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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六歲的日記作者云:括弧中的句子是二十七歲加上去的。

伊豆的舞孃 川端康成 12391 2023-02-05
    五月四日   從學校回家時已經五點半了。家中大門因拒絕客人來訪而緊閉著。因為只有祖父一個人在家睡覺,有人來會不方便。(祖父已雙目失明。)   我回來了。叫了一聲,但卻沒有回應,只襲來一片靜寂。我感到孤單與悲哀。走到離祖父床邊五、六尺的地方。   我回來了。   再靠近三尺,以清晰的口吻說:   我現在回來了。   又離他耳朵五寸的地方。   我現在回來囉!   哦,是嗎?早上到現在都沒人幫忙我小便,好難過地等著。剛剛又想翻身翻到西邊也翻不過來,幫我翻到西邊吧!   忍耐一下,把身體放下。   啊,這樣就好了。給我蓋好被。   還不舒服嗎?再來一遍!好嗎?   那。

  啊,還是不行,再重來一次吧!   啊,舒服多了,做得好,茶泡好了嗎?待會兒幫我小便吧!   別急嘛,哪裡一下子能做好那麼多。   唔,我知道啊,但不事先講好怕你跑掉。   過了一會。   傻孫子!豐正傻孫子!喂!那聲音好像從死人口中所發出無力的呼喚。   幫我小便啦,幫我小便啦!   在病床一動也不動,又頻頻呻吟,害我心都慌了。   要怎麼弄啊?   拿尿瓶來,把阿公的小雞雞放進去。   沒辦法,把前面打開來,好討厭哦,不過還是照他吩咐的做。   有沒有進去,好了嗎?我要放出來了哦。沒有問題哦!奇怪,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感覺嗎?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原來小便會痛。夾雜著痛苦的呻吟,尿瓶中響著如谷川的清水聲。

  啊,好痛。一邊聽著那令人不忍心的聲音,我眼眶濕熱起來。   茶一泡好就拿給他喝,是粗茶。小心翼翼地照顧他喝茶。祖父凹陷的面頰,一頭快掉光的白髮,皮包骨的手在發抖。咕嚕咕嚕,每喝一口,枯瘦的喉節就動一下,喝了三杯。   啊,真好喝、真好喝。舔了舔舌頭。   這樣,我就養了些神了。你知道嗎?家裡人買了好茶給我,但說喝多了對身體有害,所以喝粗茶。   過了一會兒,   給公公妹妹的信寄了嗎?   我早上寄去了。   哦,是嗎?   難道祖父已經感覺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了嗎?是不是有不吉祥的預兆?(他從來沒有寫信給姑婆,真的會有不幸降臨嗎?我很害怕。)我一直注視著祖父的那張青白的臉,直到眼睛都模糊了。

  我在讀書的時候,感覺到外面好像有人來了。   美代嫂嗎?   是的。   怎麼了?   突然感到很大的不安,我從桌邊轉過來。(當時我在房間中擺著大桌子。還有,那位美代嫂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農婦。每天早晚從自己的家通勤到這裡,做些煮飯及其他一些家事。)   今天去托廟公說:老人家年紀75歲,因如此理由倒在床上三十天了,很會吃,卻都沒有排泄,請幫我問問神明。(說年紀嘛也是一大把年紀了,應該不會突然有什麼長短吧?是年老病吧!)我就這樣告訴他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歎一大口氣。美代嫂繼續說:   (胃口很好卻沒有排泄,會不會肚裡的怪物吃掉了那些東西?)