輕,不曉得妳在打什麼主意,認爲妳不理會矢木而坐在我旁邊,實在是大膽的行爲。而妳怎麼敢那麼做呢?事後想想,妳的感情表達本來就比較直接,有時會做出驚人之擧,我這麼想沒錯吧!   剛才妳說發作,但剛才和當時如果都以發作來說,兩者行爲則大大不同。當時妳先生正在旁邊,妳卻置若罔聞。現在妳先生人在京都,妳卻那麼怕竹原說,當年妳要是悄悄地跑出公會堂,我倆一起私奔就好了。那時我尙未結婚。   可是我已經有孩子了。   但更主要的原因也許是我當初過分拘泥於妳的幸福了。那時我還年輕,總以爲女人一旦結婚,就只能從她的婚姻生活中去尋求幸福   現在仍是如此嘛。   旣是如此,又並非如此。竹原輕聲而堅決地說,那時妳之所以能離開矢木來坐到我身邊,大槪也是因爲妳的婚姻幸福且平和吧。妳對矢木信賴而放心,所以覺得自己這樣放任感情是會得到諒解的。不是嗎?我當時是這樣想的。妳看到我時,忽然牽引懷念之情,但也僅此而已,因此,即使坐在我身邊也不覺得對矢木有所愧疚。儘管如此,妳坐著不動倒是很令人奇怪的。妳一語不發,令我不敢正視,也不敢斜視。那時可眞令我迷惑。   波子默不作聲。   矢木的表現也令我不解。如此通情達理、溫文儒雅的美男子,誰看了都難以想像當他妻子會有什麼不幸。如果說不幸,大槪會聯想到是妻子不好的緣故。現在不也如此!是前年還是大前年,我租用妳家廂房的時候,有一次聽說妳家沒錢繳電費,我把我的薪水袋拿給妳,妳流著眼淚說我怎麼原封不動地把薪水全給妳還說自從結婚以後,妳從未看過妳先生拿出薪水來我聽了大爲驚訝,但即使在那時,我首先想到的仍是:大槪因爲妳過去的作法不對,所以矢木才會這樣的,可見矢木給人的印象是如何高尙了。況且當年你們兩人走在路上又是那麼受人矚目;儘管我認爲你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我之所以問妳是不是幸福,那是因爲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妳不作答,我認爲是理所當然的。   你不也沒有作答?   我?   是啊,剛才的問題還沒回答。   我們平凡得很。   平凡的婚姻!有嗎?騙人!每個婚姻都是不平凡的。   我跟矢木不一樣,我只是個平凡的人   竹原想帶開話題地說道。   不對!我看我那些同學們的婚姻,大抵都是這樣。並不是因爲某人非凡,婚姻也就非凡。即便是平常人,兩人一旦結合,其婚姻也會顯得不平凡了。   高見。   你什麼時候起學會開口高見閉口高見的!就像上了年紀的人顧左右而言他一樣,眞討厭。波子輕輕地揚起眉頭,偸窺似地瞧了瞧竹原的臉,然後自己主動轉換了話題!   每次都是光讓你聽我一個人說。   儘管波子熱切地追問,但仍無法探出竹原的家務事。那輛車仍停在那裏冒煙呢。   波子笑道。   月亮浮現在日比谷公園上空。大槪是初三或初四的月亮吧,一彎弦月不偏不倚、筆直地插在雲層間。   兩人走上護城河堤。   望著水中燈影停住腳步。   司令部窗门的燈火由正面透過來,反映在河面,長長的燈影於水中任意搖擺。右岸並列的柳樹,以及左側小石崖和松樹也都在燈影旁邊形成一道暗影。   今年的中秋圓月大槪是在九月二十五、六日左右吧!波子說,報紙曾登了一張這裏的照片。照片裏是一輪滿月高掛在司令部上空還有這道燈影由那排窗口投射出來的燈火映於水面上,形成一道燈影,看起來就像圓月的倒影。   從報紙上的照片能看得這樣眞切嗎?   是的,雖然只像是風景明信片上的照片,卻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連這像城牆般的石崖和松樹也照進去了,所以可能是從柳樹間照出來的吧!   竹原感到一股秋夜寒意,像是催促波子似地,邊走邊低聲說:   妳也對妳的孩子講這些話嗎?那會使小孩的感情脆弱的。   脆弱?我就那麼脆弱嗎?   品子在舞臺上的表現雖然可圈可點、十分堅强,但以後像妳那樣可就麻煩了。過了護城河,往左拐去。一羣巡警由日比谷那邊走來,看得見他們皮帶金屬扣的閃光。   波子避到一旁,靠向竹原,好像要抓住他的手似地。   因此我希望你能幫助和保護品子。   