我這麼說。(比以前更會吃、喉嚨比以前吞食吞得快。)雖然沒有這麼說:(這怪物喜歡喝酒。)問到要怎麼樣才好呢。他說:(將妙見神明的神像掛在房裡,房中瀰漫著燒香祈福的香煙。)說是怪物纏身也言過其實,老人家只是搞不清楚時間,並沒有什麼其他不一樣的地方。雖是如此,原本連一片小小的柴魚都嚥不下,現在卻能一口氣吞下壽司和飯糰,啊!看他咕嚕咕嚕地大口吞下那些東西真是受不了。稻荷那位尼姑,以前也是這樣狼吞虎嚥地吃東西。而且,他以前不是很會喝酒嗎?今天的卜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   開始就想說那是迷信卻沒有勇氣。我因為那未知的不安而感到恐懼迷惘。   我又說,回到家裡以後,又帶到五日市(村名)給人看,(廟公問:有沒有說快要死了呢?)沒有啦,沒那麼快,只是老病,是災難啦,三十天都沒有大便了,所以呢,我告訴他,已經帶去給人看一次了。   然後,馬上就燒香,給那個怪物講:(自古以來,這個正正派派的家不應該有怪物來作祟,而且,無緣無故害人,這樣對嗎?想要飯想喝茶就直說,我也會供奉你,出去!馬上就給我出去!)我就這樣唸唸有詞。我想跟這怪物講講道理,看牠通不通。明天就在戊亥時,將茶飯供奉在房間角落,也從倉庫拿把刀,開鞘放在臥房下面避邪。然後,明天再去稻荷神舍拜候一下。

  啊,真怪異啊,是真的這樣嗎?   我怎麼知道。   回到祖父枕邊。   爺爺,小野原(村名)的狩野先生來信,你向人家借錢嗎?   啊,是啊。   什麼時候?   七、八年前。   哦。   又來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抽屜到處都有爺爺向人借錢的借據,一一都被我看到了。)   這事,我也理不清!美代嫂說。   (美代嫂也曾和別人商量爺爺財物上的事。)   晚飯,祖父吃著壽司。啊,這是肚子裡的怪物在吃的吧?看他喉節動得厲害。現在雖是由人的嘴巴進去,可真是愚蠢。在我腦中,已經認為那是怪物吃的。我趕緊從倉庫中取出一把劍,在床的上空揮打,也在棉被上揮舞著,這些景象,現在想起自己也感到可笑。但是,美代嫂卻認真地看我在房間中砍切的樣子,一邊在旁加油著:

  對、對,就是這個樣子。   也許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還以為我變成瘋子了,而笑個不停呢。   不久,天色暗了,偶而傳來:   美代,美代。正在讀書的我聽見祖父顫動的叫聲,穿透了寧靜的夜晚。那時候,美代嫂好像回家了。我倒了茶給祖父喝。   嗯,好,好,嗯。喉結又在上下咕嚕咕嚕地動,難道又是惡靈在作怪嗎?傻瓜、傻瓜,有這樣荒謬的事嗎?我已經是初三的中學生了。   嗯,不錯,好茶,甜淡清香。好喝過頭了也不行。啊,真不錯。有煙嗎?   我把油燈靠近爺爺的臉,他的眼睛睜開了一下。   幹什麼!說了一句。哦,以為那雙無法再睜開的眼睛竟然張開了。我感到像一道光芒照亮了黑暗的世界那般的喜悅。(祖父的眼睛我想難以復明了。這時的情景難道是祖父迴光反照?他不會就這樣死了吧?我的心又蒙上一層不安。)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許多的事情。剛才揮舞著刀劍的情形是多麼的可笑,我感到自己傻。但是,肚子裡有惡靈在吸食。這句話,卻令我久久不能釋懷。現在大概是九點。怪物附著。那樣的事漸漸從我的腦中脫離。十時左右,美代嫂又回來幫祖父小便。   想換邊睡啊。現在該換那一邊?嗯,是東邊吧?   一、二、三。美代嫂的聲音。   嗯。   再一次。美代嫂說。   嗯。痛苦的聲音。   要換向西邊嗎?   讓你好睡,我也好回家,沒事了啊?   不久,美代嫂就回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麻雀初啼時,美代嫂就來了。   是嗎?兩次?十二點和三點有幫你小便嗎?年紀輕輕的,做這事真是辛苦啊!真懂得報爺爺的恩情啊。要不是我家阿菊(美代嫂的媳婦)在生產,我就會住宿在這裡幫忙。

  對爺爺知恩圖報我對這句話感到相當滿足。   走出了學校。學校是我的樂園,學校是我的樂園。這句話豈不是當時我的家庭狀態最佳描寫嗎?   傍晚六點鐘時,美代嫂又來了。   嘿,我來了。真不可思議,廟公現在不是說有怪物了,說是另一種禍害,是講道理的,所以,不必大驚小怪。   好像逐漸減弱的樣子。心中一直打轉著這念頭。   是嗎?我嘆了一口氣。   還有,稻荷說的蠻靈驗的,(最近較不會亂吃了吧。)見他最近也真的平靜了不少。   稻荷說中了病人的狀況,我感到不可思議,禍害是真是假,我又開始迷惑了。   用家中所剩不多的錢買了把線香,煙霧在枕邊嬝繞。   好在不是夏天。美代嫂說。

  為什麼?   夏天農家忙,可能沒有時間過來幫忙了。看此情況,你爺爺若身體好到可以自己靠過來烤火暖身就好了。   啊,當這百張稿紙寫完時可憐的祖父身體不知變得怎麼樣。(我準備了一百張稿紙,記錄病中祖父的生活起居,我害怕這一百張稿紙未寫完前,祖父會先離我而去。如果祖父能熬到我一百張稿紙用完之後,也就能多陪我些時間。可是,我總認為他的病情不樂觀,想把祖父生前的種種紀錄下來。)   病人不再語無倫次了。但是被魔鬼纏身的說法,是迷信,還是真實的呢?        五月六日   我的傻孫子到學校去了嗎?祖父問美代嫂。   沒有,現在是傍晚六點鐘。   哦,是嗎?哈。寂寞的笑聲。   爺爺晚餐吃了兩條壽司,一放在嘴巴就整個吞進去。

  會不會吃多了?爺爺今天反覆地問著。這是從未發生過的現象,我在洗澡時聽著。但不久又說:   雖然時間還早,我肚子非常餓了,讓我先吃吧!   不是剛吃過嗎?   是嗎?   下面說的話就聽不見了,只聽到陣陣的笑聲。泡在澡盆中的我感到非常悲寂。   夜晚,家中只聽見時鐘嘀噠及空氣中細碎的聲音。從一間漆黑的房間傳來一陣:   啊,好苦,好苦,啊,好苦啊!斷續的,彷彿在對天哭訴的聲音。不久停止了,一會兒又傳來了:   嗚,啊,好苦啊!   這樣斷斷續續的聲音,直到我睡著前不曾停過。聽著這呻吟,我一邊想:   該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吧?他的身體愈來愈瘦弱。心中一直懸念著。祖父雖已恢復了些神智,也不再亂吃東西。   但是,身體卻一天天地。        五月七日   昨晚,爺爺小便一次,翻了二次身,還起身喝茶。(不趕快來,害我差點斷了氣。)被他如此罵,我十二點才睡呢。   早上我等著美代嫂來,把這些話向她說。   真可憐哪,我若是沒有頭痛,就可以待到十二點左右再回去。白天中隔兩小時沒來,他就說在哭著等了,我是每隔一小時來的啊。   昨晚把我從睡夢中叫醒,病人說些不懂事的要求,讓我忿忿不平,冷靜想想,跟著不幸的人生活,真是難過又痛苦。   當我要去學校時,祖父說:   何時才會好啊!抱著九成的絕望和一絲的希望以哀求的聲音問我。   只要氣候穩定了,你的病就會好了。   難為你了,真過意不去。爺爺細聲地說。   我夢見大神宮的眾神們來到我們家的上空會合。   你信神就夠了。   我聽見神明的聲音,真是奇妙難得的事,表示神佛還沒有放棄我。真是大慈大悲啊!十分滿足的聲音。   