比起品子來,妳更   我以往不是經常得到你的幫助嗎?我在日本橋有了自己的排練場,也是因你的幫助再說,今天你能保護品子,也就等於在保護我了。   波子避開巡警,信步走向柳岸。   垂柳的葉片,幾乎尙未凋落。   然而,電車鐵軌兩側種有篠懸木,靠近這一方的篠懸木雖然也有黃葉,但另一方的篠懸木葉皆已落盡,變成一棵棵禿樹。也許因爲這一方的樹木形成了公園的樹林吧,仔細觀察一下,葉將落盡的樹林中,還混雜著葉子依然靑綠的樹木。   竹原想起了波子剛才所說的話:連樹木也都各有其命運   要不是因爲戰爭,品子現在也許正就讀於英國或法國的芭蕾舞校呢,或許我也會跟去哩。波子說。   那孩子重要的學習年華就這麼白白度過,再也無法追回了。   品子還年輕,現在再不過,妳也考慮過自己要如何逃脫吧!   逃脫   逃脫婚姻的枷鎖離開矢木,到國外去   啊,這個!我一心一意只爲品子著想,爲了她,才有生存的勇氣現在仍是如此   把孩子當作自己的精神寄託是一般母親的逃脫方法。   是嗎?可是我的情形更嚴重,簡直是瘋狂了。因爲讓品子成爲芭蕾舞蹈家,是我未完成的夢想品子就是我。我們有時甚至分不淸,是我在爲品子犧牲,還是品子爲我犧牲。對我們兩人而言都是一樣。想到這些,就覺得自己的能力有限,難辦呀。   波子不由得低下頭去。   哎呀!有鲤魚!白色的鲤魚!   波子凝望著護城河大叫道。她撥開垂落於臉上、肩上的柳枝。   到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護城河也轉了個彎。   在河流的轉角處有一條白色鲤魚在水中央停留著,旣不下沈,也不上浮。因爲是轉彎處,所以積了些垃圾,但還是可以看得見淺淺的水底。水上還飄著落葉,其中有些是篠懸木葉,跟鲤魚一樣都停留在水中不動。被波子撥落的柳葉飛散於水面,水面上積了一層淡淡的黃。   藉由司令部窗口透出的光線,竹原也看了一下鲤魚,馬上又後退幾步,直盯著波子的背影瞧。   波子穿著一條黑裙,裙擺處收得細細窄窄,勾勒出腰部到腳的線條。   年輕時候,竹原也曾在波子跳舞時看過她的這種曲線,心中感到怦然。她那屬於女性的曲線,至今依舊未變。   但是,竹原卻無法忍受波子在黑夜裏望著河裏游魚的背影。   波子,那種東西妳要看到什麼時候?竹原大聲斥呼,別看了,這種東西不値得妳如此注目。   爲什麽?   波子回過身來,由柳樹下走回人行道上。   那麼小的一條魚,誰也不會去注意,妳卻對牠如此   即使不會有人發現,沒人知道,這條魚還是照舊在這裏。   妳就是這樣的人,會去發現這麼孤零零的一條魚   然而,護城河這麽大,這魚卻偏偏選中這人來人往的拐角處一動不動地呆著,不令人感到奇怪嗎?來往行人都不在意,事後跟別人提起這裏的這條魚,想必也沒人會相信吧!   那是因爲注意到這魚的人反倒有點不正常呢。也許這魚是希望妳能看到牠,所以才游來的吧。這也是孤獨之身的同病相憐之情呀丨,   原來如此。那麼你沒看到在魚的對面,河正中央立了一張吿示牌,上面寫著:愛護魚兒。   呵,那好,沒有寫著愛護波子嗎?   竹原笑道,尋找吿示牌似地望著護城河面。   波子也笑道:   在那邊呢。你連吿示牌都看不見嗎?   一輛美國軍用巴士開到他倆旁邊,上面坐滿了一羣美國人,有男有女。   人行道旁本來也停有一排美國新型汽車,現在都一輛接一輛地開走了。   在這種地方看一條可憐的魚,妳也眞是的!竹原又開口說話,妳的這種個性也應該改改了。   是啊,爲了品子   也爲妳自己。   波子沈默一會後,鎭靜地回答:   雖不全是爲了品子,但我已決定要賣掉那間廂房。因爲那廂房原先是你租住的,所以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   是這樣的呀!那我就買下吧。這樣,將來萬一妳想賣掉正房的時候,可能會好辦些。   這!你是不是剛剛才忽然產生這念頭的?   很抱歉。竹原道歉說,我說得太早了。   不,你說得沒錯,反正正房遲早都要賣的。   那時候,購買正房的人一定會在意廂房住的是誰。而且在廂房說話,聲音會傳遍整間房子,所以到時正房也許就不易脫手。