從學校回來,家門敞開著,家中一片寂靜。   我回來了。叫了三聲。   哦,傻孫子啊?待會兒幫我小便好嗎?   好。   這些事並不是令我討厭的工作。我服侍爺爺吃飯後,把他的被褥掀開,將便盆放在床上,等了十分鐘還沒有解出來,我想他的腹肌已經沒有力氣了。等待的時刻我顯得不耐煩。應該會出來的啊。可是看到祖父的表情,彷彿對我示意抱歉的樣子,他一天天憔悴,消瘦蒼白的臉落寞地呆凝著等死神的到來,我深深感到自己可恥。不久,   啊,好痛,好痛,嗚。爺爺細聲的呻吟實在不忍聽。在這同時也發出清細的小便聲音。   夜晚,我在書桌的抽屜裡找東西,剛好翻到了《構宅安危論》。這是由祖父口述,白樂(隔壁村的男孩,祖父傳授易學和相學的徒弟。)所記錄有關風水的書籍。本來想要出版,但是豐川(大阪有錢戶)認為不好而作罷。現在全然地被人忘記了,而稿子則存放在我的抽屜中。啊,祖父一輩子都沒有達成他的志向,他所做的每件事幾乎都失敗了,不知心中有何感觸。啊,竟在此逆境中活了七十五個寒暑。大概是心臟的功勞吧?(祖父能承受這些悲苦,活得如此長壽,我想應該全賴他強健的心臟吧。)他的幾個子孫都先他而去,既沒有談天的對象,也看不見聽不到任何東西。(眼睛瞎,耳朵又重聽。)生活得十分孤獨。孤獨和悲哀就是祖父的寫照。哭著過日子。是祖父的口頭禪,也是生活最恰當的描寫。   祖父的八卦和風水見地正確,遠近馳名,所以祖父認為,若是《構宅安危論》得以出版,便能拯救世間不幸的災禍。記得當時對祖父的易學和風水之說半信半疑,總有一些曖昧可疑的感覺。儘管如此,當時已是十六歲讀初三的我,竟沒有請個大夫來檢查三十天未排泄的祖父,而去向稻荷神舍占卜,以為有惡魔纏身之說,如今想起,真令人哭笑不得。   祖父和那有錢人豐川的相交是緣於寺廟的事。我們村上有座尼姑庵,是由祖父所興建的。寺廟建築物及附近的山林田園歸於我家名下,所有尼姑也入了我家的戶籍。在黃檗宗主要供奉的是虛空藏菩薩,每年到了十三參的節日,附近鄉村滿十三歲的孩子都來此拜拜熱鬧一番。   但不久,離本村一里之遠的北方,有一名有名望的高僧想把他自己的山寺移到此地來。祖父大方的表示歡迎,把尼姑庵的人打發走,將寺廟一切的財產全部放棄。後來寺廟改建,名稱也換了。在改建施工期間,除了虛空藏菩薩之外,又添奉五、六尊神像在家中。家中本來沒錢添置榻榻米,只舖著臨時拼湊的藤席,為了供奉神像,重舖了全新的榻榻米。對新來的高僧充滿虔誠信心,大力改建寺院,還更新家中榻榻米的人就是那位叫做豐川的有錢人。   祖父慈善的心時而顯現出來。早上,美代嫂說:   阿菊孩子滿月送鄰人的年糕只做了三十份,可是還有一些沒有想到的親友因送了紅包誌喜,只得再訂製一些。   是嗎?三十家,還要再添加送禮嗎?全村也不過五十戶人家,有這麼多人給你恭喜嗎?   說著,竟高興地哭起來了。(祖父大概是看到像美代嫂如此貧困的人竟受到眾多人的祝福,為她喜極而泣吧。)   美代嫂總多想照顧爺爺,對我總感到一絲愛憐。晚上八點左右,她準備回家,臨行前,問祖父:   要不要小便。   好。   那我待會兒再來。   我本想說:有我在照顧就可以了。但話說到喉裡,不自主又吞了下去。        五月八日   清晨,祖父等不及美代嫂到來,一見著她,就數落我對他照顧不周。也許真的是我不對,但是,半夜裡一再地被叫醒實在令人生氣。而且幫他小便是我所討厭的事。美代嫂對我說:他只考慮到自己的立場,一直發牢騷,病人嘛!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就認為是前世因果輪迴而相互關照吧!   今天早上,我想;不管他了。每天去學校之前,總會問一句:有事嗎?才走的。今天不作聲就逕自出門了。可是當我從學校回家時,心中仍感到過意不去。   美代嫂說:   今天,我把剛才去占卜的事說給你祖父聽,你祖父竟對我說他還記得自己病重時很會吃的事情。   我聽了這些話,一下子想起了祖父肚子裡有怪物在作怪的事。   晚餐之後。   我們親密地談談天吧,請安心。   說到安心,真可笑。   病得如此,有何安心的呢?美代嫂苦笑著說。   正陷入沉思時,   給我飯吃呀!   你不是剛才吃的嗎?   是嗎?我不知道,忘了。   我感到悲傷。祖父的聲音漸漸地變小,沒有元氣,聽不清楚。同一件事,反覆說著幾十遍。   我坐在桌前,打開稿紙,美代嫂則坐著準備與爺爺所謂的親密的交談。   (我想把祖父所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嗯,你知道我孫子銀行裡的印鑑嗎?對了,我要在活著時把印鑑處理好。(到底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啊,雖然我事業失敗,把歷代祖先的財產都賠掉了,但是我的確努力幹了不少事啊。我去過東京,見過大隈先生(大隈重信侯)。之後,就臥病家中,變得如此虛弱。啊,我在松尾有十七町的田地,準備在生前過繼給我的孫子,但是,沒有辦法了。(祖父年輕時,製過茶,也做過涼粉,不幸相繼失敗。但是他對風水、面相頗有研究,使得他又有機會東山再起。為了建造家園,把山地以賤價賣出,如今這些田地的所有權,已轉讓給松尾酒店,但祖父一直惦記著,想把這筆財產再收為己有。)   如果孫子能夠擁有十二、三町的土地,大學畢業也不愁找不到工作,也不必寄住在島木(伯父的家)或池田(伯母的家),看人臉色求生了。那塊土地若能成為我孫子的,我死也要和御前(前面提到,剛入新寺的那位高僧)商量,要他把這個家留給我孫子一個人所有。一有了家產,吃飯就不用愁了。   我就是為了這層顧慮,想到東京拜託人幫忙,可惜病魔纏身不能成行,但也不甘心就此打住。孫子若能早日坐穩成為一家之主,他的一輩子也就不用愁了。我的眼睛要是能看得見,託付大隈一聲,那就好了。啊,我不論如何也想去東京一趟,找慈光和瑞圓(新寺高僧和他的徒弟)以及西方寺的道長商量看看啊。   這麼做的話,一定會讓人認為我發瘋了。   (祖父上東京與大隈重信交往,只為了本身的目的而已。)祖父對中醫多少有點心得,家父還是東大醫學院的高材生。祖父多少也從父親那裡得到西醫的常識,再加上自己本身中醫的醫術,曾在家鄉把脈治病多年。祖父對自己的醫術深具信心。   祖父之所以對其醫術頗具信心,是因為當時村裡流行赤痢,也就是以前所記述的尼姑庵改建,將佛像暫寄我家的那年夏天。五十戶人家的村莊中,可以說平均每一戶就有一個患者。當時為了收容病患,臨時搭建了兩間診療所。村裡的人都認為是動了佛身受到天的譴責。   可是,我祖父所煉製的藥卻輕易地醫治好赤痢,有些患者偷偷地吃著祖父的藥而獲得痊癒,也有人不吃醫院的處方堅持吃祖父的藥。甚而有的人被醫師宣告不治,吃了祖父的丹藥卻病癒了。這在醫學上有多少價值我是不知道,反正祖父的藥產生了如此驚人的效果,那倒是事實。   所以,祖父想將此藥公開,所以請自樂辦理申請的手續,有三、四種藥獲得了內務省的執照許可證。但是,只為了印刷五、六千張的外包裝紙與東村山童堂的店主起了爭執,使得製藥的機會喪失了。這些藥方,祖父至死也會深印在腦海裡。他也一直相信,只要到東京找到德高望眾的大隈重信,一定能得到幫助。他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確信著這個希望。除了製藥,還有出版《構宅安危論》的構想。   這個家從北條泰時一直延續至今已有七百年了,仍舊會一直綿延下去。