如果我買下了,要賣正房時也就可以一起讓出了。   嗯   不過,如果要賣廂房,倒不如把四谷見附(二)那塊廢墟賣掉。那裹大槪已是雜草蔓生,只留下殘垣斷壁了吧!   是呀,然而那地方原是想爲品子蓋棟舞蹈硏究所的,將來   竹原本想勸她斷了這念頭,但想想又改口說:   不一定非要在那裏蓋嘛,要蓋時還可找到更理想的場所。   沒錯,但那塊地方有我和品子的舞蹈之夢。當我還年輕,品子還很小時,我們就把舞蹈的希望寄託在那裏。我常在那裏產生對舞蹈的種種憧憬,所以我絕不會將那塊地賣掉的!   喔!那麼,就不要將廂房分開賣了,不如索性將北鐮倉的宅基一起賣掉,再到四谷見附蓋座連硏究所在一起的宅邸,你認爲如何我看這是可以做到的。我的事業若依現在的趨勢發展,是能幫妳一點忙的。   我先生一定不答應。   不過,那要看妳的決心了。如此猶豫不決,硏究所也不容易蓋成的。我認爲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坐吃山空,日後更是困難。據說目前有許多人因爲找不到好的排練場而苦惱,所以現在若蓋棟稍具規模的硏究所,別的舞蹈家也可以使用,這對品子而言,不正好有所助益!   他不會答應的。波子有氣無力地說,即使如此對矢木說,他也只會照例嗯一聲,然後便作沈思狀了。從前我認爲他眞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總是煞有介事地作出愼思的樣子,其實這時就是在玩弄心計了。   眞的嗎?   我想是的。   竹原轉向波子。波子迎視他的目光。   不過,我也覺得你很奇怪。無論我跟你商量什麼,你總是毫不遲疑地當下判斷。   是嗎?也許是因爲我對妳不玩弄心計,因爲我只是個凡夫俗子吧。   波子的視線仍不從竹原的臉上移開。   那麽,你買下我家那間廂房後打算怎麽利用?   怎麼利用,我還沒考慮好呢。竹原打趣似地說,我幾乎是被矢木婉轉地趕出廂房的。如果我把它買下,就住進去,作爲對矢木的報復。只可惜矢木大槪不願賣給我。   這就要看矢木怎麽想,也許他精打細算之後,出人意料地賣了也說不定。   我看矢木從來不精打細箄。精打細算倒一直是妳的任務吧。   是嗎?   不過,或許妳說得沒錯,矢木大槪會覺得賣給我也行,因爲他是個連夢中都不會流露出嫉妒樣子的紳士如果他不願賣給我,會被別人看作是在吃醋,這可是他不願意的事情。可是,你倆之間到底有沒有嫉妒存在呢?像你們這樣絲毫不流露嫉妒的情感,在旁觀者看來是很可怕的,會讓人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   波子雖然悶不出聲,但心中湧起陣陣寒意。   我說要買你家的廂房,並非有什麼深遠的企圖,只不過認爲自己經常出現在那廂房,讓矢木覺得礙眼,倒是件有趣的事。我是想掀開矢木那張君子面具看看然而,我雖不怕矢木嫉妒,卻怕會苦了妳。我若再次處在你倆的身旁,心情想必是難以平靜的。   不論你身在何處,我也同樣地苦呀。   爲我而苦!   爲你,也爲別的事情而苦。好比剛才說的賣房子蓋棟舞蹈硏究所,這對我女兒固然是件好事,但對高男來說又怎樣呢?高男是個模仿性强的孩子,越來越像他父親,因爲我一心只爲品子的前途著想。   是啊,這可大意不得。   再加上沼田經理有意離間我們四人。甚至我和品子之間也把我們分得遠遠地,想把我當作玩具耍,把品子當成食物吃。   在岸邊柳樹旁也插了一張吿示牌寫著:愛護魚兒。   在司令部正前方,由於窗口透出强烈的燈光,所以站在這裏,也可以從護城河裏淸楚看到對岸的松影和這裏的柳影。   窗前的燈光矇矇矓矓地一直照到對岸石崖的一角。在石崖上有對情侶,可以看到男人抽煙的火光。   我怕。矢木會不會坐在剛才經過的那輛車上?   波子又不自主地顫動著肩膀。   ◎附註:   (一)相當國內的衛生署。   (二)地名,位於東京市新宿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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