眼看著就要回復到昔日的隆盛。   口氣好大啊!相信一定能夠實現。美代嫂笑著說。   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受島木、池田的照顧,啊,沒想到家道中落。想到這裡,美代嫂,我真悲哀啊,妳有在聽嗎?能了解我的感受嗎?   美代嫂一直覺得可笑,我則一直埋頭抄錄著祖父的談話。   在目的快達成時,可惜我身體不行了。如果二、三千塊,還能四處籌借,可是,十二、三萬這筆大數目啊,實在難以啟口。我雖然去不了東京,可是大隈他能夠來此地找我呀。我說的話可笑嗎?不要笑我,不要笑我傻。不可能的事也要辦到。啊,美代,若辦不成的話,這七百年的家完蛋了。   雖是這樣,但不用擔心,你孫子會有辦法的。別直想摘天上的星星那麼難的事來勞患身心,對病不好。   我是傻瓜嗎?祖父咆哮著,如果我不死,無論如何都想去找那位老者(大隈)。要是死了!什麼也不行了,啊,即使成了鬼魂,我的心意仍不會改變。在妳看來,我像個傻瓜吧!能達此願望,死也甘願。啊!   我的心中既平靜又悲傷,不再嬉笑了,認真地記錄這每一言、每一語。美代嫂也停止了笑,托著腮凝聽著。   我想到東京去,可是疾病纏身阻礙了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若能如願,死也瞑日,偏偏身體不中用,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啊,說想振奮起來的話,反倒讓人笑話,啊,這樣的日子我不想活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油燈愈來愈暗了。   哎,哎痛苦的呻吟愈來愈大聲。   我不想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的活著。啊,同樣活了五十年,人家是總理大臣(大隈先生是當時的總理大臣。)啊,我什麼也不是,不甘心啊!   美代嫂安慰著祖父:   說有多成功,也做不了多棒的人。美代嫂大聲說著,一邊朝我瞪了一下。怪祖父老昏頭的意思。   話雖然這麼說,但不能說有錢人就能使人羨慕。妳沒有看看那個松尾,妳沒瞧見那個片山,都是本性使然。(松尾是名製酒商,片山是我的親戚,那時,他們都敗壞了自己的家產。)   南無阿彌陀佛。   油燈的火光照在祖父灰白的鬍子上,一股寂寥。   我並非留戀於世,來世比今世重要。但是縮頭藏尾地,恐怕都上不去了。   上一次有事,請西方寺的道長來家裡商量,怎麼都推說沒空,真是令人生氣。美代嫂等著祖父埋怨後,想向我說明祖父不高興的原因。我才生氣,替祖父抱不平,他老人何以受人歧視。   這社會,連中學都沒畢業的人有什麼用?啊!   祖父今天特別瞧不起我,把我看輕了。   不久,翻了個身,臉朝牆邊。我為明天的英文考試,準備複習功課,我的世界被壓縮在一寸的小四方形之中,緊緊地令我僵硬起來。今晚祖父說過的話,不像平日他的語氣。美代嫂回去之後,我屢次想告訴祖父我將來的志願以安慰他老人家。夜深以後,祖父突然發出低沉的聲音對我說:   確定一生的目標,是件不容易的事。   是啊,是很難。我說。        五月十日   早晨。   和尚還沒來嗎?   嗯。   最近,自樂都沒來了。原本不是每天都來看我的嗎?我想讓自樂看看我的面相。   面相和以前沒什麼改變,不會這樣突然改變的。   我想看過面相之後,再和和尚商量件事,實現我的願望。   他堅強的決心表現在他肯定的語調中。   我想見見自樂和尚。   見自樂和尚能成就什麼事嘛。   我獨自地喃喃作聲。        五月十四日   美代,美代,美代!祖父急促的叫聲吵醒了我。   什麼事啊?我起身探望。   美代來了嗎?   還沒啊!現在才半夜兩點啊!   是嗎?   從那以後直到天亮,祖父大約每隔五分鐘就喊著美代嫂的名字。我就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美代嫂來的時候是五點鐘。   放學後,美代嫂對我說:   他今天情況很糟,一直離不開我,一會兒說要小便,一會兒說要翻身、要茶、要香煙。早上到現在我都還沒回家一趟。   我想請個醫生看看。   從以前就一直這麼想,但請個好醫生非要有錢不可。而且,祖父的眼中根本看不起醫生,又怕來的醫生被祖父罵,早上還聽他說:   醫生簡直比指甲剪還不如。   晚上。   美代,美代,美代!   我故意讓這呼喊聲靜靜地從耳邊流過。   什麼事呀。   美代來了嗎?我想吃早飯。   剛剛才吃過晚飯,還不過一個鐘頭。   不知道到底會意過來了沒,祖父的表情愈來愈遲鈍了。   幫我翻個身。   還說了些什麼,就聽不清楚了。問他話,也不回答。   我要喝茶。   唉,這杯茶溫溫的,這麼冷怎麼好喝呢。   祖父發出憎恨的聲音。   不管你了。我默默地擦身走過他的床邊。   稍後。   美代,美代。   雖然美代嫂已經回去了,他還在叫她,結果是我去。   什麼事啊?我說。   今天你去池田家(伯母的家,離我家約五、六里的街上。)找榮吉嗎?   我沒去池田家啊!   是嗎,那你溜到哪裡去了?   沒有啊!一直在家裡啊!   奇怪了。   爺爺怎麼說出這些話,我才覺得奇怪。在寫作文時,又聽他在叫,   美代,美代,美代!淒厲的聲音。   什麼事啊?   我要小便。   啊,美代已經不在了,現在晚上十點多了。   我想吃飯。   我感到萬分的無奈。   祖父全身的皮膚就像是皺皺的絹布單衣,捏起來之後也不會立刻復原。我感到十分擔心害怕。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聽見祖父痛苦不安的叫喊。那個時候,祖父臉上表情險惡,直到我入睡前,祖父仍不斷地呻吟著,讓我感到十分不舒服。        五月十五日   美代嫂因為忙不過來,從今天起請了四、五天假,由阿常伯母(常來我家的阿婆。)代為照顧。放學後,我對她說:   阿常伯母,祖父沒有為難妳吧?   沒有,一點也沒有。問他有什麼不舒服,他只回答要小便,一天都很好。可能是因為換了較生疏的人照顧,祖父忍著痛苦客氣。想起來真捨不得。   今天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我用盡辦法試著安慰他,可是祖父一直唉嗯。也不知道是在回答還是在呻吟。那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聲在我腦海作響,一寸一寸地折磨著我。   哦,哦!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哦啊,啊。   什麼事?   我想小便,快點。   好,來了。   尿盆遞上已五分鐘,又聽見:   我要小便。   祖父的感覺已經痲痹了,我內心深感痛苦與可憐。   今天祖父發燒,從他身上我聞到一股臭味。我坐回桌前翻著書。陣陣痛苦的呻吟聲高而長。下著梅雨的夜晚。        五月十六日   傍晚五點,四部兵衛(祖父的堂兄弟,沒有血緣關係,兩人也無深交。)來訪,一直安慰著祖父,可憐病人僅以嗯,嗯的呻吟聲作為回應。四部兵衛提醒我一些注意的事項。   年紀輕輕的,卻全都仰賴你照顧,真是不簡單。說畢,便回去了。   七點多。   我想出去玩。推開了家門。十點左右正走回門口時聽到:   阿常,阿常啊!祖父痛苦的聲音,我急奔進去。   什麼事啊!   阿常呢?   已經回家了。十點了。   阿常沒給我飯吃。   不是剛剛吃了嗎?   我肚子餓了,想吃飯。   沒有飯了。   是嗎?真糟糕!   其實,我們的對話並沒有那麼簡潔,祖父照樣囉嗦說了一大堆,一再地重複。剛說的話才進去耳朵沒多久,又把它拿起來,重新再說著同樣的事。他的腦筋不行了嗎?     後記   日記到此結束。這本日記於十年後在島木伯父家中的儲藏室拾獲。以三十張中學生的作文稿紙所寫成的,大概就只寫了這些。因為祖父在五月二十四日的夜裡去世了,所以,日記的最後一天是五月十六日,是祖父臨死前八天。十六日以後,祖父病況惡化,家中一切亂了頭緒,無法再記述下去。   但我重拾這本日記時,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因為對於其中所描寫的日常生活,已毫無記憶。真的沒有印象了嗎?那些日子又消失在何處呢?我望著遠方,一片悵然,並細細思索著從人的手中漸漸流失的過去。   但無論如何,那些日子畢竟一直活在伯父倉庫的一個角落的皮包中,且在這時不斷喚醒著我的記憶。這個皮包是我那醫生父親每回診治時所攜帶的物品。我的伯父,最近因為股票投資失敗而破產,連房屋和地皮都沒了。倉庫在轉交給別人之前,我先來找找看,看有沒有東西遺留在這裡的。於是,打開鑰匙,發現了這個皮包。我用身邊的一把舊刀子割破皮包,裡面裝著我少年時代所有的日記。這篇日記就夾雜在其中。我面對著種種已遺忘的過去,而這日記筆下的祖父和我記憶中的祖父形像很難聯想在一起。十年了,祖父已從我的記憶中逐漸洗去。   這日記所記錄的日子我雖毫無印象,但起碼祖父病中醫生來診的事還記得。一向瞧不起、信不過醫生的祖父,在醫生來家中為他診病的時候,態度竟遽然轉變,既信賴他,又流著眼淚感激他。與其說對祖父感到十分意外,還不如說覺得他悲哀而令人心痛。   祖父在照憲皇太后大葬的那晚上去世的。當天,我正猶豫著是否參加學校的遙拜大典。學校位於離本村一里半外的南方街道上,不知何故對此項儀式的參與總是舉棋不定,可能怕我離家後,祖父會有什麼事發生。   美代嫂聽祖父說:   這是做日本國民的義務,我撐得住的。   能撐到我回家嗎?   我會活著的!   我怕趕不上八點的遙拜儀式,便匆匆上路了,一急,木屐帶子斷了,(當時中學生穿和服)我一擺一擺地回家換一雙,意外地,美代嫂說:這是迷信,快去吧。我整個人掉入一片不安之中。我換雙木屐,急急地趕去學校。   遙拜典禮結束後,突然地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街上家家戶戶已點燃了追悼的燈火。我脫下木屐,連跑了一里半的路直奔家中。祖父就在那晚十二點多,溘然而逝。   我在祖父過世的那年八月,離開老家,投靠到伯父家。由於祖父非常鍾愛老家,後來把老家賣掉時,心裡相當難過。但後來時常轉宿親戚家、學校宿舍和旅舍,生活的不定奔波,已對家庭的觀念漸漸淡泊了,只幻想著過漂泊流浪的日子。由於對親戚們的不信任,祖父把祖傳的家譜交給他一生唯一信賴的美代嫂保管,現仍安放在美代嫂家中神案的抽屜裡,我從來沒有想取回來的念頭,但也不覺得對祖先感到愧疚。因為恍惚中我堅信著祖父的睿智與慈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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